第25章

  第25章


  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我在看著星星。繁星在我眼裡都已經散亂,它們不再表示什麼,除了無數個你永遠無法去到的地方。


  一個腦袋從交通壕里冒出來,沖我砸著石頭子——那是郝獸醫。他們回來了。


  「郝老頭兒你不要那麼小心的。日本肝和我們的沒什麼兩樣,眼睛也是,要不這地方早躺了三具屍體。」我說。


  郝獸醫連連點頭:「小心的好。小心的好——你不問?」


  「你會說的,你是好人。」


  郝獸醫滿足得哼哼了一聲,然後做好人:「你爹媽安頓下來了。住迷龍家樓下。迷龍家裡的也仗義,問都沒問就收拾出四間房,三間是放你家書的。」


  「迷龍呢?」


  「今晚不回來啦。見他老婆就拱在懷裡說差點兒回不來啦,你說他還能回來嗎?」


  我就知道是這樣的。


  老頭兒又問:「煩啦,有事嗎?」


  「沒事啊,看星星,安寧得很。」我說。


  他看著我:「你這孩子就這樣,想得多,可就非要說些口水話。你爹媽是接回來了,可我現在瞧你心事比沒接回來還重,重好多倍。」我對他說真沒事,一點兒事沒有。


  真的沒事。虞嘯卿的天空也許變了顏色,但我沒事,真的沒事,整晚上我都告訴我自己:你沒事,沒你事。


  克虜伯追在死啦死啦身後,兩隻小眼放射著精光,說:「團長,打一炮吧?打一炮吧?」


  喪門星聽見這話就拖了幾個人往防炮洞里拱:「又來啦,又要來啦。」


  死啦死啦站住了,拿瞭望遠鏡往南天門那邊望,南天門很靜謐,能吞掉人的靜謐。他摘下望遠鏡,問:「打一炮幹什麼?」然後看著克虜伯失望到了極點的表情說,「兩炮!」


  立刻他就只能看到克虜伯的大屁股拱進了安置著那門戰防炮的防炮洞里。往洞里鑽的不止克虜伯一個,大家都分覓躲炮之處。死啦死啦從空空蕩蕩的壕溝里走過,邊走邊說:「怕什麼?那邊現在也成叫花子啦!打仗好啊,打得大家都變成叫花子!」大家扎在防炮洞里,眼光光地看著死啦死啦從身邊走過。


  砰、砰的兩聲,炮眼附近的枝草又一次被沖開,兩發三十七毫米戰防炮彈成為南天門的一部分。然後三發還擊的七十五毫米炮彈在我們的陣地上炸開,沒了,就這麼多了。


  死啦死啦沖著灰頭土臉從防炮洞里鑽出來的喪門星作了個揖,然後繼續他的下山之途。


  我們在山下,偷著閑,聽著炮聲在江谷里的迴音,對此見怪不怪了。這時滿漢落湯雞一樣地跑過來,沖我們嚷嚷著:「冒!冒!冒啦!」我們一窩蜂跑向他來的地方,互相踢著屁股、拍著腦袋。狗肉一狗當先。


  我們在山下已經有了一些簡單的窩棚、土磚窖子和東縫西補的帳篷,那是我們的輪休之處。而我們跑向的地方,那個我們曾把整個迷龍填進去的坑——現在我們不敢把他填進去啦,真會出人命的——冒著水,那是我們新打的井。


  亂鬨哄中阿譯幾乎是一個磕巴沒打就掉進了水裡。他在咕咚咕咚亂冒著的水裡掙扎著,淹也淹不到,要上來又不得其法,真是好一坑生龍活虎的阿譯湯。他一邊掙扎一邊問:「誰把我推下來的?!」


  不辣大笑:「啊喲嗬,他還沒上來就對我們汪汪叫啦。」


  狗肉低著頭對阿譯汪汪叫,它一定很喜歡低頭看著一個人類。


  我笑逐顏開地扒拉著坑沿:「哪個混賬王八蛋?老子們前腳剛走,後腳就把我們報官了?」


  阿譯趕快賠笑:「爺爺,爺爺。」


  蛇屁股提議:「這口井不好,填了吧。」


  阿譯大叫:「我要上茅廁啊!忍不住啦!這是你們喝的水啊!」


  郝獸醫也使壞:「立正啦!齊刷刷,盯住他!看他尿得出來!」


  我們就立正了,一聲不吭,所有人齊刷刷盯著阿譯。他又氣又窘,還得賠著笑。


  我們不光有陣地,有房子,我們還有了自己的水井。我們有了家,我們過日子。


  死啦死啦在我們後邊,讓司機把車停了,一勁兒地摁喇叭。他叫我跟阿譯:「林副團長,孟副官,上車!入城公幹!」


  阿譯連湯帶水地被人從坑裡扒拉上來,連換衣服的時間也沒給他,實際上也沒那麼些整套的軍裝給他換。死啦死啦不耐煩,雖然沒開車,可摁喇叭催命的功夫遠比司機嫻熟。


  這傢伙著急去拿師座、副師座昨天應承了的東西,久恐生變。我提醒他,師座現在瞧著他生氣呢。他不管,總之東西還得要。司機就發動了車,讓阿譯湯湯水水地仰在後座上。


  我們的車與路邊一個傢伙擦肩而過。那傢伙猛醒了,掉頭追我們的車子。我回了頭,看見迷龍揮著拳頭哇哇大叫著,儘管明明追不上了,他還抬頭撅腚地猛追著,邊追邊喊:「……孟煩了,死剁頭的!把你老子拿回去!老子不要啦,還給你!」那傢伙也知道追不上了,停下來對著我們的車甩土坷垃。


  我哈哈大笑起來,結果往下他嚷嚷什麼沒聽清了,只好問阿譯:「喊什麼?」


  阿譯說:「迷龍說,沒招他,沒惹他,你爹一大早把他的門敲開了,甩他個大嘴巴子。」


  我又一次笑得只好拍打自己早已笑痛了的肚子。我有了爹,有了娘,有了家事,如果脫下這身衣服,我知道我立刻會去跟誰過到一起。再見虞師座,小太爺要過日子。


  車在禪達的街頭停下,禪達隨著虞嘯卿所說的攻勢臨近,越來越厲兵秣馬。


  死啦死啦把我趕下車,因為他是去要飯,如果我在場,虞師座會更生氣,有林副團長在就好。我氣悶地問:「……那你叫我來?」他反問我:「哪個白痴前天拿支上了彈的槍頂著自己老爹呢?」然後車就走了。我愣了一會兒,慢悠悠地晃向迷龍家。


  雷寶兒在門外玩兒,迷龍拿彈殼給他做的玩具已經做成,並已成為他最近的歡愛。我伸了只手過去。這小子現在學得猴精,看我的手伸過來便是一嗓子:「爸爸。」其實我不是要干那種渾事,我摸了摸他的頭,塞了點兒剛買的糖給他。


  我進院,迷龍家的煙囪冒著炊煙,迷龍老婆正端出幾樣簡單的小菜。我鞠了個躬,迷龍老婆的樣子平淡得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就跟我們從沒平白地就往她的三口之家又塞進來兩個人和一堆的麻煩一樣。那真是讓我……只好儘可能恭敬地鞠個躬,叫道:「嫂子。」


  她應道:「來啦就正好一起吃飯。」


  「迷龍哥……怎麼回事?」我問。


  「沒事的。他一向就打雷一樣的動靜,你知道的。總是他的錯。」


  我只好又鞠了一躬:「謝謝嫂子……忍著這些破事。」


  迷龍老婆快樂地笑了:「別心事太重了。我今天都快笑死了,可算有個人治迷龍了——你爸爸在堂房。」


  我早看見了。他在堂房大堂的餐桌邊坐著等飯,昏昏地拿本書,也不看,垂了頭打瞌睡。我慢慢地走過去。在我邁過門檻時,老頭子醒來,抬頭瞪著我,說:「出去。」


  我愣在那兒。我母親從裡屋出來,看見我,想過來。父親攔住她:「你不要管——出去。」后一句是對我說的,於是我出去了。


  我出門,雷寶兒看見我就跑開了,但是他發現我只是在門外找個地方直挺挺地跪下,便又戳那兒看著我。


  父親很快就出來了,還拿著那本永遠不會看的書。他說:「你礙了我家裡人過路——滾吧。」我就起身,過了整條路,然後朝著迷龍家的院門跪下。父親轉身回去。


  天高雲淡,過路的禪達人訝然地看著一個跪在路邊的軍官。這個傢伙拿了一塊銀元,和對面拿鏡子的雷寶兒在玩一場看誰能把陽光折射進對方眼裡的戰爭。


  我被瞪煩了的時候便轉頭對禪達人皮裡陽秋地笑笑。如我所料,他們立刻被嚇跑了。可不,我不知羞恥。從前在家犯了錯,父親會用一切辦法來讓我覺得羞恥,直到有一天我再也不覺得羞恥。


  一個成年人的影子映在我身後,雖然和雷寶兒玩得正高興,我也只好回頭,迷龍老婆拿了些吃的站在我身後。


  我對她說:「吃不得也。要知道我還偷吃了東西,這事兒更加沒完。」


  她問我:「這是在幹什麼?」


  「是教育。在重溫我們老孟家的教育。」


  「不想說就不要說。不過你爸爸現在在砌牆。」


  「砌什麼牆?」


  她解釋道:「把包裹好的書都拿出來,砌成書牆——一邊說偌大的中國,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


  我愣了一會兒,說:「還是在這兒舒服。嫂子您多包涵,我已經夠惹人厭了,要再在別人家拌嘴就沒得救了。」


  「你不惹人厭啊。迷龍念叨最多的兩個弟兄,除了他的團座就是你了。」


  我又愣了會兒:「……真是受寵若驚。唉,嫂子您別管我,我這人東欠西欠,前邊的還沒還,後頭又欠足一屁股……唉,也不知道想說什麼,您別管我就是了……」


  她笑:「想說什麼?——想說傻話就是了。」


  我連忙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對,可不是傻話,就是想說句傻話。」


  「那也挺好的,要不你太聰明了。」


  「我聰明?豬聽見都要笑話的。」


  「迷龍說,煩啦哪都好,就是聰明過了。」


  我忽然間很不想說話,迷龍老婆也不是那種要勉強人說話的人,她基本上不勉強任何東西,包括那些我不會去吃的食物。


  「小醉很擔心你。要去她那兒你大概是不用跪的吧?」她又笑。


  我愣了一下,低了頭看著膝下的土地。雷寶兒可得意了,他一直在用鏡子晃我。


  「我跟她說你沒事了。可這種事說沒用,一定要看到的。」她低頭看著我。


  一個遠得三生九世一樣的名字,我好像上輩子見的她。


  我囁嚅著說:「……早幾天才見過。」


  「是以為你死定了那時候見的,現在你又活過來了。」


  她一寸都不讓,我只好撓著頭笑笑:「是啊,我說怎麼覺得那麼久呢。」是的,我是個聰明人,這表示只要開了竅我用不著別人再說廢話。我站起身,拍拍膝上的土,說:「那我就去。」


  雷寶兒拿鏡子追著我晃,我假裝瞪他,實則是看我那父親大人打進去后就再沒現身過的院子。空空如也,迷龍的老婆沒必要騙我。


  我走開。有人把書從北方背到南方,當作精神上的太陽,也有人把書從北方背到南方,用來搭築自己的牢房。我父親最愛說的話就是偌大中國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抗戰開始后變本加厲,可恰巧是哪怕前院著火,他照樣可以在後院放下他的書桌。


  我站在小醉家的門外,輕輕推了推,門是鎖著的,從外邊鎖上的。我相當錯愕,摸著門上的那個印痕。印痕還在,但那塊標示有客與否的牌子是真的不見了,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只好悻悻做著鬼臉。


  後來我試著輕輕敲門,沒人應,我又重重地敲。小醉家的牆防君子不防小人,我至少不是君子,我扒著牆往裡瞧,確定了是沒人。一扒二扒地,我就翻了過去。


  我落在小醉家院子的地上,她養的那隻雞啄我的腳面。牆角的藤架掩映著幾根瘦唧唧的絲瓜,門虛掩著,她是那種關了院門就覺得沒必要關房門的傢伙。


  我晃了會兒,進了她的房子。什麼都沒變,變了的只是我的眼睛。作為一個一向手很欠的人,我在不弄亂房子的前提下翻騰著。我翻了那個我一直很好奇的、放錢的罐子,那裡邊沒什麼錢。我也只有一個「半開」,我把「半開」拿出來,投進那個罐子。然後我開始翻柜子,看見我做逃兵時換下來的衣服,洗乾淨了,掛在那兒。我滿意地研究著她補上去的補丁。


  我知道我又在干促狹事了,我把我那套不會再穿的破軍裝拿出來,在牆角的絲瓜藤上布置成一個人形。這個不難,難在我還要讓它彎腰鞠躬,做出一副紳士相。我拿紙板畫了張臉,並且為它戴上帽子,我把它畫得笑眼眯眯的,我不知道那像不像我。


  搞成了之後,我就和它站在一起,對著仍未開啟的院門,用和它同樣的姿勢扮演一個紋絲不動的稻草人——我竭力模仿它的表情,甚至試著用手把眼睛扳成一個笑眯眯的樣子,但是那更加猙獰。


  我的臉我自己知道,很多的戾氣,太多的憤憎,我很想做——但我從來不是——一個會用眼睛微笑的男人。我放棄了,沖著那個人形汪汪地吠了兩聲,然後去修小醉家的煙囪。它上次被我卸下來就再沒裝好,聽說後來導致小醉做飯時炊煙一直往她屋裡倒灌。


  然後我又一回翻小醉家的牆,不過這回是從裡邊翻出來,把自己蹭了一手一臉的油煙。我落寞得很,於是吃飽了撐的又回去敲小醉家的門。


  奇迹當然不會發生——我剛從裡邊翻出來的。我在門外又踱了兩圈,然後悻悻地叉著手離開。


  我的團長給了我足足八個小時,不可謂不寬綽,可我和我父親鬥了五個半小時的氣,剩下兩個半小時我跟自己玩兒——我是我知道的最晦氣的人。


  我戳在禪達的主街上做一根樁子,街對面是虞嘯卿的幾個手下。真難得,他們大概在聚餐。張立憲、何書光、余治和李冰四個剛吃完飯,從一家館子里出來。他們比我們有錢,湊湊份子就在館子里吃得起飯。作為老大,張立憲還是永恆地扮演著玉樹臨風,何書光就放肆得多,掐著余治的脖子,搶後者嘴裡叼著的一塊棒糖。我一直認為李冰是最陰鷙的,果不其然,他第一個看見我,並且第一個指出了我。


  張立憲嫌惡地瞧了我一眼,他當然不會瞧得起炮灰團什麼都混在一起穿的軍容。何書光一定是他們中間最愛打架的,他把一口唾液飛過了半條街。我往後退了半步,彬彬有禮地讓半口唾液垂直地落在自己腳尖跟前。何書光撓了撓頭,確定那是個巨大的侮辱。余治跑向一根棍子,但被何書光一腳踢了回來——可不,對付個瘸子哪兒還用得上任何器械?張立憲不屑於動,拿手指頭輕輕彈著永遠掛在腰上的一柄七九刺刀,儘管我從沒見過他使步槍。正走過來的那三位一定夠把我好好收拾一頓了。


  一輛卡車橫在我們中間,我等的人來了。阿譯坐在副駕駛座上,遲疑不定地看看那邊又看看我,好在我不指望他。死啦死啦的吉普車從卡車后抄過來,他沒下車就沖我嚷嚷:「你待錯地方啦。」


  我厚顏無恥地笑了笑:「我爹不要我啦。」


  他乜斜著我:「聽說你在城裡有個女人?」


  我只好瞪了眼多嘴多舌的阿譯,那傢伙正瞧著虞嘯卿的精銳們發獃。張立憲摘了何書光的眼鏡架在自己的鼻樑上,讓那個近視眼的火暴小子只好跟著走人。今天沒架打啦。


  死啦死啦問我過得是否痛快,我伸了個懶腰,跟他說痛快死啦,然後看著他要回的東西,問:「就到手這麼點兒?虞師座真大方。」死啦死啦說還有驚喜。我往那輛卡車上看了看,沒能看出任何驚喜,那不過是輛卸了貨就要回去的卡車,又不是坦克。但死啦死啦認為說不定炮灰團哪天就成了坦克團呢。


  我悻悻地回道:「就算天上掉坦克下來,我還怕你被砸死。」


  死啦死啦笑著讓司機開車,我們回祭旗坡。


  我們小小的車隊駛向河上的小橋,這裡是禪達人的洗滌和休憩之所,現在在洗滌的婦女和在水裡撲騰的孩子中間又加上了滿身瘡痍的傷兵。


  一個眼睛受傷的傷兵獃獃地看著我們。我不知道一個人如何透過包得密不透風的雙眼看見外邊,但他在淺水裡深一腳淺一腳向我們走過來,那樣子好像他沒有兩隻眼睛還能去西岸再大戰三百回合似的。然後他摔倒了。爬起來后,他抓著一條繃帶憤怒地大叫。那種繃帶是清洗了以後還要給傷員再用的,他手上抓的那條從上游拖下來,足有十幾米長,剛才纏住了他的腳。


  那個禍源從一大堆還沒洗完的繃帶中站起身來,忙著來解救這條她無心中網住的大魚。那是小醉。傷兵聽見年輕女人的聲音也就不再罵了,茫然地被他的耳朵指揮著眼睛。


  我手忙腳亂地往車下跳。為了過橋車速和步行差不多,但是我跳不下去——死啦死啦從後邊揪著我的皮帶。我掙扎著說:「我要下車!我告假!」


  「不準假。我用得上你。」


  我恨恨地說:「你存心的!」


  死啦死啦說:「看見啦,她看見你啦。威武一點兒,你醜態百出的。」


  我知道我不好看。我們倆都在後座,我兩條腿吊在車外,屁股還在車座里掙扎著,像一把壞了的折刀。小醉看著我,我連忙掙起來,只要我不下車那傢伙就會放手。我站直了,把著槍架。車就要上橋了,她在橋下。我看起來很高大。


  我沖著她喊:「我回陣地啦。我去過你家……」


  她喊回來:「我不做啦!」


  我啞然了一下:「……什麼?」


  「我不做啦!我那天跟你說了我是做什麼的,我跟你說就是我不做啦!」


  我忽然想起來了:「我……我去過你家,你進院子的時候不要被嚇到!是我乾的!」


  「你聽懂了沒有?」她又問我。


  「我……」


  車上了橋就駛得快了,很快就把她甩在河那邊。我嘴上支吾,但還是那麼英武地站著,向她揮著手——因為她一直看著我。


  死啦死啦坐在那兒,腳很欠地踢著我的屁股,嘲笑我:「男人!」


  我看也沒看,一巴掌揮過去,正著。他一腳回過來,正中我的下部。我表情木了一下,然後戳在車上,盯著小醉的身影,直到她消失。


  死啦死啦豎著大拇指笑著:「男人!」


  我頹然倒在座位上,死死地抱著腹部,忍痛已經讓我忍到面部扭曲,但真正給我打擊最大的是小醉剛才的話。她為了我做的,但難道我要去告訴她:你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我只好抱著肚子對自己嘀咕:「……不做了?她怎麼活?靠洗洗刷刷嗎?怎麼活?」


  死啦死啦完全不管這個,他拍著我的肩:「看後邊!驚喜!」


  我茫然地看了一眼,另一輛吉普車從遮住它的卡車后超了上來,我這才發現我們這個小車隊是三輛而不是兩輛。那輛車上只有兩個人,而車後座上是他們堆得如小山一樣的豐富物資。兩個美國人,一個上尉和一個中士。方向盤操在中士的手上,他向我用英語嚷嚷,覺得有必要發表一下對方才事件的感慨:「五個印度女人!像叢林一樣熱情!我用她們的地址跟你換剛才那女人的地址!」


  我嘀咕著表示我的意見:「媽拉巴子。」


  死啦死啦看著他們對我說:「把這兩個媽拉巴子伺候好,老子還指望著從他們那兒弄點兒東西。」


  那個中士幾乎把車頂到了我們的車屁股上,他熱情得像個瘋子,而他旁邊的上尉死樣活氣地看著我們。


  這就是我的團座所說的驚喜,聯絡官阿瑟·麥克魯漢和軍械士阿爾傑·柯林斯。虞嘯卿無心為我們提供更多的物資,便發來了兩個滯銷貨充數。


  柯林斯的車超過了我們——他們開車總是又快又急——然後毫不猶豫地上了一條岔道。我訝然看著他們開走,然後又看著柯林斯哈哈大笑地在一條窄道上試圖把車折回來。


  「我們越來越像馬戲團啦,我們連美國人都有啦。」我說。


  那兩個傢伙的車停在我們新挖的井旁邊,看來他們決定為自己搭一個帳篷。上尉先生坐在「氣死風」汽油燈前,拿了塊墊板也不知道在寫些什麼。看來他們軍隊的階級制度和我們一樣森嚴,因為柯林斯中士一直從車上沒完沒了地拿東西,而上尉先生絕無要幫手的意思。


  我們遠遠地看著。柯林斯吸引了我們全部的注意,或者更該說他從車上搬下來的東西吸引了我們全部的注意。我們還從未見過戎旅之人把自己搞到這麼複雜的:汽油爐、防潮墊、野外椅、摺疊的桌子、全套的軍用鍋子、槍械彈藥、油桶、咖啡壺、磨咖啡機、留聲機、收音機、吊床、急救箱、防蟲劑、野餐墊、睡袋,等等。


  我禁不住讚歎:「那傢伙厲害。」


  迷龍忙捏了捏拳頭。這幫雜碎就這樣,每當看見一個生人總覺得有必要炫耀一下自己的拳頭。他問我:「你跟他們打了嗎?搬東西的厲害還是寫字的厲害?」


  我沒好氣地說:「那麼多零碎,他能在車後座上就擱下來——這麼個厲害。」 迷龍釋然:「哦,那是開雜貨鋪的。」


  我們眼光光瞪著那兩位。柯林斯一個人支起個雙人帳篷不是那麼容易,而麥克魯漢卻死不倒架子絕不幫忙。狗肉老實不客氣,小跑過去檢查每一件什物。麥大人對我們正眼不瞧,對狗倒親熱得多,摸出個什麼就想喂它。狗肉一聲低吠,麥大人連滾帶爬地從汽燈邊閃開。狗肉拉出個要撲人的架子——那架勢我們熟得很,我團不知多少人初來時被嚇得屁滾尿流。柯林斯撲到車邊拽出一支雙筒獵槍要打,好在沒上彈,他手忙腳亂地找著霰彈。


  死啦死啦喝道:「狗肉回來!迷龍過去!」


  這麼個換位讓迷龍真是不爽:「你啥意思啊?」


  「狗肉長手了嗎?你上去也不要齜牙——給人幫忙!」死啦死啦真是麻利得很,一邊踢了迷龍的屁股一邊還拍我的腦袋,「傳令官過來!」


  我扔下扎了堆看著美國人賣獃的人渣們,悻悻地跟在他身後:「傳令官、副官、參謀、翻譯官、勤雜兵,我到底是什麼?」


  「哪一件你做好了呢?鼫鼠五能,無一而精。」


  「你還真有學問。」


  我們斗著嘴,狗肉被喚回來跟著我們。我們在山下已經有了幾間簡易的窩棚和房子,我們在其中一間。這間屋比我們在山上的防炮洞真是工整多了,它集合了我們淘出來的最好的傢具,儘管對這些從廢墟里翻出來的傢具而言,好的標準也就是完整而已。我憤憤地望著桌上的兩包煙,這是我們傾其所有的歡迎禮了。煙下邊壓著紙條,上邊用英語寫的「歡迎盟軍朋友」是我的親筆。我把紙條子揉了,打算把煙揣進自己的口袋,但是死啦死啦伸出了手:「不要以為做出受氣的樣子它就歸你。」


  我把煙拍在他手上。他很得意地說:「歸我啦。」然後又對這屋子說,「都歸我啦。」


  我坐下,給狗肉撓著痒痒,等著他這種做作的得意勁兒過去。他撐不了多久的,我看得出來——實際上我剛低了頭又抬頭他就鬱悶了:「煩啦,告訴我怎麼對付美國人。怎麼給他們預備了房子不住,非得搭帳篷?」


  「你當會說兩句洋話就搞得懂洋人?我會說是家父拿板子抽出來的,我沒去緬甸之前只是對著書說。我老爹塞了我一肚子用不上的學問,除了做人。」


  「他只想把他會的全塞給你,他沒用上,他以為你能用上。你這忘恩負義的小子。」


  我打了個哈哈:「啊哈,我慚愧死啦。可你還是不知道怎麼對付美國人。」


  死啦死啦只好苦笑:「……那倒是。」


  「不是罵人,可你是吃錯藥啦。」我說,「人覺得一件事不對,想改過來,想得狠了,又找不著辦法,就像你們這樣的,戀物要成了癖。你瞧見活人抱著死書親嘴了吧?我也瞧見你們打劫似的搶美國鋼鐵了。誰也幫不了我們,一支把自己國家都丟了的軍隊,這種債別人能幫著還嗎?用不著捧美國人臭腳的,捧也沒用,他們只是來做點兒軍餉里的事情。人家住帳篷,因為不想跟咱們有軍餉之外的交情。」


  死啦死啦愣了一會兒:「……那倒也是。而且煩啦,以後美國鋼鐵沒咱們的份兒啦。」


  我立刻就明白了:「你又把虞嘯卿怎麼啦?」


  「我跟他細說了我怎麼想的,關於幾個月內拿下南天門這件事。」


  「啊哈。挨揍沒?」


  死啦死啦搖頭:「美國人在——不是這倆,這倆不夠分量的——不過我猜他拳頭捏腫啦。」


  「好極啦。我覺得我們還是少些槍炮保險。現在咱們做預備隊都不夠看的,保險。」但是我也嘆了口氣,並沒人喜歡這樣的結果。


  死啦死啦說:「虞嘯卿,那是要拿腦袋把南天門也撞倒了的人,可能會死,他也知道,可倒讓他長了精神——除非讓他瞧見南天門撞不倒的,連同歸於盡都做不到。」


  我學著豆餅的河南腔:「關俺屁事。」


  「他總也是咱們師長。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我同意他的看法。


  他轉頭看著我:「你會再跟我過趟江嗎?」


  「那……讓他去死好了。」我說。


  「誰他娘的是為了他呢?——這麼說你舒服點兒?」


  「還是舒服不起來——憑什麼又是我呢!」我問他。


  「你是我的參謀,你懂得多,你比誰都用得上,還有,你是我認識的最晦氣的人。」


  我讓他叫上阿譯跟他去。


  他說:「你想害死你的朋友?」


  「那就郝老頭兒、豆餅子、泥蛋、滿漢,都行。」


  死啦死啦瞧了我一會兒,就這份不靠譜做出個蔑視之極的表情。


  我問他:「你是怎麼都要去的?」


  他反問我:「你是怎麼都不會去的?」


  「不去。我爹媽已經弄回來啦,西岸跟我沒關係。」


  他看著我:「不去?」


  「不去。說破天來也不去。」


  「我沒說。」


  我搖頭:「絕對不去。」


  「我一直沒搞懂,讀書人,絕對的意思就是說一副對不上的死對子么?」


  我還是搖頭:「你岔什麼話呀,岔話我也不去。」


  「你都不去了我還說這個幹嗎?」他說。


  我瞪著他。這時阿譯衝進來,氣急敗壞得把狗肉都驚跳起來,只差跳著腳,使勁從他不太好使的槍套里拔槍了。他說:「和美國人打起來啦!」


  我們從屋裡衝出來,外邊的架勢著實相當奇怪。麥克魯漢背著手站著,雖然神情不善,卻絕無任何要動手的意思。而迷龍、不辣、蛇屁股,連豆餅、泥蛋幾個都咋咋呼呼地在做狗腿子。喪門星如果沒參與是因為不想太人多勢眾,郝獸醫如果沒拉架是死追不上。一幫傢伙把柯林斯追得在空地上狂奔,這幫跑慣了山地的傢伙實在比那尊美國大屁股跑得靈動得多,於是柯林斯一邊快跑炸了肺,身後飛過來的拳腳還一個不落。他邊跑邊叫:「上帝!誰能告訴我一個理由嗎?!」


  那傢伙招架都不會了,只是玩命地脫著衣服,可他那件夾克要脫起來不是一兩下就好的事,何況他還要扒拉掉裡邊的套頭衫。


  我過去用英語問:「怎麼回事,先生?」


  麥克魯漢倨傲地看我一眼:「目睹不可理喻,並不等於理解不可理喻,先生。」


  「為什麼不阻止他們?」


  「是士兵們在毆鬥,而我是軍官,先生。」


  我向死啦死啦揮手:「他們當官的不管當兵的打架,有失身份的。還有他好像也不著急。」


  他也就站住了:「那入鄉隨俗啦?」


  「你不要亂講,是主隨客便。」


  死啦死啦贊同地點頭,我們和麥克魯漢站了一堆看著。只是苦了阿譯,一支終於拔出來的小手槍拿在手上,看看這邊,看看那邊。


  柯林斯一邊招架著幾個大飛腳,一邊死命拽著他的套頭衫。他總算把衣服給扯下來了,露出裡邊的汗衫,上邊有幾個偌大的漢字:助華洋人,全民協助。他一邊大叫:「No!No!Look!Look!」一邊拍打著那幾個字。可惜對他飽以老拳的幾個傢伙沒一個能把那八個字認全的。


  「寫的啥?」迷龍邊追打邊問。


  豆餅自豪地找到了一個自己認識的字:「人!」


  迷龍一個大腳印便印在那個「人」字上:「打的就是人!」


  砰的一聲槍響,說真的也不是太響,因為它來自阿譯那支也許剛夠自殺的小破手槍。人渣們總算是停手了,不辣撓了撓耳朵,問:「山蚊子?」


  阿譯氣急敗壞,喘著氣,發著抖,一支巴掌大的小手槍擎天火柱一樣舉在頭上:「國……國際友人,不許打!」有個什麼東西從他的槍上掉了下來,在黑地里聲音很鈍地彈跳了一下,不見了。阿譯低頭看了看,又抬頭看了看他的槍,遭老瘟的槍,彈匣掉啦。他看著周圍,說:「你們幫我找一下我的梭子。」


  人渣們便哄了一聲,沒一個人會去幫他找那活該找不著的梭子。迷龍幾個人哄得比誰都響,他們現在的架勢很應了一句老話:惡人先告狀。他們說柯林斯罵了他們,但是太難聽了,都不好意思說。


  我狠狠瞪了眼死啦死啦,但那傢伙跟麥克魯漢一樣什麼也不管,很有些「看你們怎麼辦」的架勢。還是豆餅狠巴巴地告訴了我:「癩皮狗!」


  迷龍指著柯林斯:「癩皮狗,他說的。」我瞧了眼柯林斯,那傢伙正在研究自己到底被扁成了什麼樣子。


  我說:「很一般啊。」


  迷龍小聲地對著我恐嚇:「你胳膊肘好長,都拐到外國去啦。」


  能說什麼呢?轉向麥克魯漢時我覺得我十足一個玩弄權柄的小人,我對他說:「您的部下污辱了我們的士兵,用很糟糕的詞。」


  麥克魯漢答道:「我沒有聽到,我只知道他毫無必要地去向他們問候,然後他們就像猴子一樣追逐和廝打。」


  「他叫他們癩皮狗,或者骯髒的狗,諸如此類。」


  「他是一個很糟糕的軍械士,我認識他也只有十一個小時。」


  柯林斯齜牙咧嘴地做鬼臉,那和我們中間的某些人還真是很像。


  麥克魯漢又說:「可我對這場該死的戰爭發誓,他沒說過。」


  有了人護犢子,柯林斯就加倍委屈得不行:「他們在笑,我只是希望聽懂他們的笑話,但是……」他現在與其說在展示,不如說是研究汗衫上的腳印,那個「人」字已經被迷龍一個完整的腳印替代。


  我瞪著我們的這幫子人渣,哪一個都是一百二十個有理加十八個不忿,我只好看著郝獸醫求證。


  老頭兒打圓場:「說是說啦。算啦算啦,遠來是客嘛。」


  聽不懂英語真是件快樂的事情,死啦死啦傷天害理地在那兒逗著狗肉,像個與本團完全無關的流浪漢。麥克魯漢的臉色則越來越難看:「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這是你們往下一定會說的話。就這樣吧,我們只是來完成我們的部分,好儘快回家。」他對柯林斯招了招手,「Let's go。」


  迷龍那個狗娘養的大叫起來——我保證他的驚喜大於憤怒:「他又說啦!聽見沒有?癩皮狗!」


  我瞠目結舌地瞪著迷龍。阿譯還在黑地里摸尋著他掉沒了的梭子,似乎這一切還不夠荒唐。


  後來阿譯用了兩個小時在草叢裡摸他的梭子,而我用了兩個小時來向美國人說清這是一個玩笑而非外交糾紛。我非常羞愧,麥克魯漢和柯林斯來炮灰團學會的第一個中國詞居然是「癩皮狗」。


  而我的人渣朋友們還在小聲爭論著。


  「我就說不是。他講的是癩死狗。」


  「更難聽啦。打不打呀?咱們?」


  麥克魯漢仍是雷打不動地在做著案頭,而柯林斯和昨天揍他的傢伙們一起在他們的帳篷外拼著桌子。他們那一張摺疊桌是根本不夠的,我們把幾張缺這少那的桌子拼在一起,給他們造了一個工作台。


  阿瑟·麥克魯漢,其古板教條教他的美國同僚也聞風遠遁,我們昨晚已有領教;阿爾傑·柯林斯,和我們的人渣倒是異曲同工,實際上他第二天就和揍他的人混作一堆。一根到哪兒都要硌人的鋼條,一團到哪兒都要糊人的泥巴。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想過,他們來這祭旗坡其實也是發配,但我可不想再費勁給他們解釋「發配」。


  我們現在怕了。死啦死啦、阿譯、我,我們三個軍官全戳在這裡,外加一條狗肉,我們三人一狗今天只好來充當警察的角色,以免再出昨天那樣的事。


  死啦死啦小聲地嘀咕:「今天不會有亂子了吧?」


  我看著人渣們:「……大概不會啦。」


  我這麼說的依據是因為迷龍今天非常嘚瑟,最嘚瑟的地方是他穿著柯林斯那件「助華洋人,全民協助」——他自己的那個大腳印都還在上邊。他和豆餅正幫著柯林斯拿白灰在地上畫一條線,而柯林斯在檢查一挺勃朗寧機槍,融洽到如此地步應該不會再出事了。我不確定迷龍和柯林斯是否能明白對方的意思,但那倆傢伙都是肢體語言多得要死的人,手舞足蹈的根本用不上我。


  柯林斯抬起那挺剛檢查過的勃朗寧機槍,向那條白線開火。他用幾個掃射完整地把那條白線打沒啦。迷龍瞠目結舌,連同死啦死啦在內,我沒見過他表現出來佩服誰的,而他現在用一種極豐富的表情和動作向柯林斯表示著佩服。那挺機槍被他拿過來研究——這純粹是技巧而非槍械的原因,但迷龍沒拍錯人,能夠把機槍用到如此聽話,在他的槍口下大概十幾個人都算白給。


  死啦死啦興奮得很:「撿到個活寶啦。」


  「全民協助先生嗎?」我問。


  「你們現在這麼叫他?當他自己人啦?」


  「他喜歡這名字,因為我告訴他,全民協助就是所有人叫你Baby。這傢伙酷愛槍械,可沒上過戰場。他打算永遠如此,並且以此為榮。他喜歡Jazz,他的理想是嘻嘻哈哈混過這場戰爭。他被充軍到這裡來是因為他的理想,因為沒一支軍隊會喜歡這樣的士兵。」


  麥克魯漢在他的桌子后吹著一個哨子準備辦公。我們是自找麻煩,以前派裝備就是一輛車開過來,只管叫人卸貨;現在來了美國人,麥克魯漢要求先驗看我們的槍,再分發裝備。


  並排地支那麼好幾張桌子就是給他們擺攤兒的。我們拿著我們的武器,懶懶散散地簇擁在周圍,但我們嘻嘻哈哈的,沒一個人交出我們的槍。


  麥克魯漢就只找我的麻煩,他現在至少搞明白了只有我一個人聽得懂他們的話:「孟煩了先生,我在你們的城市曾見過上百個暴民向一個賣蔬菜的發起進攻,後來我明白沒有戰爭,他們只是想買到一點兒便宜的蔬菜。現在你可否幫忙讓我不要有類似的聯想?」


  死啦死啦轉向我:「他說什麼?」


  我瞧著那倆美國人,柯林斯倒是興高采烈地在向我扮鬼臉,但那並不能讓我好受一點兒。我說:「陰陽怪氣,尖酸刻薄。現在他們為了什麼發配到這裡來我們都知道啦。」


  「像你一樣嗎?」


  我瞪了他一眼,然後去強制我的人渣朋友們至少能排出個先後。


  幾分鐘內我們在桌邊列著隊,把我們的槍放在桌上。柯林斯利索之極地把它們分解開來。在我們看來,對待螺絲彈簧如此熟悉的他簡直是個妖怪,連七九式、漢陽造這種他以前不可能碰過的槍也迅速地被他用一些簡單不過的工具給分解了。他像是把槍在手上掂一掂就知道它們的構造。


  分解了第一支槍之後,柯林斯看了看內部結構,什麼也沒說,放在一邊繼續對付第二支。麥克魯漢拿過去,看了看,用手指摸了摸槍膛內部,摸出幾指黑,又用槍通條捅進去一塊白布,拽出來便成了黑布;他放一邊,什麼也沒說。那支槍是不辣的,不辣也不知好賴,拿回來,笨手笨腳地裝,一邊還要去地上撿崩飛的零件。兩個美國佬還是什麼也不說,專註地拆第二支槍。第二支是迷龍的捷克式,裝拆複雜得多,柯林斯的動作仍讓人覺得他摸ZB26摸了一輩子了。他拆開,看了看,表情比較木——或者我該說,我還沒見他這麼嚴肅過,即使在被打的時候。


  迷龍還在一邊嘮叨:「熟了你說話,有話你直說。癩皮狗不是嗎?你會說的。」


  鬼知道柯林斯聽懂了沒有,但他就是不說話,只把那支捷克式推給麥克魯漢。麥克魯漢剛擦凈手,這回再一摸,好,一手黑了,槍管他聞了聞,都不用試了,推在一邊,然後跟我說:「請告訴你的指揮官,我想看他的槍。」


  死啦死啦是我們中間佩槍最多的傢伙,沒二話,湯姆遜、毛瑟二十響、柯爾特——虞嘯卿給他團長職位時就把柯爾特給他了——一支支放在桌上。柯林斯在訝然中開始他的拆卸工作。


  麥克魯漢問我:「他為什麼讓自己像個劣質電影里的暴徒?」


  我轉向死啦死啦:「問你幹嗎掛三支槍。我能不能告訴他,因為你其實是個暴發戶?」


  他倒嚴肅得很:「多一支多個保險。我惜命的。」


  我又轉向麥克魯漢:「因為他在和他的命運抗爭。」


  麥克魯漢只翻了我一眼,沒管這些鬼話連篇,開始檢查死啦死啦的槍。好不到哪兒去,照舊是污跡斑斑慘不忍睹的玩意兒。麥克魯漢再也沒說什麼,離開了桌子,柯林斯愣了一會兒,跟了過去。


  我們很訝然。死啦死啦在桌邊裝好他的三支槍,一邊看著那兩個美國人在他們的帳篷邊低語什麼。


  死啦死啦問我:「什麼意思?就收工啦?我以為他們要把全團的槍都拆巴一遍。」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挑幾支抽驗,只是抽驗。」


  但是麥克魯漢和柯林斯開始收拾東西,這回麥克魯漢居然都開始親自動手。他們迅速地收拾著那些讓我們眼花繚亂的什物,裝車。柯林斯擠過我們中間去拿他們的摺疊桌子,迅速但有條不紊,連一張桌子都不放過。


  迷龍追著問:「癩皮狗,啥意思啊?」


  我也問柯林斯:「全民協助,你們要幹什麼?」


  他抱著桌子,轉過身,想攤手也沒法攤,只好給我們一個沮喪之極的神色,然後把桌子也裝上了車。他們迅速為他們的什物蓋上了雨布,掛好了固定繩。柯林斯上了司機座,而從方才就一直忙個不休的麥克魯漢終於停手,走向我們。


  「先生們,再見了。你們曾為了一個笑話般的理由攻擊我們,我未失尊敬,而且我又有了一個中國式幽默告訴我的妻兒,那會給他們帶來歡樂。可我爺爺有一支古老的皮夏利火槍,他八十七歲了,從沒做過戰士,但他的槍和你們拿過來的垃圾相比,就是淑女和……怎麼說?癩皮狗。」——最後一個詞他是用中文說的——「你們和日本子彈的間隔只有你們的武器,然後是你們的衣服,然後是肉體。因此我覺得這無關槍械常識,而是散漫和對自己都無責任之心。永別了,先生們。我深信在這場戰爭中你們已經輸定,就像堅信我們已經贏定。軍人必須渴望勝利,而和你們在一起,我寧可去睡瓜達爾卡納爾的爛泥。」


  我在他的長篇大論中氣結,目瞪口呆,而他掉頭上了柯林斯已經發動的車。柯林斯不無遺憾地瞧了我們一眼,揚長而去。


  死啦死啦著急了:「他說什麼?翻譯官?——翻譯!」


  我翻譯:「我們邋遢得讓他覺得無藥可救——不是武器陳舊,而是態度,連他八十七歲的爺爺都可以拿十七世紀的古董槍把我們打敗,因為他爺爺認真並有尊嚴。我們散漫、沒責任、不需要勝利,他不要和我們在一起。簡單點兒說,三個字,癩皮狗。」


  死啦死啦不用聽見那三個字已經暴跳如雷:「車呢?我的車呢?!」


  我沒法不擔心,因為他一邊在找他的車,一邊往槍套里塞著他的槍。


  他是氣糊塗了,他的車就停在卡車旁邊,只是司機從車底下鑽出一張油污的臉:「壞啦,在修。」但是他蹦上了卡車,卡車上的貨還沒卸,那些武器本該在驗完槍后再派發。


  他憤怒地大叫:「開車!我是團長,這是命令!」


  沒人要違背這麼一個瘋狗般的傢伙,司機發動了車。我趕忙跳了上去,攀在駕駛室旁邊。死啦死啦把他的衝鋒槍扔在一邊,撕開了讓他覺得憋火的兩個扣子,扣子飛崩在我的臉上——我難得見他如此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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