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我們不敢有任何亮光,在林子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我表情很木,走在死啦死啦身邊。和那些滇西人分手之後我的表情就很木。


  「我爹沒啦。」我說。


  「……他是壯勞力,會被抓去南天門?」


  「不是。他不可能在一個被招安的鎮子里活下來的。我們連他的墳都找不到。」


  他看我一眼:「有這麼肯定的?」


  我告訴他我爹是多臭多硬的脾氣,他會掄著手杖對整個師團和銅鈸人進攻的。聽見咱們打個敗仗他就要說舉國貪生怕死,中華國已不國。聽著好笑,可是真的,南京淪陷他絕了三天食。


  死啦死啦說:「也許是年紀大啦,那三天消化不好呢。」


  「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


  他嘲弄地說:「那你現在是孤兒啦。怎麼著?要不蹲路邊哭會兒?」


  我啞然了。我啞然地走著。


  他不放過我:「孟煩了,上後邊去!你這樣走在前邊,瞎子的用場都派不上!」


  我站在路邊,等著我的隊友超過我。


  我一直假裝自己是個孤兒。假孤兒最難接受的就是真成了孤兒。我的母親夫唱婦隨,從無主見,顯然不會獨活人間,等待她已經寫過十數封遺書的孽子。我現在是個孤兒,我造了孽,害死自己的父母,成了孤兒。我麻木地跟著隊伍。


  銅鈸是山下田間一座幽靜的小鎮,這樣幽靜想必與它已經喪失了所有的壯勞力有相當的關係。我們放眼望去,那座鎮子是完整的,但幾無人煙出沒。如果不是有一個順民正拎著漆桶在對著我們的白牆上刷寫一段東亞共榮標語,它倒更像座秀雅精緻的玩具鎮。


  我們錯落在田野間,十三個人分成了四組,交替著掩護撲近。有時我們衝過田埂,有時我們撲入菜地。我行屍走肉般地做著這些。喪門星那組提前摸進了鎮子。


  死啦死啦低聲叫道:「獸醫,保護我的副官,人家正忙著省親!」


  郝獸醫忙受寵若驚地緊一緊膀子,把槍拿得更像燒火棍:「放心哪!」


  我無論如何也受不了這樣的侮辱,專了心,跟上我的隊形。喪門星返回鎮口沖我們揮著槍,表示無事。


  村外那名順民早看見我們了。喪門星威脅地沖他晃著槍口,他倒也沒叫喚,只是手上拎的紅漆桶落在地上,潑得像血。


  我們管他哪個呢,從他身左身右包抄過去,在喪門星探察過的鎮口會合。那傢伙看著我們發獃。我是比較落後的一個,從那名老順民身邊繞過去時愣住了。我轉回來又看了一眼,然後就傻在那裡,又成了我們這隊人的最後一個。


  那老頭子也眼光光地瞪著我。我知道我現在是個什麼鬼樣子:一身在國人眼中無疑堪稱怪異的衣服,大包小包,披著樹葉,抹著黑臉,吊著刺刀,平端著衝鋒槍,一副要把滿世界打成漏勺的德行。


  我的隊友們在鎮口警戒著,奇怪地看著我。我拘謹地看看他們,放下槍,我沒法對這個人平端著槍。


  迷龍不乾不淨地沖我叫:「孟煩了,你死老爹啦?」


  那名順民一隻手要伸不伸地伸出來,像是仙人要給凡人撫頂結長生似的。他可不是要摸我,那是為了表示他的威嚴:「了兒,怎麼還不請安?」


  我瞪著他,足瞪了好一會兒。我見他的銅鈸鬼,倒好像我在北平的家裡,見了他,尿還沒撒就要做的第一件事似的。但是我跪了下來:「……爹。」我不想看人渣們,我不敢看他們。


  這是場亂子——從頭到尾就是。


  我站在正房的廳堂里,一副茫然而錯愕的古怪表情。迷龍他們在哄堂大笑,能逮到我的洋相是快樂的,即使我平時嘴並不損,他們也不會放棄這個高興的機會。我回身瞪著他們,我知道拿槍,尤其是上了膛的衝鋒槍指著人是不對的。我把刺刀拔出來半拉。


  這時背後傳來父親的聲音:「了兒,請安。」我只好轉回了頭。兩把椅子,一把坐著我那順民父親,一把坐著我那還沒搞清楚任何狀況的母親。我的母親用一種和我同樣的神情打量著我,一切親情都在這樣的狗屁儀式中完結,她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不辣尖著嗓子學舌:「了兒,請安哪。」


  我又一次轉回了頭:「你媽拉個巴子!」


  我的父親暴怒地拍著椅子的扶手,但就連暴怒也是儀式般做作:「顏面何在?體統何存?」


  我只好又轉回了身,面對我那個沒什麼親情可言的儀式之家。我又跟自己彆扭了一會兒,終於跪下,並且乾巴巴念出那句我咒它八輩子祖宗的回家台詞:「媽,了兒回來啦。」


  我的聲音讓我母親陡然瞪大了眼睛。她低了頭瞪著我,瞪著一個連本來膚色都搞不清楚,渾身滲透著硝煙、火藥、汗臭、血腥、土腥等各種難以名狀的氣味的人。她面前的這個東西看起來比日軍更加猙獰,然後她認出這原來是她的獨生兒子。她瞪著的眼睛里瞳孔擴大,她晃了一下,我連忙扶住——我母親嚇暈了。


  郝獸醫搶上來救治。喪門星搶上來掐人中。我的父親在咒罵。不辣在哈哈大笑:「煩啦這個孽畜子啊!」


  我惱火地窩在後院,發現老頭子居然還種了半個架的花,收拾得頗為清幽。在他最珍愛的幾株花上掛了精巧的小對聯,什麼「桃花飛綠水,一庭芳草圍新綠,有情芍藥含春淚;野竹上青霄,十畝藤花落古香,無力薔薇卧曉枝」,什麼「我願暫求造化力,減卻牡丹妖艷色」,什麼「花非花夢非夢花如夢夢似花,夢裡有花花開如夢;心非心鏡非鏡心如鏡鏡似心,鏡中有心心明如鏡」之類的屁話。我瞧了一會兒,拔出刀子,慢悠悠地把他最寵的那幾株的每一片花葉都切成兩半。


  傳來了腳步聲,我連忙把刀收了。來的是死啦死啦。「你媽醒來啦。按說你該卸了這身再去,可最好不要。你爹說銅鈸沒駐日軍,可巡邏隊隔三岔五會來一趟。」他說。


  我說:「最好再查一下。他說話……作不得數。」


  「查啦,是真的,做兒子的不要這樣疑心自己的父親。」他說。從他眼裡看,他想說的也許更多,但我不管這些。我轉了身,繼續我摧花的大業。我不願意去看他那一臉笑容,我的家在別人看來一定就是個笑話。


  「令尊有意思得很哪,也不打個招呼就把令堂扯出來,這樣的樂極生悲跟咱們真有得一拼。」


  我沒精打采地說:「他沒樂,只是不放過任何一個炫耀的機會,雖說他從來沒什麼可值得炫耀。從來就這樣子。小時候我病了,請中醫來家治,他倒忽然對針灸來了興趣,於是我成了試驗品,直到被扎得半死不活地抱去看西醫住院。」


  死啦死啦高興得不得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一樣的德行——你在幹什麼?」


  我慢慢地把又一片花葉鋸成兩半:「蒔花。蒔他媽的花。」


  死啦死啦更加高興:「我算知道你怎麼老一副欠揍的樣子了,從小熏陶嘛。——你真沒想到啊?」


  「真沒想到什麼?」


  「真沒想到自己會成了銅鈸鎮汪精衛的兒子。」


  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像一屁股坐上了刺蝟的狗熊。我跟剛被人抽了一耳光一樣瞪著抽了我耳光的人。那傢伙則看了看我的手藝,拔出刀,乾和我一樣的勾當。我是百無聊賴,他則津津有味。


  家父現如今的身份是銅鈸的偽保長。他不是銅鈸人,連客居都不算,人們大概只是推一個倒霉蛋上去,接替被日軍打死的上任偽保長。推他上去的人都被抓去修工事死光了,他倒還在這兒稀里糊塗地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我的團長,永遠戳人最痛的地方。


  死啦死啦割花葉子割得那麼高興,我只好小聲地抱怨:「你搞什麼?」


  「我們去抓幾條菜蟲放在花上怎麼樣?我不知道菜蟲吃不吃花。」


  「不吃。不過後來我趕來幾隻雞。」


  「雞連蟲子帶花一塊兒啄了?」


  我綳著臉:「嗯哼。」


  死啦死啦讚歎道:「你可真是久經戰陣。有今日之孟煩了,非一日之寒。」


  「從能夠到桌子,我就往家父的硯台里注入香油,好讓他想奮筆疾書時污了宣紙。你呢?你這麼乖僻,准也是和你爹打了十几几十年的仗。」


  「我能夠到桌子時,我爹已經沒啦。我也沒桌子去夠。我識字是趴地上識的,浮塵做紙,指頭子做筆。為什麼不說樹枝子?因為戈壁草原上找不著樹枝子。」


  我知道他想告訴我什麼,但我不想聽,我甚至不看他:「哦嗬。」


  死啦死啦冷不丁又是一句:「你早就想到啦,所以一路都坐立不安的。小太爺呵,偽保長家的汪小太爺。」


  又被刺到了。我往後跳了一步,咒罵:「放屁,放你娘的狗臭屁!」


  「話是你自己說的。你老子從八股到西學盛了個滿腹經綸,可就是一事無成,只會坐在家裡大罵國家時局、軍人戰爭。你明白得很,禍事臨頭,除了嘴皮子什麼都不利、對自己都縮頭的傢伙一定縮頭。往上沖的多是些把什麼苦都吃透了的,幹了一輩子活下輩子還是幹活的。你跟迷龍他們混作一堆不外是想沾個陽氣,你不想縮頭。你打五年仗啦,你會信只罵街的人能有頂著刺刀面事的勇氣?有那種他早已做事而不是罵街。你明白得很。」


  我把刀插回鞘里,站在那兒發獃,現在連泄憤這樣的事也做得索然無味了。


  這時候我們聽見一個女人的哭聲,隱隱約約地壓抑著。


  死啦死啦說:「你媽喜極而泣啦。」


  我搖頭:「不是我媽。」


  事情想開了就簡單。父母當然願意跟我們走,銅鈸已經快成死鎮了,而且我相信他們也一直是望穿秋水,直到絕了再見我的念頭——這部分也簡單。但是就家父來說,簡單之後,通常必是複雜。


  「走啊走啊。人生皆虛妄,恩愛痴人逐。速速地走!」父親催促大家,然後又平和淡定地說,「只是把書都帶上。」


  我焦心地在屋裡踱著,幾乎絆倒在書堆上。


  「我……」迷龍大概也已經被我家的氣場搞到不敢太粗口,只好打量眼前的一堆書,那堆書從他腳下一直堆到要他仰頭,「……媽媽耶……」


  豆餅試圖背上一堆書再站起來,結果仰在地上,像一隻被翻過來的烏龜一樣掙命。他直叫:「迷龍哥迷龍哥!」


  迷龍頭也不回地在綁另一堆書:「翻著吧。我去找只母烏龜來跟你配對。」


  這時候我們又聽見那個女人的哭聲,我也吃不準了,看了一眼我父親,他在監督我們打包。我問他:「爹,媽在幹什麼?」


  「在裡屋啊。裡屋呢。」他說,但他指的與那哭聲來源完全是兩個方向。哭聲是從廂房來的。但我也沒工夫深究了,因為不辣和蛇屁股幾個被派出去找車的人推著兩挂車子叮里咣當左沖右撞地進來了,一臉驚惶。


  「日本鬼子!」蛇屁股叫道。


  我們中間有幾個人狐疑地看著我父親,我父親也許很糊塗,但這方面絕對的敏感,他立刻說:「過路的啦!你們真當我是漢奸嗎?」我知道他不是。他只是個想自己想得太多的人。我們放下書包,拿起武器,縱下台階。


  一看見那隊從菜地里現身,打算路過銅鈸主街的日軍,我們就知道他們不是沖我們來的:槍擔在肩上,頭盔推在腦後,多數的人手上拿的不是武器而是從百姓田間拔來的菜。一頭牛,一個人在前邊牽著,一個人在後邊趕著,一個人在牛背上騎著,頗有一派田園風光。這樣的軍隊不可能有任何目的,就是巡邏兼打劫。


  死啦死啦輕拍了我們,讓我們回去。他自己轉身時卻被喪門星一下拉住了袖子:日軍的隊首已經進了銅鈸,他們拉得過長的隊尾里,三個日軍溜下了田埂,貓著腰嬉笑著,朝我們這邊而來。


  我們亂成了一窩蜂,收拾掉我們在這兒留下的痕迹。


  喪門星扒在牆頭上,向我們報告著那邊的事態:「過來啦。往這邊來啦。」


  「你下來。總不會就進這個院子。」死啦死啦說,說完向我們揮手,「趕快藏好。」


  呼呼地已經藏了一大半,就我們幾個還在院子里待著。喪門星跳下來,他疑惑得很:「……好像就來這個院子。」


  我父親剛搬進去最後一摞書,現在跑出來,連呼帶喘地把我們往主房裡推:「快藏起來。我在就好啦。」


  死啦死啦和喪門星一起進了主房:「煩啦,你和迷龍、不辣進廂房。告訴他們,非要打起來也不要開槍。」


  我「嗯」了一聲便往迷龍、不辣早已進去的廂房跑,父親拉住我的袖子:「那裡不能去啊。」我不知道他在磨嘰什麼,也不知道他那一臉惶恐為的是什麼,只聽見日本人的說話聲已經在門外了。我掙開了他:「這是打仗。」


  死啦死啦和喪門星把老頭子也拖進了主房,我跑進了廂房。現在院子空了。郝獸醫在對面把門關上,而不辣在我眼前把門關上。日本人的聲音很遠,在哼曲子。


  我小聲地告誡不辣和迷龍——他們一左一右地窩在門的兩邊:「不要開槍。」


  迷龍不怎麼在乎:「沒那麼巧的。哪兒能就來這兒啊。」


  我也覺得沒那麼巧,但還是說:「以防萬一嘛。」然後我就噎住了,那三名日軍已經進了父親的院子。他們去了主屋射門和叫喚,倒是很有禮貌,每一聲叫喚後邊都帶了個「桑」字,日語里這是「先生」的意思。


  這時我聽見從裡屋傳出來的哭聲,它叫我毛骨悚然,我想我身邊的迷龍和不辣也一樣。我們一直只關注我們佔據的玄關。我們後退看了看裡屋。


  一間空得像牲口棚一樣的房間,地上鋪著凌亂臟污的被褥,放了些發餿的食物和水,難以形容的惡臭幾乎叫我們窒息。一個女人躺在那裡,一直在哭的是她。她瞪著我們,她看我們的一眼讓我們覺得被鬼看了。她很醜,即使沒那麼臟,即使沒有一雙快瞎的眼睛,她也長得很醜,粗手大腳,皮膚粗糙。她屬於我們在禪達的田地間經常看到的那種女人,只是那些人是歡快的,她們甚至會主動調笑很需要被調笑的何書光,而這個人的臉上卻是一種來自地獄的表情。她完全是赤裸的,用破爛的被子緊緊裹著。她在劇烈地發抖,她想掙起來,但她顯然掙不起來。


  我、迷龍、不辣,我們獃獃看著,有那麼一會兒我們的腦袋裡一片真空。


  我親愛的父親,我親愛的父親。


  那幫熱愛田園風光的日軍大概覺得營里的軍妓不夠配給,於是在外邊也製造了一個。他們打殘了她,然後扔在這裡,脅迫我的父親為他們餵養。


  我親愛的父親。


  門響了,然後打開。我們仨瞪著那三名日軍竊笑私語地鑽了進來。他們是如此投入,進來后還要立刻把門關上,以免讓同僚發現。我們也開過小差,知道這種無傷大雅的小差開得就像捉迷藏一樣快樂。


  他們終於看見了我們。我們六個人相互瞪著,現在說不清是他們還是我們被封在門裡頭了。開門是輕易之舉,但沒人敢轉這個身——三個對三個,公平得很。


  迷龍沖了過去,掐住了一個脖子。不辣是把自己砸到一個日軍身上的,他們立刻就滾在地上了。我反應沒他們倆那麼快,所以我看見被他們漏掉的第三個人舉起了他的步槍。我一邊拔著刺刀一邊衝過去。過長的刺刀沒來得及拔出來,過長的三八步槍也打歪了。我腦子裡轟轟的,已經不再去想這一聲槍響會帶來什麼後果。我們扭在一起,在屋裡互相毆打和跌撞著,一直撞進囚禁那個女人的屋裡。那傢伙比我壯實得多,肉搏我不是個兒。他把我丟開,我撞在木板壁上又撲了回去,這回我及時拔出了刀,他一下僵硬了。


  我把他扔在牆上,一次一次地撞擊。我意識不到我在捅他,因為我根本沒意識到我手上拿著刀,實際上我的每一次撞擊都讓刀身扎穿了他的身體,在他身後的木板壁上留下了刀痕。我發瘋似的使用著自己的力氣,最後一下把那塊木板的榫子撞開了,我和那名已經只知抽搐的日軍撞進了另一間屋子,滾在地上。


  這是我父親的書房。我抬頭看了一眼,我父親坐在他的書堆里,坐在一張太師椅上。他瞪著我,已經把發抖都忘掉了。我身下的日軍還在無力地掙扎,伸出兩隻手抓撓著我。


  我安安靜靜地看著我父親,覺得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已經麻木了。那個日本人的手摸上了我的臉,我揮開它,然後摁住他的頭,在他脖子上補了一刀,安靜了——我在做這件事的時候,一直看著我父親。然後我起身,抓著我的刀,從剛撞破的板壁里鑽回去。我滿身鮮血淋漓,幸好那不是我的。


  我經過那個被囚禁的女人,她用地獄般的表情看著我。我走出這裡,去往玄關。迷龍正把他那名日軍頂在牆上掐;不辣坐在他對手的身上,一拳接一拳,一個雙風貫耳,又一個雙風貫耳——他們在對付兩個死人。


  「迷龍,他死啦。」我提醒迷龍。但是他把死人又掐了一次才鬆手,讓那具屍體癱軟在地上。我拍了拍不辣,他給了死人最後一拳,仍然獃獃地坐在屍體上。三個因仇恨而疲憊的人,三張因冷漠而麻木的臉。如果不是門被死啦死啦一腳踢開,我們也許就會一直這樣發獃下去。


  「兜回來了,準備迎擊。」他簡短地說,說完看了眼玄關里的一團狼藉,沒責問我們為什麼響槍,也沒問怎麼回事。我們抄起武器跟在他的後面。 喪門星又扒在牆頭窺看外邊的動靜,一發子彈射碎了他身邊的瓦片,他帶著被劃破的臉跳了下來:「竹內聯隊的!老熟人啦!槍准得要命!」


  「別跑出鎮子。咱們的槍只打得百十米,上了空地就是找死!」我說。


  死啦死啦在撓著頭苦笑,那並不表示我們會就此饒過他。


  我忍不住諷刺道:「被封在這兒啦。土包子暴發戶,居然清一色的衝鋒槍!」


  死啦死啦訕笑一下鑽進了我們剛才待的廂房,去拿那幾名日軍的步槍和彈帶。出來時他的表情有些奇怪,看看我又看看我戳在院角發木的父親,我只好裝作沒看見。他扔給我一支,自己留一支,另一支給了只有毛瑟二十響的豆餅。我們總算是有了些長射程武器。


  蛇屁股已經在門口和一名躲在斜對面院子里射擊的日軍接上了火,一邊開槍一邊叫:「來封門啦!不要被堵住啊!」不辣一個手榴彈摔進那門洞里。


  死啦死啦大叫著他的權宜之計:「在巷子里打!別出鎮子!清光了鬼子我們再走!」


  不辣將一個手榴彈摔在街中央,形成掩護我們的煙霧,立刻就流彈橫飛。日本人鬼得很,早已躲在各個意想不到的角落,子彈來自四面八方。他們的人數並不比我們少,我們甫出院門便各自為戰。


  手榴彈的煙霧散去,我發現我的同僚們已經沖向另一個方向了,湯姆遜的聲音響得震耳,看來我們在火力上倒是絕對佔優。郝獸醫窩窩囊囊地在我身後,他的存在真是讓我心安,我騰出手拍了拍他。


  一發子彈打在我身後的牆上,磚屑彈到我的頭盔上。我舉起步槍和那個在鎮外菜地里放冷槍的傢伙對射。那傢伙完全把自己窩在菜叢里,我打光一個彈倉也看不出打沒打中。換彈的間隙我忙瞟了眼郝獸醫,他蹲在地上,捂著腦袋。


  「沒事吧?」我問他。老頭子沒說話,只是伸出一隻手來猛搖。我也沒空瞧他的傷勢,放冷槍的傢伙已經從菜地里站了起來,看來是被我打傷了,一瘸一拐地想要跑開。我追著想上去給他一槍,一發子彈從我腦後飛了過來,我扎到牆根下看著子彈飛來的方向——一條空落落的斜巷。


  我對著還蹲在那兒的郝老頭兒大叫:「跟我來!」也不知道他聽沒聽見,我換上了衝鋒槍照著子彈飛來的方向就跑。狗肉後來者居上。得虧了它,我發現了那個鑽在草堆里放冷槍的傢伙,邊跑邊對那堆草掃了半匣子彈,那傢伙抓著大把草摔了出來。


  我終於有空張望了一下,銅鈸的巷道像禪達一樣四通八達,槍聲到處轟響,卻只有我一個人。狗肉幫了我一個忙后就跑沒影了,郝老頭兒生死未卜,反正沒跟上來。


  幸好我及時看見了從一個土磚砌的雞窩裡伸出的一個槍口。我撲在地上,讓那發子彈落空,但我也奈何不了他。衝鋒槍發射的子彈倒是讓他不敢探頭,但也根本打不穿他的磚頭屏障。這時我聽見身後有一支槍也在射擊,以為郝獸醫終於來了,但那槍聲相當怪異——可我無暇回望,現在又多了一名日軍從斜刺里向我射擊,顯然我窩的地方讓他不太好瞄,但他用的也是同樣不冒頭的打法。


  輸定了,我們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清光這幫打死不露頭的日軍,我們被牽制住了。他們的援軍很快會循聲而來,我們沒法遁入深山,全都要戰死在這裡。


  我身後的傢伙在射擊。我沒開槍,所以聽得清楚——咚,像是用大鎚子砸本來就有裂縫的門板。如果槍聲可以加個標點,我要給它加個大大的驚嘆號,我連頭皮都被它震得猛跳了一下。然後,拉栓,我等著又一次古怪的槍響,但是,啞屁,我就聽見一個人在猛拉卡住的槍栓,伴之以「活見鬼」、「救命啊」、「以民族復興的名義」之類的屁話。


  我知道戰場上這樣的好奇是要命的,但我實在沒辦法忍住我的好奇。我轉頭,看見身後一個傢伙全無遮掩地站著,把一支老套筒子往牆上砸。他倒提著槍,試圖用這種方式退出那發還沒響就卡在槍里的子彈。我非常愕然,他的穿著和銅鈸那些破衣爛衫的居民並無什麼區別,但他的精神頭兒幾乎可與虞嘯卿這樣的怪物比劃一下,至少我肯定虞嘯卿不會這樣歡快地在敵人的槍口下修理一支破槍。我吃驚得表情都有些猙獰,因為他就是曾被死啦死啦帶到陣地上去的小書蟲子。


  雞窩裡那個狗日的又向我射擊,我掉頭還擊。他奶奶的,湯姆遜噴了兩發子彈就沒了,我被身後這傢伙擾得忘了換彈匣。我一邊手忙腳亂地摸著彈匣,一邊詛咒這支槍的設計者的祖宗。這種槍的彈匣上有個卡槽,不對上卡槽彈匣就永遠裝不上去——而天知道,因為心慌,在戰場上最難的事情就是在對方的槍口下把這個卡槽對上那個卡槽。


  雞窩裡的日軍瞧出了好兒——這邊現在有兩支打不齣子彈的槍,他哇哇大叫著從雞窩裡蹦出來,手上抓著一個手榴彈。我放棄換彈匣,去抓背上的三八大蓋。但有件事情清楚得很,我把步槍射擊就位一定是手榴彈炸開之後的事了。


  我身後的那傢伙舉起了槍,那個絕對沒有任何瞄準裝置的破槍管子就懸在我的頭上。他射擊——反正無外乎兩個結果:被手榴彈炸死或者炸膛。咣,這回的槍響是這樣的,你絕對不會相信它和上一聲槍響居然會來自同一支槍。手工作坊的自製子彈,沒有標規,便有此結果。


  你是否見過出膛的子彈——我是說憑肉眼看著子彈飛行?那發見鬼的子彈翻著筋斗,從掙出槍膛后便呈明顯的拋物線飛行。吧嗒,我想自作主張給它配上這個聲音,因為它不是穿透,而是結結實實地平摔在目標的胸口上。


  那名日軍正掀手榴彈的蓋,被這發子彈砸得仰天翻倒,而我身後那位槍手「烏啦」大叫一聲,從我的腦袋上跳了出來,掄著他的老破槍沖了過去。


  這種幾乎是超自然的現象讓我很惱火,我大叫:「找死啊?!」然後我一邊麻木地為湯姆遜更換彈匣,一邊看著那傢伙。斜刺里那名日軍還在射擊,那傢伙全無意識地輾轉於彈道中間,又一次開始修理他的槍支,這回是把槍倒過來掄在被那發筋斗彈砸倒后不到幾秒就往起爬的那名日軍頭上。我已經換好了彈匣,但忘了射擊。我確定這位偉大的射手剛才根本沒有瞄準,人類不可能按照一條那麼有個性的彈道進行射擊。


  那傢伙沖向雞窩旁邊,死在他槍托下的傢伙把手榴彈甩在那裡了。他撿起來,顧頭不顧腚地扔過去——我清晰地看見他的衣衫下擺被穿出一個彈孔。一直在射他的那名日軍肯定發毛了,雖沒被炸中。日軍鑽出了自己的窩點想要跑路,我一梭子把他撂在地上,然後瞪著那位半路殺出的程咬金,仍然憤怒著:「找死啊?!」


  那傢伙向我笑了一下,一邊很明智地拿他的破槍換了死人的槍:「啊!你好啊!」然後他鑽進另一條巷子,我木然地面對著方才的戰場,面對著荒唐。


  死啦死啦和喪門星對付著鎮口一棵樹下的一挺日軍機槍,跟我一樣無可奈何地同對方對峙著。


  一發手榴彈從他們頭上飛了過去。死啦死啦回頭看著,一個黑胖子,戴眼鏡,光頭,看身上穿的無疑是個和尚,他操一桿火槍,和善地微笑著:「阿彌陀佛。統一戰線萬歲。」


  手榴彈在樹上溜溜地打轉,轉得樹后的日軍都不耐煩了,再加上「阿彌陀佛」這樣的大吼,貓著腰的日軍抬起了頭,只見那個胖和尚端著他的火槍,施施然跨過空地而來。死啦死啦在後邊發出和我一樣的吶喊:「找死啊?!」


  這時那個遭老瘟的手榴彈炸了,它不是炸成碎片,而是炸成兩半,一半打日軍機槍組的腦袋上飛過,讓他們只好又一次趴下,另一半飛過和尚,翻過死啦死啦的腦殼,把巷角的一個大水缸幹得粉碎。


  和尚開火了,跟放煙幕彈似的,噴出幾百顆鐵砂,樹后的日軍一個沒跑全沾上了,可被打死的絕沒有一個。還好那邊是死啦死啦和喪門星,我們中間反應最快的兩個傢伙。他們跳出自己的掩蔽點,在奔跑中開火,把那個久攻不下的機槍組掃倒。然後兩人站住,看著和尚把他的大屁股放在地上,專心致志地用一個牛角往火槍里灌火藥、裝鐵砂。


  死啦死啦從地上撿起一半榴彈。那就是個鐵殼子,這樣曠世難逢的兵刃,原來就由鐵殼子灌上劣質炸藥,再加上一個歪歪扭扭的樹把子構成。死啦死啦難得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好向喪門星求證:「和尚?」


  喪門星虔誠地向那尊大屁股鞠著躬:「法師?」


  迷龍在對付一道斷牆后的日軍,那名日軍忽然從牆后歪了出來,背上插著一支弩箭。一個年輕的傢伙從日軍背後鑽了出來,友好地沖他點了點頭,然後坐下給他那柄打獵用的窩弓上弦。


  迷龍有點兒茫然地問豆餅:「臭死了。你放屁啦?」豆餅舉著他的三八大蓋,也不知道要瞄什麼,忙不迭地搖頭。


  不用再問了,年輕的傢伙拔出一支弩箭,在自己背著的一個竹筒里蘸了蘸,裝上窩弓。那是本地獵戶用的招——加工過的野獸糞便,帶毒。


  郝獸醫被半路殺出的程咬金扶靠在牆上,老可憐只好自己給自己包紮額頭上被跳彈造成的傷口,他暈頭轉向地看著那位程咬金拿著一個鐵桶在忙活。程咬金在那鐵桶里把什麼點著了,捂著耳朵躥到老頭子身邊。大號的爆竹開始炸響,折磨老頭子本來就很痛的腦瓤。


  老頭子茫然地看著身邊那張年輕黝黑的臉,那位百忙之中還抽個臉出來沖他樂,露出一口很白的牙。


  郝獸醫糊塗了:「……我這是在哪兒呀?」


  對方連忙告訴他:「銅鈸,銅鈸。」


  銅鈸安靜下來了,那幫怪人雁過拔毛地打掃著戰場。我們聚在街心,茫然、鄙夷、震驚、佩服、疑惑、憤怒,諸多說不清的情緒充斥了我們,我們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們連一顆子彈也不放過。放爆竹的傢伙背著四支三八槍、六條子彈帶和一嘟嚕子手榴彈,壓得駝子一般,還要蹣跚著走過我們身邊,走向另一具屍體。扛火槍的大和尚在研究日本機槍。拿窩弓的在扒屍體的鞋子。他們身上都很破爛,僅僅看外觀的話,與我們路遇的那些人沒什麼兩樣。


  死啦死啦咳嗽了幾聲,以便引起對方的注意,實際上他並無必要,對方一直很注意我們,就像關在一個屋的兩班陌生人,一定會彼此注意。


  「哎,我說,」死啦死啦迅速從那班人的眼神里找到了他們的頭領,就是那個拿窩弓的傢伙,「幹嗎砍掉我們過江的繩索?」


  拿窩弓的開始涎著臉撓頭,我猜他大概和我差不多大,但他撓頭的時候讓人覺得是十五六歲。


  「別裝傻。」死啦死啦說,「你們是一直跟我們到這兒的?在林子里我們追的就是列位吧?死人的槍也是你們拿走的。可別說繩子不是你們砍斷的。」


  拿窩弓的雖然年輕,可並不妨礙他有擔當:「是我們錯啦。我們一直跟著,可一直搞不清,我們不曉得國軍兄弟現在穿成這個樣子。對不起,錯啦。」他深深地鞠下一個躬去。


  我們看看彼此的穿著,面面相覷。也許他真不知道國軍現在穿成什麼樣子,但我們穿的是死啦死啦這暴發戶湊出來的一身:中的美的英的德的加上民間的。


  死啦死啦乾咳嗽,他今天好像痰堵了喉嚨一般:「這個切切不要搞錯,國軍現在也不穿成這個樣子……嗯,什麼?」


  我氣得想踢他,因為我剛才捅他來著,現在他等於把我的小動作公諸眾人了,幸好拿窩弓的彎下腰給書蟲子系鞋帶了。他把鞋帶子在腳脖子后繞一圈再系住,那樣對頭,因為在林子里過長的鞋帶容易被掛住。


  我小聲地提醒死啦死啦:「色不對。」


  「……什麼色?」


  「紅的。」


  他在這方面愚鈍至此,再一次驚訝地看著那群武裝叫花子,帶著一種我很難形容的神情。


  我只好再一次小聲強調:「別靠太近啦。大紅。」


  是的,小書蟲還只是有赤色傾向,我們眼前的傢伙則是真正的紅色武裝,虞師避如瘟疫的大紅。私下閑聊時,我們提到過這些在淪陷區與世隔絕永不言退的瘋子,現在看來,至少在比我們還苦十倍這一部分上接近真實。


  死啦死啦像個鋸嘴葫蘆,他和我們都傻子似的看著那個小頭目給書蟲子系鞋帶,書蟲子也一直笑眯眯地由得他系。小頭目系好了就猛踹書蟲子一腳:「自己該學啦。等老子被小日本活剮了,別指望再有人教你。」


  不知道為什麼,這普普通通的小動作看得我們想把腦袋掉開,於是我們就掉開了。我們實在不想再看他們的襤褸如絲和滿身瘡痍,他們真的應該在禪達街頭要飯的,而不是在銅鈸打仗。


  小頭目又找上了死啦死啦:「你們有得路回去的。我們也有條路,就是同一個地方。可你們愣沒找著。」他高興得很也得意得很,相比之下,死啦死啦的反應很生硬,他僅僅說了聲「好」。岌岌可危的炮灰團由不得他任性,而且我還在捅著他。


  我催著大家趕緊走:「撤啦撤啦。打成這樣怕是東京也拉警報啦。」


  偏偏我碰到的是個較真兒的傢伙,小頭目說:「東京可聽不到。」


  和尚加了一嘴:「阿彌陀佛,不過他們有個中隊駐在慈涼寺,離銅鈸可只有九里半山路。」


  我只好翻著眼睛看和尚。


  小頭目說:「世航大師,他的路最熟啦。」然後他恍然大悟地驚喜道,「啊,同志,東京是你開玩笑的,原來國軍兄弟也這麼風趣。」


  我只好裝沒聽見,去他媽的和尚也風趣地掉過了頭。我扔掉了那支三八槍,背著它走長途要不堪重負,放爆竹的立刻就撿了過去——我只好再裝作沒看見地掉過了頭。我真不知道怎麼應對他們,我的同僚們看來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們沉默地跟在死啦死啦的屁股後邊,跟那幫歡天喜地的傢伙比我們像是死人。


  可死啦死啦在那個小書蟲子面前站住了,小書蟲子正忙乎著把另一隻腳的鞋帶也系成剛學的那樣。死啦死啦在身上掏了掏,掏出一個油紙包扔他身邊:「真就過來啦?還是那麼喜歡和別人鬥嘴?……這邊沒人揍你?」


  那傢伙仰了頭,給出一個扭曲的笑容,那是因為死啦死啦打的傷還沒好:「不鬥嘴啦,成堆的事要做,太忙了,忙死了,哪還有空鬥嘴?」


  死啦死啦「哦」了一聲,他看起來更茫然,甚至有些蒼老。他走過書蟲子身邊,回我父親住的院子,連書蟲子打開那個油紙包后驚喜的怪叫也沒讓他回頭。


  我偷瞄了一眼,那是我們在江邊撿到的那本禁書,它幾乎是我們的路標,而死啦死啦把它一直帶到了這裡。


  死啦死啦用一種很高效的方式整理著我們,把這個的背帶收緊,把那個的繩子套牢。我從背包里往彈袋補充著剛打空的彈匣,這時我的肩膀被人輕輕拍了拍。我回頭,看著我的父親,他已經不那麼神氣了,甚至有些委靡。「帶上書。」他說。


  我瞪著他,他說:「把我的書帶上。」我不理會他,低頭補充我的彈匣。他又在我身後低三下四地嘀咕了一次:「帶上我的書吧。」我仍然不理會他。於是他對所有人咆哮:「把我的書帶上!」


  所有人的動作都被他喊得停滯了,一時間很安靜,安靜得我們聽到廂房裡傳來的空通一聲,什麼東西摔在地上。


  不辣去看了看,回來對我們點了點頭。「那女的。」他用手從自己脖子下劃過,「抹脖子啦。」我們什麼也沒說,又能說什麼呢?你不可能帶上一個下半身殘疾的女人。那個女的,她一直怒氣衝天地活著,還好,她比這場戰爭中大部分死去的中國人幸運,能在活著的時候看到復仇。我們沉悶了一下,然後繼續收拾自己。


  我父親略有收斂,但仍在我身後嘀咕:「書啊,把書帶上。」我掉回了頭,沖父親那張驚惶而又震怒的臉大吼:「——書你個鬼的書!」


  郝獸醫、喪門星幾個玩兒命地把我往後拖。我在狂怒中看見死啦死啦奇怪的表情,幾秒鐘后我知道了我為什麼引起這樣的軒然——我把上了膛的衝鋒槍杵在我父親的胸口上了。


  郝獸醫把我父親拖開,實際上不用拖,我父親根本沒有抗拒。郝獸醫讓他坐在椅子上,他沒有表情,但那樣的沒有表情讓我痛心。我在發抖。喪門星下掉了我的槍,我仍然在發抖,我不知道是后怕還是氣的。我覺得我被一雙目光看著,往旁邊看了一下,我母親在側門邊看著我,她也在發抖。


  死啦死啦拿過我的槍,檢查了一下,因為隨時臨戰,那是填滿了子彈的。然後他走到我身邊。「這不叫帶種。」他附在我耳邊說,「你就算把自己氣炸掉也不叫帶種。」


  我愣了一會兒,開始揉臉,同時狠狠抽了自己幾個耳光。別人也看著,但他們不阻攔。


  「我知道你討厭你自己,我們都知道。」死啦死啦把我的腦袋扳了過來,好對著院子里那幫正莫名其妙看著我們的武裝叫花子,「不過別瞧你爹,瞧他們,他娘的海闊天空也就是脖子往哪邊擰的問題。」


  我看著那幫人,襤褸、破敗、衰弱、瀕臨絕境,背著破爛,穿著破爛。


  死啦死啦把我的腦袋擰了回來,問我:「現在好些了?」我小聲說:「好些了。」他把槍還回到我手上。


  我父親又開始說:「帶上我的書。」我轉身,去幫郝獸醫打理行裝,讓大家別管他的書。死啦死啦也說沒法管,背這些書烏龜都追上我們了。我父親起身,他現在倒很平靜——他這種平靜是用來折磨我母親和我的。他對我母親說:「你和那個孽障走吧。我不去了。」


  我母親輕輕震動了一下,但像她一向那樣,沒發表什麼意見。我父親坐下來,他的書堆從來不讓坐,但他自己在書堆上坐了下來。我相信他不是耍賴而是要殉葬了,他已經確定我們不會帶上這些累贅。


  死啦死啦輕輕拍了拍我,我知道那是徵詢我的意見。我說:「不帶。我們走吧。」


  死啦死啦看著我:「你會後悔的。」


  「等回去了我會後悔直到咽氣,但是現在,走吧。」


  我們倆中間拱出一張年輕的臉,年輕但是鼻青臉腫,鼻青臉腫但是義憤填膺——那條該死的小書蟲子。他問:「那都是書嗎?書要扔在這兒嗎?」


  我瞧了眼死啦死啦,知道大事不好了。我沖著小書蟲子罵:「關你屁事。」


  小書蟲子堅持著說:「你們怎麼能這樣?這是書呀。都是書。」


  「滾一邊去。」


  小書蟲子還在念叨:「都是書全是書。中國人想過的,中國人不能不想。我們不能光打仗,打完了就變成白痴。我們還要走下去的呀,帶著書,想著走著,我們不想我們就完啦,我們不走我們就完啦,書怎麼能扔在這兒,會被日本人燒了的……」


  我輕輕地摸索著我的槍,但知道不可能用點四五的子彈止住這樣叫我腦袋快要炸掉的念叨。


  我父親看到了希望,用咳嗽和濃重的喉音來為書蟲子幫腔,儘管他和書蟲子遵照的完全不是一個邏輯:「都是孤本!」


  書蟲子倒卡殼了,愣了一下:「孤本?」


  我父親再次強調:「是孤本!」


  「見鬼的孤本。」我說。


  書蟲子立刻為自己找到了出路:「孤本可以再印啊,打完了仗再印出來大家就都可以看到啦,就不是孤本啦。」


  我小聲地向他嘀咕:「……你懂個屁。孤本可以給他見鬼的該死的狹隘的佔有的快樂……」


  書蟲子撓了撓頭:「我不懂。」


  我只好向自己嘀咕:「活人看著自己的殉葬品的快樂。」


  死啦死啦放棄了聽我們爭論,說:「帶上書。」然後掉頭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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