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法場被劫了,我被喪門星和郝獸醫架著走。郝獸醫哼哼地念叨,他著實開心得很:「小太爺起駕啰。」
我並沒那麼高興。我盯著死啦死啦。他走在我前邊,全部興趣好像都集中在那支剛上手的M1928湯姆遜上。
「那叫戰壕掃帚。」我說。
「什麼掃帚?」
「掃戰壕的掃帚。發明的人這麼叫的。」
「好名字。我要找個地方看他有沒有吹牛。」說這話的時候他也不看我。
「回山上讓虱子鬼排隊吧,拿這個幫他們除蟲。」他扭頭瞪了我一眼,我有氣無力地涎笑,「我還行。我這塊臘肉是不是該再掛兩天?」
「你很能裝。你從不求饒。可被逼上絕路,還不是咎由自取。」說完他又一門心思整治他的掃帚去了。我知道他啥意思,我說的根本不是我想說的,他也知道所謂掃帚什麼的不過是我在轉移話題,以掩蓋心裡蒙受的恥辱。
郝獸醫偷偷地問我:「你爹媽來啦?幹啥來啦?是不是被你嚇來的呀?啥時來的?住哪兒呢?幹嗎住西岸呀?西岸不是鬼子地嗎?他們啥時候過的江?咋就能過去呀?」
我瞪著他,我快噎死了:「你憑什麼就說是我嚇的呢?」
郝獸醫說:「我是當爹的人啊。我兒子要一不高興就一封遺書,再不高興就來個絕筆,我要不去看我兒子抽啥風才怪呢。」
「……關你屁事呀。」
但郝老頭兒一語中的。「好罷,」家父回應我的遺書寫道,「吾兒既有此志,全家死作一起,吾心甚慰。」老人家臭而硬,多年只坐在家中詛咒與外界相關的一切,遠行的知識接近於零,「行裝甚多,一番苦旅,終抵銅鈸。幸未南轅北轍,嘆只差之毫厘。見字即來接罷。」家父在西岸的銅鈸鎮輕描淡寫道。他寫這信的時候我還在緬甸,禪達和銅鈸間的天塹還是通途。
我好像拿著來自陰間的家信。
我拿著我的家信,委靡不振地坐在床上。我很沮喪,並且因為已經公之於眾,這種沮喪再也掩飾不下去。
死啦死啦在屋裡踱來踱去,與我不一樣,他還在玩兒著湯姆遜,亢奮得要死:「放狗屁!陰間啊?天打雷劈,幹了這個不孝子吧,他判他爹媽死刑。」
「清楚點兒說話。我是要去和他們死在一起。放你一百二十個心,我不會在淪陷區苟活。」我說。
「你都當逃兵了,死活關我屁事?風雷電火,太上老君急急令,再落個炮彈也行啊,干這個王八蛋。」
我警惕地看著他在那兒玩兒著槍,拿著支湯姆遜沖著對岸,口頭上「嗒嗒嗒」。他要真掃幾匣子彈過去我也不奇怪。
我說:「別跟我說什麼大義,別說有朝一日咱們把他們從日寇鐵蹄下解救出來。很多事我都忍了,連你我都忍了,但這種事忍不了的。還有,你不知道我父親是個什麼樣的臭硬脾氣,他在日佔區一星期也活不下來。」
死啦死啦說:「我沒說呀,我說了嗎?還有,看著你老弟我還不知道你爹是個什麼脾氣?可是關我屁事。」
我想著怎麼回嘴,可是門口暗了一下,喪門星晃了進來,說:「都叫齊啦。」
「走,走。」死啦死啦說著掉頭就往外走。我愣了一下,窩窩囊囊就往起爬,在戰壕里追他們。那傢伙頭也不回,喪門星也頭都不回。
「要幹什麼?什麼齊啦?」我問他。
「不幹什麼。什麼也不幹。別跟著,我沒說三米以內。」
「誰聽你的三米以內!要幹什麼?」
死啦死啦頭也不回:「國難當頭。忠字已經很摻水了,孝字上不好再打馬虎眼了吧?」
「少裝。我知道你要幹什麼,你在發癢,渾身上下地癢,這癢跟孝字可沒相干。」
死啦死啦「嗯嗯」兩聲:「禮義廉恥,癢死我啦。」
我罵道:「癢死你個犢子!是人家挑剩下那點兒美國貨讓你發癢!」
「哦嗬。」
「你不要挑事兒啦。我說真的!」我有點兒急了。
「管你的真假,國土淪喪,癢得很哪。幫我撓撓。」他把背伸給喪門星,喪門星就幫他撓,氣得我直叫:「你是不是想過江?是不是?」
他不答理我:「舒服死啦,好啦,走走。」
「又是擅自行動!虞嘯卿會弄死你的!」
「哦嗬。」
「我不會跟你去的。」
「好極啦。」
「沒人要送死的。也沒人要跟你去的。」
他又「哦嗬」了一聲站住了,喪門星也站住了,已經到他們要到的交通壕了。我也站住了,再往前也過不去了,喪門星叫的人全擁在這兒啦,荷槍實彈破衣爛衫的。有些霸道的拿著剛搶到手的美械,不霸道的就拿著原來的破槍。
喪門星說:「打過仗的,還能打的,全在這兒啦。」
我看了他們一眼,不再說話了。那幫傢伙——貪生怕死的人渣、兵痞中的破落戶、大字不識的造糞機——都在發癢。我汗毛直豎,我也有點兒發癢,這與美械無關,就像我看著我們的坦克鬼叫,可我知道那不可能到我們手裡,在這樣的隔江對峙中也用不上。
跟這些都不相干。
戰壕里燃了堆火,在禪達濕重的空氣里冒著青煙。死啦死啦拿他的德盔做墊子,在阿譯的提示下寫著名字,然後團成紙團扔進另一個盔里。
他叫我:「滾過來。老子要個托架!」我憤憤地過去。那傢伙把兩個盔一合,玩命地搖,人渣們呵呵地看著。那傢伙簡直快把自己都搖散架了,然後往我手上一坐:「托著!」
他從盔里抄了個紙團。他站了個臭不要臉的位置,只有我看得到紙上的名字——林譯。我愣了一下。阿譯站在幾米開外,眼裡放著光,頭髮很飄逸,從裡到外都寫著賤兮兮的幾個字:「讓我去」。為了讓人看清這個,他很外道地拿著一支長槍。
死啦死啦打了個干哈哈:「老天爺定的啊,叫到沒叫到都不要放屁。」
我忽然沒來由地擔心,他會不會藉機除掉師部安插的眼線?阿譯踏上這樣的送死之旅就絕無生機,會死得配合之極。他卻忽然大叫:「便宜你啦。迷龍。」
迷龍歡快地罵:「完啦!真要整死我呀!」
死啦死啦抄了第二個名字,是個我也不認識的名字,但那傢伙在眾人的期盼和信任下作弊,擺出一臉疑惑的表情:「郝西川是誰呀?」
郝獸醫嚇得顫巍巍站了起來:「我呀。那啥,不是怕呀,我去有用嗎?」
死啦死啦一臉誠懇地點著頭:「有用!當然有用!」
郝老頭兒用力地向其他人點著頭,「嗯嗯」地哼哼著,那意思是:「瞧,我有用。」
不辣叫:「卵,老頭子要歸位啦。」
郝老頭兒猛力地一拳砸了下去,咣的一聲大響。不辣戴著新到手的美盔,但那並不是防拳頭的,還不如不戴,他被震得頭昏眼花,撲在地上。
我捧著盔,看著他們笑鬧。死啦死啦叫著一個又一個的名字,被叫到的便吐一口唾沫,罵一聲「入你娘」。他說他只要十二個人,十二個人不可能攻陷西岸,但打得,躲得,跑得,用他的話說,剛好撓癢。只要十二個人,可等在戰壕里從手上癢到心裡的足有一百二十個人。
天公地道,他沒一次照紙團念的。為撓這癢幾乎出清了我團存貨。去的人發一支湯姆遜、八個彈夾、六個手榴彈。被叫到名字的傢伙去翻揀就放在旁邊的彈藥箱,很快就成為哄搶。他們拳打腳踢,詛咒一起赴死者的大爺。我看著他們雄壯地拍著胸膛和並不雄壯地被踢著屁股,忽然覺得我們這個民族也許真的是很偉大的,我看見那些征戰大地更征戰自己的先人們在借屍還魂。
死啦死啦自己無疑是要去的,他念完了十一個便把所有的紙團往火里一傾,頓時火光熊熊。他把頭盔往自己腦袋上一扣就掉頭走開,他當然還沒淪落到要去搶八個彈夾六個手榴彈。
我忽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追著他叫:「喂,別走!」
「哦嗬。」他應道,但只是沖狗肉彈了彈指頭,讓狗肉跟著。
我大罵:「你他媽的!」
他「哦嗬」了一聲仍然不理我,為了收拾我這個瘸子,他存心走得很快。
我們陣地前的地表有一個洞,我從洞里看著外面的世界。晚上有很多的星星,但我只能看見我視野里的那顆星。
我坐著,因為小板凳太矮更像蹲著。有時我看看腳下的坑,很奇怪死啦死啦為什麼不填掉它;有時我瞪一眼睡在床上的死啦死啦,那傢伙為了更暖和點兒和狗肉擠在一起。他睡覺時像個孩子,這麼說是指他的躁動而非能讓人放心。他一會兒趴著,一會兒正著,一會兒側著,無論哪種姿勢,總是有手或腳從床上耷拉下來觸著地面。那張床本來就小,在他這樣的折磨下,加上了狗肉,就越發小。狗肉也只好不堪其擾地偶爾呼嚕兩聲。
我又看著天窗,眨著眼睛。
背後傳來他的聲音:「擠啊擠,使勁擠,擠出眼淚我信你。」
我氣得要死,我一直以為他睡著了:「沒睡著你打什麼鬼鼾?」
「三點多啦,該睜眼啦。一幫從不願為整件事操心的主兒。我不想,沒人幫我想。」
他難得被人看到疲勞,但像現在這樣,在剛睡醒的時候就總會顯得疲勞。他攤手攤腳地躺在一堆零碎中間,看上去有些失神。他瞪著穹頂上潮濕的土層,表情和我看星星時並沒什麼區別。
他手腳並用地伸著懶腰,發著牢騷:「真不想起來。起來就又要看混蛋人,混賬事。想睡一百年。」
「睡吧睡吧。你睡著了大家都消停。」我說。
他用一個很猛烈的動作把自己挺了起來,問我:「不啦。想好了說什麼沒有?」受驚的狗肉猛地騰身下地。
「我嗎?」我問。
死啦死啦開始收拾自己,今天無疑是個戰鬥日,但他像要去見婊子一樣把自己打理乾淨:「不要裝傻。」
「我們用一輩子來學什麼叫說不清。」我說。
「如果你念那些書就為這樣夾纏不清,那我們十二個人去好了。哦嗬,還有你,狗肉大爺,你比他強多了。」
「你真會這麼干?」我看著他,「讓我在這老鼠洞里窩著,你們過江,號稱去救我的父母——就跟送死一樣。你們死絕了我也不會死,烏龜王八都老死了我也不會死。你就這麼羞辱我?是不是?」
他用驚天動地地刷牙作為回答,沖我吐著白沫子。看來,我就算沉痛死他也不會中斷刷牙。
「我從沒拿手榴彈開過啥軍曹的瓢,腿上的傷是裝死時刺刀捅的,那會兒同袍們正在我周圍被燒成煳。我不是第一次做逃兵,每回都逃,又都被綁回來了,正人君子跟綁成粽子的我說,國難當頭,豈能坐視。我偷小姑娘的錢,她剛救了我。我想幫她,可更想和她睡覺。我很憤怒,以前怒的是被別人像花掉價國幣一樣花銷我的生命,現在我二十五了,我怒的是我才二十五,怎麼就成了這樣一個破人。」
那傢伙對我吐了口漱口水:「你在吹牛嗎?」
「……吹什麼不好我跟你吹這種牛?!」
「老子不是洋和尚,沒心思聽你懺悔。有的是事情要忙,沒工夫聽你的爛事。一群賤人,說爛了嘴也無非誰欠了你們沒還。誰欠你去找他呀,跟我磨什麼?老子要做事,要做這件事!爛舌頭的請遠點兒!」
「是你要我說清自己啊!不說清不帶我呀!」
「說清了嗎?」他問我。
「你說得清嗎?你要說得清,會把個乳臭未乾的小書蟲子連揍兩遍?」我反問他,「要說得清,你就得有個信啊!你信什麼?他信少年中國,他心裡有個少年中國。『欲言國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你說少年中國,你心裡有個少年中國?我瞎的?看不出你做夢都想做虞嘯卿?只是時乖命蹇,屢戰屢敗,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他聽我猛噴著,犯著愣,然後把一盆洗臉水全潑我身上了,讓我成了一隻憤怒的落湯雞。
我大叫:「冷死啦!人不能這樣耍無賴!一個說得清的人會用你這樣雞鳴狗盜的下三爛手段?」
「澆你個清醒!我們過江,是要做事!除了手上有幾條好槍,還要心裡清爽!不是這些爛事爛事爛事!我只是要做事,我只是想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那個樣子!」
「爛事也是你我甩不掉的心事!」
他瞪著我,瞪了一會兒,忽然開始乾笑:「你又反攻為守啦?」
「只是告訴你,你要我做的事情,你自己也做不來。」
那傢伙繼續乾笑:「算啦,隨便說件事,我放你一馬。」
「什麼事?」我問。
「隨便什麼事。我數一二三,你立刻想起來的事。——一、二、三!」
他自覺得計地笑著,我有些悻悻地說:「什麼也沒想。」
「少來。你想啦。」
他沒說錯,我是想到了,並因此有些怔忡:「……家父是學機械設計的,清末派出的留洋學童之一。不過他這輩子拆掉的東西不少,設計出的可沒有一個。」
他打斷我:「我要聽你說你老爹的壞話嗎?我要聽一件事。」
我沒理他的打岔:「二十年前家父忽然振作起來,那年我五歲,他要做一台永動機,說是為我做的。」
「什麼雞?」
「永動機。從製造出來就永遠在運轉的機器。不用犧牲質量,就能換取能量。家父總想做這樣一鳴驚人的事情,好叫抱著能量守恆的洋人買塊中國豆腐撞死。」
死啦死啦對我父親的夢想表示懷疑。
我沒受他干擾,已經完全沉浸在我說的這件事情里了:「……他用金屬絲吊著的桌球做動力,驅動一個八音盒。他跟我說這個音樂會一直響下去,響到世界末日。他說是給我做的。音樂很好聽,一直響著……響了很久,有一個小時那麼久。真的很好聽。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家父其實很厲害,只是像咱們一樣,生不逢時。」
死啦死啦披掛著武器:「很厲害的家父的兒子,你看我該生在幾時?」
「突然,停了。」我說。
「不停就有鬼了。」
「音樂也沒了。我跟家父說,沒了。家父很生氣,拿起了鎚子。一鎚子,兩半,兩鎚子,四片,三鎚子,八瓣。全零碎了。他砸了二十多鎚子。全零碎了。全都沒了。我講完了。沒了。」
是沒了,這洞里也沒人了。死啦死啦不知道什麼時候出去了,這洞里就我一個人了。我茫然看了看,然後看頭頂上的那個天窗。
死啦死啦在外頭叫我:「十三個人,一條狗。你矇混過關了。」
我茫然了一會兒后,就去抓我的衣物和武器。
我們中的十一個人在江灘上包出個半圓,圓心是對著怒江抓耳朵撓後腦的死啦死啦。我對著他大喊大叫,我必須大聲才好壓過怒江的水聲:「你就這麼過江啊?你怎麼不早說這麼過江?」
「你也沒問啊。」他說。
「我怎麼不問啊?我要問啦我就可以在家睡覺啦!過個屁江啊!」
「你也沒說啊!」
「我怎麼不說啊?就是那條死書蟲子惹出來的禍!我就知道!我真是把你想得過於聰明啦!」我憤憤地說。
死啦死啦看著湍急的江流發獃。我在江灘上惱火地走著,不時撿起石頭去砸怒江——這恰好是我做逃兵時來過也嘆過的江段,也是那個日本兵寧可自殺也不下水的江段。它的水流急成這樣,即使你有條船,往下一放,恐怕也是打個水花就粉身碎骨了。
迷龍為在砸怒江的我提供了一塊石頭,我被閃得差點兒砸了自己的腳——他輕鬆搬起來的東西自然不是我能輕鬆搬起來的。他笑嘻嘻地說:「急啥呀,過不去就當出來透氣唄。」
郝獸醫呵斥道:「要鬧改個日子!迷龍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事!」
迷龍老實了點兒,就回去被老頭兒拍后脖頸子。不死心的死啦死啦踏進了江水,又立刻連滾帶爬地回來,說:「分散了四處找找,看有沒有能過的地方。」 我沒理他,仍然瞪著江水。他們小心翼翼地在江水裡探尋,水太急,連下到沒過膝蓋的深度都要兩人攜扶。
我本就不信過得了江,更不信能救得出我的父母,甚至不信我的父母還能活著,但不信不等於不抱著萬一的希望,而抱著萬一的希望,最怕就是剛出門就頭撞南牆。我坐了下來,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喪門星對自己的馬步信心過足,但還是敗給了急流。他被衝進幾塊礁石之間,被不辣和克虜伯幾個連繩子帶步槍地拖了出來。他癱在江灘上,還沒爬起來就搖頭不已:「過不去。過不去。」他隨手把一摞水泡了的爛紙扔在身邊。
「那是什麼東西?」不辣問。
「為撿它命都去掉半條,要的話你拿去。」喪門星說。
「撿它做么子?你五斤一個的字認得十斤,我扁擔長的字認得兩根。」
他們不看,有人看,死啦死啦撿起來在翻,我盯著他翻。在我們中間看這種書的人要麼職位極高,要麼一輩子不想升遷——那是絕對的禁書。正因如此,我知道,死啦死啦也知道,這是那條先被他揍得鼻青臉腫,再被我們揍得頭破血流的小書蟲子的行李。
死啦死啦用一種見鬼的表情看著我:「他過去了。」
我們簇擁在一起,看著死啦死啦折騰狗肉。他用繩子穿過狗肉的前胸和前腿,在它的背上打出一個盡量結實的X結。
我們在一邊議論紛紛。
「他要把狗肉怎麼著呀?」
「過不去就回唄。折騰人家狗幹啥呀?」
「要撒氣你換條菜狗,欺負狗肉乾啥呀?」
「狗肉,咬他咬他。啊嗚。兔子急了都咬你還不咬?」
他不理我們,狗肉看來咬我們也不會咬他。他整完了就抱抱狗肉:「狗肉。好狗肉。」
我提議要不他綁了我扔下去算了,但他鄙夷地說,就我這體格,魚當蚯蚓吃了還嫌骨頭多。一幫渣子聽了哄堂大笑,死啦死啦在笑聲中起來,他手裡盤著很長的繩子,長得足夠伸到江那邊,繩子的另一頭連在狗肉身上,狗肉忠心耿耿地跟著他。誰都看出他是動真格的了,我們哄地全跟在後邊,一邊勸他打消這個主意,要對狗肉講道義,不能把它往火坑裡送。
死啦死啦怒了:「站住!都給我站這兒!誰再跟一步我踢折他的腿!虞嘯卿沒說錯,仗打成這個樣子,穿軍裝的都該去死!你們幹嗎不去死?從見了浪頭就全體打小鼓,咚咚咚,咚咚咚,沒一人幫我出主意,就聽見耳朵里咚咚咚!列位屬烏鴉的?都不要去啦!我和狗肉過去夠啦!向後轉!否則我崩他!我說真的,向後轉!」
我們窩窩囊囊地屁股朝著江站著。我們不敢再說話,只敢擰著脖子看他。他蹲下來,抱了抱狗肉,念叨著「狗肉,好狗肉」,然後站起身來就說:「去,過江!」狗肉往江水裡衝去,水立刻沒了它的膝蓋,它被沖得站立不穩,繞了個小圈又轉回來,看著死啦死啦發獃。
死啦死啦喝道:「去!」他拽住了繩子,他的狗比他還彪,掉個頭又往水裡沖,瞬間就被淹得沒了脊背,再一個浪頭,連狗頭都看不著了。
死啦死啦手上抓的繩子噌噌地磨著手心往外出溜,立刻就綳得筆直了。我們脖子擰得麻花一樣,目瞪口呆。他大叫:「傻瓜!幫忙拉呀!」
我們明白他已經扛不住了,一窩蜂衝上去,七手八腳幫他拉著繩子。手碰著那根繩,才知道狗肉那頭承擔著多大壓力,我們像在和怒江拔河。
我們把繩頭在手上繞了幾個圈,瞪著江面。大部分時間我們看不著狗肉,偶爾才能看見它奓著毛從水裡掙出一個頭來,立刻又被拍下去。死啦死啦已經不再拉著繩子了,他扎煞著雙手,瞪著江水的表情比誰都無力。
喪門星叫道:「繩子放到頭啦!」繩子確實已經放到頭了。繩頭繞在我們手上,不知道是被狗肉綳的還是江流沖的,繩子直得像根棍子,而且我們已經很久看不見狗肉冒頭了。
郝獸醫的聲音快成哀求了:「拉回來吧,團長,拉回來吧。」
死啦死啦不說話,狠狠撓撓頭,使的勁兒讓人覺得腦花子都能被撓出來。他一屁股坐在一塊石頭上,逼著自己不吭氣,瞪著怒江,帶著仇恨。
我們沉默了很久,最後蛇屁股打破了沉默,說:「完啦。」
死啦死啦也醒了,他跳起來,哭腔哭調地大喊:「拉回來!拉回來!」
不辣烏鴉嘴:「拉回來成死狗啦……」
我狠狠給了他一腳,用力之猛讓自己摔倒在地上。我鬼叫:「往回拉呀!」
我們全沖了上去,搶住了繩頭,想把它拉回來。但這時一個奓著毛的腦袋從江岸那邊掙了出來,然後又被拍了下去,它再現出來的時候腳顯然已經著了底,玩了命地往岸上掙。
我們看著,不敢喘氣。死啦死啦筋疲力盡的樣子我見過,狗肉筋疲力盡的樣子我們真沒見過,好像我們隔著江喘口氣就能吹倒它。
上了岸,它不用死啦死啦再示意什麼,找到一棵粗壯的樹開始繞圈,幾個圈之後它都快把自己綁在樹上了,然後用一種摔的姿勢趴下來,半死不活地喘著氣。
狗都那麼聰明,人也不敢再笨啦,我們找到一塊大礁石,把繩頭結結實實地綁在上邊。
豆餅讚不絕口:「狗肉可好咧。」
郝獸醫說:「別叫它狗肉啦,我們這幫沒用的,它該叫我們人肉。」
我們又一次綁紮了身上的裝備,把不能進水的東西密封好。死啦死啦早打了過江的主意,這類東西倒是備了個十足。喪門星做了排頭兵,迷龍殿後,我們依次進入江流。
我們現在有了一條索橋——從被日軍趕至東岸后,怒江上的第一道索橋。往下的事情就都變得簡單了,只要你不要命。儘管每人都有一道保險索連在索橋上,還是屢屢有人被沖翻再拍到水裡,再被旁邊的人拼了老命從浪下拉出來。豆餅被拍下去再拉上來時我們聽見了一聲輕響,迷龍猛力的拉扯扯斷了他肩上的背帶,豆餅肩上沉重的部件、備用彈可喀吧一聲就全餵給怒江了。於是迷龍在把他拉出來后再給了他沉重的一拳。我們沒人出聲,因為誰張嘴就要被逆著來的江水嗆死。
喪門星上岸后,開始拉上他身後的不辣,不辣和喪門星又合力拉上死啦死啦。我們終於過了這條過不來的江,一個個踏上久違了的西岸的土地。大多數人做的事是一樣的,死屍般地往旁邊的林子里一鑽,往地上一躺。
最後的迷龍也上了岸。他忙著去踢豆餅的屁股,踢得豆餅直往樹叢里鑽,豆餅現在就剩一支毛瑟二十響和幾個小腰袋了。他一邊鑽林子一邊說:「還有四個彈夾子!還有四個咧!」
「就八個彈夾子,叫我怎麼打?也沒個槍管子換。嗒,嗒嗒,鬼子聽見就說,放屁都結巴。」迷龍罵。
蛇屁股死在地上:「下回你扛馬克沁過來吧,馬克沁多有面子。」
死啦死啦喝道:「閉嘴。這是日軍防區,哪只死猴子爬上樹抬頭望,那邊就是幾千的鬼子。」我們立刻不再出聲了,甚至不覺得渾身的骨頭都要散了。我們噤若寒蟬,看著他胡指的方向。
我們現在到另一個世界了,在中國的大地上卻有在異域一樣的惶恐。我們天天喊著光復,卻沒想過是這樣一種小偷式的光復。
死啦死啦沒理我們,他只是想讓我們從緊張變得警惕。他鬆開狗肉身上的繩結,這回抱狗肉的時候沒念叨什麼。他將繩頭在樹上打了個死結,然後狠推著狗肉,讓狗肉搖搖晃晃地起身。
「走。」他說。
我們扎進更安全一些的密林。
水聲還在耳朵里震響,但我們已經穿行在密林里了。人走出的道我們並不敢走,喪門星拿刀開著路。
狗肉忽然發出一種遇見危險時才會發出的低聲咆哮。死啦死啦立刻就回了頭,我們跟著回頭。身後是喪門星砍出的路,實際上它立刻就被彈回的枝葉掩蓋了,什麼也沒有了。
死啦死啦低聲喝道:「回去。」
我們又玩命地扎回去。
那個繩頭還在樹上結著,連狗肉在地上躺過的濕印都還在,但我們的索橋已經沒了。我們看著,太意外了倒沒人發聲了。
死啦死啦讓狗肉聞斷掉的繩頭。繩頭斷得很齊整,一看就是刀切的口。「追他。」他對狗肉發出指令,然後對我們說,「可以開槍。一定殺了他。」
狗肉聞了聞便猛衝向林里的一個方向,我們把槍上了膛跟著。這回的路比剛才好走點兒,總還有條腸子道,但在我們的眼裡它真是鬼氣森森。
我追著前邊死啦死啦和喪門星的影子,他們倆追著狗肉的影子,狗肉追著一股我們聞不到的氣味。
迷龍嫌拿機槍跑得慢,背了,伸手便拔走了我腰間的刺刀:「好像是鬧鬼了。」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動搖……軍心。」
迷龍的大槍不再和枝葉拉拉扯扯,他立刻跑得快了,「是殺人滅口。」說完他跑到前邊去了。
搗鬼的一定是小股日軍,否則早嗚地殺過來了。如果這條通道讓日軍發現,然後他們堂而皇之出現在虞師後方,大家乾淨抹脖子玩兒完。我們像是在追趕蒼蠅拍的蒼蠅。
狗肉終於捕捉到什麼,猛然變成了衝刺的速度,跟在它身後的死啦死啦雖然說過可以開槍,還是一伸手拔出了刺刀。我們全都加快了速度,在死啦死啦包抄的示意下,雙縱散成了橫隊,一多半人倒是從林子里硬生生擠過去。死啦死啦直衝而上,消失在那條腸子道的拐彎處。
我聽見了他摔倒的聲音。
我狂亂地揮開鬼纏身般的枝條,想衝進能看見他或者掩護他的位置。我想他已經死了。這時我看見一片林間空地,死啦死啦趴在一具屍骸上,正在茫然地打量這片空地。我們絡繹地從林間、從道口現身,同樣茫然地打量空地。
那具屍骸不是死啦死啦製造的。那是一具身著軍裝的骷髏,它剛才絆倒了死啦死啦。空地上有一整排這樣的骷髏,不是東倒西歪,而是整齊地、以一種接近安詳的姿勢躺在這裡。藤蔓在他們身上糾結,野草在他們身上開花。
狗肉正在空地的另一端聞一柄插在地上的七九刺刀。它聞了兩下,向死啦死啦低吠了兩聲——我都瞧出它是一副上了惡當的無奈樣子。死啦死啦過去,拔出那刀聞了一下,立刻被辛辣的惡臭給嗆得面目都有些猙獰。喪門星是雲南人,不用去做他那樣的冒失鬼也知道是什麼玩意兒了:「是臭藤。狗肉的鼻子要有一陣不管用了。」
登岸之後,我們總算是從漫長的懶散狀態中復甦,早已分頭展開了搜索。不辣過來彙報搜索的結果:「衣服都在,武器都沒得了,一粒子彈都沒得了。」
我們倒不會恐懼自己同僚的屍體,但無論如何會覺得鬼氣森森。豆餅和蛇屁股已經在忙著插草為香地祭拜。
死啦死啦摘了帽子,跪了下來:「列位同袍兄弟,我們不是來混世的,是來做事的,是來做你們拿命來做但還沒做完的那件事。你們懂事,你們比我們多看了那邊的大千世界,知道諸多虛妄,可這件事不是。請勿再擾,讓我們把事做完。兄弟龍文章,如果沒死的話,定來給諸位殮骨。」然後他看著我們,「你們沒死的話,也是一樣。」
我們有的鞠躬,有的下跪,有的報上自己的名字,有的念念有詞,我們幾乎是倒退著走出這片空地的。
我鞠了個躬,無論如何,我還是有這點兒敬畏之心的:「我是孟煩了。望弟兄們的英靈保我父母平安。」
我看著大家,有點兒明白死啦死啦的心思了,無論相信鬼神與否,我看著死人也是一種近乎親切的眼神。後來我帶人來收殮了他們的屍骨。
這裡很安靜、清幽,但他們的死法是軍人中最慘淡的一種,千里跋涉,望江興嘆,最後望著隔江的故土。死成排是他們最後僅剩的尊嚴。我曾以為我想像他們一樣死掉,但現在確定自己絕不想這樣死掉。我對著死人說:「謝謝。」
跟著死啦死啦沒好,我們又抹了黑臉,用枝葉把自己插得像是山魈。
我們從南天門腳下抄過了南天門,沿著林邊行進,以備被發現時可以退回山林。從確定過江后碰上的蹊蹺事是鬼魂所為,死啦死啦倒釋然了,他眼中的人沒有惡的,那他心裡的鬼也都是善的。他釋然了,我們也釋然了,我們也絕不信康丫和要麻會來殘害我們。
我們沿著密林的邊緣前進,把自己掩蔽在林子里,一邊觀察著已經被我們甩在身後的南天門和林外的空地、田地、道路及自然村,這麼看它們著實秀麗得很。我們走得已經不那麼急了,死啦死啦時時停下來,用望遠鏡眺望南天門。
死啦死啦把望遠鏡塞給了我,我知道他是要我看南天門的反斜面。望遠鏡里的南天門反斜面比我們看慣的正斜面更加猙獰,因為這邊的工事不像正斜面做了那麼多隱蔽,它們以那棵巨樹為軸心往下延伸,形成兩個規則的半環形。正斜面的日軍是鬼影子般一閃即沒的,這邊的日軍則懶懶散散。儘管用這個太一般的老望遠鏡看不清楚,但我都能想到那些小人點兒比我們在祭旗坡上也強不到哪兒去。
我把望遠鏡還給死啦死啦:「看出來啦,竹內連山一分鐘沒閑著。」
他有些疑惑:「奇怪,反斜面修那麼嚴實做什麼?厚臉皮了還要鐵屁股。」
「固若金湯嘛,湯桶,當然是圓的。」我說。死啦死啦瞪著我,因為他要的是答案不是沒正形的玩笑,我嚴肅了,「我想,橋頭堡吧。就算咱們打回西岸,他們還可以佔山為王,對公路侵襲。」
「美國偵察機也這麼想的。天上飛的可以偷懶,咱們下邊跑的,命可得自己愛惜。你看那兩棱堡,哪兒都打得著,除了公路。」
「竹內連山學土木設計的嘛,他勤快,不想閑著。」我說。他又瞪我的時候我便乾脆地說,「不知道。」
「應該上去看看。」他說。
我嚇了一跳:「你來幹什麼的?」
死啦死啦有些心不在焉:「……我來幹什麼的?」
我只好苦笑:「我父母好像是上輩子的事啦。也罷。打你張嘴,我就沒信過。」
「你活著就為了不想死嗎?誰做事的時候會就為一件事情?」
我才不信:「拉倒吧你。事關自己,誰會被你一個大道理說服?」
死啦死啦淡淡地說:「那倒也是。走著瞧。」然後他繼續眺望南天門的反斜面,現在上去倒不會,但是我明白那已經成為他的心事。我悻悻地走開幾步,等著他。對一個擅自行動,回去可能又要上軍事法庭的人,「走著瞧」真是很適合的三個字。我跟自己打了個小賭,如果他待會兒先邁左腿,就沒有好下場。他轉身跟上已經走遠的小隊,我樂了——他邁的右腿。
西岸給人的印象並非兵戈林立,日軍要有那個實力早已打過江去。它給人的觀感是荒涼,我們極目的每一個自然村都像是無人居住,田地荒蕪。這讓我們膽子大了些,甚至出了林子貼著林邊走。我們沉默地穿過幾具生花長草的炮架殘骸。這條道我們撤退時便走過,那些被我們自行炸毀后扔在灌木里的炮架就像是恥辱柱。排頭兵喪門星掉了隊,衝到林邊去下跪和磕頭,我們沒管他。他匆匆磕了幾個頭后,又緊一緊身上的背具,尤其是他兄弟的骨殖,追上我們。
誰都知道這趟不輕鬆,可沒人想過這會是傷心之旅,這裡是傷心之地。被我們丟棄的實在太多,每一次丟棄都是虧欠,我們像賊一樣來到故地,看著已成粉末的殘肢斷臂。
死啦死啦忽然做了個手勢,我們全蹲伏下來,蜷縮進林里,但威脅並不像我們以為的那樣是來自林外,它來自林里。我們如臨大敵地掃視著林子里那些不斷發出碎響的生物。它們為數不少,畏縮在密林深處。我們窺看它們,它們也窺看我們,當發現被我們窺看時,它們便迅速退向林子深處,帶起極大的響動。
迷龍搡著豆餅:「有話你自己說去!跟我咬什麼耳朵!」蹲在迷龍身邊的豆餅便摔撞到死啦死啦面前,渣子一般的死啦死啦在他那小眼裡也是個巨大的官,在我的記憶中他和死啦死啦甚至不曾說過什麼話。他吭吭哧哧地念叨著:「這個……這個不對咧。」
「什麼不對?」死啦死啦問他。
豆餅以一個農家人的精熟指了指林外的田地:「哪裡的地都荒了。這塊地是有人種的。」
我們被他提醒后也注意到這片田地是和別處不一樣,莊稼齊整而殷實,在一個真正的農家人而非不辣蛇屁股這樣五穀不分的懶鬼眼裡,這簡直是個奇觀。
死啦死啦沖著那些逃進了林子深處的生物揮了揮手:「抓回來。」
這真是個不費勁的活兒。隔著枝葉,我們聽到那些一直沉默著的生物摔倒的時候比跑的時候還多。它們跑得也不快,我們只好以小跑的頻率來追蹤枝葉那頭的聲音。很快我們便把那群生物中的幾個逼在山壁下了,更多的在暮色下遁入山林,那部分我們也不打算去追了。我們只是平端了衝鋒槍,看著被我們逼得走投無路的幾個生物,他們——或者我該繼續說它們——看來是此地的居住者。
郝獸醫不再裝模作樣地端著槍,而是下意識地去摸索身上諸多口袋中的某一個。迷龍甩手把槍放了,開始揉著臉,蹲下了喃喃地罵娘。我們其他人也木雕泥塑,像我們所對著的人一樣。
幾年後看見奧斯威辛集中營的照片,我唯一的感觸是我居然沒有感觸,因為那只是照片,而我早已見過人這樣活著。
他們身上掛著腐爛的破布,破布間露著突兀的骨頭。他們每一個人都和土是一個色的,我無法分出他們的性別。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們的眼睛,飢餓讓他們所有的肢體似乎都萎縮了,就剩下很長的頭髮和很亮的眼睛。
死啦死啦唯恐驚擾他們似的說:「我們是遠征軍。」
喪門星用雲南話又重複了一遍:「滇西遠征軍,自家人。」
那些由毛髮和破布組成的身形蜷了下來,蜷成一種跪的姿勢,從毛髮和破布下發出了念叨以及啜泣:「自家人,自家人,自家人。」他們早站立不住了,我們剛才的追逐耗盡了他們所有的體力。
我們遇見了當地人。我們放棄西岸,他們逃進深山,有條無形的鏈子拴在他們的脖子上,另一端連著他們的田地。該播種了,否則一年荒廢了。他們在草棚里輾轉反側,把霉爛的衣服揉成碎片。後來他們去播種了,留下幾具被日軍無聊時射殺的屍體。後來他們去澆水,留下幾具屍體。後來他們去除草,留下幾具屍體。再後來這成了無形的協議:他們可以種地,但得被當作靶子。他們在日軍眼裡成了一種還保留著耕種本能的野獸。
我蜷在一棵樹邊,看著遠處長勢不差的稻田和更遠處無人的村莊,捂住了嘴和鼻子,無聲地哭了會兒。這時我聽見了響動,忙擦乾眼睛,原來狗肉在我身邊漫步。我抱住了它:「狗肉,好狗肉,你懂這些嗎?你最好不要懂。」
我的團長攙著那隻老猴子從林子里出來,看見他們我站了起來。老猴子要給他指路:「你們走這條路,這邊沒得日本鬼子。」
死啦死啦問:「你們誰去過銅鈸?」
老猴子就有些神氣活現:「我,我去過。我是村長,地主,走的地方多。」
死啦死啦又問:「銅鈸也是這樣?」
「銅鈸?」老地主用他老沒牙的嘴做了一個儘可能輕蔑的表情,「銅鈸被招安啦,順民呢。老子蓮花村就是不招安,拿槍打,放狗咬都不招安,老子餓死也不要招安,老子死在自家田裡就好。干他娘的招安,老子……」他激憤如此,又虛弱如此,活活把自己嗆在那兒了,喪門星忙用砍人的手幫他捶著背。
死啦死啦一個躬鞠了下去,額頭快碰到膝頭。他抬起身說:「沒人能把你們招安——所以請你們被招安吧。否則,我會永世不得安寧。」
老猴子倒更加激憤起來:「誰講的?被招安的都沒得好下場。清靜了幾天,壯勞力就都被抓到南天門修工事啦。修好啦就殺啦埋啦。逃回來的人講,南天門都挖空啦,山裡頭跟鬼打牆一樣。日本人不要臉,講那樣的工事是要吃掉十個師的,中國人要把屍體堆得山一樣高才過得去。」
「逃出來的人呢?」
老猴子簡單地說:「死啦。」
死啦死啦看了我們一眼,開始拔步,他那一眼的意思只有郝獸醫弄明白了。郝老頭兒忙著把身上所有吃的掏出來,放在樹邊,我們也忙著往上邊添加內容。我直接把吃的塞到了老猴子的手上,他總算還是個膽大的,其他人在太久禽獸的生活中對我們仍然畏懼。
老猴子呱啦呱啦地跟我說什麼,我聽不懂。
「他說什麼?」我問。
喪門星翻譯:「他說我們再來,他們就只剩骨頭了,記得跟人講,這幾把骨頭絕對絕對沒有被招安。」
我連忙點了點頭,然後儘快追上我的團長。他的步態和我是一樣的,我想他像我一樣不願意被人看見正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