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對一群不怎麼放心又不怎麼放在心上的畜牲,最好的方法就是讓它們趕快進圈,所以我們的「進來」實際上是從在外邊的空地上丟人現眼,改挪到師部院子里的某間屋裡不那麼丟人現眼。


  這裡不寬,當押我們進來的何書光和兵們關上門以後更是如此。因為又不寬敞又門也鎖了,它就尤其像個牢房。


  我們一直在沉默,甚至連看別人的興緻都沒有,一直到迷龍打破沉默:「不是看槍斃么?咋就是換個牢房?」


  不辣沖著關上的門大叫:「我要看槍斃!」


  郝獸醫急得不行:「噯噯!話沒有這麼說的,好像你想他死似的。」


  不辣辯解:「我想的是都是外鄉人,死的時候有人磕倆響頭,也叫送行——我要看槍斃!」


  蛇屁股沒跟著叫,可悶了悶勁兒,沖著門就是咣的一大腳,這屋子顯然少有人住,被他踢得灰土落我們一腳。外邊有人在開鎖。


  蛇屁股那也不知道算是警告還是嚇唬:「往後讓。開門准就是槍托……噯,迷龍,你往前站。」


  迷龍也聽出那是叫他背鍋的意思來,翻了眼直瞪他。然後門開了,我們拿手肘護著臉面,但並沒有槍托杵過來。


  門外站的是那個從我們過江后便一直在虞嘯卿身邊的傢伙,那個一臉庸人相,五十左右的上校,但那臉庸人相現在對我們來說卻近乎親切,因為虞嘯卿其他的手下倒是一臉軍人相,可看我們倒似在奇怪豬怎麼套上了軍裝;而他看我們是在看人的,光這一點就叫我們如沐春風。


  張立憲和何書光在他身後,何書光的手風琴挎在別人肩上,他們像是怕他們的官長遭了我們的侵掠。


  那個上校安撫我們:「大家少安毋躁,君子……唉,去他的君子,我就是說你們這麼鬧要把事情搞砸的。」他看了看我們這屋,「噯,張營長,讓你給他們找個地方休息,找的地方怎麼連張椅子都欠奉?」


  張立憲瞪著我們,啪嚓一立正:「副師座,這是禁閉室!要換嗎?」


  上校擺擺手:「算啦算啦,都是吃苦受難的弟兄,不講這個啦。給他們找點兒吃的來。」他看著我們,「沒吃吧?」


  我們自然也沒人搭腔,只有阿譯敬了個禮:「唐副師座!」


  上校說:「好。好。林少校,十五期軍官訓練團。我還記得呢。」


  阿譯興奮得臉發紅:「是的!副師座!」


  我們白眼向著他,因為他這會兒最像個軍人,像到好像南天門是他帶我們打的。


  「吃了沒?肯定沒吃。」自問自答后,上校向著張立憲那幾個抱怨,「你們師座就這個不好,晚睡早起聞雞舞劍的主兒,他要有點兒事誰都別想騰出早飯工夫。瞪著幹什麼?站這兒扮臘肉?去找吃的啊——再這麼瞪著,我罰你上江東瞪日本人啊。」


  他顯然是個與上與下都很親昵的人,對著張立憲虛踹了一腳,張立憲掉頭就走,也不因在我們面前失了面子生氣,還扔下一句:「我倒是想啊。」


  「會成真的。」上校說,然後他看著我們,我們瞪著他。「唉,各位放鬆。你們是勇士,軍人,我是來打雜的,就跟你們說的死老百姓差不多。小姓唐,漢唐盛世之唐,名基,路基之基。愧領虞師副職,臨時的,臨時的。唉,失陪。海涵。今天忙,實在忙。」他是真忙,走兩步又回頭對了正要把我們鎖回去的何書光說,「噯,何連長,門就不要鎖了,他們又不是犯人,別亂跑就好了。」


  何書光便讓鎖門的兵住手:「是。」


  然後那位上校便匆匆地去了,我們瞧著他的背影發愣,因為我們實在沒見過這樣隨和,隨和到真像個死老百姓一樣的軍人,而我們也瞧出今天這裡確實很忙,來來往往的兵在院里抬桌子搬傢具,像是搬家又像是收拾房子。


  阿譯遲遲地對著人的背影又來個亢奮過度的敬禮,我們瞟著他,因為這份慢半拍,也因為他難得的熱情,甚至是熱得有點兒阿諛。


  阿譯便訕訕地笑:「唐副師長……就說過一次話,人很不錯的。」


  何書光戳在門外,因為門不能鎖,人又不能亂跑,他就不好走,眼看著院子里,說:「他是虞師座的長輩。當然不錯。」


  我問他:「何連長,請問……今天有什麼貴事?」


  何書光瞧我一眼,恐怕是因為我總算是個中尉才沒哼我:「貴事沒有。軍里來人聽審,就這事兒。」


  「……審什麼?」我又問。


  何書光便上上下下打量著我們,詫異而不屑,就是那種看豬穿上了軍裝的表情——他可不想無論是他或他的弟兄們,從來沒人跟我們說過這方面的半個字。


  「審什麼?審什麼用傳你們來?諸位那良心要自己審的,不勞師座的駕。」他倒越說越來氣了,「我很看不上你們,那個人是渾水摸魚了點兒,可打仗是把料,跟你們也算同生共死的。……什麼?他媽的!」


  我把門砰地在他眼前關上了,何書光在外頭愣了一下,狠踹了一腳就懶得管了,反正他也並不想看見我們。


  我們沉默了很長一會兒。我開口的時候輕且慢,唯恐吐錯一個字的架勢。


  「是審。不是斃。」


  郝獸醫問:「……是誰說的斃啊?」


  蛇屁股乾脆地說:「阿譯。」


  阿譯囁嚅道:「……唐副師座說的,『死定了,軍法從事』,他原話。」


  喪門星問:「莫不是審完了再斃?我見過審人,罪狀紙一念,就地咔嚓。」我們瞪喪門星,瞪得喪門星覺得該找個洞鑽進去。


  「……我們從辛亥革命之後就是文明國家。」阿譯說。


  喪門星顯然沒有聽明白:「……什麼?」


  我跟他解釋:「就是說我們已經不咔嚓了,文明,就是咔——嘣——叭勾的意思。」儘管我把槍聲學得連拉栓上彈都精細出來了,喪門星仍不懂,一個雲南人連北方腔都急了出來:「……啥?」


  迷龍忽然開口:「啥啥啥的?一個鉤子嘴,一群豬腦花。你們整點兒有用的成不?」


  我們瞪著他,今天的迷龍一直沉默是金,這讓我們對他多少寄以期望。他站在我們的圈子之外,也儘可能做出一副狠巴巴的樣子。


  「這事簡單。等上了公堂,誰要敢說一句壞話,我整死他。我說的是當場整死。」為助聲勢,這傢伙對著牆上就是一拳。


  喪門星嘖嘖地評價:「力使蠻啦,關節都淤住了。」


  「那什麼是好呢,迷龍?」我問他。


  迷龍完全按照自己的邏輯得出結論:「那啥……就是該在街上豎著碑立著表,武官下馬文官下轎的那種啦。光照日月,氣貫千秋那啥的。」


  我們不看他了,我們大眼瞪小眼。


  我們被何書光帶進這個怪異的地方,它是臨時布置的,布置陳設的人顯然是對西學很看重的,似模似樣的原告席、被告席和證人席都有。但安排活兒的人卻大概是個大老粗,兩排兵衙役一般地戳在我們進來的道旁,把步槍如水火棍一般杵在地上——看來和我們中的很多人一樣,他們對審的概念也僅僅來自戲文。


  我們畏縮著從同僚中走過。虞嘯卿和唐基早已在那裡了,還有一個掛著少將銜但一臉漠不關心的傢伙,自然便是軍部大員陳主任。張立憲坐在側位權充了書記員。不愛冷場的唐基在和軍部大員耳語,就輕鬆的表情來看顯然在談與此無關的話題。虞嘯卿卻是站在那兒看牆,給我們的感覺是他不願意看見我們。


  然後我們看見一幕中國式啞劇,唐基對了正位向陳主任示請,陳主任向唐基示請,敢情這場官司是誰的主審都沒定。我們站在那兒大氣不出,看著唐基和軍部大員像摔跤一樣把對方擰向主審的位置。


  虞嘯卿一屁股在主審位上坐了,這倒也解決了那兩位的懸案,兩位看了眼虞嘯卿,相視一笑,也就剩下個左右的問題。


  虞嘯卿詢問地看了看左右的兩位。


  那場謙讓戲似乎又要開始了。唐基向軍部大員一伸手:「陳兄請。」


  陳主任說:「唐兄請。虞師座請。」


  唐基堅持:「陳兄請。陳兄是上使。」


  陳主任推讓:「何來上下?又何敢佔先?虞師座請,唐兄請。」


  唐基再堅持:「虞師座已佔了一次先了。這回還是陳兄陳兄。」


  我幾乎有點兒同情虞嘯卿了,他那腦袋左右左右地撥浪鼓一般,看起來他很想自己就開庭算啦,但被唐基那麼一說就只好繼續做撥浪鼓,終於忍無可忍時向著陳大員一攤巴掌,倒像要揍人一樣:「陳主任請!」


  顯然陳主任與虞師座不是那麼融洽,他愣一下,干哈哈:「好好,客隨主便,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啦。」他足咳了三五聲才清好嗓子,「開庭!」


  臨充法警的兵們應付得很絕,「虎——威」的一聲,還把槍托子在地上搗了兩搗,「升——堂!」


  不辣和喪門星撲通一聲便跪在地上,被我們連踢帶掐的,兩位又猶猶豫豫地站了起來。


  虞嘯卿終於收回他要殺人一般的目光,被他盯著可真不好受。陳主任也終於不再瞪我們,而改看了眼唐基。唐基倒自在,哈哈大笑:「鄉野鄙俗,吝於教化。」


  陳主任笑得很像乾巴巴的念白:「哈哈……」


  虞嘯卿很不幽默地喊了一聲:「帶犯人!」他沒法兒覺得不丟人。


  阿譯在悄聲糾正:「這不對。他沒定罪,是被告。」


  我們沒機會評價,因為我們進來的門開了,死啦死啦被押進來,重犯的排場,余治和李冰押著他。他看了眼我們,然後便開始打量這似公堂又似法庭的地方。唐基和陳主任都在盯著他。書記員張立憲做出一副奮筆疾書的架勢,但死啦死啦的興趣似乎在這老房子里的某處房樑上,不甘輸掉任何半口氣的虞嘯卿也一起瞪著那房梁。


  我身後某個不爭氣的傢伙又開始「團長團長」地念叨,我看也沒看往後踹了一腳,那念叨變成了輕輕的抽噎。迷龍往前輕輕走了一步,被盯場的何書光瞪著,郝獸醫掐著他最敏感的一塊肉把他掐了回來。


  唐基揮了揮手,余治過去鬆了死啦死啦的銬子,死啦死啦輕嘆了口氣,看著和揉著瘀傷的手腕。虞嘯卿不願意看他,便盯著自己的桌面。


  我們緊張得輕輕地咳嗽,這樣的沉寂實在是要死人,連克虜伯咽唾液的聲音都響得嚇人。我們回頭看他,克虜伯不咽了,但是某個傻瓜的心臟實在是跳得太響,我瞪著阿譯,輕聲地說:「別跳啦,傻瓜。」


  阿譯遲鈍地看了我一眼,蛇屁股指了指我的心房。我發現那聲音來自我自己的軀殼。


  虞嘯卿終於給自己的手找了件事做,他一開一合著腰上的槍套,讓上邊的金屬扣發出碰擊聲。虞師座的手欠壓住了我的心跳聲,謝天謝地。


  但我們所有人都覺得他會全無先兆地拔出他的柯爾特,把他的審問對象就地槍決。


  虞嘯卿的槍套仍咔嗒咔嗒地在響,唐基在這聲響中冷不丁地發問,張立憲的筆唰唰地劃過紙張。


  「姓名。」


  「龍文章。」


  「年齡。」


  死啦死啦猶豫了一下:「光緒三十四年生人。」


  唐基被這種老人才用的計數方式弄得也猶豫了一下:「光緒三十四年?」他反應還快,沖著發愣的張立憲揮了揮手,「三十四歲。」


  死啦死啦說:「嗯,戊申,土猴。那年光緒死啦,好記。」


  「那年慈禧也死啦。」虞嘯卿說話在我們聽來總陰惻惻的,「現在民國三十一年,你說什麼光緒年,想回到滿清嗎?」


  死啦死啦否認:「不是。這樣好記事,發生過什麼,到過哪兒。」


  虞嘯卿說:「國難當前,做軍人尤其要精誠專心。因閑花貪生,因野草懼死,這樣的軍人該死。」


  死啦死啦說:「如果我不能記住經過了什麼,那就死也是個糊塗鬼。」


  虞嘯卿說:「現在死了,你明白嗎?」


  死啦死啦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搖了頭。


  「那你真要做定糊塗鬼了。」虞嘯卿簡短地說。


  我們聽得心裡大跳了一下,而唐基輕咳了一聲,虞嘯卿便不再發問,轉而玩他的槍套了。唐基繼續問。


  「籍貫。」


  死啦死啦乾脆地回答:「不知道。」他很歉疚地向發問者點點頭,「慚愧,是真不知道。」


  唐基絕有一份見怪不怪的修為:「祖籍。」


  「我家裡人顛沛得很。出生前他們換過幾十個地方。」


  「出生地。」


  死啦死啦答:「我在熱河和察哈爾交界出生,荒山野地,到底是熱河還是察哈爾,誰也不知道。」他認真地補充,儘管那補充聽起來像搗亂,「是個廟裡,廟裡沒和尚。光緒慈禧都死啦,和尚尼姑都被拉去念經啦。」


  張立憲手足無措地看他的師長,師長手上的槍套咔啪得越來越響,不耐煩中充滿著殺伐氣,這樣的回答顯然無法記在公文上。


  唐基再問:「在哪兒長大的?」


  「一歲在河北,兩歲在河南,四歲時到了山西,我記得運城的硝石湖,白茫茫一片,還有關雲長的故居。六歲時去了綏遠。」死啦死啦扳手指細數的樣子看起來真是很無辜,而這種無辜在這個地方看起來像是挑釁,「跟著家人走,外蒙、甘肅、新疆……直皖戰爭時在康藏,後來東行了,後來是四川、陝西、湖北、安徽,江山如畫,江蘇……中原大戰,捎著江蘇也不太平,轉了南,浙江、江西、湖南,黃鶴一去不復返……」


  我們發著怔,我們又想笑,又怕虞嘯卿拔出槍,砰的就是一下。


  虞嘯卿沒有拔槍,而是說:「今天要定你的生死,不是我的。繼續鼓唇弄舌。」


  死啦死啦解釋:「所以要說清楚。我從來沒能想清都去過哪些地方。」


  虞嘯卿問:「跑那麼些地方幹什麼?鬼打牆嗎?」


  死啦死啦答:「找口飯吃。師座。」


  虞嘯卿操起一個很薄的卷宗袋,那該是關於死啦死啦的全部資料了,看起來他很想把那東西扔死啦死啦頭上:「閣下的戎伍生涯。區區一個理庫的軍需中尉,管鞋墊襪子的居然在戰亂之秋冒領團長之職。臨戰之時有人推三阻四謊話連篇,我最惡不誠實之人。」


  死啦死啦說:「師座,我們之前沒見過,我不知道您的好惡。我不是說著真話長大的,可今天說的都是真話,因為今天要定生死。」


  虞嘯卿看著他:「你在乞命?」


  死啦死啦承認:「是在乞命。盡其道而死也,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先賢孟子說的。我剛知道要做什麼,師座。」


  虞嘯卿問:「做什麼?偷奸犯科?見縫插針?」


  「那是怎麼做。我剛想做,想也沒機會。」死啦死啦看起來有點兒茫然,「我不知道怎麼做,我從來沒能站穩腳後跟,一直虛耗。」


  「你確實該死。」虞嘯卿說完靠回他的椅背上,連槍套也不玩了。唐基詢問地看了他一眼,才決定問下一個問題。


  「哪年從戎?」


  「民國二十五年。那年委員長推行新生活運動,廣播國民自救救國之道來著。」


  唐基心不在焉地應道:「嗯,嗯。是的。」


  張立憲小聲地向他求助:「籍貫?」


  「河北吧。籍貫河北。」唐基說。


  張立憲先惱火地看了眼死啦死啦,然後唰唰地記錄。而虞嘯卿一瞬不落地盯著死啦死啦,像頭擇時而噬的豹子。


  我換了換已經站酸的腳,這樣的磨嘴皮子看來要延續很久。有坐的地方,但從死啦死啦進來后我們就再沒誰坐著。我們戳在那兒,大氣不敢出。


  唐基仍在繼續他的例行公事:「婚否?」


  死啦死啦搖頭:「否。養自己都很麻煩。」


  「可是我黨黨員?」


  死啦死啦做出了一個酸酸的表情:「我黨對一個補襪子的軍需沒有興趣。」


  虞嘯卿忽然將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又直了起來,這傢伙提問時像發難。


  「在哪兒學的打仗?」


  死啦死啦愣了一下:「什麼?」


  虞嘯卿說:「你的毛病很多,別讓我再加一條裝腔作勢——你在哪裡學會的打仗?」


  死啦死啦默然:「……我會打仗嗎?」


  虞嘯卿盯著他:「裝腔作勢——該死。」


  死啦死啦說:「死了很多人。」


  「軍人之命,與國同殤。你我很快也是這條命——哪兒學的打仗?」


  「我看見很多死人。」


  「我也看見很多,沒邊沒際的。」虞嘯卿又說,「與我同命的死人。我還活著而已——哪兒學的打仗?」


  死啦死啦的回答仍是文不對題:「死的都是我們的人。」


  虞嘯卿站了起來,我們都知道他是個暴躁的傢伙——冰山一樣的暴躁,所以他一言不發,他拔槍快得很,快到你盡可以相信他十七歲就殺過人,然後他一槍轟在死啦死啦兩腳之間。


  老傢具沉,倒地時很響,那是陳主任跳起來時撞倒的。唐基扶桌子站著,他好點兒,但也就是沒撞倒椅子。審人的人現在全站著。死啦死啦站在原地,看著腳與腳之間的一個彈孔。


  陳主任提醒虞嘯卿:「這……這……是法庭。軍事法庭。自重。自重。」


  「嘯卿,放下。」唐基說,然後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讓余治什麼的去拿虞嘯卿的槍。


  虞嘯卿生硬地說:「這是法庭,更是軍務。不要干擾我的軍務。」


  那幾個唯虞是從的傢伙被虞嘯卿一眼便看了回來,實際上他也並沒失控,他只是瞪著死啦死啦要一個答案。


  死啦死啦說:「幸好地不硬。跳彈會傷到無辜之人的。」


  「仗打成這樣,中國的軍人再無無辜之人。」虞嘯卿不容置疑地說。


  死啦死啦搖了搖頭。


  虞嘯卿釘在同一個問題上不放鬆:「在哪兒學的打仗?」


  「民國二十五年從軍,二十六年開始打仗,現在是民國三十一年,我們死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一直看著,心裡很痛,一直很痛。」死啦死啦仍沒有直接回答。


  虞嘯卿把槍抬了起來,這回是直對著死啦死啦的腦瓜子。


  我們看著死啦死啦的腦袋攔住了那支點四五的槍口,等著他腦袋開花。我們擔心而不是驚慌。如果你在槍林彈雨里活太久了,被一發打別人的子彈打中,你會當它就是命。


  我們都聽懂了,連克虜伯都聽懂了。但我們的師長聽不懂。因為所有人都不是無辜的,所有人都有罪,該死。死著心裡不痛。我們的師長心裡憤怒,但心裡不痛。


  我猶猶豫豫地舉起了一隻手。


  虞嘯卿示意我:「說。中尉。」


  「他的意思是說,看著我們死了很多人,所以他學會了打仗。從敗仗中學的。」我替死啦死啦解釋。


  虞嘯卿沒理我,看著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說:「都是無辜的。我生下來,三十四年,走了二十個省份,是為了活,殺身成仁捨生取義不是樂事,不是爹媽教我的分內事。有的人喜歡拿起武器,有的人想和別人不一樣,有的人是混口飯,有的人怕自己太弱,有的人怕被千夫所指,所有人都害怕,只好學著喜歡殺戮。從來沒有過的勇敢、剛毅、年青和浪費。都是無辜的。」


  我們安靜著,多少有點兒難堪,因為他實際上把這裡的每個人包括了進去。


  「所以,學會了打仗?」虞嘯卿問。


  死啦死啦點了點頭。


  虞嘯卿說:「坐。」


  他是向陳主任和唐基們說的,而那幾個都唯唯地坐下時他自己並不坐,看起來這傢伙討厭坐。他把槍放回了套里,往下便一直在審判席後龍行虎步。


  他盯著死啦死啦:「你恨日本人?」


  死啦死啦答道:「我恨讓我們成了現在這樣子的東西。」


  「是什麼?」


  「不知道。我一直很渾渾噩噩。」


  唐基忽然問:「你對赤色分子是怎麼看的?」


  虞嘯卿在他的踱步中愣了一下,看了看唐基,氣氛忽然便有點兒變。陳主任從漠不關心忽然成了極為關心,張立憲們的反應像唐基觸碰了一個不該碰的禁忌,我們剛鬆了一下,忽然又覺得喘不過氣來。


  虞師前身以反共發達,雙方合作已六年,而虞師內部仍以赤匪稱呼,讓我覺得想弄死死啦死啦的人不僅是虞嘯卿,還有唐基。


  死啦死啦答:「書生不可以沒有,但是空談誤國。」


  唐基追問:「是說赤色分子?」


  「是的。」


  陳主任審問中第一次開口:「沒打過交道?」


  「遊歷的時候,見過他們的遊行和口號。」


  他坦坦蕩蕩,讓陳主任立刻就沒了興趣。唐基從自己的銀煙盒裡給軍部大員上了根煙。我們再度鬆了一口氣。


  虞嘯卿問:「跟日本人打過大仗?」


  死啦死啦答:「打過。」


  「哪仗?」


  「這仗。」


  「就一仗?」


  「我沒經過大陣仗。」死啦死啦老老實實地說。


  虞嘯卿似乎不信:「一仗就打得這麼恨之入骨?」


  「……什麼叫恨之入骨?」死啦死啦問。


  虞嘯卿說:「你那種打法叫破釜沉舟已經太客氣了,簡直是斷子絕孫。」


  死啦死啦回頭看了看我們,張了張嘴,表情簡直有點兒痛苦:「我不恨誰。我最多只帶過四個兵,是理庫,不是打仗。在西岸我發現我後邊跟著一千多人,我很害怕……」


  虞嘯卿問:「害怕還是得意?」


  「好像都能叫人喘不過氣來,那就都有。我已經親眼看見,在南天門上我已經看夠了。我以前一直逃跑,也遭遇過死人,可死的人都不夠分量列入戰役里。還有,我去過那些地方……」


  「怎麼講?」


  「我去過那些地方,我們沒了的地方。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千絲燒賣,」死啦死啦用一種男人都明白的表情說,「還有銷金的秦淮風月,上海看得我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天津麻花狗不理,廣州艇仔粥和腸粉,旅順口的鹹魚餅子和炮台,東北地三鮮、狗肉湯、酸菜白肉燉粉條,苦哈哈找活路的老林子,火宮殿的鴨血湯,還有臭豆腐和已經打成粉了的長沙城。」 克虜伯不知時機地咽了咽口水,我們聽得想殺了他,他要只說些我們擦不著邊的倒也好了,偏他說的還凈是我們吃得起甚至吃過的東西。


  然後他攤了攤手,以他特有的方式斷句總結:「都沒了。……我沒有涵養。」


  虞嘯卿說:「我也沒有。」


  陳主任和唐基顯得有點兒難堪。


  死啦死啦接著說:「沒涵養。不用親眼看見半個中國都沒了才開始發急和心痛,不用等到中國人都死光了才開始心痛和發急。好大的河山,好些地方我也沒去過,鐵驪、扶余、呼倫池、海拉爾河、貝爾池,長白山、大興安、小興安、營口、安東、老哈河、承德、郭家屯、萬全、灤河、白河、桑乾河、北平、天津、濟苑、綏歸、歷城、道口、陽曲、開封、郾城……」


  唐基制止他:「可以了,我們明白你的意思。」


  死啦死啦卻堅持說下去:「我是個瞎著急的人,我瞎著急。仨倆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場大敗和天文數字的人命,南陽、襄陽、賒旗店、長台關、正陽關、潁水、汝水、巢湖、洪澤湖、鎮江、南京、懷寧……」


  唐基打斷他:「好了。」


  死啦死啦並不理會他:「上海、淮陰、蘇州、杭州、黃浦江、太湖、南通……」


  唐基不再說話了。虞嘯卿也並沒有制止死啦死啦的意思,而張立憲唰唰地記,並不是記在本上,是記在用來做草稿的空白紙上。


  我們呆若木雞地擦著冷汗。


  「……屯溪、六安、九江、武昌、漢口、修水、宜昌……」


  他說得很紛亂,就像他走過的路一樣紛亂。


  這些丟失了和慘敗過的地方,仨倆字一個的地名,他數了足足三十分鐘。


  虞嘯卿大概說得對,現時中國的軍人大概都應該去死。我們沒死,只因為上下一心地失憶和遺忘。而且我們確信數落這些的人已經瘋了,沒人能記下來這些慘痛還保持正常。


  陳主任的頭上冒著熱氣,像被水澆過。唐基自己伸手從已經放到陳主任那裡的煙盒裡想拿根煙,發現煙盒已經空了。虞嘯卿的姿勢完全沒有動過。盯場的余治李冰們瞪著牆像要瞪穿牆,張立憲密密麻麻地記滿了第五張紙。


  死啦死啦總算要接近尾聲:「怒江以西,保山、騰越、銅鈸,還有我們身處的禪達。」


  虞嘯卿第一次插嘴:「禪達沒有丟。」


  「這樣下去,快了。」


  虞嘯卿給了他一個「讓我們走著瞧」的表情。


  死啦死啦接著說:「十分之一不到,記性有限。不拉屎會憋死我們,不吃飯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覺活四五天,瑣事養我們也要我們的命。家國淪喪,我們倒已經活了六七年,不懂——我想讓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那個樣子。」


  虞嘯卿問:「什麼是本來該有的樣子?」


  「不知道。」死啦死啦答道。


  虞嘯卿盯著他:「你一直在自相矛盾。照你說的,這裡所有人都該死十遍二十遍。無辜?——是你說的無辜。」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死啦死啦又一次回頭看了看我們,「……一千多條人命還剩這麼一小撮……可能正是因為我們都只有一次好死,所以不知道……南天門上的仗對我算大仗,交鋒十六次,打完我這生平第一大仗后,我再也不知道了。」


  虞嘯卿審視了很長時間面前這個人的茫然,那種茫然近乎沉痛。


  他毫無先兆地說:「休庭。」


  第二輪審訊又開始一會兒了,我們仍然沒人坐著,只是靜靜聽著,因為說的也是我們關心的內容。這輪的審訊趨於平和,虞嘯卿仍沒有坐下,但他也沒有要拔槍的意思,他甚至不再去玩他的槍套。


  他問死啦死啦:「你去過那麼些地方,所以你能說十好幾個省份的方言?」


  「不倫不類地學了幾句。蒙語藏語也會幾句,滿語也會說幾句,可滿人自己都不說了。還有苗、彝、傈僳族……支離破碎地能說幾句。」


  虞嘯卿難得地說了句湖南話:「闖到你扎鬼噠。」


  「冇得辦法。要呷飯嘞。」死啦死啦也用湖南話回道。


  虞嘯卿多少有點兒滿意地繼續問:「你那很顛沛的一家人,做什麼的?」


  死啦死啦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兒不屑,儘管我們見過他怎樣對待死人,知道他並不是那麼不屑:「招魂的。」


  「做什麼的?」虞嘯卿似乎沒有聽清楚。


  「招魂。」


  「什麼?」


  「招魂呀。」


  虞嘯卿露出一種真正的不屑的表情:「就是那種小孩子感冒發燒,老太婆拿個盆出去敲出去叫?還是一個銅板哭號一刻那種?」


  死啦死啦看起來有點兒難堪:「也不是那麼簡單。人有其土,魂兮歸鄉。我那家人是專給死人叫魂,請死者歸鄉。和平盛世,人死得少,還死在自家土上,我家就很難活。戰亂之秋,人死得多,可顛沛流離的死了也沒人雇你來叫,我們更難活。就一直走著叫著。」


  「你真信人有魂嗎?儒道佛教,禪宗凈土,天主基督,你信的哪種?」虞嘯卿奚落地加了句,「還是五斗米道?」


  死啦死啦答道:「我信得謹慎,所以都說不上信。」


  「我說的是你真信人有其魂?你有魂?」虞嘯卿問他。


  死啦死啦卡了好一會兒:「不知道。」


  虞嘯卿得出結論:「那便是神漢。」


  死啦死啦看來寧可承認這個:「就是神漢。」


  「神漢怎麼又從軍啦?」


  「在寧夏時遭了瘟疫,我父母都死了,我媽跟我說我幹不了這行,我沒魂根,我生氣太重,沒法讓死人歸鄉,還要攪得他們不得安寧。」


  虞嘯卿命令道:「你招個我看。」


  「……什麼?」但是死啦死啦一定聽清楚了虞嘯卿的命令。


  「別裝傻。招魂。」


  「……我做不來。不光攪死人,還擾活人。」


  「招。我軍令如山。」


  看來沒得推搪。死啦死啦只好支吾了一陣,吟唱似的:「魂兮歸來!去君之恆干,何為乎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


  他駢四儷六很熱鬧,虞嘯卿把自己桌上的卷宗書筆幾乎全摔他身上了:「你到死有幾句真話?我是湖南人,我最敬的是屈原和岳飛,你來給我背《楚辭》?」


  我們幾乎想笑,因為很少能看見死啦死啦的狼狽。


  虞嘯卿簡單地撂下一個字:「招!」


  我們又很想哭,因為死啦死啦低著頭,從他嘴裡開始傳出一個聲音,像咒語又像音樂,你很難去聽清也不會願意聽清那是什麼意思,那更像媽媽的絮語,一個母親在垂死兒子床頭的嘮叨。我們安靜地和他一樣低垂著頭站著。


  我們沒法不想起我們死的時候,我想我們死的時候會很願意聽見這個聲音,我的怨氣會在這個聲音中安寧,我死了會回北平,死啦死啦說爆肚涮肉時我發現我熱愛北平。


  我們沒法不想起要麻,他的身上應該已經生花長草;想起康丫,我們埋他的地方現在是日軍腳下,我們祈望他不要問我們有良心的沒;想起從來沒關心過的豆餅,希望他現在已經被沖刷到海里,這趟門他出得比我們誰都要遠。


  唐基在聽,聽得很用心。陳主任在聽,像在聽戲文。但是虞師座不愛聽,他希望事情一清二楚,但是越來越多的事被搞不清楚。他選擇管他的,反正我將來是馬革裹屍。


  他止住死啦死啦:「打住打住。什麼玩意兒?」


  死啦死啦用東北腔回:「就是幹什麼玩意兒。」


  「你在我的軍隊里搞過這套?」


  「沒有。」我替死啦死啦回答道。


  阿譯用有點兒尖尖的嗓子也說:「沒有!」


  迷龍堅定地說:「從來沒有。」


  我們也不知道有沒有,我們只知道他對死人一向是有點兒怪怪的。幸好虞嘯卿不關心這個。


  虞嘯卿繼續,他是個怎麼繞也不跑題的人:「於是從了軍?」


  「是上了學。民國二十四年。我羨慕讀書人。以前我只能東拼西湊借點兒書看,還有偷。」死啦死啦答道。


  「二十五年從戎。一年?」


  「不到一年。委員長要新生活,新學校滿地都是,可用來編打倒什麼什麼的口號花的時間比讀書還多。二十五年局勢緊得很,於是從了軍。」


  「誰的軍隊?自忠將軍重義,宗仁將軍思全,聿明將軍此戰雖有失利,但崑崙關之捷絕非僥倖,立人將軍有儒將古風,又集機械之長,是我欽佩之極的人物,薛岳薛將軍堅悍,全殲敵一〇六師團,斃藤堂高英少將,湘之血戰有他,湘人幸事,或是傅作義將軍,五原長我軍心……」虞嘯卿眼裡放著采放著光,說這些讓這個對什麼都像沒興趣的傢伙如同著了狂一樣,但死啦死啦一直在搖頭,直到虞嘯卿索性住了嘴。


  「說出來師座也不會知道,就是……」死啦死啦不好意思到自己都撓了撓頭,「廣西的,七一四……柳州左近的一個守備團。」


  虞嘯卿看起來也有點兒失了驚的樣子:「守備團?連簡編師都算不上。七一四?」他敲著自己腦門子,「想起來了。打混耍痞販私鹽販鴉片在全省出了名的,調去打仗,離日軍還有百多華里就作鳥獸散了。」


  「嗯……左右左,各路兄弟來入伙,穿黃皮,背響火,草鞋皮鞋都認可,左右左,左右左,肯玩命就發財多……」死啦死啦唱起他那個曾經的守備團的軍歌。


  虞嘯卿跟著哼:「分賞銀,你和我,呷完米粉有火鍋,左右左,左右左,我們桂軍票子多。」


  「One more two more,左右左,哈哈哈哈嚯嚯嚯,哈哈哈哈嚯嚯嚯——我們的軍歌。」


  我們瞪著那一對兒,他們現在很像活寶,儘管虞嘯卿是綳著臉念白,而死啦死啦哈哈嚯嚯時也全無笑意。


  虞嘯卿點評:「著實該死。」


  死啦死啦贊同地說:「爛得拔不出來,連走的心思都沒有。唯一好處是現在我們不編口號了,我們沒事就打編口號的。後來我想跑,後來也真跑了。要打仗了,識字的陞官快,我進了個軍官特訓班。」


  虞嘯卿再次有了興趣:「哪個特訓班?」


  死啦死啦再度赧然起來:「前內政部長何鍵辦的。就在湖南,就辦了兩期。」


  虞嘯卿又噎著了:「那個打著坐等升仙的何鍵?……教些步槍操列,生背拿破崙克勞塞維茨以及中正訓導?害死很多人了。」


  唐基立刻咳了一聲。


  死啦死啦「嗯」了一聲,說:「但出來就是中尉了。」


  虞嘯卿說:「沒有升這麼快的。」


  死啦死啦有些害羞地解釋:「那啥……我從桂軍出來時偷了一馱子貨。」


  我們很多人臉上都已經有笑紋了,但虞嘯卿面沉如水地點了點頭:「這樣就合理了。」


  死啦死啦接著說:「後來換了很多部隊,沒有拿得出手的。有時候幾個月就換個發糧發薪的主兒。最北到過河南,然後就一路敗軍回來了。敗到禪達前還在一個新編師吃糧,可也散了,就跟上了師座您的部隊,去緬甸。」


  虞嘯卿頗有些悻悻:「我好吃嗎?」


  「咱們師出兵時有失計議,散碎地就去了。我上支部隊做的軍需職務,這回去緬甸也是,跟祁團副到緬甸時,大隊已經走了。祁團副在英國人的機場就被流彈炸死了。機場周圍很多兵散著,英國人不想管,所以我穿了祁團副的衣服。」死啦死啦沒有往下說,他想起什麼,我們也知道他想起什麼。


  往下的事情是我們共同的遭遇,一個瘋子把川軍團剩下的炮灰,甚至是另一個師另一個軍的炮灰攏在一起,然後一個晝夜間在怒江西岸斷送殆盡。


  虞嘯卿沉默。所有人都在沉默,剛過去的這場仗跟剛過去的很多仗一樣,讓我們只有沉默。


  「你是想保自己的命。」虞嘯卿聽起來有點兒疲倦,「你精似鬼,知道一個人落在緬甸連一天都活不過去,所以你拉上一群。」


  死啦死啦承認:「是的。」


  「你這種人怎麼都要活。」


  「是的。」


  「知道你的罪嗎?」


  「我害死一團人。」


  「不止這個。不過其他的想必你也不在意。」虞嘯卿看起來簡直有點兒惋惜,「我給過你一個機會在南天門上成仁的,為什麼要跑回來?」


  死啦死啦看了看我們。「因為我拉回來的人還沒死絕。」他想了想,又說,「不是,假的,我當時想的是再打下去就是為死而死了。我知道我作過很多孽,可不該死,每個人都一樣,我費這麼大勁是為了活著回來。」


  「還有,過過領兵的癮。既然你能用一馱子什麼貨換一個區區的虛銜中尉,想必很有領軍的夢想。」虞嘯卿說。


  「是的。」死啦死啦承認道。


  虞嘯卿點了點頭,他現在是一副可以休息了的表情,他的親隨們很會意,他們帶下死啦死啦前給他又戴上了手銬。


  虞嘯卿看著,並不表示反對。


  我站在一張桌子后,如果這個法庭再正規一點兒,這地方叫證人席。


  「我是學生從軍的。」我說。


  虞嘯卿對他的親隨們揮了揮手,他對我是真不怎麼待見:「他們都是學生從軍的。張立憲,你哪年跟的我?」


  張立憲答道:「『九一八』那年。那年我十六,師座您還是連長。余治和李冰是第二年,『一·二八』那年。何書光是盧溝橋之後。」


  虞嘯卿轉頭看著我,問:「聽見了?」


  我沉默。我恨這樣,但從小就這樣——我誇我強,便有人找來比我強的;我怨我慘,便有人數落比我慘的。我活我的,像死啦死啦一樣活著,用一把叫自己的尺子量這個世界。


  虞嘯卿喚醒我的沉思:「噯?」


  「我是說,做學生的時候想著當兵,抗擊日寇,腦子裡凈是所有人往上沖。當了兵,我真沖了,迎面炮彈炸出的熱氣,屁股后莫名其妙地生涼氣,我回頭一看,我一個在前,其他人在戰壕里樂。」我說。


  很多人在笑,看起來有很多人熟悉這麼個場景,但我沒笑,虞嘯卿也沒笑。


  「我再也不沖了,我想傻瓜才第一個沖;我也不第二個沖,第二個是白痴。可總得有人沖。我做連副,最拿手就是給新兵煽風點火,讓他們在前頭沖,老兵跟在後邊撿便宜或者撿命。老兵命金貴,打過幾仗還沒死的人尤其金貴,而且他跟你認識了,熟了,成朋友了。新兵通常沖一次就玩完,你不要認識他,那是炮灰。我手上光煽乎上去報銷的炮灰就一百多。久了,覺得對不住。我想要有個人帶我們一起沖好了,沒猜忌,大家一起,可沒這人,我們還是吵著罵著,誰都不服,誰都不信,勇敢,但是虛弱。可沒這人。現在我們有一個了,他幾乎把我們活著帶到東岸……」


  虞嘯卿打斷我:「下去。」


  我愣了一下,他壓根兒沒表情,我只好認為自己聽錯了:「我……」


  「下去。」


  我掙扎著說:「我還沒有說完。我想說……」


  虞嘯卿又一次打斷了我:「無須聽你倒完肚子里的稻草,你準備了一肚皮稻草來浪費時間,可什麼也說不清。學過點兒什麼,對吧?學生兵。你慷慨激昂一趟這裡人就活該跟你轉?拿慘烈來嚇唬我們?把這句話放進你的稻草腦袋——今天要文明,我沒帶刀,我拿它砍過多少該砍不該砍的人,數不清。我從十七歲砍到三十四歲,不說是怕嚇尿了你這樣的人。——下去。」


  何書光便來把我往下拖,我掙了一下,我憤怒,但是無力。


  「可是我想說的話很多!」


  虞嘯卿不理,唐基微笑了一下:「年輕人,太多了就說不清,想好要說什麼。」


  我連掙的力氣都沒了,乖乖地回到了我的人群中。我偷瞄了一眼站在一側的死啦死啦,他若有所思地看著虞嘯卿和我的紛爭,那種若有所思幾乎不是態度。


  我的人群愕然地看著我,他們失望得無以復加。


  迷龍問我:「咋回事?你不是賊能說的嗎?」


  「要整死他。不讓咱們說話。」我說。


  人渣們便輕信了並深以為然,臉上出現了深重的憂患。我沮喪地擠過他們,在後邊空著的椅子上坐下。


  這也許就是他們想要的,現在我們都不知道說什麼了,準備了一肚皮說辭,可據說那是稻草……最要命的是,它真的是稻草,會輕易地被虞嘯卿一揮兩段。


  我像個從不練功又起高了音的戲子,想矇混過最苛刻的看客。我們都虛弱得很,賊能說,可說不清。我只好像個被轟下後台的戲子一樣看著人渣們的後背,有時從他們的縫隙中我能看見沒表情的虞嘯卿、和風拂面的唐基和若有所思的死啦死啦,前兩者正拿著名單在我們中間確定下一捆稻草。


  下一捆稻草是郝獸醫,老傢伙站在證人位上,對了審判席上那陰陰陽陽的眼波,老傢伙一臉便秘神情。


  「……我就一直在尋思,我就尋思他哪兒錯,說五十知天命,我都五十六啦也沒知天命啊,還四年我就耳順之年啦,我也一直擼勁兒想順來著……」老頭子猛然激憤起來,「可我真不知道他哪兒錯啊!……」


  虞嘯卿喝道:「下去。」


  郝獸醫堅持不下去:「我想像他那麼干啊,我還干不來!快死的人跟我要個羊肉吃,我還給個豬肉的,連死人都騙……」


  虞嘯卿吩咐左右:「何書光,余治,請這位大叔下去。」


  又一捆稻草喪門星站在那兒跟審判席大眼兒對小眼兒,也許喪門星的馬步扎得真是很穩,但現在他在抖篩糠。他只管抖篩糠絕不說話。


  虞嘯卿只好歪了頭看著他:「噯?」


  喪門星撲通一下跪了下來,鬼哭狼泣地大叫:「冤枉啊!青天大老爺!」


  「滾下去!」


  又一捆稻草不辣站那兒,一臉誠懇襯托著這傢伙那種湖南佬目無規則的奸詐。


  「我一直當他是湖南人。」不辣說。


  「……什麼?」


  不辣的湖南音現在加倍的濃厚:「他蠻搞得。我一直疑起他是湖南人。要曉得,有句話講得蠻好,我找孟煩了——就是早先被叉下去那扎哈卵——寫了寄回老家了,中國要冇得,湖南人先死絕。」


  虞嘯卿這回沒說「下去」,還問不辣:「哦。你湖南哪扎地方?」


  不辣那一臉阿諛到了欠抽的地步:「寶慶。紙糊的長沙,鐵打的寶慶。師座您湖南哪扎地方?搞勿好是扎老鄉……」


  「下去!」


  大捆的稻草迷龍站在那兒,梗著脖子嚷嚷:「我就不下去!」


  我們大家都發愣,連上座的,因為還沒人說話。


  虞嘯卿說:「我又沒說讓你下去。」


  迷龍得逞了,先得意地掃我們一眼,再回頭說:「那我說啦?」


  「我沒說不讓你說。」


  迷龍滿嘴東北髒話:「鱉犢子玩意兒才好給他安個王八操的罪名呢,我覺得那啥吧,滿天下欠整死的貨真是越來越多了……」


  虞嘯卿喝道:「叉下去!」


  迷龍下來得最慘烈,是被槍托杵下來的。


  我們垂頭喪氣地待在那兒,甚至已經沮喪到坐著,我們大部分都已經折戟沉沙,而現在上邊站的是我們最不應該抱希望的人——阿譯。


  阿譯站在那兒,比最不堪的喪門星更加不堪,他全身都在發抖,眼淚汪汪到隨時就要哭了。


  迷龍收拾著身上被杵出來的青腫:「媽的,不要哭。」


  阿譯多半聽到了,因為他立刻開哭,哭得澎湃之極,大顆的眼淚往地上落。


  虞嘯卿都懶得說話了,仰了頭揉自己綳得太狠的麵皮。陳主任咳嗽。


  唐基安撫阿譯:「噯,林少校,何以至此?」


  阿譯從他的哽咽中擠出幾個字來:「他有罪。」


  虞嘯卿打醒了精神,這怎麼也是個驚人之語。唐基永遠不會讓人看出他的意外來,他微笑著說:「並不是要你定他的罪。你接著說。」


  阿譯就接著說:「可是,如果我三生有幸……」


  虞嘯卿追問:「什麼?」


  「如果我三生有幸,能犯下他犯的那些罪行,我寧願去死。」


  我們都愣了,我們瞪著那傢伙,那傢伙仍在哭,而虞嘯卿或唐基並沒說「下去」一類的話,虞嘯卿甚至用手指在輕輕叩打著桌面,等著。


  阿譯簡直是在號啕,看也沒看我們,而是以一種氣急敗壞的姿態,用手指了我們:「我死也不要做他們那樣的人,腦瓜裡邊冒著泡,不是想事,是搗糨糊。」然後他用同一隻手指了站在他五米開外的死啦死啦,「我要做他那樣的人。如果我真的沒可能做成他那樣的人,我現在就死。」


  唐基態度不明地「哦」了一聲,虞嘯卿仍然輕輕叩打著他的桌子。我們很沒面子地沉默著,聽著阿譯的抽噎。


  我們都不想做我們正在做的這種人。儘管阿譯像娘們兒一樣說死說活,並擁有我們中最搗糨糊的腦瓜,但他精確地說出了我們的想法。我嫉妒他,覺得那本該是我說的話,可我又疑惑那是不是我真想說的話。虞嘯卿說我一肚子稻草,唐基說我想說的太多,而我永遠在疑惑我到底要對自己說什麼話。


  回去的車很顛,和我們一起被扔上車的有下半個月的口糧和唐副師座特令賞的籃球籃網,他說健身保國,陶冶情操——可是車仍然很顛。


  阿譯最後也沒說清死啦死啦是個什麼樣的人,也沒有宣判,因為沒宣判便已退庭,也沒槍斃,因為沒有宣判。


  我們一邊被司機當糨糊攪,一邊在腦袋裡攪著糨糊。


  蛇屁股在又一次和克虜伯做了親密接觸后開始忍無可忍地大叫:「要死人啦!」


  喪門星表示贊同:「是啊。他是好人,要槍斃好人一定是靜悄悄的,砰啦。」


  蛇屁股罵道:「我說這個死脫了頭的開車的!」


  一袋米砸在喪門星身上,那是迷龍乾的:「你說誰呢?你還真是個喪門星!」


  喪門星在這會兒可不像個順民,拉了個馬步架子準備迎戰,可他顯然沒在一輛快把人顛作五勞七傷的車上練過馬步,被顛得摔在郝獸醫懷裡。


  我被顛撞在阿譯身上,阿譯在想著他茫茫的心事,帶著一個茫茫的表情和紅腫的眼睛。


  我看著車后遠逝的山景。我向死啦死啦告別,一千人死了,但這裡還有二十來個不要臉的得活。我心裡終於有點兒痛了,因為我剛發現他的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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