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我開始研究我身邊的油燈。我的心智一定是比上次來時成熟多了,所以時間並不像我原本以為的那樣漫長。當我瞪視的雲層完全變了個花樣時,院門吱呀地開了,我將頭轉得幾乎頂在牆角,我不願意去看一個剛碰過小醉的男人。那男人也就說一聲「走啦」,小醉響應了一聲「再來」。我聽著那男人的腳步聲從我身後路過,然後遠去,但我更關心的是來自小醉的關門聲。
我沖向剛關上的院門,急迫地開始敲門,把自己的額頭都撞到了門上。
我看見開了的門后,小醉由錯愕變成驚喜的臉,她立刻變得緋紅的臉讓我立刻成了一個沉穩的男人。
這個沉穩的男人開始掏自己鼓鼓的衣袋,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兩個美國罐頭已經在口袋裡放了很久了。我盡量用很家常的樣子給她,倒像丈夫捎了菜讓妻子下廚。
可她只瞪著我直發獃,有一件事是明擺著的,在這近一個月里她想著我像我想著她一樣。
這樣的失態讓我越來越沉穩起來。我退了一步,做出要走的樣子:「就是順路。那我先走了,軍務繁忙。」
忙個屁,而且我要走才怪呢,罐頭我都沒給到她手上。但是在我非常之裝犢子地點頭時,忘了這種生了青苔的石板路不是一般的滑,我踩滑了一下,揮著兩隻手想保持平衡,總算是堪堪穩住了。但小醉從門裡想跨出來扶我時,在門檻上絆了一下,於是她是從門裡跌衝出來的,又推了我一把。
兩個罐頭飛上了天,又落下了地。我們兩個大眼瞪小眼地坐在地上。我看著她,沮喪地撓了撓頭。
小醉坐在地上開始世故家常:「你……進來坐啊?」
「我……也沒站著啊。」
她顯然是覺得實在太丟臉了,所以沒笑出來。她連忙爬起來去撿罐頭,我撿了另外一個。小醉看起來像是想找個洞鑽進去了,低著頭。
「總是這樣子。你進來。」她說。
我都沒臉看她,就著她讓出的道進了那個窄得一次只能進一人的院門。小醉在我後邊又磨蹭了一下,我注意到她在折騰門上的那個八卦,不是正過來或反過去,而是乾脆把它拿了下來。
院子很小,年久失修,大部分房子接近報廢了,住在這樣地方的人無疑是拮据的,並且沒太多要求。牆邊種著花,應該是用來砸我的那種,因為花被摘了大半,就剩幾枝了,雞在其中散步。我回頭看了一眼,小醉正在閂上院門,那個八卦已經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然後我們倆又大眼瞪小眼地發獃。
我立刻明白一件事,這院里可以待人的去處除了小醉的卧房別無其他。
心懷鬼胎的人撞上了尷尬,我想去那個地方又不想馬上去那個地方。人渣們在我耳邊鬼叫:「他想睡女人。」不是那樣的——至少不全是。
我開始想辦法把幾塊頹倒的大塊石頭扶起來,顯然當這個院子還沒荒涼時它們是用來作為凳子的,而小醉肯定是沒有力氣把它們搬動。
小醉詫異地問:「你做什麼?」
我喘著氣掙著命,那石料都陷在土裡了,而這活顯然是迷龍乾的:「我……那啥,院子很好,我們在這裡坐。」
小醉「啊呀」了一聲。
我都快趴在地上了,而小醉這一聲輕叫讓我乾脆就趴在地上了,那遭老瘟的石頭仍不動分毫。我趴在石頭上看著她。
「你等一下啊,等一下。」說完她迅速地進她的屋,還沒進又同樣迅速地回來,把她拿著的那個罐頭讓我拿著,然後更加迅速地進了屋。我從那塊石頭上爬起來,我並不是個會安分守己的君子,其實就算我不想看也能透過窗欞看見,小醉在收拾她被折騰得很凌亂的房間。我轉開了頭,因為她主要在收拾的是她的床鋪。
我只好再一次看著此地變幻莫測的雲層,一手托著一個罐頭。我有點兒酸楚,因為那樣的凌亂來自一個她甚至不認識的男人。
我不在乎了,我已經死過十七八次,不,我在乎,但這確實就是我在冷槍和炮彈群中魂縈夢繞的人間天堂。
天上的雲層又換了個樣子——小醉的收拾確實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
我還站在那兒,換了條著力的腿。小醉把門和窗都打開了,由不得我不看——她已經把房間收拾差不多了,正讓陽光和空氣進去,並用一塊布大力揮打著屋裡的空氣。她看我看她便連忙笑了笑,這回不好意思的是我,我連忙縮回了頭。
我再轉回頭時,她已經出來,拿著一把剪子走向我,那樣匆匆的步態讓我後退了一步,我很擔心她再來一跤把剪子扎在我身上。
「對不起啊,對不起。」她沒口子地道歉。
原來她要剪的是我身後的花,我看著僅存的幾枝花在她的剪子下無一餘生。她屋裡屋外地忙活,那種忙法和迷龍要在一小時內做一副棺材有得一拼。她找了瓶子,裝了花,接了水,自己含一口,在陽光下噴一口,讓花比離枝前更加艷麗。
我看著她噴出的水霧,其中有彩虹的顏色。水霧飄過來,我趁她沒注意深深吸進一口,滿足著我不可告人的心理,而當我再轉頭時小醉已經不見了。
「進來啊!屋裡好亂,太亂了。」她已經進了卧房。
我走過去,刻意地低著頭沒去看在卧房裡喚著我的小醉。
我不敢看她,不看是為我的心臟著想,它現在亂竄得就像迷龍。我二十四歲的眼睛只見過荒蕪和戰爭,撕開的肢體,撕裂的心靈,我二十四歲才開了竅,明白女人的美麗。
但是我終需看見她。她的小屋子裡只有床,幾個疊在一起的箱子,桌子和兩張凳子。這個清貧的家剛才被她收拾乾淨了,床像從沒有人睡過,箱籠和桌椅擦拭得可以反射陽光,這本來會讓人覺得眼裡也太過空洞了一些,但是桌上的花和小醉補足了這些。
我站門口發著愣,拿著倆儘是洋文,與這屋頗不相稱的鐵皮罐頭,小醉站在她的桌邊擰著手,我小時交不上父親給的繁重課業時也會這樣。她翻了我一眼,然後用腳把一張凳子拉開,不用手是因為羞澀——她根本沒有一絲地方能讓我想到她為了生存而做的營生,但正因如此我越發去想起。
我們倆都簡直是躡手躡腳,像是怕驚擾到了什麼。
我輕輕挪開了那張凳子:「哦,我知道。坐。」
我坐了,從進這屋開始我就拘謹起來,想在這屋裡找一個能放下那倆罐頭的地方,但這屋裡放這玩意兒似乎就是突兀。我在凳子上挪著,掃了一圈,目光觸到她放錢的罐子時如同觸電。我看了她一眼,想她一定看了出來,所以才低了頭裝作沒有看見。我決定還是就把罐頭放在桌上。我發現我的嗓子有些乾澀,幹得變調。
「這是那啥……罐頭,給你的。」
「謝謝。」她的德行比我也好不到哪裡去,把一杯水推到我面前,「這是水,你喝。」
「謝謝。」
我喝水,其實我大可以不那麼喝的,一口乾掉了一整杯,然後我嗆著了。第一下我忍著,但是小醉已經來捶打我的背,她不捶還好,一捶我把整口水全噴在她身上。
我猛烈地咳嗽:「對不起對不起!」
小醉猛力地捶著我:「對不起對不起!」
我在漸漸的咳嗽中漸漸平緩,小醉忙於揉搓一個心懷鬼胎的傢伙,這個傢伙瞪著桌面被自己噴上的水漬,阿譯和豆餅的笨蛋靈魂要附在他身上了。
我的家教,讓我一見心儀的女子便腸子打結。不思量,自然忘,孟家男兒,省出那工夫來做大事,家父猛敲著我的頭如是說,用的是我偷來看的《金瓶梅》。我吃女人的敗仗多過吃日軍的敗仗,後來我忍無可忍地撲向未婚妻文黛,我們的偷食倒更像猴子摔跤,然後我滿心沮喪上了戰場,一敗至今。
小醉已經出動到手絹了,忙著擦我,一邊安慰我:「沒事的沒事的。」
我很沮喪,一邊看著她讓自己慢慢振作。
有事的,我知道我這回又要完蛋。我從來沒成功過,我想在這裡有一次成功。我死過十七八次,對著坦克衝過,雖然後來趴了,但我不該害怕一個土娼。
死啦死啦說見了狗衝上去咬,狗咬狗一嘴毛……我想他幹什麼?
小醉又一次把屋子收拾利索時轉過身來,我已經換了個姿勢,看得小醉愣了一下。我現在凳子斜放了,脊背靠著桌子,蹺著二郎腿,一隻肘支在桌子上,腦袋架在巴掌里——我猜我現在像個嫖客了。
「你……還難受啊?」她問。
「我不難受。你還好吧?」我答。
「還好。」
我像一個嫖客在談論嫖資:「我沒錢。兩個罐頭太少了,你也不夠吃多久。下次我再給你帶兩個過來。」
「……不要吧?那個很貴的。」
「我們倒天天吃。糧是拿命換的,可也是瞎子派的,這頓罐頭下頓也許糠,我們不吃白不吃,你也不拿白不拿。」我說。
「真的不要啦。你們是禪達的救星,你們在南天門打,我們在這邊都哭了。我旁邊有個老爺爺在燒香,他說這是天威星下世了。」小醉說,「我們老百姓都知道是你們救的。我哥就說,說什麼運籌帷幄,死得歸不了家的全是袍澤弟兄。現在禪達城裡到處都是長明燈,你看見沒有?我們私下裡說好了,那是祭你們的。」
我想了想,這一路確實看見過很多那玩意兒,就是放在門口,用瓦片搭了個遮風棚的小油燈,本地人用它來招魂,就連小醉的門口也有一個。
「我……可沒死啊。」我說。
「死了很多啊。大家說都是外鄉來的孩子,一戶引一個回家,讓他們逢年過節的也有點兒酒食冥紙。所以你千萬不要拿東西給我了,你要什麼來我這裡拿好了……只要我有。」
我已經完全坐正了,我沮喪地站起身來,把凳子放正了。「我走了。」我說。
如果要找個借口,在文黛面前的失敗我歸因於對包辦婚姻的內心反抗,而這敗於什麼?敗給我當不起的榮耀還是死人?
小醉露出毫不掩飾的失望之色:「就走啊?」
「不知道來做什麼……軍務……那個繁忙。」
小醉幾乎是沉痛地「哦」了一聲。
我走了,但是站在門口掀帘子的時候我看到小醉更深的孤寂,我轉回身來,盡我最大的恭敬和內疚鞠了個躬:「對不起了。真是擾你了。」
小醉瞪著我,我不知道她怎麼著,也不知道為了哪出就哭了。我有點兒發傻,想碰觸她又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心有邪念而猶豫,我終於碰觸她的時候她才開始說話,有點兒斷續。女人哭訴的時候總是不知道哭第一,還是訴第一。
「不是啦……我哥一年沒回來了……你來我很高興啦……他川軍團的弟兄也不來了……這院子都看慣穿軍裝的了……它不習慣了……我就知道你們會回來……說很難聽的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我哥的兵說他在外邊養了個女人,我哥說哪有的事……我知道他的餉都給我了,他是找了個女人養他。他跟你一樣很討人喜歡的……我現在想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去找她說話,我那時候生氣了……這裡真是太難過了……」
我愣著,我都不知道我在不在聽,我撓著脖子也撓著因癒合在發癢的傷口,我嘆著氣,轉著圈,搓著手。門外有人在砸門,是砸門而不是敲門,我停止了轉圈看著那門。
小醉哭著說:「隔壁王大媽……每天纏人說長道短,一說半天……不管她……」
我在好氣好笑中終於有了勇氣撫摸著她:「不管她,王八管她……小醉,你看我也回來了,我會常來,哭什麼嘛,不哭。」
小醉說著四川話:「我想你想得都快要死了。」
我聽得懂,如此之混亂,我混亂得心花怒放,幾乎咧開一個混亂的笑容。
但要命的是往下她說的那句我也聽得懂:「我們回四川吧,哥。」
而門外已經開始叫囂,說長道短的王大媽也許存在,但現在外邊砸門的是一個喝醉的男人,那人亂叫道:「會不會做生意啊?來月事了你也要掛個牌啊!」
小醉哭著胡亂說著:「……是隔壁王大爺啦……腦袋有問題的……不要理他。」
門外那個人顯然是在否認小醉說的話:「老子上回給的雙份錢呢!說了下回來。光收錢你也要做事啊!」
小醉勉力地編著謊話:「……腦袋有問題還喝多了……」
我悶著,悶一會兒后掀起門帘,院里有一截鍬把。
我出來,撿起那截鍬把,看了看門。小醉追了出來,怕門外那位說得更多,她不敢吱聲,只是猛力想把鍬把給奪走。
我看著門。
外邊是一個我的同類。區別只是他揣的是錢,我揣的罐頭。
我轉向院里那幾塊我曾撼過而沒撼動的石頭,現在我有了一根槓桿和根本無處宣洩的憤怒,我成功地把它撬了起來,讓院里有了石座。
門外已經沒聲了,顯然是已經走人了。
我站直了,累得眼冒著金星,小醉愕然地看著我。
「你……你不能老在屋裡待著,你要曬陽光啊!」我說。
然後我看著這個千瘡百孔的院子,一個全無生活能力的人已經在這裡生活了一年,要料理而沒料理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我看了看房頂:「煙囪方向不對啊!哪個地方都有常風向的,這方向,煙倒嗆著自己了!」
小醉絕對訝然地「啊」了一聲:「我以為就是這樣的。」
我開始挽袖子,那是個大工程:「沒辦法,真拿你。」
然後小醉跟著我,我去和煙囪決戰。
我蹲在收容站外的路面上,泥蛋和滿漢在他們的哨位上喚著我。我累得要死,早上還嶄新的衣服已經是灰一塊土一塊油煙子好幾塊,我望著禪達的暮色。
泥蛋叫我:「煩啦,你進來唦。」
我學他說話:「不進來唦。」
滿漢也招呼我:「來給我們講打仗。」
我沒有一點兒心情:「我放屁的。我沒殺過人,我吃齋念佛的。」
「鬼信嘞。」
「我放的就是鬼屁。」我說。
收容站里傳來人渣們做飯時必有的嬉鬧,騰著巨大的煙霧。我的身邊也有一座長明燈,我看了眼泥蛋和滿漢,那倆人沖我涎笑了一下。
我回了頭,靠在牆邊,仰著頭,看著炊煙竭力想升入雲層,然後在一個遙不可及的位置上被吹散。我累得要死,一邊想著再有空得去幫小醉把活幹完。我沒法兒在她那兒做一個銷金的醉漢,哪怕是銷緊俏的罐頭,因為在她眼裡我不是別人。
我們沒法兒擺脫死了的一千人,以前一萬都可以輕鬆忘掉。這回我們被詛咒了,下咒的人叫死啦死啦。他死了,他該死。
我的狗友們在院角支著鍋,一鍋飯正被七手八腳搶盛著,果然是不大夠,我搶了個碗照里扎,狠刮著鍋底。
菜是鹹菜頭,也被稀里嘩啦搶著。
蛇屁股問:「罐頭呢?罐頭叫煩啦偷走啦。」
我低著頭,連鹹菜頭都不搶了,我猛扒飯。
不辣涎笑著說:「快活不,煩啦?」
喪門星賤笑著替我回答,那表情實在有辱武德:「快活死了。」
「快活得都不願意進來跟我們待著了。」蛇屁股說。
迷龍坐在我們的圈子外,一碗飯盛得冒了尖兒,也不吃,陰鬱地看著我們。但是連郝獸醫也在傻笑。
不辣催我:「快活就要說出來啊,讓我們也快活。別裝扒飯了,這裡的規矩進了碗就沒人搶你的。」
「他喜歡吃獨食。」阿譯說。
我瞟了阿譯一眼,阿譯見勢不好立刻低頭扒飯。
我對他說:「拿你上桌我絕不吃獨食,吃不消你。」
蛇屁股歡呼:「好啦,煩啦正常啦,我還以為他觸邪啦。」
不辣一迭聲地催:「說說說說說說。」
我拉了個長調高呼:「累——死——啦!」
他們等著我往下說,虔誠得連我又往嘴裡扒飯時都保持著寂靜。
喪門星有些失望:「……啊?倆罐豬肉,仨字兒?」
「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夠了吧?」我說。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開始扒飯。
蛇屁股邊吃邊說:「害得郝老頭子晚上都要做春夢。」
郝老頭子叫冤:「我兒子都跟你們一般大了!關我什麼事啊?」
不辣揭發他:「等得口水滴答的,這個沒正經的死老東西。」
郝老頭子繼續叫冤,儘管不辣說的也是實情:「這麼說我,你們晚上要被雷劈的。」
蛇屁股把矛頭指向我:「彈藥金貴。雷公要劈也先劈沒天良的煩啦。」
「然後是老色鬼郝獸醫,他兒子都跟我們一般大了,還想女人。」不辣仍然不放過郝獸醫。
喪門星點頭:「對。」
郝獸醫啐了一口:「呸。」
不辣對蛇屁股說:「屁股,晚上睡得離沒天良的和老色鬼遠點兒,給雷公讓路。」
我越聽著越不成話,決定反擊:「雷公他老人家眼神不好,跟咱們炮兵似的又打歪了——你們猜打著誰?」
喪門星問:「誰?」
我瞅著他們每個人,每個人都準備好被我再損。我想起後邊還有一個,我看迷龍,迷龍正低頭打算扒第一口飯,被所有人瞅著便抬頭瞪著我們。
這時門外有人問路:「大哥,勞動下金口,這裡有不有一個川軍團?」
我們往那邊翻了一眼,一個兵在那兒問泥蛋和滿漢的路。這關我屁事,我回頭又瞅著迷龍。
他把一整碗飯砍在我們中間,跳了起來:「王八犢子狗卵子鱉孫……」
我們有好幾個人以為他要對我們發飆,拉出一副招架或者逃開的架勢。迷龍只罵了九個字,已經衝過去撞在問路的人身上,那傢伙比迷龍胖大,但被迷龍這一傢伙給結結實實撞摔在地上。
我們過去的時候迷龍已經騎在那胖子身上,咣咣地給了人好幾拳,邊打邊問:「我老婆呢?死胖子!我兒子?這肥膘你在怒江里泡出來的?打不爛你的五花肉是不是?我老婆……」
喪門星忽然給了迷龍腰眼上一腳,迷龍先瞪他,然後才順著我們的視線看向門口。
有倆人被這陣毆打和叫喊給勾了過來——迷龍老婆和雷寶兒站在收容站的門口。
迷龍在號,真箇是聲震四野。他把腰佝僂到這樣一個程度,以致你很想對他的屁股來上那麼幾腳,但只有這樣他才能把腦袋拱在他老婆的乳房上。他在乾號,腦袋也在不斷往最溫軟的地方拱動,以致你不知道他到底是久別重逢還是色心大起。
他老婆只好罔顧我們,撫摩著迷龍的頂瓜皮:「好啦,好啦。」
雷寶兒看了一會兒,也露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轉去跟狗肉對眼了。大部分人轉去吃飯,郝獸醫牽了雷寶兒,把自己那碗給了他,其他幾個又勻給了老頭子一點兒。
我和喪門星幾個去把仍仰在地上爬不起來的那個死胖子給弄了起來,他那身五花肉被迷龍收拾得不輕,揉著腰眼子靠在那兒說不出話來。
死胖子叫時小毛,在某支被打散的部隊里曾是PAK-37型戰防炮炮手,炮兵的條件遠好過我們,所以他擁有我們都想掐的五花肉。
死胖子一生只鍾情一件事,他曾見過國軍用150榴彈炮轟擊日軍,從此一見傾心,言必貶維克斯,言必贊克虜伯。後來我們就叫他克虜伯。
喪門星使出了一看就是會家子才有的功夫,讓克虜伯橫擔在門口的沙袋上,咔吧一聲,這回克虜伯真站不起來了。
他幾乎把迷龍老婆推下怒江,但轉頭一看她的丈夫在南天門上,便轉回頭做了護花的肉牆。他過了江便開始找迷龍所在的部隊,但我們在編製里不存在,所以他找了二十多天,一路要著飯。
克虜伯在喪門星和郝獸醫的聯手下被治得祖宗十八代地慘叫,他的鞋都在那一摔中飛了,我去撿了起來,看了看鞋底上磨出的破洞。
也許最近我們軍裝穿得還像個人樣,但我們的起居之處絕不像樣,一個屋裡幾堆稻草而已。
克虜伯坐在其中一堆稻草上,他痛得至今還沒說過一個字,而且現在不揉腰了,愁苦地揉著肚子。而郝獸醫的文治和喪門星的武治已經打得不可開交。
喪門星說:「你再讓我來一次,准好。沒有不好的!」
而郝獸醫拿著他的針:「你個土郎中,這是人哪,扎尾閭穴就好啦。」
「不對。百會倒在地,尾閭不還鄉。」
克虜伯嚷嚷:「肚子痛。」
郝獸醫說:「這個是章門穴了。」 喪門星否定郝獸醫的說法:「哎呀。章門被擊中,十人九人亡。」
「餓了。」克虜伯說。
那兩位面面相覷著,幸好我拿了碗飯過來,而且菜不止鹹菜頭,略豐盛一點兒。我把它遞給克虜伯,啥也不用說了,他埋頭開吃。
郝獸醫問我:「哪兒還有飯?」
「滿漢和泥蛋給的。滿漢說禪達人重情義,死胖子有情義,泥蛋說他娘的好像普天下有誰不重一樣。」我說。
喪門星點頭:「嗯,雲南人是重情義。」
我和老郝只好面面相覷地看著他。
老頭兒點著頭說:「有點兒缺,都看重,嗯,就是有點兒缺。好像錢似的,好像飯似的,嗯,是這個理。」
「你這是啥腦袋撞了屁股的哲學啊?」我問他。
「肚子痛。」克虜伯又重複那仨字兒。
我們看他,差點兒沒仰過去,他又原來那樣坐在那兒,空碗放在旁邊,即使是喝水我也不會有這麼快的。
「……臍上還是臍下?」郝獸醫問。
「餓了。」
我說:「我……我去騙雷寶兒叫我爹去。」
郝獸醫也打算溜:「我瞅雷寶兒叫你狗狗去。」
我們誰都沒溜成,因為迷龍一腦袋撞了進來,差點兒沒把我們頂死。迷龍現在是一副和氣生財的鳥樣,一手一個扶住了我和獸醫:「讓讓,對不住,哥們兒……」然後他徑直趨向坐在那兒看著他乾瞪眼的克虜伯,「胖子,站起來。」
克虜伯都嚇得不敢吭聲了,連剛摔傷的都好了,馬上就站了起來。
「站好。站這兒。」迷龍擺弄著對方,找著位置,很像上相館里照個相碰上個很事兒的照相師,但迷龍手上並無相機,所以也很可能是盡他能力給人來上一拳。
我試圖制止他:「……噯,迷龍?」
迷龍讓我住嘴:「閉嘴啦,你話太多了。——站好了,哥們兒。噯,就這樣。」然後他跪下來,不折不扣給克虜伯磕了三個響頭,然後他半點兒不耽誤地起來。
「就這事兒。沒了。你們接茬兒忙。謝了胖子,有人欺負你你報我字型大小,我叫迷龍。我有事走了,我忙。」最後倆字他都在門外說的了,我們瞪著門,然後瞪著克虜伯,克虜伯翻了我們一眼,撲通又坐回了草堆上。「腰痛。」他說。
喪門星看著我,問:「……他剛不都好了嗎?」
「餓了。」克虜伯說。
我邊說邊往門口溜:「……我走啦,走啦走啦。」
喪門星還沒有轉過筋來:「這怎麼治啊?」
「你治就好了。我也走啦,走啦走啦。」郝獸醫也邊說邊溜。
我們關上了門,把心智反應不算快的喪門星和剛投胎的餓鬼關在屋裡。
我坐在屋裡的草堆上,我和郝老頭兒一個屋,我們一起看著站在屋裡那個苦大仇深的孩子,我們聽著外邊的狗叫,沒錯,是狗肉在叫。我們聽過它咆哮和嗚咽,但它本質上仍是一條沉默是金的狗,可這晚上它像土狗一樣鬼叫。
但是說真的,這不怪它。
三聲狗叫后,便是一個男人叫喚了一嗓子,你可以把它聯想成任何什麼,但就是不像叫床。
狗在叫著,迷龍也在叫著,啊啊哇呀哇呀呀的,你簡直可以覺得某個莽勇過頭的賊正在發力攻打生鐵鑄的大門,而門裡一條看門狗在給他打著鼓點兒。我們盡量裝著啥也聽不見,直到你根本沒法再裝的時候。
「這……這……這可是真太亂了。」我說。
郝獸醫轉移著孩子的注意力:「聽不見聽不見。叫爺爺,孩子。」
雷寶兒乖乖地叫:「爺爺。」
「哇呀呀!」迷龍彷彿在呼應他兒子,緊接著來了一嗓子。
我錯愕地看著郝獸醫。郝獸醫老臉泛了花,禁不住得意:「晚上跟爺爺睡,啊?」然後他還要跟我炫耀,「沒辦法,真沒辦法,都說小孩子看得清人肺腑呢。」
「屁的肺腑。叫爺爺。」我就不相信了。
雷寶兒叫:「泥鰍。」
又來了,迷龍大叫:「啊哈哈!」
「……這是人動靜嗎這個?!」我抱怨道,然後聽見連我們這屋都震響了一下,「這是日本鬼子炮擊啊!拆房子啊這是!」
郝獸醫搖手不迭:「小孩子小孩子!……寶兒,爺爺給你講故事好不好?有個地方只有大老虎,沒有驢子,有個人運了頭驢子過去……」
雷寶兒介面:「驢子把老虎踢了,老虎把驢子吃了。」
「好孩子好孩子。有個殺豬的賣肉回來,碰見一頭狼……」郝獸醫換了個故事。
雷寶兒又沒有讓他講完:「緣木求魚,狼則罹之。實可笑也。」
郝獸醫錯愕著,我乾笑著:「有錢人,家教好得很呢。我五歲就能背《出師表》,臣亮言,先帝創業未半……」
迷龍號出一嗓子:「一更啊里呀月牙出正東呀!梁山伯懶讀詩經啊!」
我活活地嗆在那兒,那小子倒是不唱了,但我也什麼別想往下說了。我瞪著迷龍所在的方向,好像我能看穿牆。牆倒是沒事,可門開了,不辣和蛇屁股,難兄難弟,一臉苦楚,抱著稻草,站在外邊。
不辣抱怨:「你說他做事就做事,幹嗎還要唱啊唱的?」
郝獸醫提醒道:「小孩子小孩子。」
蛇屁股說:「你們這屋最遠。我睡你們這屋。」
不辣提出要求:「我也睡。」
「睡得著請便。」我無所謂。
蛇屁股讚歎道:「這屋好多了。」
我催他們:「請便請便。睡得著快睡。他一開工你就覺得鬼子過江了。快睡快睡。」
那倆傢伙當了真,忙不迭攤上草就睡。
剛趴下迷龍就開工了:「依得兒呀得兒喲喲喲喲——得兒啷叮噹!」
不辣簡直是跳了起來,沖著那鬼叫來的方向號了回去:「郎從那門前過喲!妹在那家裡坐嘍!」
我也扯嗓子起鬨:「……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好極了好極了。你們就一路鬼叫到天明,那嗓子就夠陝北沙子味了。我也就回家了。」郝獸醫說。
蛇屁股恨恨地說:「什麼世道啊?女人不叫男人叫,我本想聽個女人聲……」
迷龍接著唱:「金戒指啊不哇是啊值呀錢的寶哇!依個呀兒呦!」
郝獸醫接著嘆:「小孩子小孩子!」
「我爺爺也喜歡唱戲。你們把他埋了。」小孩子說。
郝老頭兒心痛得不行:「哎喲,可憐孩子,過來跟爺爺睡。」
雷寶兒是早困了,拱過去就睡。
我一邊撕著紙片堵著耳朵,一邊看著老頭子對那小混蛋輕拍輕摸的:「我們才是可憐孩子。這動靜小孩子是不怕的,我們?我寧可迷龍來這屋敲鑼打鼓。」
我一邊說一邊用脫下來的衣服包住了頭,把顆頭包得嚴嚴實實像顆布頭:「我給他一個鐘頭,我看他能鬧騰過一個鐘頭。」
蛇屁股、不辣一看這行,連忙模仿,連郝獸醫也學。
不辣吹噓:「要我的話,一個鐘頭就不大夠。」
我把我的布頭腦袋擰向了那個大言不慚的小子,「哼!」然後我把自己砸在草堆上。
我們的屋裡現在很擠,因為那幾個——喪門星、阿譯、克虜伯也都來了。我們坐著,躺著,趴著,用布包著頭或者不包著頭,塞著耳朵或者不塞著耳朵,瞪著眼或微合著眼,咬著牙或者不咬著牙——並且我們又有了新的聲源:克虜伯在屋裡都找不著地方放他的胖大身軀了,他不包頭不塞耳朵,僅僅是往牆上一靠,便睡得鼾聲連天。
一夜引吭,直至天明。
我們揉著眼睛打著哈欠,站在門外。我先看見的是泥蛋和滿漢,那兩位像我們一樣熬得臉色青白,在清晨的陽光下像欠水澆的莊稼,苦兮兮地和我們對眼。
然後我看見迷龍,那個臭不要臉的正提了幾桶水,在院角里洗著自己,水自然是涼的,每一瓢下去時都叫迷龍的哼歌帶著激靈聲。
「……劃了東牆我划西牆,划滿南牆划北牆,划滿牆那個不算數呢,我蹬著梯子上了房梁……」
不辣直犯納悶:「你說他這會兒怎麼就知道小聲了呢?」
郝老頭子苦笑著:「情難自控,嘿嘿,那會兒是情難自控。」
我說:「他啥時候又自控過呀?」
「——迷龍,你老婆呢?」不辣沖著臭不要臉的那個人叫。
不辣是怒氣沖沖一臉惡意,迷龍卻簡直是一臉童貞地回過頭來,還伴著涼水刺在身上的激靈聲:「睡著呢睡著呢,旅途勞那麼頓,對不住對不住。」
我跟不辣說:「沒用的。現在心情好了,你踩他都行,人只當你跟他好交情。」
不辣恨得只好抽自己:「碰上這麼個人——我祖上真沒積德!」
院子外邊響起車聲,它在這裡停下了。二十多天來車停在我們這裡只會有一件事——於是我們奮勇地走向門口。
不辣叫著:「來了來了。」
郝獸醫說:「這回這吃的來對時辰了。就是天天閑飯,受之有愧啊。」
「愧的話你就快叫蛇屁股起來做飯去!」我對他說。
郝獸醫拍著腦門子就轉身:「對對對對……」
他那個身沒轉完就僵在那塊兒了,今天來的不是幾個背著米面的兵,而是張立憲和何書光一行人。整隊人全都拿著槍,並且以精兵的效率立刻拉開了一個隊列,所欠也就是沒拿槍對著我們而已。
張立憲問:「這裡是二十一個,全都在嗎?」
迷龍拿衣服圍著下身,一路飛跑著過來,也不說話就是護在他的門口,而我們對這種最好別回答的問題也保持沉默。
泥蛋答道:「……在。都在!」
張立憲簡單地命令道:「全押上車。」
他帶來的兵們便開始行動起來。我們是首當其衝的那批,而迷龍在人的推搡下可勁擰著身子和人瞪眼,這是件好事,別人只對付他了,沒去推開他身後的房門。
二十一個人都擠在一輛車裡可實在夠擠的,而我們齊刷刷瞪著在車下掙扎著不肯上來的第二十二個:那是克虜伯。
他辯解著:「我真不是這兒的!我過路的!……」
腳踹在他的胖屁股上,槍托杵著他肩頭上的厚肉。下邊推著,我們已經在車上的也使勁兒,把這大塊肥肉給弄進了我們中間。
他問:「這是去幹啥呀?」
不辣陰著臉說:「槍斃!」
克虜伯又問喪門星:「咱們不鬧。董師傅,去幹啥呀?」
儘管被人貴稱了姓氏,喪門星仍毫不含糊地「叭勾」了一聲。
克虜伯木了兩秒鐘,便開始向車下嚷嚷:「我走錯路了呀!我真不是這兒的!」
劣質燃油從排氣管里噴出的煙霧差點兒沒把他嗆死,車已經開動了,張立憲他們那輛車在後邊押著我們。
克虜伯還在努力嚷嚷:「……我就吃了一碗飯!!」
但是迷龍扒拉他,克虜伯對這個見面就給他一頓暴踹的人心存畏懼,他立刻被扒拉到車廂里去了。迷龍現在又沉靜下來了,上衣已經穿好,一邊套著褲子一邊看著正在遠離的收容站大門,那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因為押我們的車擋掉了大半視線。
滿漢和泥蛋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裡,雷寶兒也在那裡,狗肉蹲在路心。而迷龍老婆在押車已經不可能看見她時,也從院里出來了,看著迷龍攏著她的頭髮,似乎要儘力給迷龍留下個好印象似的。
押後車上的槍口一直有意無意地對著我們。
我們也擠在迷龍身邊看著已經再不可見的收容站。這一切讓我們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不是很近的一段路,車搖搖晃晃地顛簸著,不知要把我們帶去哪兒。我們中間已經睡著了幾個,阿譯在那兒瞪著眼想著什麼。
忽然砰的一聲槍響,我們這些老兵油子自然聽得齣子彈根本是貼著我們的車頂劃過的。
子彈聲伴隨著張立憲的叫聲:「硬骨頭的!我開第二槍你還別坐!」
從離開收容站迷龍就一直戳在車口。我站了起來,看了看押車上的張立憲,後者現在是乾脆把一支毛瑟712對著我們——他用槍的方式和死啦死啦一樣,也是為保精確上了槍托,那說明他也曾在某個德械師待過。
郝獸醫懇求道:「求你坐下,迷龍。你給我們個安靜呢。」
喪門星更理智一些:「不行的。這個速度,路邊石頭跟刀子似的,跑不掉的。」
但迷龍就是跟那兒戳著,他也不坐,他也知道跑不掉,他就是不坐下。
我擠回了我的狗友們之中:「你們管他呢。他不敢跳。他條命以前比咱們賤,現在比咱們金貴,他瞪半天了可跳不下去,他有顧忌了。是不是迷龍?」
我們沉默,我坐下,而迷龍沉默一會兒也終於坐下。押車上的張立憲終於得回了他的面子,也收回了槍。
阿譯忽然冷不丁地說:「……是槍斃。」
「你別他媽的煽風點火好嗎?你……」我沒說下去,因為阿譯的臉蒼白而脆弱,眼睛里燒得很烈,那種表情你可以說發燒,也可以說深度的失戀——但都不是。
「不是斃我們。是拉我們去看斃別人。」他說。
我瞪著他,我已經明白了但我並不相信。
蛇屁股要睡不睡地乾笑著:「斃誰呀?這年頭斃個人還用得著興師動眾的?」
我岔開話題:「……扯蛋。別聽他的。」
扯蛋不扯蛋阿譯都說出了他的答案:「死啦死啦。」
這是我們從來無緣來的地方,儘管從在收容站被收編之後我們都知道我們隸屬此師。我們被轟下了車,懨懨地在車邊擠一堆站著,我們寧可吃汽車排出來的尾氣,儘管拿酒精當燃料燒出來的尾氣效果直逼日本人的催淚氣,但我們似乎不紮成一堆就會陷入無窮盡的災難。
張立憲沖我們罵:「放出圈的豬都站得比你們整齊!讓死老百姓看笑話!」
我在人群里不陰不陽地說:「長官,死老百姓看你就夠了。」
那是,他長得玉樹臨風的,偏還要裝作堅勁蒼松。虞嘯卿手下的人全跟虞嘯卿學,把自己挺得槍杆子一樣,白招了若干村姑的眼波,卻連白眼也不回半個。他愣了,幾個比我們還生得黑的村姑全笑了。
何書光喝道:「誰說話?站出來!」
站出來就有鬼了,我們一個個無辜之極地面面相覷著。張立憲何書光幾個看來也有事兒忙,沒跟我們較勁兒,留了幾個兵看著我們,他們自個兒往師部里扎。
三年睡軍床,母豬賽貂蟬,不辣個不要臉的立刻開始對幾個丑妞亂放電,惹得笑聲一陣,但人家的脖子還真只跟著已經消失於師部的張立憲何書光諸人轉。迷龍一屁股坐下,那一臉表情說著三個字——「看不上」。
郝獸醫勸眾人:「唉,也不怪人家長官說你們,自愛呀。」
蛇屁股忙著陪不辣出醜作怪,百忙中還要回嘴:「長官長官,背後打槍。」
一輛車從他們和他們撩撥的對象中駛過,放著黑煙,就在我們旁邊停下。
迷龍都被嗆得跳了起來,咳著罵:「這車燒柴火長大的?你裝個煙囪啊!」
煙把我們都嗆毛了,想挪個地兒,看我們的人死心眼兒又不讓。車裹在黑煙里,下車的人也在咳嗽。
我們齊聲大罵:「嗆死個王八羔子!」「跟日本鬼子來了似的!奶奶!」
一個聲音說:「雜碎,記得這動作啥意思嗎?」
我們齊齊地愣著,看著黑煙散去,煙里一個人被四個人押著,向我們做出那個手勢:把手攔在眼前,然後極輕蔑地揮開——你無法不注意到那雙手上戴著的手銬。
我們呆若木雞地看著死啦死啦,他似乎毫無改變,又似乎變了很多,從南天門上穿下來的軍裝都沒有換過,只是早被撕去了軍銜。瘦了或是胖了無法形容我們的這種改變或者一成不變,你只是被他那樣看著時仍然很生氣並且很悲哀。
「都他娘的沒死,可都他娘的不長記性。」說完他便在四個人——李冰加上余治,再加上兩個兵——荷槍實彈的押送下,向著師部揚長而去了。
我們瞪著,很久,久到他像張立憲何書光一樣在師部門裡消失。
「空這老大片地方……就是拿來槍斃他么?」蛇屁股說,然後開始拿袖子擤自己的臉,在做類似行為的還有不辣、喪門星等好幾個人,他們開始哭泣。阿譯臉色慘白,迷龍瞪著師部,郝老頭兒低著頭,我望著天上的雲層發獃。
剛才死啦死啦那個動作的意思是,孬孫,看見你們我寧可瞎了我的眼睛。
哭了的是我們中間最不要臉的幾個,恢復記憶的是我們全體,人恢復記憶時發現的第一件事是曾經失憶。我們發現從他被帶走那時起我們便集體失憶,像豬一樣在泥濘里打滾,在配給中沉淪,然後我們猛然醒來,被自己嚇出一身冷汗——活見鬼了,我真的這麼干過?
腦袋告訴我們:你真的這麼干過,儘管必被湮沒,但你曾以孤軍截日寇於西岸,無炮灰之成仁,日軍當早駐足江東,正計劃攻陷昆明甚至重慶。
心臟卻開始空落。我們晚上又要睡不著了,做過那樣的事,卻還是這樣活著。
我們獃獃站在那兒,撓著痒痒,搔著頭,有幾個傢伙紅腫著眼睛,像群剛從泥巴里滾出來,並且還將滾回去的羔羊。
何書光挎著他的手風琴坐在遠處,他忙完了,他拉琴了,賣弄著風流與倜儻,引得禪達的女人都快要在他身邊扎了堆了——我們獃獃地看著。
張立憲匆匆跑出來:「賣什麼俏啊!還讓他們在這兒出洋相啊?」
何書光說:「沒地方放啊!」
「禁閉室!」張立憲說完又回去了。
何書光沖看我們的兵大叫:「——帶進來!」
看我們的兵問:「全部?」
「整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