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我們聽天由命地看著行天渡以一種逃命般的速度離開我們,流速快到你甚至無心去感覺暈眩,而只擔心會在什麼地方撞碎。
衝到灘上的日軍已經開始向我們射擊,而東岸又向他們射擊,我說不清那算好還是壞,因為我們被夾在雙方中間,我們這一筏子連一支長槍都沒有,只有死啦死啦還有支打搶來就沒用過的王八盒子,用那種自殺槍向日軍射擊,連我們自己都會笑掉大牙的。
我們承受著射擊,唯一掩護我們的是湍急的江流。我們在江水中一瀉千里,有時一個看起來並不大的江浪便能把我們全部淹沒,我們只好死死抓著對方。
已經衝下南天門的日軍在江岸和山腳現身,他們向我們這個浮靶射擊,但在這樣天旋地轉的世界和天威之中,用六點五毫米小口徑步槍進行的射擊看起來像拉洋片一樣滑稽。
但子彈仍然在我們中間開花,有時一發能打穿幾個人。擲彈筒扔出的手炮彈炸出水柱。我們沉默地以怒江的速度經過這些東西。
迷龍大叫:「把死人都扔下去!要壓沉啦!」
我手上死死抓著某個人的手,我看了一眼,是第一個響應死啦死啦號召逃亡岸邊的那個同僚。他從收容站一直相伴到這裡,但是他已經死了。我找到他胸口那個彈孔,血跡早被江水沖乾淨了,確定了他的死亡后我把他推下筏子。
迷龍問:「豆餅呢?!」
蛇屁股不確定地說:「被誰壓住了吧。」
沒人有心管那個,但迷龍就是這種鳥人,他會沒口子地問到天荒地老:「那豆餅呢?」
不辣喊:「被你打死了啦!」
迷龍喊回去:「被你當死人推下去啦!」
我們在這種歇斯底里的叫嚷聲中漂流。
我獃獃地靠在死啦死啦的身上,郝獸醫在我身邊,他抓著我,我的另一隻手空著,泡在水裡,那隻手曾用來推下同僚的屍骸。
近失彈還在攢射,激起水柱和水花,但是管他呢。
我獃獃地看著南天門遠離了我們,我呆得有些失神,而它成為一個遠影。
槍聲炮聲之外,我聽著江谷里傳來的聲音,清晰而遙遠——竟然是我們唱來向江防證明身份的歌聲: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我並沒吃驚,因為我全部所剩的力量都在用來茫然。這是幻覺,我知道的,我累暈了,餓暈了,痛暈了,嚇暈了,吐暈了,總之人有很多種可能會暈,我也一定是暈了。因為我知道,唱這歌的人都已經死了。
我看了看我身邊、身下、身上的人,也許是身經百戰也許是閱歷豐富或老天垂憐,更可能是諸般結合,郝獸醫、阿譯、迷龍、不辣、蛇屁股這幫收容站里一鍋豬肉粉條燉出來的傢伙仍在我旁邊。
僅存的都在我旁邊,緊閉著嘴,都學了乖,其實連迷龍都知道,我們張開嘴,僅僅為了發一些全無意思的聲音,抱怨、嘟囔、祈求,絕不會是這個。
但那聲音仍在繼續,只是遠得不再雄偉而是縹緲: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
江水沖刷著我們,我們不知道我們是不是在哭泣。
竹筏終於卡在東岸的礁石縫裡。帶著一種要死不活的疲憊,我們匆忙地登岸,之所以如此奔命,一是因為這遭癆瘟的竹筏已經快散架了,實際上我們爬上礁石時已經有幾根竹子散落入江流;二是因為一小隊鍥而不捨的日軍仍在追著我們開火,儘管來自對岸的射擊沒了準頭。
我們中間體力最好的迷龍把郝獸醫拖下了筏子,連他都累得一句話要分成幾瓣說,我們乾脆就吭不出聲來,忙著逃離射界和嘔吐出腹里的江水。
迷龍斷斷續續地說:「下……下……手……給我……」一發子彈離他很遠削過了東岸,他開始有氣無力地笑,「這槍……槍打得……他們……他們也累吐血了個屁的……」
不辣居然還不忘鬥嘴:「一口氣喘……喘……喘不上……你就翹……翹在這兒……」
我催促著:「走……走……走。」
我們跌著,拖著,爬著上岸,日軍在罵,在射擊,但難以想象累得像我們一樣的還可能準確地射擊。子彈偏得讓我們瞠目,可是我們還儘力往子彈打不到的地方爬,因為打到了身上的話,它也是個子彈。
蛇屁股和喪門星拖著死啦死啦,那傢伙卻忽然掙脫了,這一掙就叫那兩個全失了重心摔在地上。那樣的大動作叫我們以為他中了彈,我們有氣無力地看著,看著那傢伙堆在地上,然後用了極大的毅力爬了起來,不是爬起,而是跪起。槍彈在周圍橫飛,日本人喘勻了氣也開始調整準頭,但那傢伙卻在越飛越近的子彈中向遠處的南天門下跪。最近的一發子彈就打在他身前的石頭上,但那傢伙恍若未覺地在那個彈痕上叩下一個長頭。他嘴唇在動,喃喃地在念叨什麼,我們獃獃地看著他。
他跪了很久,奇迹般地沒被打中,也許是久到讓日軍也想了起來——他們似乎也是尊重死者的,久到讓我們也獃獃仰望著南天門。
一天一夜,一個團就扔在那兒了。
「康丫還在上邊。」不辣說。
「幸虧埋了。」郝獸醫說。
我沉默著,而那個跪伏的人開始竭力把自己掙紮起來,現在我們知道那個似乎永遠精力充沛的傢伙也會衰竭了。他幾乎無法掙起自己的身子,迷龍放下獸醫,和喪門星去把他架了起來。
他走兩步后便掙脫了,靠自己走過嶙峋的江岸。
「走。回家。」他說。
山林已到了盡頭,現在的路寬得可以行車了,而阿譯又一次癱倒在地上,然後看著眼前的一棵大樹發獃。我從他身邊拖過,很盡本分地踢了他一腳,這也算幫忙。
「煩啦……你看。」他說。
幾乎被枝葉和藤蔓蓋沒了的一塊舊木牌釘在那棵老樹上,一個指向的箭頭,後面寫著「禪達」。
「禪達……這算是回家了嗎?」阿譯問。
我們獃獃地看了會兒,然後繼續量路,摔倒,爬起。
迷宮一樣的青石路面,頻繁的雨霧和清新但是憂鬱的空氣,我們從來無緣得見的滾鍋溫泉和滇玉,想熱心但熱心不起的禪達人……這算是回家了嗎?
從禪達的第一個居民鋪上第一塊做路基的火山石,已經過去了一千年,禪達千年無戰爭,禪達人的石料用來鋪路而不是修築城牆,土地肥得插根筷子便成竹林……我們這算是回家了嗎?
然後我們被嚇著了。
第一陣隆隆的鼓聲是從那些建築中傳來的,那肯定是把幾種鼓給混合了,漢家花樣繁雜的鼓、邊陲山民的銅鼓,但它們現在無疑擂出的是同一種節奏:戰爭的節奏。
我們站住了,瞪著那排建築,連死啦死啦都驚魂未定。我們覺得從這片青石色和綠色中會衝出一片極不協調的土黃色,或者騎著腳踏車,或者開著坦克。
死啦死啦安慰我們,他也已經要死不活的了:「……沒事的,沒事的。」
但是鼓又響了,這迴響起來就沒停下來。從城郊的房子里湧出整片剛才被建築攔住的五顏六色,小鼓是挎在腰上的,大鼓是架在牛馬身上或者用小車載著。此地多花,禪達人的手上沒拿任何標語性的文字而拿著花。我們也搞不清楚這幫像是暴民的傢伙要幹什麼。
轟然的一響,響過七五炮出膛,聲震四野。我們驚慌地張望著四野,但沒有人發起攻擊,沒有子彈和炮彈向我們飛來。
死啦死啦安慰我們,他也被驚著了:「抬槍,是大抬槍。」
那是個信號,於是那幫拿著花的,扛著鼓的,揮著拐杖和鋤頭的「暴民」向我們發起衝鋒。
我們不問身外事,不知道半月來禪達人就像將被烈日烤死的螞蟻。他們想舉城遷徙,把禪達燒作焦土,但要燒千年的宗祠祖墓、先輩栽植的古樹……禪達人又想是不是一塊兒把自己燒了,他們看著老天賞賜的火山、濕地、熱海溫泉、翡翠、鐵礦、會變成玉的巨樹,這些神話一樣的造物不會長了腿跟他們遷徙。
但本來以為守不住的江防卻守住了,禪達人搜出瞭望遠鏡、千里筒、天文鏡在東岸觀望——他們有了英雄。
不辣看著人們向他衝來,便腿一軟跪在地上。
迷龍踢他:「你又偷人家雞摸人家狗啦?」
不辣囁嚅著說:「這架勢……偷頭牛也不至於啊。」
然後我們便被包圍了,被老頭子拿白鬍子蹭著,被老太太拿長長的指甲掐著,被小夥子捶著,被小姑娘撕巴著。整把的花砸在我們頭上,鼓聲吵得我們靈魂出竅——禪達人混合了邊陲民族的血統,不擅言辭,但是酷愛狂歡。
死啦死啦扔下了被圍攻的我們,渾不管阿譯在怪叫中連衣袖都被人撕下來拿去收藏了——他向天伸出了鼻子,那實在像極了一條狗,而且他還猛力翕動著鼻翼。然後那傢伙發出一聲怪叫:「包子!」完了個球的——我說我們的英雄形象。他的怪叫等於號令,他的號令導致行動,我們在鮮花的猛砸和拐棍的點杵中分開人流,沖向那個氣味的來處。
那家包子鋪實在普通不過,也就是在小門臉前架上屜做點兒小本經營。賣包子的本還在跳著腳想看點兒熱鬧,但見人流中分,二十來頭說什麼都好就是不像同類的直立行走動物向他的貨物襲來。
那傢伙怪叫一聲便遁入了他的門臉里再不露頭。
我們成功地佔領了那屜包子,那屜大得像桌面,一天能賣出兩屜就算是不錯,我們得手的是最後一屜。蛇屁股伸手把屜蓋掀飛了,我們直著眼瞪著裡邊的包子。
鬼知道誰第一個伸手的,反正我伸出了手,在屜里抓到的是喪門星抓著兩隻包子的手,我差點兒把他的手當包子咬了一口。
我們嘴裡嚼著,手裡抓著,眼裡瞪著同僚們的咀嚼,四下里鴉雀無聲,擂鼓的也早已停了,整個禪達在目瞪口呆看著他們的英雄搶劫包子鋪——但是管他呢。
死啦死啦噎得翻白眼時仍在瞪著我們,第一個包子他已經幹掉,第二個吃得還剩個角,第三個已經咬了兩口。這時有人拉他的褲腳,死啦死啦低了頭,一個小孩子拿著一碗煮熟的紅皮雞蛋。
迷龍也被人拉了,一個老太婆佝僂著,迷龍臊得不行,他能看清那雙老得變了形的手上端著青花碟子,裡邊有整隻煮熟的大豬肘子。
我聞著身後的清香回身,香味的主人沒好意思碰我,那是個待字閨中的女孩兒,她的碗里是整小碗的松子,剝了殼的。我都替她臉紅,因為那毫無疑問是她自個兒拿嘴嗑開的。
對了,我們現在是英雄,英雄不需要搶劫包子。
我們干晾著,不好意思接,也不好意思把手上的包子放回一片狼藉的屜里。死啦死啦那張老臉算是把我們給救了,他被人稱呼為「壯士」,這年頭還持這種稱呼的是一位耆宿一樣的老頭兒,他手上拿的那大碗倒是空的。
死啦死啦開始乾笑:「醉卧沙場君莫笑,弟兄們這一路受夠了美國罐頭英國餅乾,想的可就是咱們禪達的大肉餡包子!」
虧他說得出來,這生是餓的了。我們瞪著他,眼裡如要踹出飛腳來,但我們還得就著他豪放的一揮手,否則所有人都要沒法下台。
「吃吧吃吧,把手上的吃了就好,以解弟兄們思鄉之苦。」他厚著臉皮說。
我們連忙往嘴裡生填,迷龍邊翻著白眼邊沖他很想要的大肘子乾瞪眼,但也別伸手了吧,我們忽然之間覺得很要臉了。
那老耆宿猛一伸手,大拇指直伸到了正和一個半包子苦鬥的死啦死啦鼻尖下:「壯哉!見你們去,見你們回,去時鋪雲遮月,回時干戈寥落,老朽做了一生的蠹蟲,今日才懂得馬革裹屍說的是大悲涼,卻不是豪情。——來!」
我咽著包子,沖著那豪興大發的老頭子猛翻白眼,那幫傢伙表情也好不到哪裡去,要來扯這個蛋恐怕阿譯的心得都要強過他這老蠹,沒打過仗就是沒打過仗。但老頭兒往下的搞法卻嚇了我們一跳,他那大碗一抬,旁邊的小青年捧起罈子倒酒就如倒水一樣——那碗怎麼也能盛三四斤酒。
老頭兒拿碗都有些吃力:「沙場事,昨日事,今天你就來個醉卧家鄉吧,禪達人,君子人,不會笑你。」
我們又開始乾瞪眼了,這回不是噎的而是嚇的,看死啦死啦出洋相的心是誰人都有,可這碗酒下去不出人命的可能性不大。而那傢伙笑嘻嘻地端過碗,讓我們見識他在戰場之外的無恥。
他接過來,說:「謝老爺子的美意。上敬戰死的英靈,下敬塗炭的生靈,中間這個,敬給人世間的良心。」
我們看著他天上潑一半,地下澆一半,中間再把剩的碗底揮霍一半,剩了還不到一口,然後拿了個天大的架子一飲而盡,就這麼著還被嗆得齜著嘴哈了半天氣,最後還好意思亮了個點滴未剩的空碗給人看。
老頭兒愣了會兒,看看自己的腳,倒被死啦死啦半碗酒倒得泡在酒里了:「……壯哉!海量!」
這就是個信號,鼓聲又吵得我們腦仁兒痛。
大號鳥銃對著天空,轟隆的一下子。迷龍放下了銃,開始嚷嚷:「我老婆呢?!」
我們瞪著站在半堵矮牆上的那個傻帽兒,他傷心得像喝醉了一樣。我們仍被堵在包子鋪邊前進不了一步,那無所謂,反正前進我們也不知道去哪兒。我們乾脆叫花子一樣坐在地上,把禪達人送來的吃喝造光再說,下頓飽飯就不知要到什麼時候了。
迷龍沖我們嚷嚷:「瞅見我老婆孩子沒有?!」
郝獸醫說:「不是過江了嗎?」
「沒瞅見!叫人拐跑啦!是個死胖子!這年頭敢胖的沒好人!」
我沖他說:「你他媽少喝點兒!」
迷龍辯解道:「我一滴都沒喝!我一直找我老婆來著!……那個誰誰,你站著別走!我老婆我兒子,你看紅眼啦派人給拐跑啦!」
那個誰誰是死啦死啦,他正從我們中間站起身來,走向一片空地。迷龍不分青紅皂白的胡嚷也只讓他停了下步子,看了眼,然後留下個苦笑走開。
我們也不再答理迷龍而繼續我們的歡樂。一群鄉野之人能如何對待他們認為的英雄呢?不過是你想吃就給吃,想喝就給喝。我們席著的地上,每個人跟前都放了來自好幾家的碗碟,所盛放的內容若在飽食之日看來簡直就是胡攪蠻纏。我們左一口豬肉右一口石榴,而一幫鄉野村夫嘻嘻哈哈,吸著水煙筒嚼著檳榔帶笑看。
迷龍委委屈屈地往鳥銃里裝第二筒火藥,一邊嘟囔:「我老婆,我兒子,我副射手。」
我很不幸地吃到一個足可做催淚彈原料的辣椒,一個老太婆捧來一碗救命水,我喝著水寒暄以盡賓主之禮。
「兒子呢?……年輕人?」我問,然後拍著自己的胸脯,「男的!」
老太婆就開始用圍裙邊抹眼睛:「修路去了。死了。」
我忽然噎住了。迷龍又在我們的視野外大叫:「我老婆呢?」伴之以轟隆的一下,沒人理他。我瞪著那張滿是溝壑的臉,別人忙著吃喝。
我拍了拍老太婆瘦骨嶙峋的肩膀,看了看離開我們坐在寂靜之處的死啦死啦,他對著田野而給了我們一個背影。
打了四年仗,我開始認一個奇怪的理,戰場是仁慈的,非生即死,人世間則是殘酷的,它為你準備的東西叫作沒數。
我忽然很想和他坐在一起。
我站起來想走向死啦死啦,而另一個人提前走向了他:迷龍把那桿打空了的鳥槍提在手上,擺明是要打後邊狠砸一下的意思。
我制止他:「迷龍!」
那小子置若罔聞地走,我跟著,我不信他會真砸,但我保不準。
我又叫了一聲:「迷龍!」
迷龍沒聽見似的,倒提著鳥槍的手臂肌肉兀突,我開始擔心他真來一下子了。
忽然我心生了寒意,我從迷龍身上轉開了視線,一條巨大的狗正從斜刺里衝來,它屬於那種你看一眼就很難忘掉的傢伙,屬於你看一眼就從褲襠里生出寒意,讓睾丸緊縮的傢伙。所以我很清楚地記得它,那個在我離開禪達時在禪達城裡和郊外到處瘋跑的傢伙,它在雨地里像是射出去的箭。
現在它的毛奓著,純攻擊姿態,毫無疑問是沖向背對著它的死啦死啦。
我抬高了嗓門:「迷龍!」
我們總是能意識到危險,打定主意不答理我的迷龍也聽出了聲音不對,他轉了身。
掄圓了鳥槍,衝刺……他一頭結結實實摔了一嘴泥,那是被人一推還加上一絆才有的效果。
我看著搞倒了迷龍的死啦死啦沖向那條大狗,我搞不清是狗撲倒了他還是他撞倒了狗,人和狗滾在地上,狗在低哮,而人在發出狗叫。我瞪了很長時間仍覺得他們是在做生死斗,而狗確實在咬著他,只是輕輕地咬,他也確實在咬著狗,咬到一嘴毛。
我看到他在笑,我從沒見過他,甚至從沒見過任何人能笑得這樣開心,開心得讓我想哭,開心得讓我根本沒注意車聲和人群的喧嘩忽然靜寂下來。
死啦死啦跟狗親熱極了:「你沒被母狗拐跑啊?這山裡有狼的,母狼!你也看不上?你打架了沒有?幹掉幾個?你現在是禪達的狗王了吧?」
我獃獃地看著。迷龍爬起來跪在地上,獃獃地看著。
死啦死啦終於想起來向我們解釋了:「從來不知道啥叫夾尾巴跑的那傢伙!咬得我差點兒夾尾巴的傢伙!生死交交生死!用不著拜把子的好兄弟!」他立刻又跟那條大狗纏上了,「別做狗了你,你老大去山裡砸狼爺的場子,你做狼王好了!」
我忽然明白我看見的是一個家庭,我不知道他來自哪裡,可這條嚇死人的狗,是在所謂的家裡牽挂他的唯一生命。
我覺得心裡的那股寒意未去反盛。我在一片寂靜中轉了轉頭,眼角里看見一個高瘦挺拔如槍的人影,我轉回了頭又覺得不對,於是我完全轉過了身子,瞠目結舌地看著虞嘯卿。
虞嘯卿,仍然是那副天降大任的排場,卡車和吉普停在我們旁邊,那二十來個倖存者都噤若寒蟬。他的精銳愛將張何李余和一臉不善的師部憲兵站在他的身後,還有一個貌不驚人,一臉庸人相的不似軍人的五旬軍人。
死啦死啦也終於不再和他的狗兄弟糾纏,爬了起來,撣了撣灰,然後敬了個禮——我甚至記不起來他曾幾何時敬過禮。
虞嘯卿還了個禮,手仍摁在他的柯爾特上,我毫不懷疑他會拔槍來那麼一下,就像對現在仍曝在怒江東岸的特務營長。死啦死啦站他面前也襯得有點兒萎,刀鋒總是比棉花奪目。
「幸虞團座力挽狂瀾,重築江防……」他說。
虞嘯卿說話跟砍刀似的,立刻就把他的話砍斷了:「命里事,分內事。說你的事。」
死啦死啦涎著臉繼續說:「……又一言九鼎,及時發炮,這裡無分軍民,每一條命都是團座給的。」
「老百姓的命是他們自己的。你們的命,臨陣脫逃得來的,那就不是分內事,是我最恨的事。」虞嘯卿說。
「我下的命令,他們……」死啦死啦說,然後他看了看我們,「一直都不錯。」
虞嘯卿點了點頭:「很好。能讓一夥散兵潰勇打這種絕戶仗,你本該如此對他們。與他們無關,我知道了。」
死啦死啦鞠了個大躬,把手裡的東西奉上:「總之,大恩不言謝。」
虞嘯卿根本就沒去看他手上的那支南部式:「我不愛用倭寇的器物。」
死啦死啦解釋道:「南天門上打來的,原主是個中佐,槍柄上有他的名字。」
虞嘯卿看了看槍柄:「立花奇雄,日軍竹內聯隊副聯隊長,身世顯赫,論謀勇卻有紙上之嫌。真貨教假貨給斃了,可見英雄不問出處。」
死啦死啦可勁兒乾笑:「如果南天門用兵的是虞團座,恐怕竹內本人的佩槍也要在這裡了。」
「你這一頂頂高帽子扣過來可不叫人討厭?我不擅打無準備之戰,如果南天門上是我,打得還不如你。」虞嘯卿說,然後掂掂那支槍,「謝了——抓了。」那傢伙不形於色,兩句話間的落差也實在大了點兒,他那些親隨可不管這些,抹了死啦死啦的肩膀就要上繩子。
虞嘯卿說:「軍人須有敬重之心。」張立憲何書光幾個人仍在生綁,他們大概除了虞嘯卿也不敬重什麼,於是虞嘯卿吼道:「銬子!不是繩子!」
那幾個人總算明白過來,換用了較為文明的銬子。死啦死啦扎煞著雙手琢磨剛戴上的銬子,他總算還幸運,我們都見過特務營長被綁得像頭待宰的活豬。
我還不是那麼意外,而對其他二十來個人來說,這個轉變也實在太突然了,但他們沒有鼓噪,因為憲兵們的槍雖然沒有舉起來瞄著我們,但確實是有意無意地對著我們。迷龍剛往前走了一步,立刻被何書光警告性地指著鼻子,而那支沒上藥的鳥槍也被人拿走了。
我止住迷龍:「別動!你不知道怎麼回事!」
迷龍看了眼我,又瞪了眼何書光,最後看著死啦死啦以尋找一個答案。
死啦死啦很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讓他回到我們中間,順便向我抱了個揖以示謝意,他做這些時像在炫耀他有而我們沒有的手銬:「照顧我老弟。」
我知道那說的是他的狗:「倒怕你老弟把我們吃了。」 他樂了,低下身揉了揉那條狗的頭,他也許說了什麼,也許根本啥也沒說,但那條狗的反應讓你只好把它當人,而且是當一個思維極成熟的人對待。它聞了聞那副手銬,然後用一副悲傷的表情看著死啦死啦轉了身子,在人的指引下上了那輛卡車——它甚至連低鳴也沒有一聲。
反倒是我們人,諸如迷龍、不辣這樣的人,需要我一手抓著一個,用言語壓制:「別胡來,真為他好就別胡來。」
阿譯問:「為什麼?」
我看了眼他那悲傷而沮喪,蒼白的臉,我動了動嘴,什麼也沒有說。
張立憲過來,向阿譯敬了個禮,阿譯茫然得忘了回禮。
「你說過你是十五期軍官訓練團成員?」張立憲問。
阿譯看著他,說:「……你是十七期的。」
張立憲卻並不是來攀交情的:「長官叫你過去。」
叫他去的並不是虞嘯卿。那個一臉庸人相的五旬軍人用目光向他示意,雖世故,卻友好得讓阿譯寂寥的心裡頓生暖意——那個人戴著上校銜,但你無法從那上頭判定他的身份。阿譯立刻顛顛地帶著十七八個疑團過去。
虞嘯卿看了眼已經裝好死啦死啦的車,看看我們,如果看車時他還有難以壓抑的敬重和惋惜,看我們時他立刻心生了厭意。我耷拉著頭,迷龍搓著泥,不辣一隻手伸在褲襠里,郝獸醫……光沖他那副老相也是沒賣相的,遑論軍容。
「似軍似匪,似民似賊。」他乾脆把腦袋轉向了他的手下,「給他們找個地方打理好。這樣子放出來要叫禪達的鄉親對我軍頓失信心。」
然後他轉頭走開。
顯然禪達人並沒有覺得我們丟了軍隊的人,他們不斷打亂我們本來就不成隊形的隊形,把我們剛才沒來得及吃完的東西塞到我們身上。我低著頭,看著貼著我在走的那條狗,每當它靠我太近時我便閃遠一點兒。押送我們的兵在呵斥,但食物仍在塞來,剩下的花枝仍然擲在我們低垂的頭上,然後落在地上被我們的腳踏過。
阿譯回到我們中間,手上立刻被人塞了一個巨大的榴槤,他拿著那玩意兒的難堪表情讓我在這一路沉默中也覺得有趣。
我說:「阿譯,以後你可以拿它做聘禮。」
那傢伙居然很正式地回答:「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我實在想笑,說缺德話讓我稍抬起了頭,但一枝花擲在我的眼角。
這是一枝扔得最缺德的花,它是那種長了刺的植物,一路旋轉著飛來,花梗正好扎在我眼角最敏感的地方。我頓時痛得昏天黑地,捂了一隻淚水滂沱的眼睛尋找那個肇事者。
肇事者站在離我兩三米之外的路邊,捂著嘴,手上還拿著幾枝沒來得及扔出來的該死的花。她瞪大了兩隻眼睛瞪著我,我用一隻還能使的眼睛瞪著她,她的驚惶、我的憤怒頓時都成為不可思議。
押送者在呵斥我的停滯,不辣在用湖南土話回罵,郝獸醫撞在我身上,這些喧囂,連同長期戰爭帶來的傷創、死啦死啦留給我們的茫然,連同我處身的這個渣子隊和禪達,都不存在了。我只是盡量用一隻眼,再加上一隻拚命眯著、流著眼淚想派上用場的眼,看著小醉。
從緬甸到禪達的路上,我外表平靜,心裡是個瘋子。我想著一個女人,我偷過她的錢,但我想她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想在自己空洞洞準備迎接死亡的心裡盛點兒什麼。
師部派的兵在門口設了哨,他們並不需要警惕,我們沒反水的思維也沒兵變的勇氣,所以他們是狐疑而不是警惕地瞪著我們。自從上次虞嘯卿來招過兵之後,這裡已經徹底空了,挑剩下的人已經不知所終,包括羊蛋子和我們那飽食終日的站長,我們現在看見的是一個半月來無人打理也無人居住的地方。
我們茫然地站在院子里,看著我們生活過的這個地方。即使破爛如斯,這裡還是被洗劫過,郝獸醫的醫院僅剩幾片破爛的竹片席了,那曾是它的隔牆。我們的聚集地、曾與豬肉燉粉條相關的一切也都不存在了,鍋和鍋架子都消失了,只剩下幾塊擱屁股的殘磚和阿譯寫過字的木板,而上邊還寫著「豬肉白菜燉粉條」。迷龍做倉庫的那屋門敞開著,不用看也知道裡邊空空如也,被迷龍拔了又掰斷的那棵花樹一邊一截仍扔在地上。
余治是押送我們來這裡的人,他喝道:「解散!」
我們並沒隊形,只是麻木地紮成一堆,他也不管,顧自走了。我們茫然地散開了一些,然後悄沒聲散去各自的角落。
我紅腫著一隻眼,這地方讓我覺得很難待得下去,我冒失地走向大門。
哨兵滿漢,禪達人,如臨大敵地拿槍對了我:「回克!」
哨兵泥蛋,湖北佬,自以為很有心思的那種冷黃臉,看著我點點頭:「新發的槍,你莫逼我開洋葷。」
我歪頭看著那兩個拿桿槍就把自己當成殺人王的老百姓。滿漢如臨大敵,就是端槍如拿木棍,甚至連扳機都沒扣上。泥蛋抱著臂,槍籠在臂彎里,這個沒有任何實用性的懷槍姿勢顯然被他覺得很有模有樣。我這麼歪著頭看人讓他們很惱火,沒一會兒泥蛋就低了頭費勁地找著槍栓。
喪門星過來把我拉開,一邊對著那倆貨數落:「吃了神屁也不要放神氣。大家都雲南人嘞。」
滿漢頓時很好奇:「你也是雲南人啊?」
喪門星沒理他,扶了我到角落裡坐著。這傢伙話少但是心細,我平時沒事就晾我的腿,他也幫我擺開那個姿勢把腿晾著。
他對我說:「出不去的。我知道你想啥,出不去的。」
我顧左右而言他:「傷口綁太緊了。」
他幫我松繃帶。我將頭靠在牆上,看著死啦死啦的狗在院子里逡巡,它才是我們中間最不茫然最有自信的傢伙。
我們回到了家,收容站,虞嘯卿要求的不會損及軍威的地方。我們轉著圈,以為走了很遠,最後卻踢到絆倒過我們一次的那塊石頭。
因為和大官聊過,阿譯在死啦死啦被逮走後成了新聞發布官,他說被騙了,死啦死啦不是團長,連中校都不是,只是個煩啦一樣的中尉。煩啦是二十四歲的中尉,死啦是三十四歲的中尉,可說毫無前程。
我們被零碎運到緬甸時,虞團已經回師,而那傢伙膽大包天,一個中校死於日軍炮火下,他扒了人軍銜開始發號施令。死定了,軍法從事。上峰大度,不予追究我們這些盲從者的不辨是非,但南天門上的仗與我們無關,固守江防力挽狂瀾這樣的壯舉自然與沒番號沒主子的潰兵無關。
死啦死啦的狗踞坐著,看著我們。我幾乎有點兒受不了它的眼光,它看我們的方式像郝獸醫一樣悲傷,但因為它是一條狗,又帶著死啦死啦看我們一樣的促狹和挑剔。
我轉開了頭:「那傢伙長了一臉害人相,我第一眼看見就知道他會害死我們。」
喪門星茫然地抬頭:「誰?」
「你說是誰?」
喪門星大悟地表示同意:「喔,那傢伙。」
我們罵著他,可我們並不覺得憤怒。我們不憤怒卻一直罵著他。
阿譯被郝獸醫纏著問死啦死啦的事情,忽然就沒來由地罵:「死剁頭的!他媽的!」
阿譯罵人是件稀罕事,而郝獸醫沒怎麼著,那邊火氣正大的不辣倒很警惕:「你罵誰?」
阿譯說:「你說是誰?本來打這麼一仗,你上等兵不辣至少升到中士!」
「……喔,他媽拉巴子的。」不辣也罵了一句。
我歪著頭,看著大門發獃,哨兵泥蛋和滿漢終於學會把我這種長期的凝視當作無物,但他們的心理素質也註定了我的舉動對他們永遠是個煎熬。
迷龍的門終於開了,開得和關得一樣重,他跑到別人的房外,瞪著瓦檐撒尿。
阿譯終於把他的樹根又植回了原地,但這已經是第二天的事情,並且他以他特有的細心和多餘掘了幾條蚯蚓放在土裡,然後開始跟他的蚯蚓說話:「勞煩你們啊。搬哪兒都一樣的,你們該做啥就做啥。」
尿完尿的迷龍打他身邊走過:「噁心吧唧的。賊像你。」
蛇屁股聞聲而追在他身後嚷嚷:「迷龍你行家富貴!一天不探頭,探頭尿我牆根下,尿出來的都給我舔回去!」
迷龍站住了,回身,這時候他那一身肌肉都是不懷好意的:「咋舔?」
蛇屁股被嗆住了,轉了身,實在下不來台就對死啦死啦的狗學了聲狗叫。
那條狗以絕對讓人從襠底涼透的低聲咆哮作為回答,蛇屁股噎了一下,極迅速地進屋,關門時幾乎把那扇老掉牙的門給關脫了框子。
迷龍哈哈地乾笑了兩聲,那種笑聲殊無半點兒歡樂。阿譯埋著頭不看他,我在他回程的路上讓了讓。迷龍現在一門心思地惹事泄憤,生死與共已是明日黃花。
但迷龍在我身邊站了下來,他就是要惹事:「我知道你那娘們兒住哪兒,住那兒都是干那個的。你要知道不?」
我冷著臉:「回屋回屋。睡死你算球的。」
迷龍快讓我氣結了,他把兩隻手塞在腋下扑打著,兩隻腳撲蹬登踏著:「小雞小雞!咯答咯答!」
我還擊道:「你老婆呢?」
迷龍極其堅強地又乾笑兩聲,然後極不合時宜地瞪著天吸了吸鼻子,他這次回屋時關門關得又比開得還重。
我們回到了從前,互相捅開瘡疤,同時我們有一種荒唐的想法——死啦死啦把魂附在這狗身上了,他在看我們笑話。
我瞪著死啦死啦的狗,它搖了搖尾巴,別的狗搖尾巴表示奉迎,但發生在它身上……像是嘲笑。
沒錯,這像他乾的事情。
我很想揍那條狗,我找了根大棍子,揍任何一條狗都夠用了——除了這條,而這條正氣定神閑地看著我。於是我挑了另一根,另一根跟筷子差不多,長度是筷子的兩倍。我捏著那根筷子,壯了壯膽,走向那條狗。
蛇屁股和不辣站我身後看我耍把戲,我正羞羞答答拿著那樹枝跟狗套近乎,被那狗一眼嚇得把樹枝再次掉在地上,於是那倆傢伙怪笑,我瞪了他們倆一眼。
「我的狗怎麼樣?」我問。
不辣嘲笑我:「你的狗?你在它面前像貓。」
蛇屁股跟著嘲笑:「這麼不要臉會被雷劈的。你的狗叫什麼名字?」
我準備想個最缺德的名字,正好飢腸雷鳴,我摸摸肚子:「它叫那啥,狗肉。」
這時候我們聽見車聲,車聲在我們這兒停下,我們看著院門,在屋裡的也從屋裡出來。無論好壞它都是一個意外。
何書光帶著一個醫官和一個小兵進來,手上拿的不是武器,而是米和面,彈藥箱裝的肉類菜蔬、罐頭,有人背著急救箱,這一切讓餓得連開玩笑都要死不活的我們眼睛發直。
「你們長官呢?出來領糧!」吆喝豬也就他那架勢了,但阿譯忙不迭地扎了出去,我們都面露喜色。
何書光厭憎地看了看我們,看起來他真是被派了絕大的苦差:「傷員往牆邊站。長官看你們有傷員,派醫生來看看。」
不辣囁嚅著問:「……哪個長官?」
何書光瞪他一眼,一個大耳光扇了過去:「站好!上等兵!哪個長官輪得到你來問嗎?——誰是傷員?」
不辣被打得愣了一會兒,想了想這是十足十的在人檐下也就立正了。何書光只是個上尉,但連少校阿譯也被他逼得點頭哈腰的。我和幾個傷員舉手。
何書光跟他帶來的人交代:「你們在這兒縫縫補補吧。我出去待著。」
他出去,他留下的人放下了食物開始支攤子準備進行所謂的縫補,郝獸醫往上湊了湊,他有事情。
醫官問他:「是傷員嗎?」
郝獸醫說:「不是。那啥……我們團長他怎麼樣了……」
醫官不耐煩地說:「不是離遠點兒——脫褲子。」
郝老頭兒委屈巴巴地站開了,我開始脫我的褲子。
老頭子反應比較慢,他就沒想過,我們不會餓死了,因為我們已經有新主子了。我們有新主子了,也就是說……他問的人已經死了。
醫官粗魯地捏著我的腿,我咬著牙,望著天,盡量讓自己不要尖叫出聲。
我將一塊美國餅乾叼在嘴上嚼著,系著新軍裝的扣子。我的褲子再不用在大腿上開個口子,以便隨時查看永遠好不了的傷口——因為它已經快痊癒了,我甚至能以一種彆扭的姿勢半蹲著。中尉的軍銜已經回到了我的衣服上。我嚼著餅乾,一邊看著阿譯的花樹根,這地方的植物生機旺盛得讓我這北方人瞠目,它居然又發出了綠芽——這一切讓我感覺良好。
二十多天過去,兩軍仍隔江對峙,冒牌兒團長也杳無音信,唯一的新聞是虞嘯卿固防有功,升任師長。他拒絕了隨之而來的少將銜,稱西岸不復,永居校職,這搞法讓上峰擊節讚歎,但我們最關心的是虞師座給我們吃飽。
只要不胡思亂想,事情總是會往好處走的,比如說冒牌兒團長沒權免我的官,所以我又做回了中尉,儘管只是空銜;比如說我們都在試著忘掉那個攪得我們不人不鬼的傢伙,我們學會當狗肉只是一條普通的狗,我們沒把它做成狗肉只因為惹不起它;比如說我跟看管我們的傢伙關係有所改善。
我摸了摸我鼓鼓的口袋,看向我們的看守,他們兩個被我看得不太好意思,便把頭轉開。我徑直走向他們,他們更加難堪,我都不知道我算是囚犯還是長官,他們就更吃不準該不該敬禮立正。
我跟那倆人說:「裝什麼稻草人嘛。那條狗撲過來你們都要扔了槍就跑。噯,你們要真能一直干戳著,老子掉腚就走。」
泥蛋、滿漢一塊兒轉過頭來。泥蛋一臉不忿。滿漢是禪達本地人,民風淳樸,沒抵禦力,先就把牌亮了:「泥蛋說,你講的就是鬼話,逗了我們窮開心,還要當真聽。講了沒幾天,一算,你一個人幹掉的鬼子倒有三兩百了。」
「不會吧?老子殺人的時候也沒人幫數數。」
泥蛋哼一聲:「我算過了。」
「打仗的事,會就活,不會就死。我爹幹什麼的?馬匪,殺人賽切草,我抓周抓的就是他的勃朗寧。這裡二十一號爺們兒為什麼要供起來?在緬甸我們被日軍叫二十一煞的,頭七沖煞的煞啊,殺人的料。看你們那手,那爪子,掄鍬的,再看我的手,你像我這樣掰一個試試。」我說。
我天生骨頭軟,尤其手指頭軟得根本就是個怪胎。我就手掰到一個常人已經要斷了骨頭的程度。滿漢看得下巴快掉了,泥蛋疑心重,發出「哎呀媽」的一聲。
「這是天生殺人的手,長出來就是要摸槍的。想想我這手摳你們那槍,賽機關槍——把槍給我。」我說。
泥蛋堅持道:「不給。」不但不給,本來提著挎著的槍都緊張地收上了肩,簡直是怕一槍在手我就屠了半個禪達的德行。
滿漢看看我的手指,說:「是有點兒道行……那你們後來怎麼把樹梢上那小鬼子給敲下來的?」
「說可以,說完了小太爺想出去遛遛。」我說。
泥蛋拒絕道:「這不成,長官說你們不能到處亂跑。」
「長官一月前露過臉!我跑啥?你湖北佬兒九頭鳥,讓你扔了槍往家跑你幹嗎?又兵荒又飢荒的,住在這兒雲南米四川鹽巴美國餅乾,喂得你人頭豬腦,想餓死在半道上的才跑呢!——我的座兒呢?」
滿漢忙著去哨位後邊拿那半截木頭樁子——我的座兒,他是早想聽我胡訕了。泥蛋還在撓頭:「這個吧……」
「那個媽!我也是長官,打的都是九死一活的仗,回頭打仗點名要了你去排頭,知道什麼是排頭嗎?」我說。
滿漢的木頭樁子也端過來了。我們這地方根本就沒人要來,看守生戳在那兒完全是緣於和我們這幫人的互相監視,於是泥蛋也收起了反對意見同流合污了。
我坐下開始白話:「上次說到日本鬼子在樹上打暗槍是吧?正好告訴你們什麼是排頭,就是走最前邊,一探道,二勾得鬼子開槍,當然也是最先死的。我們排頭那個四川兵腦袋當時就被打開花了……你再撓頭我就讓你做排頭。」
泥蛋連撓頭也不敢了,我也知道我得逞了,但我說的事讓我自己也茫然了一下。
滿漢提詞:「排頭的四川兵腦袋被打開花了,你上次說過他叫麻什麼的。」
「麻什麼嗎?我想不起來了。算了,不說死的了,機槍手……」
這裡離迷龍的屋很近,迷龍在他屋裡吼叫:「別他媽提我!」
我說:「嗯,不提。機槍手叫迷糊,可不是咱們的關門睡覺大神迷龍。腦花子濺在迷糊臉上,迷糊當時就嚷嚷上了……」
「我打出你腦花子來!」迷龍喝道。
我涎著臉隨手拈來:「迷糊說我打出你腦花子來,叫鬼子給日了,在樹上……」
什麼東西重重砸在門上,迷龍都懶得抗議了。我張牙舞爪地接著說,嚇唬著那倆沒打過仗的兵:「要麻,你不叫四川兵,不叫排頭兵,我當然記得你叫要麻。沒什麼腦花子,你只是著了一槍就安靜地躺下,我們以為你會爬起來就說先人板板,可你再沒起來。」
我在心裡看見了要麻,他仍趴在緬甸叢林里那個不知名的角落裡,藤蔓和野花爬在他的身上,讓他看上去比他生前遠為美麗。
我看著狗肉,狗肉在院里看著我。
別怪我拿你當作談資,要麻。我想出去,我不想天天看著狗肉,想著它的主人。我很想很想出去。
我終於混出了收容站的門。我往外走著,那兩個玩忽職守的看守沒口子叮囑:「要早點兒回。晚了我們要被搞死。」
我滿口答應:「是啦是啦。」
泥蛋強調說:「半個鐘頭。」
「是啦是啦……不是啦!你當我出恭?」我說。
收容站里的某個門猛響了一聲,然後噔噔的腳步,我們心裡都暗叫不好。衝出來的傢伙是迷龍,那傢伙忽然不打算睡了,我的搞法提醒了他。
那傢伙衝出來的勢頭嚇得泥蛋猛退,而滿漢性子直一點兒,往前猛衝去搶聽故事時圖舒服扔在哨位上的槍。迷龍猛推了滿漢一把,讓那禪達人差點兒沒在牆上撞吐了血,他也不顧後果,徑直出了大門。
泥蛋離了足幾米嚷嚷:「幹什麼!幹什麼?」
迷龍頭也不回地說:「找人!」
我在撒丫子前給泥蛋和滿漢寬了寬心:「放心啦,他那飯量除了軍隊沒人喂得起,晚飯前爬也得爬回來。我騙過你們嗎?」
然後我毫不猶豫去了我要去的方向。
我迂迴於禪達迷宮一樣的巷道中,上回走在這裡時正在下雨,巷道像是瀑布,而我抽風似的想去見一個女人。
我從不喜歡軍伍的集群生活,互相看得太纖毫畢現。我知道迷龍抽風完就會回來,吃他的份兒飯,並且不信他已經沒了撿來的家庭。孟煩了要什麼,那二十個也全知道。能把自己深埋其中而忘憂的豐滿胸脯普天下似乎很多,但從回禪達的那天我就明白,它只能來自一個叫作小醉的人。
而不管我想了多少,他們都會總結為無可辯駁的五個字:他想睡女人。
這回我認識了路,走得輕快了許多。我所過之處的挨家挨戶都在門口放著一個小油燈,用瓦片遮護和蓋頂,在這樣的大白天都亮著——我想可能是當地什麼古怪的節日。
在頭次碰見狗肉的拐角,我又聽見了一條狗低聲的咆哮,這真是嚇得我出了一頭白日見鬼的冷汗,然後我看到一條瘦骨伶仃的小叭兒狗在那兒沖我咆哮。我往前走了一步,在這個饑饉的世界里狗對人並沒有安全感,它立刻跑了。
我走到了那處巷子的拐角,聽著小醉的雞在小醉的院子里低鳴。我看了看小醉門上的那個八卦,它翻著。
我回到了巷子的拐角,靠著另一家的門坐在地上,看著巷牆之上的天空,此處的雲層永遠變幻莫測,像極了我此時的心情。
我從死人堆里爬出來過很多次,今天卻想起來我原來才二十四歲。等在小醉家的門外,我發現我還活著,痛苦而甜蜜,頭髮根子都在戰慄,一個初戀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