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開戰

  第412章 開戰

  陳平安問道:「先前在禺州地脈深處,具體是怎麼個情況?」


  謝狗已經恢復成貂帽少女的模樣,答非所問:「當初那場水火之爭,大致緣由和過程都曉得吧?」


  陳平安說道:「只聽說過些粗略的內幕,多是零零碎碎的隻言片語,勉強知道幾個重要節點。」


  那場名副其實驚天動地的水火之爭,當然是最重要的導火索。因為有靈眾生「供奉」的香火一物能夠淬鍊神靈金身,導致同樣位列五至高的兩尊神靈大道此消彼長,出現了不可調和的矛盾,可以稱之為一場亘古未有的大道之爭。


  按照青同的說法,那場架的結果,就是「天柱折,地維絕」,整個天道隨之傾斜,繼而使得日月星辰的移動軌跡越發明顯,從而衍生了後世的許多道脈。同時無數參戰神靈如流星般隕落大地,遍地火海燎原,生靈塗炭,人間水潦塵埃四起,原本極為完美無缺漏的天道出現了諸多漏洞。這既是人間大地之上一切有靈眾生的浩劫,對於「道士」而言,也是繼「術法如雨落天下」之後的第二場大機遇。


  謝狗顯然不信這套說辭,瞥了眼年輕山主,笑道:「真是這樣嗎?」


  陳平安笑道:「容我先喘口氣,休歇片刻再趕路。」


  天外御風,極其消耗練氣士的心神和靈氣,地仙修士置身其中,如同溺水,呼吸不暢,堅持不了多久。所幸這片廣袤太虛猶有一些散亂流溢的靈氣潮水可供陳平安汲取,不過以陳平安當下的御風速度,想要返回浩然天下,估計鉚足勁,在自身靈氣儲備足夠的前提下,也得花費個把月的光陰。所以等到陳平安調節好體內的五行本命物和紊亂靈氣,還需要謝狗開道、小陌搭把手才行。


  三位劍修蹈虛而立,周邊這點靈氣潮水,謝狗根本瞧不上眼,就像一次撒網只能兜住幾條小魚,費那力氣作甚。


  謝狗笑眯眯道:「這次被小夫子親自邀請趕赴天外,山主收益不大,出力不小。」


  陳平安謙虛道:「沒有什麼功勞,只有些許苦勞,不值一提。」


  白景試探性問道:「跟那白帝城鄭居中和符籙於玄借取的六百顆金精銅錢,當真要還嗎?」


  小陌聞言揉了揉眉心。


  陳平安沒好氣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哪有借錢不還的道理?」


  白景見風使舵,很快回了一句:「對對對,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是這麼個理兒。」


  本來她還想好心好意與陳山主建言一番,那個白帝城城主,一看就是個難纏至極的主兒,這筆錢肯定得還,倒是那個符籙於玄,能拖就拖,反正沒有訂立字據,以後等他合道十四境再說。躋身了十四境,還有臉跟陳平安提錢?多拖幾年,說不定就可以用穀雨錢折算了。


  「落魄山泉府還有三百顆金精銅錢的盈餘,回頭就還給於老神仙,你要是願意帶著這筆巨款跑腿一趟,我就在這邊先行謝過。」這麼一筆巨款,陳平安實在不放心通過飛劍傳信的方式寄往桃符山填金峰。


  道場位於填金峰的符籙於玄,是桃符山的開山祖師,此山是目前浩然天下唯一一個同時擁有正宗、上宗和下宗的山頭。


  總有些吃飽了撐著的野修,喜歡打傳信飛劍的主意。歷史上有不少承載重要秘寶、書信的跨洲飛劍,就那麼泥牛入海,不知所終,留下一筆糊塗賬。


  謝狗問道:「山主就放心我獨自遊歷中土?不怕我扯起落魄山的一桿旗幟,狐假虎威,在外邊惹是生非?」


  陳平安笑道:「只看謝姑娘從北俱蘆洲入境,一路跨洲南遊至落魄山的所作所為,可以放心。」


  謝狗看了眼小陌,要是小陌願意同行中土神洲,她不介意遠遊一趟,路上喝點小酒,醉醺醺,酒是色媒,嘿嘿嘿。


  小陌說道:「如今公子受了點傷,我不會擅自離開大驪地界。」


  陳平安突然問道:「方才疊陣所在青道軌跡區域,附近靈氣潮水還剩下多少?」


  謝狗恍然,難怪陳平安這麼烏龜爬爬慢悠悠御風,敢情是早有來一記回馬槍的打算?只等禮聖他們一行離開,就去打掃戰場,收拾殘局?


  小陌給出一個大致答案:「歸攏歸攏,相當於一個仙人境的靈氣儲備。」


  謝狗搓手笑道:「就怕那個精通此道的老嫗去而復返,已經被她捷足先登了。山主,要去咱們就抓緊。」


  陳平安點點頭,身形化作十八條白虹劍光,原路折返。


  謝狗刺溜一聲,咋舌不已:半點不像受傷的樣子啊。


  風馳電掣御劍途中,謝狗忍不住以心聲問道:「小陌小陌,你家公子先前瞧見了什麼?那麼生氣,竟然差點沒忍住就要一劍砍向蠻荒?」


  「蠻荒大地上,出現了一個假的宗垣。」


  「誰?」


  「宗垣,他是繼老大劍仙之後,劍氣長城最有實力的劍修,如果不是戰死,宗垣早就是十四境純粹劍修了。公子猜測當初那場大戰,蠻荒妖族的最終目的就是殺宗垣,防止劍氣長城出現第二個十四境。宗垣在世的時候,口碑很好,公子很仰慕這位前輩。」


  風雪廟劍仙魏晉,就得到了一部陳清都贈予、傳自宗垣的劍譜,而被老大劍仙視為繼承宗垣劍道最佳人選的魏晉,之所以遲遲無法獲得那幾縷上古劍意的「青睞」,就在於托月山百劍仙之一的年輕妖族劍修在城頭煉劍時,利用「陸法言」,或者說周密私下傳授的水月觀和白骨觀,試圖摹刻出一個嶄新的劍修宗垣。


  因為老大劍仙的一番言語,再加上魏晉劍心足夠通明,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算是各有所得——周密還是算計得逞,大功告成,人間重見「宗垣」;魏晉則繼承了宗垣遺留下來的四縷劍意,只說在飛升城的祖師堂譜牒,魏晉就是屬於宗垣一脈的劍修了。


  真是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那個手持拐杖的蠻荒老嫗,還真被謝狗說中了,當陳平安他們趕到青道舊軌附近時,老嫗正在鯨吞方圓萬里的靈氣潮水,與此同時,老嫗還在收攏那一截在此崩碎的「青道」的獨有道意。些許靈氣只是添頭,後者才是老嫗不惜涉險返回天外的關鍵。


  謝狗二話不說,就是一劍斬出,漆黑蒼茫的天外太虛被瞬間撕裂出一條雪白長線,興許這就是遠古大妖打招呼的方式了。官乙憑空現身,擋在老嫗身前,伸手扯住那條白線,手掌晃動,劍光白線裹纏她整條胳膊,電光綻放,吱吱作響,攪爛了官乙的一條雪白胳膊,官乙肩頭微動,又生出一條完整手臂。


  謝狗疑惑道:「官乙,你一個外人,為了幫她撈取這點靈氣和道意,犯不著跟我結仇吧?你腦子都長在胸脯上邊了嗎?」


  官乙苦笑道:「有事相求,不得不出手相助。」但凡有點腦子的修士,都不願意跟謝狗這種貨色糾纏不清。


  謝狗伸出一隻手掌,勾了勾手指:「一碼歸一碼,好商量。」


  官乙沒有任何猶豫,朝謝狗拋出一根墜有綠芽的古老樹枝,這就是破財消災了。


  那老嫗身形消散,官乙隨之失蹤,小陌轉頭俯瞰一處,陳平安搖頭道:「算了,對方是有備而來,不宜追殺。」


  謝狗環顧四周,說道:「只是殘羹冷炙,沒剩下多少靈氣了。」


  陳平安說道:「蚊子腿也是肉,就有勞謝姑娘幫忙了,能收回多少是多少。」


  謝狗不太情願,只是想起剛剛得到一件寶貝,便換了一張燦爛笑臉,她抬起一條胳膊,如立起一桿幡子,使勁搖晃數下,靈氣便瘋狂湧來。陳平安估算一下,這筆收益,相當於一個玉璞境修士的氣府家底。將這些靈氣放入藕花福地,散入天地,對整個福地來說,可能不是特別顯著,可要是單獨放置在某一座道場仙府內,例如高君的湖山派,某座大岳的山君府,或是贈予那位入山中修行的南苑國太上皇,就是一筆不小的入賬。至於先前通過疊陣汲取的三股靈氣潮水,陳平安打算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各占其一,最後一股則放入密雪峰上的長春洞天赤松山。


  謝狗將這股靈氣凝為一顆青杏大小的珠子,丟給陳平安。陳平安將其收入袖中,之所以這顆寶珠會呈現碧綠顏色,是因為其蘊藉青道軌跡的道意,比起被大修士以秘法凝為實物的一般靈氣靈珠,自然更為珍稀。


  他們再次御風返回浩然,陳平安隨口問道:「謝姑娘,那截樹枝是什麼來路?」


  謝狗笑哈哈道:「天曉得官乙這婆姨是從哪裡撿來的,值不了幾個錢。」


  陳平安學那謝狗,伸出一隻手掌勾了勾——按照約定,坐地分贓。一路都在思索如何矇混過關的謝狗,只得高高抬起袖子,伸手從裡邊摸出三顆大如拳頭的碧綠珠子,靈氣和道意更為充沛「結實」。陳平安將三顆寶珠疊放在一起,手心輕輕掂量一番,轉頭望向謝狗,微笑道:「聽小陌提起過,謝姑娘在北俱蘆洲那邊的市井山市,經常擺攤做買賣,可惜就是生意不太景氣,掙不著幾個銅錢,不會是因為缺斤短兩的緣故吧?」


  小陌難得幫著謝狗說了句公道話:「公子,謝狗沒有私自剋扣,這三顆珠子有相當於兩位尋常飛升境修士的靈氣儲蓄。」


  由此可見,陳平安通過一座疊陣辛苦掙來的靈氣潮水,還不如白景隨便祭出幾件法寶撈取的分量。


  陳平安滿臉意外:「說好了五五分賬,就是五五分賬。不承想謝姑娘的包袱齋,還是童叟無欺、以誠待人的路數。」


  謝狗揉了揉貂帽,她可感動了,小陌今兒胳膊肘拐向自己哩。其實陳平安就是故意有此一問,等於白給小陌一份人情。陳平安拋竿,小陌上鉤,謝狗咬餌,皆大歡喜。


  陳平安遠眺一座「浩然天下」,日月循環之餘,猶有五顆輔弼星辰,日月加上五星,光亮皆照天下,故而合稱七曜。其中木曰歲星,體積最大,繞行一圈為十二年,與地支同,故名歲。而那顆鮮紅色的熒惑星,軌跡路數最為不定,古稱「大火」。


  一場「共斬」之後的兵家初祖,就被囚禁在那顆象徵殺伐的熒惑之內。自古以來,各朝各代欽天監的繁密記載中,關於可駭、可疑的種種天象,多與此星有關,每一次出現熒惑守心的天文,對於人間世俗君主都是一場無形的大考。


  陳平安說道:「先前謝姑娘跑題了,我們繼續聊。」根據從長春宮水榭那邊旁聽而來的消息,禺州地脈深處,其餘大驪地支一脈六個修士,應該與謝狗碰頭了。


  「鋪墊,怎麼能算跑題呢?」白景笑著自我辯解,然後她從袖中掏出厚厚一大摞紙張。紙張極薄,故而數量極多,畫面內容,都是遠古歲月的景象,每一頁都可謂孤本。


  若是將其編訂成冊,再飛快翻頁,挺像一本市井書肆賣給稚童的小人書。


  謝狗將其丟給陳平安,說道:「事先聲明,只是借閱。」


  陳平安接過那摞繪畫有諸多天地異象的紙張,沒來由笑了笑。當年小黑炭去學塾讀書,在課本每張書頁的邊角空白處,繪畫了小人兒。


  老廚子曾經偷藏了一本,作為裴錢「讀書辛苦」的證據,再用另外一本替換,而且還有意照著畫了些一模一樣的小人兒。只是裴錢多人精,不知怎麼就給她發現不對勁了。她擔心不小心被師父瞧見,著急得團團轉。結果裴錢翻箱倒櫃都沒能找到那本「離家出走」的課本,她便懷疑是不是有家賊犯案,於是她一手輕輕揪著騎龍巷右護法的耳朵,一腳重重踩住騎龍巷左護法的尾巴,讓他們兩個趕緊坦白從寬。


  陳平安先一眼掃過所有在手中急速翻動的「書頁」畫面,然後從頭再看一遍,這一次就慢了。


  其中一頁畫面有兩個空白處,分別位於這張書頁的西北和東南角,其中一處如火灼燒出個窟窿,另外一處則是一片水漬,漫漶不清。


  先前與青同那場閑聊,陳平安當時用了個很土氣卻極其恰當的比喻,水火之爭宛如後世田地的火燒和翻土,經過濃郁充沛靈氣的浸染,從貧瘠之地轉為肥沃良田;散落各地的眾多神靈屍骸,又成為天地靈氣的源泉。遇到大年份,年景就好,就有大收穫。不計其數的修道之士置身其中,各有機緣造化,得以佔據一處處風水寶地,紛紛開闢道場,收攏天材地寶,人間大地之上,隨處都是「裸露」出來的道法脈絡,只說後世雷函這類原本秘不可顯的「天書」,是數不勝數。除了水火兩部諸多神靈隕落之外,權柄極重的雷部諸司神將,又不可避免地被這場內亂裹挾。說句不誇張的,在那段天才輩出、「道士」如雨後春筍般湧現的歲月里,地上的機緣,簡直就是「俯拾即是,不取諸鄰」。


  白景唏噓不已:「等到登天一役結束,人間修道之士,終於反客為主。再就是那場分裂成兩個陣營的內鬥了。落敗一方,慘兮兮啊,沒誰有好果子吃。」


  她跟小陌這撥大妖,為何會沉睡萬年,還不就是那場架打輸了,必須躲起來養傷。不過最慘的,還是那位作為一方領頭者的兵家初祖,原本他是可以直接立教稱祖的,當初儒釋道三教祖師對此並無異議,只因為想要佔據那座遠古天庭遺址,結局就是那場共斬了。


  謝狗還是極為佩服此人的,完完全全當得起「大丈夫」一稱!這位兵家初祖的野心勃勃,可是毫不掩飾的,直接攤開來,沒有玩弄任何陰謀詭計,直接掀桌子!


  這次謝狗看似撂挑子,獨自離開蠻荒,尋找小陌結成道侶,其實還藏著一份不可告人的私心,若是這位兵家初祖重新出山,再有類似的干仗,必須繼續算她一份!

  「之後便是小夫子出手,絕地天通。」


  但是為後世天下修士專門留下了一道無形大門,或者說是一條通道,進身之階。練氣士除了煉日拜月之流,還可以通過自身命理和術法,牽引本是浮遊天外神靈屍骸的天外群星,從中汲取天地靈氣,不斷壯大各座天下的那個「一」。


  由道祖領頭,三教祖師在河畔訂立萬年之期,就是道祖早早看到了這個「一」。在不斷擴張之後,他們三位身為十五境修士在各自天下,最終會出現一種不可避免的「道化」。


  準確說來,就是一種同化。此後禮聖聯手「叛出」妖族的白澤,共同鑄造九鼎,又有了後世幾乎泛濫的搜山圖。


  再後來,就是請三山九侯先生出山,共同制定新禮。


  謝狗轉頭望向天外茫茫深處,唏噓不已,說道:「無垠的天外太虛中,其實懸浮著無數的日月,熒惑也一樣。」


  陳平安點點頭。


  白景繼續說道:「但同樣是日月之屬,還是有品秩高低的,就像如今寶瓶洲各國境內多如牛毛的胥吏,只有極少數人,能夠成為封疆大吏。我相中的那輪大日,就是出身比較好、品秩比較高的。萬年之前,我就心心念念,要將其開闢為道場,按照當年的規矩,它就是屬於我的私人地盤了。」


  小陌終於開口反駁道:「是想要將其煉化為本命物吧?」


  謝狗的修行資質實在太好,以至於她在修行路上從無貪多嚼不爛的顧慮。打個比方,同樣是一天光陰,小陌一整天專心煉劍,而謝狗花費半天就有同樣的成效。剩下半天,謝狗可不會閑著,就跑去學蘭錡那般煉物,或者修行那些遠古地仙的旁門左道。


  可能眼前的這個嬉皮笑臉的「謝狗」,就是白景故意剝離出來的那份……渣滓,貂帽少女好像每天遊手好閒,不務正業。


  謝狗哈哈笑道:「還是小陌懂我。」然後她埋怨道:「小陌,別打岔啊。這輪被我千挑萬選出來的大日,是有機會開竅鍊形,成為一頭金烏的,我哪怕不吃掉它,當個寵物養在身邊,修行之餘,逗逗樂子解個悶,也是極好極好的,像那王尤物騎乘的那頭白鹿,不就是脫胎於一輪明月。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在那邊修道數百年,結果它還是給那場內戰波及了,被道祖一袖子引發的那股磅礴道氣遠遠砸中,啪嘰一下,就掉地上了。虧得我咬咬牙,壯著膽子,豁出性命不要,幫它護道一程,才免去分崩離析的下場。我早早與它約好了,以後有緣再會!陳山主,你是讀書人,來評評理,憑良心說,這輪大日,歸屬何人?!大驪朝廷憑啥跟我搶,就知道欺負一個背井離鄉、勢單力薄、弱不禁風的小姑娘,好意思?!」


  陳平安說道:「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貂帽少女一臉懵懂:「啥個意思?是在夸人嗎?」


  小陌見她故意裝傻,便幫忙解釋道:「公子在勸你少說廢話,言語精練幾分,多說點正事。」


  陳平安笑道:「你們誤會了,其實是自省。」


  謝狗使勁點頭:「曉得曉得,你們槐黃縣的風俗嘛,罵人先罵己,吵架贏一半。」


  陳平安不計較她的譏諷,說道:「別跑題了,你如何處置那輪大日?」


  謝狗說道:「還能如何,學陳山主,和氣生財唄,出門在外笑哈哈,伸手不打笑臉人嘛。」


  原來謝狗跟大驪宋氏做了一筆交易,這輪大日算是她暫借給大驪朝廷的,所有權歸白景,使用權屬於大驪宋氏,被擱置在那座新福地內。她可以在大日內開闢道場,其餘任何修士,都不得染指。而這處「道場」的租賃期限是一千年,每過百年結算一次。第一筆定金與後續的利息,大驪朝廷都需要以金精銅錢結算,按時送到她手上。若是她不在落魄山,比如已經返回蠻荒,大驪宋氏同樣需要找機會與她私底下碰頭,反正不得逾期,否則就別怪她翻臉不認人。


  陳平安說道:「謝姑娘要是不在落魄山,送給小陌不是一樣?你有什麼不放心的,難道還怕小陌貪墨了去?」


  謝狗抽了抽鼻子,委屈道:「又不是道侶,無名無分、不清不楚的,攪和在一起,教人看笑話。我可不是那種隨便的女子。」


  不搭理這茬,陳平安故作後知後覺的恍然模樣:「如此說來,謝姑娘豈不是手頭頗為充裕?隨隨便便拿出三五百顆金精銅錢,不在話下?」


  來了來了。謝狗伸手揉了揉貂帽,開始裝傻,甚至吹起了口哨。只要我比陳山主更不要臉,陳山主就拿我沒辦法。


  其實有件事,謝狗故意忽略不計了,主要是擔心被小肚雞腸的陳山主秋後算賬。過去的事情,就沒有重提的必要了嘛,反正又沒掀起任何波瀾。原來在那地脈深處,作為謝狗允許李希聖打開匣子的「酬勞」,她當時提出了一個條件:既然這麼喜歡攬事上身,謝狗就讓那個自稱是跨越天下而來的年輕讀書人,接下她輕如鵝毛的一劍。


  對方還真就傻了吧唧答應了。不但如此,對方還真就毫髮無損地接下了那一劍。雖說謝狗擔心自己傾力一劍下去對方就完蛋了,陳平安就會聯手小陌將她趕出落魄山,沒有使出全力,但是一個飛升境圓滿的劍修的「隨手」一劍,一個才半百道齡的練氣士,接得住?不死也得掉半條命吧。不料一劍遞出,李希聖依舊活蹦亂跳的,這讓白景大受挫折,怎的隨便碰到個年輕人,就這麼扛揍?難道她這個飛升境的劍術,在萬年之後,就已經變得如此不值錢了嗎?還是說如今浩然天下的修士,隨隨便便就能獲得「無境」二字的真意?


  所以在天外,一見到那個跟李希聖差不多路數的離垢,謝狗就氣不打一處來。謝狗哪裡清楚自己所見的年輕儒士與那位白玉京大掌教的關係?


  用至聖先師的話說,寇名要是生在遠古歲月,不說一定可以躋身遠古十豪之列,至少撈個候補是毫無懸念的。而十豪與候補的分別,其實並不單單是境界修為的高低,更多是「開闢道路」的功勞大小。


  像那開創煉物一道的蘭錡,雖然法寶堆積成山,只說她廝殺鬥法的本事,其實是不如那幾位候補的,但是這絲毫不妨礙她成為備受敬重的十豪之一。


  陳平安問道:「謝姑娘,想好走哪條合道之路了?」


  謝狗看了眼小陌,滿臉幽怨,委屈極了:這種事,你也對外說?誰是自己人誰是外人,小陌都分不清楚嗎?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一粒劍光,無限小,就註定要找到那個組成天地的最小之『一』,太難了,白玉京陸沉就是個反面例子,他至今未能找出一條在立教稱祖之外的十五境道路。所以我覺得追求無限大,可能成功的概率更大。」


  不得不承認,在陳平安內心深處,陸沉其實要比那位真無敵更有機會躋身十五境。畢竟至今還沒有誰敢說自己已經找到了萬事萬物的最小之「一」。道祖可能已經找到了,但是道可道非常道,說即不中?


  而追尋無限大的廣袤天地,看似空泛,卻是相對簡單。兩把本命飛劍,籠中雀和井口月,目前即是在走這條提升品秩的道路,至於未來能否開闢出新路,獲得某種嶄新神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陳平安笑道:「而且這條力求寬廣無量的劍道,與謝姑娘的性格是契合的。」


  謝狗猶豫了一下,搖頭道:「陳平安,你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怎麼說?」


  「很多很多年前,我曾經無意間步入一座大殿,見過那種被具象化的『想象』,那是一種根本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古怪境界。你只要敢想,好像什麼都可以實現,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完全是顛倒的。不對,都不能說是顛倒,真實與虛幻,已經混淆不清,根本就沒有界限。不知道有多少地仙被困其中,一顆道心深陷泥潭不可自拔,就此漸漸腐朽死去。」


  聽到這裡,小陌終於開口說道:「據說只有佛陀能夠完全壓制此境,就算是道祖和至聖先師,都只能做到全身而退。」


  「佛陀唉,是唯一一位真正脫離所有『障』的超然存在嘛,的的確確,厲害得不能再厲害了。」


  謝狗滿臉羨慕神色,使勁點頭道:「據說佛陀的法相,多如恆河之沙,可以遍及以前、現在、未來。我們劍修再厲害,都是沒法比的。」


  陳平安笑道:「謝姑娘,你好像還沒有說自己是如何離開那座大殿的。」


  謝狗伸手撓撓臉,難得有幾分赧顏:「糗事一樁,不說也罷。」


  之後陳平安便讓小陌幫忙,御風速度暴漲,其間路過歲星附近,強勁的湍流和磅礴的罡風,地仙修士一著不慎就會被牽扯進去,被撕成粉碎,卻是個止境武夫打熬體魄的絕佳地點,效果之好,如同「打潮」。只不過礙於文廟規矩,純粹武夫是不可隨便御風天外的,想必與那兵家初祖坐鎮熒惑有關係。


  剛剛與這顆歲星遙遙擦肩而過,陳平安突然察覺一絲氣息,立即轉頭望去,依稀可見一位襦衫男子的渺茫身形——


  千古悠悠,不知何人吹鐵笛,清響破空冥。


  陳平安立即讓小陌停下御劍,與那位不知名的儒家聖賢作揖行禮。


  等到陳平安作揖起身,那道身形卻已經消散在天風旋渦中,沒有要與他們客套寒暄的想法。


  在陳平安一行繼續趕路后,禮聖現身歲星一處旋渦邊緣,有書生坐在旋渦中央,身前有一塊石台,擺放了兩摞書,數量分別是九本和十四本,最上邊兩本書,分別寫著「流霞洲」和「翥州」。這個書生見到禮聖,沒有起身相迎,只是稱呼禮聖為小夫子。


  書生問道:「下個十年,找好幫手了?」


  禮聖點頭道:「下次就人手充裕了,還可以喊上一撥年輕人。」


  書生看了眼遠處,說道:「萬年刑期即將結束了。」


  禮聖笑問道:「打過照面了?」


  書生點頭道:「不出所料,我們這位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不辭辛苦回了一趟天外撿漏,確實是塊做買賣的好材料。」


  禮聖說道:「伏昇曾經提議讓陳平安秘密進入文廟,擔任一段時間的財神爺,發揮特長,專門負責調撥整個浩然天下進入蠻荒天下的物資,只是被老秀才罵了一通才作罷。」


  此地訪客寥寥,儒家之外的練氣士,就只有皚皚洲劉財神、商家范先生。


  臨近浩然,謝狗隨口說道:「陳山主,那位純陽真人,那幾手劍術抖摟的,瞧著相當不俗啊,跟誰學的本事?」


  陳平安說道:「是純陽前輩自學,並無山上師傳。」


  謝狗撇撇嘴,顯然不信,又問道:「你好像很怕那個姓鄭的?」


  陳平安笑道:「我勸你一句,以後哪天跟落魄山撇清關係了,謝姑娘還能留在浩然天下隨便晃蕩,招惹誰都可以,就是別去挑釁這位鄭先生。」


  謝狗笑呵呵道:「十四境,誰敢招惹?」


  小陌沉聲道:「白景,即便鄭先生只是飛升境,你同樣不可隨意啟釁。」


  謝狗嫣然一笑,故作羞赧道:「小陌,我改名啦,以後喊我梅花就是了。」


  不理睬這一雙萬年冤家的「打情罵俏」,陳平安突然說道:「我們繞路,換一處天幕大門,先走一趟中土神洲。」


  小陌點點頭,謝狗搓手道:「做啥子?」


  砸場子?記得先前那個道號「純陽」的真人聯手於玄,順藤摸瓜,朝中土神洲落下一劍。莫非是要急匆匆登門討要說法?沒有隔夜仇?陳山主你這脾氣,差得可以啊。


  陳平安笑道:「還能做啥子?我這個小小元嬰境練氣士,狐假虎威而已。」


  看管中土神洲天幕的陪祀聖賢之一,是個身材魁梧的大髯老者,聽聞陳平安一行要由此進入中土,也沒有說什麼,就打開大門。年輕隱官抱拳致謝,小陌跟上,謝狗竟然拎起裙擺,施了個萬福。老者只覺得彆扭。那個貂帽少女腳步輕靈,覺得自己真是賢淑,有此良配,小陌真有福氣!


  走入大門后,三道璀璨劍光皆一線墜落,直衝中土神洲的陰陽家陸氏。三位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兩位飛升境劍修,一巔峰一圓滿,陳平安與小陌都是倒栽蔥的俯衝姿勢,唯獨謝狗是雙臂抱住那頂剛剛摘下的貂帽,任由天風吹拂,頭髮就跟撐傘一般,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


  小陌問道:「公子,下邊的陸氏大陣?」


  陳平安眯眼微笑道:「有陣破陣,有人打人。」


  謝狗咧嘴笑道:「陳山主陳山主,我覺得你越發對胃口嘞。」


  陳平安調侃道:「我可是有家有室的人了,謝姑娘可別見異思遷,教小陌傷心啊。」


  謝狗撓撓臉:「小陌,你放心,肯定不會的,我發過誓,最少還要喜歡你一萬年呢。」


  小陌板著臉,置若罔聞。


  約莫是心情大好的緣故,謝狗驟然間加快速度,直接以雙腳打破那座陸氏的層層大陣,空中響徹琉璃崩碎聲。陳平安和小陌飄落在那座最高的陸氏禁地司天台之時,謝狗已經將原本就僅剩半座的司天台鑿出個窟窿,整個人斜著釘入地面。貂帽少女晃了晃肩頭,將雙腿先後拔出地面,然後「哎喲喂」一聲,一個後仰,倒地不起,雙手抱住膝蓋,扯開嗓子只喊疼,開始滿地打滾起來。


  陳平安面無表情,沒來由想起早年遊歷壁畫城途中的那場「碰瓷」,眼前謝狗,同樣演技拙劣了點。一襲青色長袍,雙手籠袖,站在半座司天台之上,俯瞰大如一座王朝巨城的陸氏家族。


  黃帽青鞋的小陌,手持綠竹杖,以心聲提醒白景別裝了:「你能跟陸氏討要幾個醫藥費?」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指向司天台附近戒備森嚴的一處,謝狗所有劍氣都被其抵擋在外:「多半是那座芝蘭署了。」


  陸氏先祖,曾是文廟六官之一的太卜。


  儒教歷任太卜,其中一個極其重要的職責,就是看管那部號稱萬經之祖的經書。此外還有兩部秘不示人的輔經:一部放在功德林的麟台,經生熹平負責日常看管;另外一部大經,初刻本就藏在陰陽家陸氏的這處芝蘭署。憑藉這部經書,「鄒子談天,陸氏說地」的陸氏,才得以衍生出作為重要分支的《地鏡》一篇。又因為這篇地書,陸氏高人另闢蹊徑,與鄒子提出的五行相剋學說走不同道路,以艮卦作為起始,人之命理如山連綿。潛藏在驪珠洞天多年的仙人陸尾,因此才得以幫助家族以勘察三元九運、六甲值符的秘法,訂立某個將陳平安作為坐標的一幅完整堪輿圖,然後一小撮身份隱蔽的「陸氏觀天者」和「天台司辰師」,就可以通過陳平安的山川路線和成長軌跡來觀道。


  陸氏司天台與芝蘭署相輔相成。


  小陌笑道:「不知道那位陸前輩今夜會不會露面?」


  陳平安說道:「在自家地盤,來這邊見兩個舊友的膽氣,總歸還是有的吧。比起我,我們陸前輩肯定更不願意見你。」


  確實,上次大驪京城皇宮一場敘舊,陸尾在小陌手上可謂吃盡苦頭——小陌一手劍術如一張雪白蛛網遍布整座京城,再勘破障眼法,成功將遁地的陸尾揪出,掐住脖子,將其放回桌邊。陸尾還被小陌一手割掉頭顱,就那麼放在桌上。


  之後陳平安才有了抖摟一手雷局的機會,將陸尾魂魄困住。仙人被迫將心神凝為一粒,見到了不少光怪陸離的光陰長卷,最終經受不住煎熬,徹底心神失守。陸尾原本一顆幾近無瑕的道心轟然崩碎,原本有望躋身飛升境的仙人就此跌境為玉璞。


  小陌說道:「好像陸氏撤掉了幾座攻伐陣法。」


  陳平安笑道:「不然陸尾之流的陰陽家前輩,要與你們展開對攻嗎?」


  小陌會心一笑,也對,那個陸尾就是個紙糊的仙人,體魄孱弱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實在不堪一擊。


  從芝蘭署內聯袂走出五人,來到司天台之下停下腳步。這撥陸氏修士,相貌各異,氣質如一,都是冷冷清清的神態,形若青鶴。他們站成一排,身高相差懸殊,高低不平如一道水紋。


  居中一位,輩分和境界都是最高的,少年姿容,他正是現任陸氏家主陸神,道號古怪——天邊。


  其餘四人中就有陸尾。這個陸尾的脖頸處,有一條不易察覺的青線。再次見到那個面帶微笑的青衫劍客,陸尾看似神色平靜,實則心有大恨!差點就被這個笑裡藏刀的年輕隱官,關押在那座別稱「天牢」的雷局煉獄之內磨滅魂魄。


  謝狗坐在地上,可惜此地纖塵不染,否則滿身塵土,就顯得更可憐了,不賠償個百顆金精銅錢,休想打發了她,她又不是乞丐。


  陸神抬頭拱手,淡然道:「貴客登門,有失遠迎。」


  陳平安根本沒有理睬這位陸氏家主,只是隨便抖了抖袖子,身邊便多出一位妖族修士銀鹿,仙簪城副城主,大妖玄圃的愛徒。


  陳平安笑道:「銀鹿,你與陸道友,難得故友相逢,都不打聲招呼?」


  之前陸尾心神曾經來到一處沒關門的府邸門口,裡邊有個席地而坐的傢伙正在持筆寫書,兢兢業業。正是蠻荒仙簪城的副城主銀鹿,他被年輕隱官拘拿了一魂一魄,真身跌境為玉璞,這個「分身」就被陳平安關在屋內,按照約定,不寫夠一百萬字,而且必須保證內容的質量,否則這輩子就別想「出門」了。故而這段時日,這個「銀鹿」可謂絞盡腦汁,將家鄉天下的見聞秘史逸事一一記錄在冊,好不容易才湊齊五十萬字。由不得這個副城主每日長吁短嘆,寫書真是一樁難事。


  銀鹿有模有樣打了個道門稽首:「陸道友,又見面了。」難得出來透口氣,卻是如履薄冰,如果銀鹿沒猜錯,地上那撥練氣士,就是浩然中土陸氏的那些老不死了。


  陸尾只能是裝聾作啞,總不能真與那蠻荒妖族禮尚往來吧。


  陸尾出身陸氏宗房,作為大驪地支修士之一的儒生陸翚則非陸氏宗房嫡傳,只是陸翚與通過那串靈犀珠獲知真相的太后南簪不同,他至今還被蒙在鼓裡。陸尾在驪珠洞天內押注大驪宋氏,秘密扶植了後來成為大驪中興雙璧的曹沆和袁瀣。正因為這一文一武成為後來一洲門戶都會張貼的門神,陸尾得到一大筆源源不斷的「分紅」,仙人境瓶頸出現了一絲鬆動跡象。若非走了一趟大驪京城,為陸絳當說客,不小心陰溝裡翻船,仙人陸尾本該功德圓滿,返回中土陸氏閉關尋求飛升境了。


  陸尾當時在大驪皇宮,不管是心中積鬱已久,還是別有圖謀,都是與陳平安吐了些苦水的。按照這位仙人的說法,陸氏家族實在過於龐大,宗房跟幾個旁支之間,以及宗房內部,紛爭不斷。不單純是利益之爭,更存在著諸多微妙的大道分歧。所以陸氏家族的祠堂議事結果,與離開祠堂后的各自行事,在霧裡看花的外人看來,往往是自相矛盾的。


  好像被晾在一邊的陸神神色自若,繼續自顧自說道:「要與陳山主請教一事,不知那枚倒刻符字的六滿雷印,是否出自我家某位祖師之手?」


  按照陸氏譜牒,像陸尾這樣的老人,都得稱陸沉一聲叔祖。而陸尾被一枚極有可能是陸沉親手打造的法印拘押,差點魂飛魄散,只能通過一盞祠堂續命燈重塑肉身,從頭修行。


  陳平安明知故問道:「某位祖師?陸氏族譜那麼厚,我一個首次做客陸氏家族的外人,怎麼知道陸家主是在說哪位?」


  一個站在陸神身邊的中人之姿的年輕女子,她竟是直接笑出聲。雖是一個姓氏的同族,她真是半點面子都不給家主陸神。由此可見,陰陽家陸氏內部山頭林立,各自為政,不是虛言。她確實是有資格不賣面子給陸神,因為陸氏有一條道脈,重要性半點不輸觀天者那一脈。這一脈負責輔佐酆都,保證世間人鬼殊途,幽明異路。所以這一脈的陸氏「土地官」,與酆都以及天下城隍廟都是極有香火情的。而她剛好就是這一脈的祖師。


  陸神兩次主動言語,陳平安都沒有理會。


  那個坐在地上的貂帽少女,還故意添油加醋:「這都能忍,老王八嗎?都說打人不打臉,被一個年輕晚輩如此欺辱,不得捲袖子狠狠干一架啊?」


  謝狗又哎喲喂連連出聲,才想起自己還身受重傷呢,她伸手揉著膝蓋,打了個寒戰,嚷著「疼疼疼,瘸了瘸了」。


  一個相貌清癯的高個老者心中憤懣不已:什麼時候我陸氏祖地落到如此地步?就是那文廟教主、祭酒來我陸氏做客,不一樣需要處處恪守禮儀,該有的尊重,半點不缺!

  陳平安挪步走到司天台邊緣,輕輕跺腳,令半塊青磚墜地,盯著那個陸氏家主:「如果不是朋友陸台,今天我肯定要去芝蘭署逛一逛,與你們借走幾本書才肯離開。」


  上次陳平安提醒過陸尾,記得給中土陸氏捎句話:「以後別打大驪的主意。」還與陸尾徹底打開天窗說亮話:「你陸尾的出現,就等同於陸氏率先問劍,我陳平安和落魄山,則已經正式領劍。」對於山上修士而言,這其實就是徹底撕破臉皮了。


  聽到一個外人提起陸台,幾個老人都是神色不悅。


  陸台這個出身宗房的悖逆之徒、不肖子孫,差點給整個家族帶來一場滅頂之災——整座司天台上空,出現了一口好似倒懸的古井,井口朝下,遮天蔽日。當時聚在司天台的觀天者,光是當場跌境者就有三個。而陸氏觀天者的珍稀程度,外界根本無法想象。如果不是天地異象之初,家主陸神第一時間就動用了供奉在祠堂內的兩件重寶,堪堪擋住了那口古井的下墜,恐怕絕對不許出現絲毫渾濁之氣的芝蘭署都會被殃及。


  那個高瘦老者忍不住厲色訓斥道:「豎子成名,好大膽,竟敢在此大放厥詞!」


  謝狗一個蹦跳起身:「賊老兒,誰借你的膽,敢這麼跟我家小陌的公子如此這般大言不慚?!」


  陸神一捲袖子在身前迅速畫了個圓,空中出現了一面神光燦爛的八卦鏡。一道雪白劍光瞬間砸中這面八卦鏡,火光四濺,八卦鏡逐漸出現一道裂紋,鏡面龜裂聲響越來越大。


  芝蘭署門口那邊,有個慵懶青年從彩繪門神當中一步跨出,沒睡醒似的,揉了揉眼睛。結果被謝狗手持一劍洞穿腹部,釘入大門,謝狗則被那個青年反手按住腦袋,轉身按在門上。


  少女咧嘴一笑,青年突然身形倒退,雙指併攏掐訣,將身前出現的一團團綻放劍光壓縮在一丈之內。若非其以秘法壓制下劍光的威勢,整座芝蘭署就要報廢了。


  青年修士嘆了口氣,停下腳步,原來這具法相已經被無數條無形劍氣切成了碎片。他正是陸神的出竅陰神,虧得不是一副陽神身外身。


  陸神問道:「陳山主,這是要開戰?」


  陳平安將那「銀鹿」收回袖子,再與謝狗招呼一聲:「走了。」


  蹲在芝蘭署牆頭上的貂帽少女哦了一聲,化作劍光拔地而起,追隨小陌一道離開。


  那個膽戰心驚的高瘦老者咬牙切齒道:「奇恥大辱!」


  而那個好像唯恐天下不亂的女子點頭附和道:「是啊是啊,奇恥大辱,不過如此。」


  陸神只是仰頭看著那座崩塌半數的司天台,神色凝重,輕輕嘆息一聲。


  三人重返天幕途中,謝狗抱怨手都沒焐熱,太不過癮。


  小陌問道:「公子?」小陌發現身邊公子好像一直心不在焉。


  陳平安搖頭笑道:「沒什麼,分神而已。」


  萬年之前,那處山頂的篝火旁,光是陳平安一粒遠遊心神認識、猜出身份之「道士」,就有至聖先師,道祖,佛陀;人間第一位修道之士,蘭錡,那位鬼物,劍道魁首,巫祝,兵家初祖。陳清都,禮聖,白澤,三山九侯先生。


  一個神采奕奕的女子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一件剛剛鑄造成功的物品:「瞧瞧,等著吧,肯定有大用處的!」


  一旁的青年修士伸出手,微笑道:「我看看。」


  有個身材魁梧的中年書生,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閉著眼睛,或點頭或搖頭。


  一旁坐著那位巫祝,言語似歌似吟,與那位後來的至聖先師一起商討音律。


  小夫子,未來的禮聖,手持一截樹枝,在地上圈畫。


  白澤蹲在一旁,單手托腮,看著小夫子的「落筆」。


  一個少年模樣的道士,腰懸一截葫蘆藤,一隻手掐指,不斷變幻,一隻手攤開掌心,仔細觀看掌心紋路。


  一個神色嫵媚的女子,站在一個身材壯碩的男人身後,雙臂疊放在男子的腦袋上,下巴朝那少年抬了抬,笑眯眯道:「別總是招惹他啊,這個悶葫蘆,反而最小心眼,暴脾氣哩。」


  男人笑聲爽朗:「怕他個卵,等我那門拳腳功夫大成,可以單手揍他。」


  女子笑得花枝招展,少年只是扯了扯嘴角,蹦出兩個字:「莽夫。」


  壯碩男人唉了一聲:「打一架?」


  不承想他的道侶後退一步。男人剛抬起屁股,只得悻悻然作罷,小聲埋怨道:「也不攔著我。」


  她坐在他身邊,依偎著他的肩膀,柔聲道:「打架輸了又不丟臉。」


  一個人坐得與所有人都隔得很遠,雲遮霧繞,身形模糊,不見面容,他橫劍在膝,輕輕屈指一彈,然後微微歪著腦袋,豎耳傾聽劍鳴。


  有個笑容溫和的年輕男子頭別簪子,正在往篝火堆添加木柴。


  一個姿容極其俊美的少年,躺在地上,蹺起腿,他眼神明亮,怔怔看著天上。


  一旁是個粗眉大眼的青年劍修,用後世眼光來看,只算相貌周正吧。他用一本正經的語氣與那個躺在地上的少年說道:「你這模樣,難看了點,小心以後找不到道侶。」年輕男人蹺起大拇指,指向自己,「論相貌,得是我陳清都這樣的,你不行。」


  俊美少年翻了個白眼,從懷中摸出一卷刻字的竹編道書,高高舉起,仰頭觀看。


  三位劍修觀照、元鄉、龍君,與後來的托月山大祖,以及初升,竟然聚在一起喝酒,看著關係不錯。


  龍君微笑道:「那個落寶灘的碧霄洞主在這裡就好了,他釀造的酒水才好喝。」


  托月山大祖忍住笑,伸手指了指那位少年道士:「別提了,無緣無故打了一架,沒打過咱們這位,聽說碧霄道友正在生悶氣呢,撂了句狠話,讓他等著。」


  初升笑著打趣道:「能不打架就別打了嘛,學我們小夫子,講點道理。」


  有人突然問道:「你們說以後,很久以後……比如一千年,兩三千年以後,是怎麼個世道?」


  那個幾乎從不與人言語的劍道魁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麼。


  陳清都眯眼而笑,雙手抱住後腦勺,小聲呢喃道:「都會很自由自在吧,能夠上山修行的,保護那些不能修行的。」


  未來的托月山大祖神采奕奕,突然挺起胸膛:「必須如此!」


  那個身材魁梧的書生,朝他豎起大拇指。


  一個始終閉目的中年男子,睜眼微笑道:「當為汝說,如是我聞。」


  聽到這句話,片刻寂靜之後,他們一同哄堂大笑。


  這就是萬年之前,曾經的人間大地,而他們即將為整個人間與天庭開戰。


  文廟陪祀聖賢坐鎮的天幕大門,相互間並不相通,所以陳平安三人就重新去了趟天外,再通過寶瓶洲那道大門重返浩然。既然到了寶瓶洲上空,他們就不用著急趕路了,去往大驪處州,三人如拾級而下。


  俯瞰一洲大地山河,雲在青天水在瓶。


  蹦蹦跳跳的謝狗轉頭看了眼小陌,感嘆道:「小陌,你這般裝束,照理說土氣的,可是穿在你身上就不一樣了,俊俏得很哩,真真切切應了一句詩文,眼前有景道不得!」


  小陌默然。


  謝狗大搖大擺行走,學那巡山小水怪肩頭一晃一晃:「黃帽青鞋綠竹杖,劍仙踏遍隴頭雲。」


  在落魄山待久了,入鄉隨俗,謝狗學了不少習慣和人情世故。


  小陌忍了又忍。謝狗好像文思如泉湧,擋都擋不住:「三千年來尋劍客,道樹枯木又逢春。自從一見梅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陳平安笑問道:「開篇為何不是『一萬年來』?」


  謝狗嗤笑道:「能比『三千年』更好?」


  陳平安點頭道:「倒也是。看來吟詩作對這一行,謝姑娘是登堂入室了。」


  謝狗雙手負后,緩緩說道:「世事短如春夢,投簪下山閣,拾取水邊釵,個中須著眼,諸君分明看,仔細認取自家身。」


  陳平安沉默片刻,真心有點遭不住了,說道:「小陌,你以後做自己就好了。」


  小陌猶豫了一下,說道:「白景的這句酸文,比打油詩好些。」 走在中間的陳平安抬起雙手,朝他們分別豎起大拇指:「你們倆,天造地設。」


  謝狗突然說道:「好像那個李希聖,在趕來這邊的路上。」


  陳平安點頭說道:「你們倆先回落魄山,我跟他聊完,就直接去村塾那邊。」


  其實在被陳平安喊走之前,謝狗在陸氏司天台和芝蘭署那邊偷偷留了一份「見面禮」。他們走後差不多半炷香工夫,整個陸氏家族出現了好似地牛翻身、鰲魚拱背的異動,如今陸氏為了收拾爛攤子,已經忙得焦頭爛額了。光是那筆修繕費用,就是一大筆穀雨錢。


  在小陌和謝狗御風去往落魄山沒多久后,李希聖在陳平安附近現身,面帶笑意,開門見山道:「陳平安,三山九侯先生讓我捎句話給你,讓你不用猜了,他當年遊歷驪珠洞天,確實曾經在泥瓶巷住過一段時日,只不過時間不長,幾年而已。至於後來發生那麼多事,這位前輩還是讓你不用多想,是你『自找』的。放心,這位前輩的『自找』一語,是褒義的。」


  陳平安鬆了口氣。


  李希聖笑道:「從地理位置上算,你們確實是鄰居,但是隔了太多年,其實沒有什麼道脈淵源可言,你大可以如釋重負。」


  陳平安終於從李希聖這邊,驗證了一個猜想。


  李希聖以心聲說道:「陳平安,只說一個我的猜測,你聽過就算。你可知道曾經三山九侯先生配合禮聖,嘗試為浩然天下訂立新禮?」


  陳平安點頭道:「聽先生說起過這件事,知道些內幕。」人間曾經有希望出現一位「人道之主」。


  李希聖看了陳平安一眼,點點頭,既然他已經獲悉真相,就不用多說了,便轉移話題:「聽說過閏月峰的辛苦吧?」


  陳平安笑道:「陸掌教多次提起此人,羨慕不已。」


  「青冥天下的武夫辛苦,與那蠻荒晷刻是一樣的存在。」李希聖說道,「每座天下,都有這麼一個存在。而我們浩然天下那位,他對於禮聖的做法並不認同,所以導致新禮無法推行下去。」


  陳平安對此不予置評,實在是不敢妄加議論。猶豫了一下,陳平安小心翼翼說道:「鍾魁?」


  如果說對於劍氣長城而言,擔任末代隱官的陳平安是一個變數。那麼桐葉洲就有兩個變數,一隱一顯,分別是扶乩宗的那個雜役弟子,以及大伏書院的君子鍾魁。


  陳平安想知道,鍾魁是不是三山九侯先生的道法傳承者之一?


  李希聖微笑道:「既然是猜測,不妨膽子再大一點。」


  陳平安震驚道:「鍾魁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分身之一?!」


  原本他至多猜測鍾魁是這位前輩某位嫡傳弟子的兵解轉世。就像陸沉所說,若非三山九侯先生幾乎不怎麼現身,不然那些犯了「前朝天條」的鬼仙,出現一個,就會被斬一個。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三山九侯先生,從自身修行的道路,到道統傳承和收取弟子,都極為隱蔽。暫住京城火神廟的封姨,先前向陳平安泄露些許天機,陳平安這才知道三山九侯先生的一位親傳弟子和兩位相對比較年輕的不記名弟子。


  那位「有據可查」的嫡傳弟子,是治所位於方柱山的青君。而上古三山的地位,還要高過如今的浩然中土五嶽。此外兩位不記名弟子,其中之一是道士王旻,與白也是同一個時代的練氣士,遵旨奉敕出海訪仙。另外一位劍修盧岳,在浩然天下出現和落幕極快。


  那個遠古天庭雷部出身的老車夫,在京城曾與陳平安提及三山九侯先生,也說了些老皇曆:三山九侯先生曾經在驪珠洞天駐足,只是歲月長短未知。但是可以確定一事,驪珠洞天的福祿街和桃葉巷,歸根結底,皆是因他而有。福祿街,自然是符籙街。桃葉巷的那些桃花,也是三山九侯先生隨手種植。事實上,就連大驪王朝鑄造的那三種金精銅錢的雕母,都是三山九侯先生贈予的。


  而劍修盧岳,便是出身福祿街盧氏。與盧氏王朝有千絲萬縷關係的福祿街盧氏,在盧氏王朝覆滅后,沒有被連累,想必與此大有關係。陳平安猜測,劍修盧岳,雖說曇花一現,沒有留下太多山上事迹,但是極有可能始終在世,至多有過一場兵解離世的劫數。通過某些秘術,盧岳能夠保留前世記憶,所以才使得大驪朝廷如此忌憚,沒有對福祿街盧氏這一脈趕盡殺絕。


  李希聖無奈道:「都敢跑去中土陸氏砸場子了,陳山主就這麼點膽子?」


  陳平安愣了愣,望向李希聖。李希聖輕輕點頭,沒猜錯,就是了。當然不是全部。


  李希聖問道:「還記得你是怎麼認識劉羨陽的嗎?」


  陳平安點點頭,是劉羨陽被一夥同齡人追趕到泥瓶巷,那撥出身富貴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下手極狠,差點打死了劉羨陽。為首之人,正是福祿街盧氏子弟,此人如今還在清風城那邊博一份富貴前程。


  李希聖笑道:「如果我的推衍沒有出錯,盧岳的轉世,就是那個白裳。」


  北俱蘆洲的劍修第一人,白裳?!如此說來,徐鉉豈不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再傳弟子?難怪徐鉉這個傢伙,行事那般跳脫跋扈,敢在北俱蘆洲橫行無忌。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張紙,遞給李希聖。


  李希聖接過手后,笑道:「真跡無疑,好好珍藏。」


  福祿街盧氏,曾經送給當時還是大驪皇后的南簪幾頁古書,都是祖傳之物。其中一頁,看似只是記錄了一門山上最簡單的穿牆術:「天地相通,山壁相連,軟如杏花,薄如紙頁,吾指一劍,急速開門,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那會兒的南簪,或者說中土陰陽家陸氏的陸絳,當時還沒有使用那串靈犀珠,再加上大驪先帝對她頗為約束,並不理解這張書頁的珍貴程度。


  兩人邊「下山」邊閑聊,等到臨近大地,大驪處州疆域一覽無餘,唯獨家鄉小鎮的上空,依然雲霧縈繞,看不清道不明。


  上次陳平安與稚圭重逢於一處桐葉洲舊大瀆龍宮遺址內,曾經問過她一個問題:認不認識三山九侯先生。雖然稚圭沒有給出確切答案,但是顯而易見,她不但認識,而且對他既恨,更怕。


  一口鐵鎖井,卻恰好是「苟延殘喘」的真龍王朱那一口生氣所在,讓她與外界天地相通。


  那座位於小鎮和西邊大山接壤處的真珠山,則是真龍所銜「驪珠」所在。一條龍鬚溪與一條小鎮主街,是一隱一顯的兩條龍鬚,桃葉巷和福祿街則分別是一段龍脊和龍頸,街上的每一座府邸就是一張符籙,那些屋舍的佔地大小都是有講究的。桃葉巷的每一株桃樹,根須扎入地底,就是一顆困龍釘。福祿街用以鎮壓真龍龍頸處的氣府,防止其「抬頭」。


  那數十座燒造瓷器的龍窯,號稱千年窯火不熄,對於王朱來說,就是一場名副其實的大火烹煉,讓其宛如置身於油鍋內。故而小鎮窯工每一次開窯燒瓷,是為「業火」不斷灼燒王朱的魂魄。


  要知道這種符籙手段,不只是鎮壓一條真龍而已,而是在壓制整個人間的蛟龍氣運。一著不慎,就會瘋狂反撲作為「始作俑者」的壓勝之人。修士最怕沾染紅塵因果,可從來不是一句虛言。


  李希聖解釋道:「對於王朱來說,這既是一場漫長的殘忍酷刑,又相當於一種迫不得已的淬鍊和苦修。唯有熬過去了,才能脫胎換骨,等待重見天日,然後恢復自由身。」


  「小鎮並非一開始就是如今的四姓十族,最早在這處古戰場落腳紮根的各方練氣士開枝散葉后,時日一久,勢力各有消長,比如某個姓氏家道衰落了,不得不變賣祖產,搬遷到類似二郎巷、杏花巷這樣的地界,交割地契后,原先舊宅邸被新主人拆掉牆壁。每一次變更地界,就等於其中一張符籙有所鬆動,這正是王朱的希望和盼頭所在,她在長達三千年的漫長歲月里,憑此熬過了一場又一場的煎熬。」


  「齊先生當年對她起了惻隱之心,故而對她多有庇護。只是那會兒王朱尚未完全開竅,懵懂無知,對此並不領情就是了。所以齊先生,當然還有你這個鄰居,在王朱心目中,都是很特殊的。」


  李希聖說到這裡,突然伸出手,問道:「有酒嗎?」


  陳平安笑著取出兩壺酒水,盤腿坐下,與李希聖輕輕磕碰酒壺,各自飲酒。


  每一位路過舊龍州的外鄉大修士,只要境界夠高,眼力夠好,就可以看出些深淺不一的端倪。


  就像小陌,破碎墜地、降格為福地的驪珠洞天遺址,置身其中,就像在與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對峙,而且雙方近在咫尺。所以小陌上次聽公子第一次說及關於兩把飛劍的設想,就給出一個建議:可以悉心揣摩小鎮的山水格局,相當於與三山九侯先生問道求法一場了。小鎮處處暗藏玄機,都是學問,有點類似那兵家初祖的十一境一拳,拳譜就嵌在陳平安人身天地內的山河之中。


  當時的陳平安卻是知難而退,說了兩句話:「我如今想要讓小天地內一朵花開都做不到,現在就想要仿製出這座大陣,有點好高騖遠了。」


  「不過這是大道所指的方向,肯定是沒問題的。大不了多花些時間,靠著滴水穿石的笨功夫,一點一點慢慢拆解吧。」


  其實精通陣法的劉景龍,早就發現小鎮本身就是一座寶山,根本就是一部無字的道書。畢竟那位三山九侯先生被推為天下符籙一脈的開山鼻祖,後世所謂的七十二家符法,至少半數道路,都是這位前輩開闢而出。


  陳平安想了想,從心湖那邊抽出一張紙,是一幅彩繪夾雜白描的畫卷,類似一幅光陰走馬圖。紙上彩繪處,皆是陳平安記憶里的深刻景象;白描和粗糙處,便是記憶模糊的人與事。


  李希聖接過紙張,掃了眼,問道:「是北俱蘆洲的鬼蜮谷?」


  陳平安點點頭,第一次遊歷骸骨灘的鬼蜮谷,在那寶鏡山,曾經遇到當時還是金身境武夫的楊凝真。楊凝真是為了得到那把所謂的三山九侯鏡,才在山中消磨光陰。不過此物得手后,楊凝真卻是送給了那位被譽為「小天君」的弟弟楊凝性,後者如今已經進入白玉京修行。


  在夜航船上,吳霜降也曾與陳平安提及一樁秘事,早年曾經碾壓所有同輩修士的皚皚洲大修士韋赦,在躋身飛升境一百年後,就開始嘗試合道,躋身十四境。結果第一次合道失敗后,三山九侯先生便親自走了一趟皚皚洲,按照吳霜降的說法,屬於主動側身讓步,為韋赦留出了半條道路。可惜韋赦還是沒能抓住機會,兩次試圖合道皆失敗,韋赦好像就再沒有嘗試第三次合道的心氣了。


  李希聖將書頁遞還陳平安,忍俊不禁道:「終於明白三山九侯先生為何在臨行之前,要與我說一句『不必拘束,大可隨意』了,原來是評價你的說法,害我這一路胡亂推衍,都是一團亂麻。」


  陳平安自嘲道:「關於那位,我如今得手的線索實在太少了,若是將茱萸峰田婉作為一條光陰長河的錨點,憑此展開各條脈絡,我覺得只會是一條起步就是歧途的錯路。思來想去,就想要換個與小鎮既有交集,又有足夠分量的練氣士作為坐標,才不至於被那位自身道法帶起的長河浪花一衝就散。」


  即便身邊有李希聖在,陳平安依舊不敢直接言說「鄒子」二字。


  先前在天外,陳平安幾次話到嘴邊,都不敢開口言說此事,就怕在三山九侯先生那邊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這意味著陳平安必須推倒重來,另尋人選。要說陸沉,境界當然足夠,但是肯定不行。


  好像每一位提及三山九侯先生的修士,或多或少都會帶著一種油然而生的敬意。陸沉這種混不吝的,在他剛成為道祖小弟子那會兒,甚至會與結伴遊歷白玉京的純陽呂喦說一句「大話」:「天下道法,自然始於師尊道祖,再薪火相傳於師兄,香火鼎盛於陸沉,將來陸沉再將這份蔚為壯觀還給天下。」可是當陸沉提及三山九侯先生時,同樣不缺敬重。


  嗯,只有一人算是例外——正是落魄山的首任看門人,鄭大風。


  鄒子當初遊歷驪珠洞天,就在杏花巷那邊擺了個賣糖葫蘆的攤子。而此人的師妹田婉,正陽山茱萸峰的峰主,也曾偷偷進入小鎮,找到那個開喜事鋪子的真名蔡道煌的老人,也就是胡灃的爺爺,其真實身份是昔年所有定婚店的主人。而他手上只剩下半部的姻緣簿子,不知為何,一路輾轉落入了柳七手中,被柳七帶去了青冥天下。但是田婉依舊得到了一批「月老」紅線,被她用來操控人心,繼而通過對李摶景、魏晉以及劉羨陽等人的姻緣線亂點鴛鴦譜,掌握寶瓶洲劍道氣運的流轉,作為她砥礪自身大道的修行手段。


  而紅繩是無法煉製和仿製的,所以當時鄭大風用了個褒貶皆有的說法:「就算是三山九侯先生,他老人家的道法足夠通天了吧,一樣沒法子煉製。」說這句話的時候,鄭大風神色玩味,似乎想起了一些陳年舊事。


  陳平安好奇問道:「柳七先生遊歷青冥天下,是希望湊齊一部姻緣簿子,以此作為合道契機?」


  李希聖點頭道:「因為下半部簿子就在道號『復勘』的朝歌手上,她是遠古姻緣神的轉世。」李希聖笑著說了句題外話:「淇水鯽魚,很美味的,絕對不比跳波河的杏花鱸遜色半點,你有機會一定要嘗嘗看。」


  陳平安點點頭。


  李希聖喝了一口酒,問道:「走了趟天外,經此一役,有何感想?」


  陳平安想起劍氣長城城頭上的刻字——一橫,就好像一條山間棧道,稍微思量一番,說道:「好像天地間存在著一張張漁網,間距很大,凡夫俗子如小魚,倏忽穿梭網格中,彷彿來去自由,甚至能夠將那些繩線作為棲息之地,而練氣士如大魚,境界越高,體形越大,反而無法穿網而游,只能強行掙脫,比如成為陸地神仙,以及合道十四境。」


  「所見略同。」李希聖會心一笑,放下酒壺,取出一個材質普通的麻繩圓環,然後將其打了許多繩結,笑道,「在白玉京青翠城散道之前,我覺得這就是我們所處的世道。只是後來我又覺得整個人間就是一本書,但是底本從來不在我們手中。有人隨便單獨摘出一頁紙來,就能夠延伸出一系列嶄新故事。讀書如樹木,翻書若乘涼。」


  聽到這裡,陳平安忍不住開口問道:「如今想來?」


  李希聖笑著搖頭:「沒有頭緒啊。」


  陳平安晃了晃酒壺,不知不覺,已經喝完了一壺酒,又拿出一壺酒,李希聖卻擺擺手:「你喝,我酒量不行,難得喝酒。」


  若說人情反覆,世路崎嶇,那就喝酒,唯有喝酒醉鄉。


  李希聖看著那個喝酒不停的陳平安,實在無法想象,當年的泥瓶巷少年會變得如此好酒,他笑問道:「已經想好了如何打磨兩把飛劍?」


  陳平安抹了抹嘴角,道:「除了一直吃金精銅錢,還需要不斷添磚加瓦。」


  「佛家說一塵含數剎,道家說一與萬物,殊途同歸。」李希聖點頭說道,「籠中雀涵蓋天地十方,井中月成就光陰長河,集一千小千世界。」


  陳平安打算跟那位身為青萍劍宗客卿的青同道友,購買那些極為珍稀的梧桐葉。不過沒什麼把握,估計青同不會點頭答應的,至多就是不賣只送,送出幾張梧桐葉,不會超過十張,打發自己了事。陳平安的心理預期,是最少三張梧桐葉,當然多多益善。至於如何回報青同,不是什麼難事。畢竟以後雙方是近鄰,打交道的機會多了去了。陳平安看得出來,青同明顯是想要開山立派的,只是比較心虛,根本不敢主動與文廟提及此事。


  之前在那舊錢塘長曹涌那邊的七里瀧,在徵得這位大瀆淋漓伯的同意后,陳平安將那些被地方志記錄在冊的詩詞內容,總計數十萬字,從書上剝離出來,讓其化作一條金色長河湧入袖中。


  此外,陳平安還曾在北俱蘆洲那處仙府遺址內,得到一本當年誰都沒有在意的書,上邊寫了許多悲歡離合。


  自古觀書喜夜長。


  陳平安在村子那邊當學塾先生,每晚都會親自書寫關於年輕遊俠跟啞巴湖大水怪的一系列山水故事——一個年紀輕輕卻劍術超群的江湖遊俠,與擔任軍師和智囊的啞巴湖大水怪並肩作戰,與各路妖魔鬼怪鬥智斗勇……


  相信一定可以給小米粒一個驚喜,就跟看一場活靈活現的鏡花水月差不多,山山水水,人神鬼仙,走馬觀花都像真。不過這個長長的故事,只有竹樓一脈的那個小山頭,才可以陪著小米粒一起觀看,其他人就別想了。


  不同於那個不學無術的銀鹿覺得寫書太難,陳平安反而覺得有耐心長久看本書更難。


  李希聖說道:「陳平安,準確說來,我們兩個還是同姓。」


  其實雙方都姓陳,只是同姓不同鄉。陳平安當然是驪珠洞天本土人氏,李希聖的祖籍卻是在那北俱蘆洲。


  陳平安點點頭,早就知道此事了。兄妹三人,李寶瓶,李寶箴,作為大哥的卻叫李希聖。


  李希聖站起身,清風拂面,微笑道:「古詩有雲,功成何必藏姓名,我非竊賊誰夜行。」


  陳平安說道:「這句話,得記下來。」


  閑來無事,兩人並肩蹈虛,天風清涼,俱是心境祥和。逐漸恢復前身記憶的李希聖,是在想念白玉京那兩位師弟。陳平安則是在擔憂阿良和師兄左右的處境。之所以沒有憂心忡忡,是因為直覺告訴陳平安,即便不是最好的那個結果,也肯定不是最壞的那個。只是不知為何,斐然、初升都已現身蠻荒,仍是沒有阿良和左右的消息。


  臨行之前,鄭居中給了個古怪說法,一個在很久以前,一個在很久以後。


  陳平安與師兄左右,撇開第一次短暫見面不說,其實就只在劍氣長城的那段歲月才勉強有點師兄弟的樣子。左右雖說也傳授給這個小師弟劍術,但是言語之中,陳平安可以明顯感受到一點,師兄對自己的劍修身份,是不太看重的。師兄左右更像一位治學用功的醇儒,致力於追求讀書人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其實一開始陳平安就很好奇,只是礙於這位師兄的脾氣,不敢問。後來陳平安實在忍不住詢問了一句:「師兄的本命飛劍叫什麼?」


  左右果然臉色就難看起來,只用一句話就把陳平安堵了回去:「先生在場的時候,你怎麼不問?」


  陳平安哪敢繼續追問,再問下去,肯定是要後果自負了。


  陳平安突然內心一震,隨即釋然,因為李希聖已經告辭一聲,趕赴桐葉洲了。


  小陌身形落在小鎮,跟著的謝狗疑惑道:「不直接回落魄山嗎?」


  小陌說道:「找個路邊攤,吃頓夜宵再回。」


  謝狗皺了皺眉頭,有點不適應了。


  挑了個擺在小鎮主街的夜宵攤,小陌落座后,跟攤主要了兩碗豬肉薺菜餡的餛飩,從桌上竹筒取出一雙筷子,遞給謝狗后,輕聲問道:「什麼時候返回蠻荒?」


  謝狗默不作聲,用袖子擦拭那雙竹筷,像是在賭氣。


  等攤主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小陌這才拿起一雙筷子,說道:「別發獃了,趁熱吃。」


  謝狗單手各持一隻筷子,分別戳中一個餛飩,放入嘴中,腮幫鼓鼓:這麼難吃,不付錢啊。


  小陌細嚼慢咽一番,緩緩說道:「我知道你並沒有剝離出魂魄,你一直是你,始終是白景。」


  簡而言之,所謂的「謝狗」,就是一種蹩腳的偽裝。


  謝狗板著臉哦了一聲。


  小陌繼續說道:「如果是一種遷就,我覺得沒有必要。如果是一種嬉戲人間的姿態,可以照舊。」


  謝狗問道:「那你覺得哪個更順眼些?」


  「說實話,都不順眼。」小陌一向以誠待人,停頓片刻,笑道,「但是我很佩服那個好像永遠在向前奔跑的白景,萬年之前是如此,萬年之後亦然。」


  遙想當年,他第一次見到白景,她身陷重圍,出劍凌厲,最終站在一具親手斬殺的神靈屍骸之上。身材修長的女子,長長的頭髮扎了個馬尾辮,環住脖子,她高高揚起腦袋,不知道嘀咕了什麼,身形一閃而逝,劍光如虹,在空中劃出一道極長的弧線,大地之上雷聲大震。


  謝狗神色複雜,只聽前半句,不覺得意外,但是小陌的後半句,反而讓她有幾分不自在,便端起碗,喝了一口清湯:餛飩不好吃,湯不錯。等會兒結賬的時候,多給幾枚銅錢。


  謝狗悶悶說道:「我並不知道如何喜歡一個人。」這種狗屁倒灶的混賬事,比練劍難太多了。


  小陌說道:「別委屈了,你稍微設身處地,想想我的感受?」


  謝狗咧嘴一笑。最後是小陌結的賬,她也沒搶著付錢。


  一起走在街上,謝狗的尾巴又開始翹了,她嘿嘿說道:「小陌,我們要是有個女兒就好哩,嗯,就像小米粒那樣的,每天憨憨傻傻的,我們把她保護得好好的,不著急,一天天慢慢長大。」


  小陌無言以對,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自認足以撇清關係的話語:「你開心就好。」


  貂帽少女雙手攤開,雙腳併攏向前跳著格子,自顧自高興著:「開心真開心。」


  小陌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白景的畫面,但是小陌卻沒辦法知道白景第一次見到自己,是何時何地。畢竟雙方第一次正式見面,就是白景直白無誤地說要與他問劍一場,再結成道侶。看著一頭霧水的小陌,當時白景還補充解釋一句:「誰問劍贏了誰睡誰!」


  天外,陸掌教遠遠看過了熱鬧,便開始躺著御風,做臉龐仰天向後鳧水狀,確實是優哉游哉。


  結果就要被一個老道士抬腳踩在臉上。


  陸沉趕緊一縮頭,躲過那即將壓頂的鞋底,翻轉身形再站定,嬉皮笑臉打了個稽首:「見過碧霄師叔。」


  老觀主站在原地,譏笑道:「這種明知結果的熱鬧,有什麼好看的?」


  有小夫子在場,再加上那條青道的軌跡顯示,從一開始蠻荒天下就沒想著跟浩然天下來個玉石俱焚。否則重返蠻荒的白澤,也不會眼睜睜看著那兩艘「渡船」交錯為一。明擺著就是那個周密在噁心文廟,讓禮聖無法通過自身行走的那條老路,順利填補上至聖先師散道后留下的空缺。


  陸掌教眼神獃滯,有苦難言:「碧霄師叔你很嚴於律人、寬於律己啊。」


  老觀主說道:「我是來看老友的,跟你能一樣?」


  陸沉埋怨道:「這個小陌,也真是的,都不曉得主動來見一見師叔,就憑他跟我的交情,跨越天下遠遊又咋的?我親自去天幕迎接,誰敢攔著?」


  老觀主神色淡然道:「陸掌教記得自己今天說的話。」


  陸沉悻悻然道:「小陌來我們這邊做客,也別大張旗鼓了,見過碧霄師叔,悄悄來悄悄走就最好了。」


  老觀主說道:「那個呂喦的大道成就,會很高。」


  陸沉使勁點頭道:「有幸與純陽道友同游青冥,與有榮焉。」


  老觀主笑了笑:「至於白景,一旦被她躋身十四境,同樣不容小覷。」


  陸沉還是點頭如小雞啄米:都厲害,都厲害,一個個都牛氣衝天才好,反正貧道小胳膊細腿的,都喜聞樂見。


  老觀主冷笑道:「親眼見識了陳平安的那兩把飛劍,再加上最後那合道一劍,陸掌教是不是想想就后怕,脖子發涼啊?」


  陸沉揉了揉下巴,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還好還好,我與陳平安是至交好友,見面只會喝酒,不會刀兵相見的。」


  因為陳平安沒有聯繫已經碰頭的鄭居中和吳霜降,陸沉先前活蹦亂跳返回青冥天下,算是逃過一劫。至今想來,陸沉還是心有餘悸,半點不誇張,一旦形成合圍之勢,真不是鬧著玩的。


  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曾與老觀主「師叔」有過一番復盤。按照老觀主的說法,關鍵所在,是對方如何拘押陸沉的夢境和心相。對付一位十四境,終究沒有任何捷徑可走。就像周密針對白也的那場扶搖洲圍殺,就只能是老老實實耗盡白也的心中詩篇。在那之前,白也手持仙劍,任你王座大妖數量再多,白也依舊立於不敗之地。


  陸沉心知肚明,主持這場圍殺的,表面上是陳平安,幕後人卻是那頭陰魂不散的綉虎。而崔瀺與三山九侯先生學到幾種遠古「封山」之法,毫不稀奇,在此基礎上,以崔瀺的腦子,宛如於高原之上起高峰。只說那「綉虎自稱第二,無人敢說第一」的剝離神魂術法,一旦崔瀺與鄭居中私底下切磋過道法,再被後者學了去,最終陳平安負責先手,那撥劍修負責中盤,鄭居中和吳霜降負責收官,徹底困住陸沉的所有心相,並非不切實際的空想。


  當時老觀主說了句風涼話:「兩個白帝城鄭居中,一個歲除宮吳霜降,就是三個十四境了。再加上齊廷濟、寧姚、豪素、陸芝、陳平安。這種陣容,這麼大的排場,就只是為了對付一個十四境,你陸沉可以引以為傲,偷著樂了。」


  當時陸沉果真就背轉身去,擠出個笑臉,張大嘴巴「哈,哈,哈」,如此這般,接連笑了三聲。老觀主瞥了眼陸沉,即便眼光高如自己,還是不得不承認,陸沉的修道資質,尤其是道心,實在太好。真正敢說自己道心即天心的,陸沉算一個。


  萬年以來,撇開蠻荒陸法言、大妖初升這些藏頭藏尾的十四境修士,以及刻意隱匿行蹤的女冠吾洲,被文廟「囚禁」在雄鎮樓之內的白澤,有四位舉世公認最「能打」的大修士:白也,即便不是純粹劍修,依然殺力最大。落寶灘碧霄洞主,後來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道法最高。在十萬大山驅使金甲力士、不知搗鼓個什麼的老瞎子,身份最為神秘,修為深不見底。此外綽號雞湯和尚的僧人神清防禦最強,被譽為「金身不敗」第一。某人曾信誓旦旦、言之鑿鑿地對外大肆宣揚一番,說除他之外的任何一個飛升境劍修,砍上個三天三夜,都是給老和尚撓痒痒。


  某人說雞湯和尚有「半個十四境修士的殺力,一個半十四境修士的防禦」。半個加一個半,如此算來,可不就是兩個十四境修士了。所以在他看來,幾個十四境修士裡邊,還是雞湯和尚最厲害。


  此言一出,天下震動,以至於老僧隔三岔五就要被人追著砍。這位原本只是以三場護道被山巔熟知的佛門龍象,修養和脾氣再好,也經不住這種層出不窮的騷擾啊。後來老僧好不容易逮住個機會找到那廝,非要讓這個口無遮攔的傢伙,通過各路山水邸報與外人澄清一下。


  不出意外,沒談攏。那廝堅決不改口,說他說話從來負責,一口唾沫一顆釘,讓他昧著良心說話,以後還怎麼混江湖?

  雞湯和尚只得「稱讚」對方兩句:「阿良,你的加減法,這麼強的嗎?難道上學塾讀書那會兒,亞聖府邸裡邊,別人都在念書,就你在吃書?」


  那個臉皮厚到沒邊的傢伙,不怒反喜,雙手叉腰,只說「這麼新穎的夸人路數,臉紅,臉紅了」。


  老觀主問道:「有想過萬年以後的世道嗎?」


  陸沉反問道:「這是想了就有用的事情嗎?」


  老觀主說道:「那就瞪大眼睛看看眼前事?」


  陸沉笑道:「好像更沒意思了。」


  陸沉站在無垠太虛中,頭戴一頂蓮花冠,雙袖垂落,神色肅穆,冷不丁冒出一句:「您覺得我立即躋身十五偽境,會如何?」


  老觀主笑道:「想入非非,說來容易。」


  陸沉驀然而笑:「師叔,看破不說破嘛,否則沒幾個朋友的。」


  老觀主說道:「我一個修道萬年都未能躋身十五境的,高攀不起一個動動嘴皮子就能躋身十五境的。」


  陸沉立即糾正道:「偽境!」


  老觀主淡然道:「掛一漏萬嗎?」


  陸沉疑惑道:「這個成語,難道還能這麼用?」


  老觀主懶得搭話。


  陸沉伸了個懶腰,準備打道回府,白玉京那邊,有的忙。


  老觀主問道:「佛陀當年拉你進入那處玄之又玄的大千世界,你見到、經歷了什麼?按照當時你的觀感,度過了幾萬年?」


  陸沉恍惚神色一閃而逝,很快就恢復如常,微笑道:「的確見過了很多世界,一障接一障,田壟復田壟,稻穀也好,稗草也罷,終究都是無法跨越天塹的。若說空中樓閣的歸納法是小道,那麼看似步步推進的演繹法就只是小術了……總之回頭來看,這些所謂的屋舍和梯子,我們以為的道與路,半點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們都覺得自己很渺小,總覺得天外有天,但可能……可能恰恰相反。」


  老觀主說道:「但你還是需要有個亘古不變的坐標,幫你確定這種可能,否則就是刻舟求劍的下場。」


  陸沉嗯了一聲:「否則還是夢中說夢啊。經常捫心自問,想那麼多做什麼呢?」陸沉自問自答:「可是不想這麼多又能做什麼呢?」


  老觀主微笑道:「一位故友曾經提出一個異想天開的想法,說人間每一個瘋子,都是真正的主人,早已獨行思路之上。」


  陸沉惋惜道:「若非是師叔的故友,貧道定要見上一見,好好聊幾句肺腑之言。」在陸沉眼中,修行既是反客為主,又是天地道之大盜。


  約莫三千年前,有個乘船出海的年輕道士,莫名其妙就滿臉淚水。因為他覺得修道到最後,哪怕境界高如十五境,其實都是守著一塊無邊無際的田地,永遠只是個不自知的佃農,只是與一個相互間從不打照面,也永遠不會見面的地主租賃田地,勤勤懇懇,年復一年,打理著莊稼。


  我們永遠無法知道自己是誰。


  陸沉朝著無垠太虛,輕輕喂了一聲,然後詢問:「在嗎?」他伸出一隻手,擋在耳邊,做豎耳傾聽狀,如等迴響。


  老觀主看著那個又一次滿臉淚水,卻猶有笑容的道士,嘆了口氣,一巴掌拍在對方肩膀:「陸沉,別犯傻了,陪師叔喝酒去。」


  陸沉回過神,卻是扯起老觀主的袖子,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淚水:「師叔早說嘛。」


  一個少年道士微笑道:「一起。」


  一個火急火燎趕赴天外星河的老秀才,見著了於玄,雙手抓起老真人的雙手,使勁搖晃起來,左看右看:「純陽道長呢?」


  於玄笑道:「不湊巧,純陽道友前腳剛走。」


  老秀才手上動作幅度更大了:「於老哥,勞苦功高哇。這趟出遠門,我雖未目睹,可就是用膝蓋想,根本不用猜,就曉得於老哥又立奇功一樁了,就是免不了又耽擱了躋身十四境的進程。老弟我要是文廟管事的頭把交椅,絕對不忍心如此調遣於老哥!」


  於玄面帶微笑,堅決不搭話:老秀才你一個文聖,出了名的滾刀肉嘛,你可以這麼隨意編派禮聖和亞聖,我可不蹚渾水。


  老秀才小聲道:「聽我那關門弟子提及一件憾事,憾事啊!於老哥曾經嘗試畫出一張嶄新的五嶽符,響噹噹的大符,只是在穗山周遊那個傻大個那邊碰了壁,才功虧一簣?」


  於玄掙開老秀才的雙手,袖子一揮:「以訛傳訛,沒有的事,是那陳道友誤會了。」


  要是陳平安跟自己聊這茬,於玄也就照實說了,畢竟這位年輕隱官的人品,信得過。之前在文廟議事,於玄跟火龍真人、趙天籟閑聊,火龍真人著重提及一點,跟陳山主做生意,大可以放心,穩賺不賠的買賣,只需要閉著眼睛收錢。可這是老秀才上杆子談買賣來了,無事獻殷勤,自己還是得悠著點。


  老秀才說道:「咱們倆啥交情?自家兄弟!又不是外人。說吧,需要幾斤穗山土?五斤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就多拿點,十斤!」


  於玄笑呵呵道:「文聖就別開玩笑了。」一個能跑去九嶷山,在一尊山君眼皮子底下假傳聖旨,想要搬走幾盆文運菖蒲的老秀才,就算你拿得出來,我敢收?敢買?


  老秀才把胸脯拍得震天響:「只要於老哥願意開口,給句準話,老弟刀山火海都去得,幾斤土算什麼?而且我可以保證,周遊那個傻大個絕對不會找任何人的麻煩。」


  於玄將信將疑:「真能成?」


  老秀才笑呵呵道:「只管放心,在傻大個那邊,我都不提於老哥半句,隨便編個理由,就能矇混過關。」


  於玄捻須沉吟片刻:「如此簡單?」這就乖乖上鉤了不是。


  老秀才使勁點頭:「我畢竟是讀書人,不太擅長說謊。」


  於玄說道:「不如說你那關門弟子需要五色土?」好像這個理由比較合情合理。


  老秀才嗯了一聲:「可行。」


  於玄試探性問道:「是怎麼個價格?」大岳五色土,自然是沒有市價可供參考的。


  老秀才跺腳道:「於老哥,怎麼還罵上人了呢?!這話就說得太不中聽了。」


  於玄頓時一陣頭大,說實話,他還真希望跟老秀才只是清清爽爽的錢財往來,別欠人情。覺得自己已經跳入一個大坑的於玄,不打算再跳第二個了:「錢財分明大丈夫,親兄弟明算賬嘛。」


  老秀才說道:「問題是咱哥倆也不是親兄弟啊!」


  於玄笑容尷尬。


  老秀才隨即補救道:「不得比一般的親兄弟更親?」


  於玄笑容僵硬起來。


  於老哥個兒也不高,老秀才不用踮腳,就可以拍對方的肩膀:「聽說我那關門弟子,跟老哥借了三百顆金精銅錢?」


  於玄心一緊,不妙。


  老秀才感嘆道:「這得是多少顆穀雨錢哪。」


  於玄綳著臉,打定主意,堅決不鬆口,借出去的金精銅錢,陳平安和落魄山就得用金精銅錢還。穀雨錢?他於玄會缺這個玩意兒?


  老秀才一計不成再生一計:「於老哥,打個商量,不如這筆賬,就由我這個當先生的來償還?」


  於玄硬著頭皮堅持己見:「不好吧?只有父債子償的道理,哪有學生欠債先生還債的說法。」


  你償還?怎麼還?還不是賒賬,一年年利滾利的,哪天拖欠到三千顆,就更不用還了吧?

  就在於玄即將認命的時候,老秀才自顧自樂和得不行,從袖中摸出一隻袋子,交給於玄:「看把你嚇的,只管放心拿著,我與周遊原原本本說清楚了,這十斤穗山土,是傻大個親自點頭答應下來的。他還說了,如果分量不夠,回頭你於玄只需跟穗山打聲招呼即可,都不用親自跑一趟。」


  「再就是那筆金精銅錢,平安那孩子,打小就最是知冷知熱,本金加利息,肯定會一顆不少,還給你這位前輩的。可不是我亂夸人,在不欠人情這件事上,我這個關門弟子比我強,跟你是一樣的性格。當然了,於老哥是一輩子沒為錢發愁過,這一點,你們倆就又不一樣了。」


  於玄收起那隻裝滿泥土的袋子,點頭道:「陳平安有你這個先生,是他的幸運;文聖一脈,有個陳平安,同樣是幸事。」


  老秀才笑容燦爛:「善,此言大善!」


  於玄說道:「咱哥倆喝點酒?」


  「不著急,好酒自己又不長腳,跑不掉的。」老秀才抖了抖袖子,再正了正衣襟,朝於玄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於玄道友,請坐。」


  老秀才繼續說道:「我曾在寶瓶洲,在那仿白玉京內與一位前輩論道,談天說地,小有心得。今宵天河清澈,最宜與豪傑論道。」


  於玄獃滯無言,道心一震,深呼吸一口氣,鄭重其事地打個道門稽首,沉聲道:「有請文聖賜教!」


  陳平安返回嚴州府境內的村塾,至於那幾個分散各地的符籙分身,都不敢離開寶瓶洲,當下也都一一「醒來」。


  一直站在檐下的趙樹下望向風塵僕僕返回學塾的師父。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去了趟天外,做了點力所能及的小事,嗯,勉強算是幫了點小忙。」


  師父去天外做什麼事?幫誰的忙?雖然心中十分好奇,但是趙樹下沒有多問。


  陳平安說道:「就別管我了,早睡早起。」


  趙樹下點點頭,回灶房那邊打地鋪。


  夜幕中,一個苗條身影御風極快,一個轉折,飄然落地。陳平安躺在一張藤椅上閉目養神,手裡拿著一把蒲扇,放在腹部。方才女子在御風途中只是瞥了眼,等她近距離見到那張面孔,確認無誤后,頓時大為震驚——這位年輕隱官,怎麼跑來這邊了?

  如今負責看管那座龍宮遺址的修士主要有兩個,她就是其中之一,卻不是她道法如何了不起的緣故,只是這座龍宮與她極有仙家緣法,開門一事,她立功不小。真正管事的,是另外一個藏在暗中的大驪皇家供奉,老元嬰,行事穩重,且精通風水堪輿術。她就是風雪廟女修余蕙亭,這些年一直擔任大驪隨軍修士。


  魏晉屬於神仙台一脈,按照祖師堂譜牒,她稱呼魏晉一聲師叔,毫無問題。事實上,余蕙亭對這位魏師叔,那是極其崇拜的,當然了,整個風雪廟,仰慕魏晉的各脈女修多了去了。


  今夜的余蕙亭,依舊是腰間佩刀,穿窄袖錦衣和墨色紗褲。按照米大劍仙的說法,早年她腳上這雙繡鞋,鞋尖曾經墜有兩粒「龍眼」寶珠,只是都被她拿來當作打開龍宮禁制的「敲門磚」了。


  她見那位年輕隱官毫無反應,只是發出輕微鼾聲,她猶豫了一下,以為對方是下了一道無形的逐客令,就打算識趣地「悄然」離去。


  她之所以趕來此地,是之前有諜報說,新任細眉河水神高釀好像來過這個位於山腳的僻遠村落,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想來這邊看看。


  余蕙亭想起了她心中記掛的魏師叔,沒有就此御風離去,硬著頭皮輕輕咳嗽一聲,小聲說道:「陳山主,冒昧登門,還望見諒。這次前來,並非專程來找陳山主,只是誤打誤撞,實屬偶然。」


  陳平安睜開眼,立即坐起身,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剛才在想事情。」


  余蕙亭自然不信,一位大劍仙,還是止境武夫,能察覺不到自己的那點動靜?


  陳平安拿蒲扇指了指一旁檐下的竹椅,笑道:「比較簡陋,余姑娘不介意的話,可以隨便坐。」


  余蕙亭才坐下,那個先前得到陳山主授意的高釀,在得到一道大驪禮部下達給各路山水神靈的旨令后,就急匆匆趕來這邊與年輕隱官彙報情況,結果就撞見了余蕙亭。高釀一臉尷尬,看來先前登門拜訪這件事,是自己做得有失水準了。


  陳平安笑著讓兩人稍等,自己去灶房那邊搬來一張矮几,擱放在檐下,三人圍桌而坐。三條竹椅,矮桌上擱放三隻白碗,幾碟佐酒小菜。


  看著那個擺好「酒桌」的年輕隱官,余蕙亭啞然失笑,怎麼莫名其妙就喝上酒了?

  算不算一樁山野逸事?陳平安已經跟高釀碰碗飲酒了。倒是真沒什麼架子,在這件事上,陳平安跟魏師叔好像是一種人。


  余蕙亭不是那種扭捏的女子,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直接問道:「魏師叔當年在劍氣長城那邊,除了練劍,還做什麼?」


  高釀低下頭喝酒的時候笑了笑,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美人何嘗不是難過英雄關啊?

  天下關隘,情關最高。


  高釀拈起一粒鹽水花生,丟入嘴裡慢慢嚼著,男人嘛,不都是這麼走過來的,誰還沒有點花前月下的纏綿悱惻呢?


  陳平安笑道:「魏劍仙在那邊,還是很有聲望的,雖然平時不苟言笑,其實人緣不錯,他更是極少數能夠與老大劍仙聊幾句的劍修。」


  「魏劍仙還是我們那個酒鋪的大主顧,獨一份,最好的酒水都被他包圓了,買酒爽快,喝酒更是豪邁。」


  「相信魏劍仙再返回寶瓶洲時,劍術又會精進一大截。說句一般人不敢信的實話,風雪廟魏晉,如今劍術近道。」


  余蕙亭聞言頓時笑靨如花。就算陳山主所說內容,如酒兌水了,可魏師叔與那位老大劍仙聊天,總不能作假吧?劍術近道的評價,是能瞎說的?

  「同鄉之誼,這就是極其珍貴的同鄉之誼啊。」高釀立即點頭附和道,「如果沒記錯的話,咱們寶瓶洲修士,到了劍氣長城那邊且長久留下的,就陳山主和魏大劍仙兩個,定然是當之無愧的英雄相惜了,美談啊。可惜陳山主跟魏大劍仙,都不喜自誇,甚至不喜他人誇獎,否則名氣之大,至少翻幾番。」


  余蕙亭一時無言。


  陳平安忍住笑,朝灶房那邊喊道:「樹下,給我們做點宵夜,然後一起來這邊喝酒。」陳平安與面前兩人笑問道:「兩位,有沒有忌口的?」


  余蕙亭想要多聽些關於魏師叔的故事,就沒有客氣,說沒啥忌口。這會兒高釀是趕都趕不走,巴不得在這邊多留片刻,只說隨意。余蕙亭雖然不太喜歡官場那套,卻並不是那種不諳世情的修士,所以在酒桌上,她端起碗,主動向高釀敬了兩次酒。


  之後多了個趙樹下。


  陳平安毫不掩飾自己對趙樹下的喜愛,笑著介紹道:「高老哥,余姑娘,這位是我的嫡傳弟子,姓趙名樹下,如今跟我學拳法學劍術,是我碰運氣才能找到的得意弟子。」


  聽到師父竟然這麼說,趙樹下赧顏。余蕙亭沒有太當真,高釀好像太當真,趙樹下自己則不敢當真。


  陳平安無所謂,反正自己說的是實話。


  之後一桌談笑風生,氣氛融洽。各喝各酒無須勸,就已如沐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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