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試試看

  第411章 試試看


  禮聖法相一手抵住蠻荒天下,一腳後撤,踩踏在其中一座符山之上,以此支撐。山中數以百萬的金色符籙,如瘋狂生長的蔓草裹挾住禮聖的腳踝,原本一尊幾近破碎的巍峨法相瞬間恢復原狀,重返巔峰。


  禮聖再抬起一手,五指張開,出現了一面金色圓鏡,一圈圈銘文皆是歷代文廟陪祀聖賢的本命字。每一個自行旋轉如旋渦的金色文字,皆在牽引那些天象圖中的群星,引來無數道光線遙遙而至,匯入旋渦中。


  與此同時,浩然天下那邊,金色長線升空,畫出一條條弧線,每一條由文字組成的弧線就是一整部聖賢書。


  只是這麼一次「接觸」,天外罡風頓時激蕩不已,如巨浪相疊,層層遞進。位於大陣之內的鄭居中一行,都感受到一座天地疊陣的劇烈搖晃。若非陳平安擁有止境武夫的體魄,被這麼一撞,被洶湧而至的氣機裹挾,作為大陣主持者,就已經跌境了。側面那撥作壁上觀的蠻荒大妖,因為沒有陣法護持,幾乎都身形不穩。如今的地仙練氣士,如果置身於天外這條大道上,面對這股潮水,只會毫無招架之力,瞬間就會身死道消,徹底煙消雲散。


  胡塗的行事作風比較實在,不願浪費靈氣和消磨自身法寶,直接就來到並肩而立的無名氏和離垢的身後。其餘遠古大妖有樣學樣,一瞬間站位如雁陣。道號「山君」的竹冠老道士不再騎乘白鹿,而是站在坐騎背上登高遠眺,不斷揮動拂塵,將那股持續撲面而來的罡風稍稍打偏。


  離垢作為大妖中防禦最高的那個,哪怕站在雁陣最前方,身形依舊巋然不動,只是身上法袍的兩隻袖子獵獵作響。與其餘大妖不同,道號「飛錢」的離垢,在遠古歲月里與「書生」關係深厚,交集最多,所以萬年之後,再次見到那個小夫子,離垢的心情也是最為複雜。


  無名氏搖晃著手中酒壺,由衷感嘆道:「不愧是小夫子。」


  此次抵擋蠻荒天下,禮聖雖有借力,但是一撞之下,僅僅是法相趨於崩碎,尚未動用真身,由此可見禮聖道身的堅韌程度。這位攻伐實力猶在劍修謝狗之上的無名氏,自認對上禮聖沒法打,根本不夠看。雖然身處敵對陣營,絲毫不妨礙他對禮聖的敬佩。


  離垢以心聲詢問道:「這一撞力度如何?可以估算嗎?」


  無名氏想了想:「被一座天下迎頭撞上,上限如何,不好說,至於下限,我還是有點數的,至少得是道祖鉚足勁的一巴掌,或者是兵家那位疊加在一起的傾力數擊。」


  時隔萬年,目睹禮聖的攔路手段,官乙苦笑道:「要不是有白澤老爺在,誰能擋得住小夫子在蠻荒天下大開殺戒?」


  離垢神色淡然道:「蠻荒天下又不是只有白澤。」


  官乙搖頭道:「斐然?綬臣、周清高他們幾個?還是太年輕了點。」


  無名氏抬了抬下巴:「看那邊,正主出現了。」


  官乙窮盡目力,再加上施展了一門遠古秘傳術法,才能夠透過紊亂的天象干擾,發現蠻荒天下腹地的一處荒郊野嶺,有兩個修士在那不起眼的山嶺一站一坐。除了白澤,還有一張陌生面孔,是個形貌枯槁的消瘦少女,只見她坐在地上,怔怔仰頭望向那個禮聖。不知為何,「少女」如同遭受黥刑的流徙犯人一般,她的一側臉頰被誰用錐子刺了個字——遠古金文的「焚」字。


  白澤找到少女的時候,她自稱晷刻。她沒有故意隱藏蹤跡,讓白澤很輕鬆就見到了她。否則她這種存在,只要有意識躲避大修士的探究,就算是三教祖師在自家天下尋找他們的蹤跡,都像是一個凡夫俗子在一間堆滿雜貨的屋子尋找一隻不出聲的蚊蠅。


  她與白澤以古語交流:「這麼好的機會,你不出手嗎?」只要白澤願意藉機針對禮聖,甚至有可能迫使禮聖先於三教祖師散道。


  白澤搖頭說道:「只要禮聖不借力『回禮』蠻荒天下,我就沒有出手的必要。」


  晷刻微微皺眉,顯然不理解白澤的選擇,她搖搖頭:「只要是練氣士,不管是什麼性格,誰不想境界更高?你為何主動成為那個例外?」


  在她看來,白澤與禮聖同樣是遠古十豪候補之一,三教祖師一旦散道,劍氣長城的陳清都已死,三山九侯先生又好像從來不志在登頂,那麼就只剩下白澤和禮聖有機會爭一爭數座天下的第一人寶座。


  「別誤會了,我不出手,可不是因為與禮聖的交情。」白澤笑著解釋道,「你誕生於蠻荒天地初生之際,所以不清楚這位小夫子的脾氣。真惹急了他,即便逼迫禮聖直接散道,蠻荒天下版圖註定會稀爛不堪,隨處是縫補不上的窟窿,大地上的妖族死傷慘重。而且禮聖肯定還會選擇一半散道在浩然,一半在蠻荒。我可能還好,影響不是特別大,但是你,以及整個蠻荒天下,就會出現一大段青黃不接的慘淡歲月,此後所有登山修行的練氣士,都會被禮聖散道后的嶄新『天道』壓勝,必須承受一份無形的剋制。還有一種後果,就是禮聖再心狠一點,全部散道在蠻荒,那麼離垢、官乙這撥飛升境,將來想要合道十四境,難度就會暴漲,門檻變得更高。」


  晷刻歪著腦袋,更疑惑不解了,既然如此,若是禮聖當真如傳說中那般大公無私,那就乾脆散道在蠻荒好了。舍一人而利天下,不是讀書人最喜歡做的事情嗎?

  白澤就像一個學塾夫子,在為一個懵懂無知的蒙童傳道解惑,再次與晷刻耐心解釋道:「首先,合道於整個浩然天時地利的禮聖,若是散道,對浩然天下的影響很大。練氣士和凡夫俗子,山上山下,誰都逃不掉,整個浩然人間,此後百年千年,都會出現不可估量的動蕩不安,一旦禮樂崩壞,人心渙散,重塑禮制,難如登天。其次,表面上看,禮聖散道,短期內肯定是蠻荒吃了大虧,這場仗的前期和中期,就徹底沒法打了,只會步步敗退,說不定大半數版圖都會落入浩然之手,但是只要在這期間,不管是山上還是山下,我們蠻荒始終在做抵抗,導致雙方一直出現傷亡,尤其是官乙這撥大修士,每戰死一個,我的修為境界就會一直穩步提升。我既然離開了浩然中土的那座雄鎮樓,就再無法拒絕這些真名的到來,最終結果,就是不管我情願與否,都會被迫躋身……十五境。」


  最大的獲利者,可能也是唯一一個獲利者,就是只需要在天上袖手旁觀的周密。就像一種棋盤上的兌子,用蠻荒白澤兌掉浩然禮聖。


  至於這場兌子過程中引發的兩座天下大亂,想必周密只會樂見其成。就算一局棋內,棋盤上所有棋子都被提走,只要棋盤還在,未來「天下」的周密,大不了就是換上兩罐嶄新棋子,人間無數生靈性命,無論是人族還是妖族,對周密來說都是無足輕重的存在。


  晷刻問出心中那個最大的問題:「白澤,萬年之前,那場河畔議事,你為何不願意接管蠻荒?」


  如果白澤願意成為一座天下的主人,照理說沒有誰能夠阻攔此事。


  白澤有主動賜予真名和被動收繳真名的本命神通,他完全可以坐享其成,他比如今的劍修斐然、以前的托月山大祖,更有資格躋身十五境,成為蠻荒天下共主。


  白澤沉默片刻,面露苦澀:「道心不契。一旦合道蠻荒,由於蠻荒妖族的本性使然,我終究會被這座天地反噬道心。初升的那個秘密謀划就會出現,而且誰都無法阻擋這種趨勢的開花結果。整個蠻荒天下,至多三千年,就會變得越發貧瘠,天地靈氣被聚集在山巔一小撮練氣士手中。屆時另外的那個白澤,身不由己也好,順乎本心也罷,可能當真會率領十數個蠻荒十四境和百餘個飛升境修士,頻繁襲擾別座天下,必須從其餘三座天下攫取更多的土壤和生靈。」


  事實上,那場河畔議事之前,白澤曾經懇請道祖幫忙做一個推衍。大致結果就是包括三教祖師在內的一撥十四境修士,不得不聯手覆滅蠻荒。而這種覆滅,就是從此再無蠻荒天下。所有天下都元氣大傷,隱匿在天外與在人間轉世的遠古神靈餘孽死灰復燃。鎮壓不住鬼物,約束不住逐漸壯大的化外天魔……


  晷刻嘆了口氣:「好像總是這般事與願違。」


  白澤微笑道:「所以我們才要越發珍惜各自心中的美好。」


  她笑了笑:「很像是『書生』會說的話。」


  不管怎麼說,與白澤相處,到底是比跟在周密身邊輕鬆多了。


  白澤蹲下身,隨手抓起一捧泥土,手掌輕輕一晃,無數碎粒懸浮在手心,一一靜止不動。白澤再伸手拈起一顆小石子,輕輕放在那些泥土顆粒當中,在整個過程中,小石子擠掉了相當多碎粒。


  晷刻轉頭望向白澤,不知他是什麼意思。


  白澤說道:「修道之人追求自由,就只有兩條道路可走,一條是置身其中,境界高,如石子,看似可以隨心所欲,或聚集或打散身邊的泥土顆粒。」


  那顆石子緩緩移動,逐漸吸納泥土碎粒,越來越龐大。與此同時,周邊的泥土顆粒開始隨之被迫移動,軌跡無序,既有被石子吸引靠近的,也有被石子擠壓而往外走的。往後遊動的顆粒,各自帶起四周更小顆粒的移動,如水漣漪往外擴張。最終白澤手心上空原本靜止的碎粒,都開始移動。


  「都說心猿意馬,心最是不定。實則天地間真正有機會做到絕對靜止之物,唯有道心。」白澤重新拈起那顆石子,攥在手心,抬起手臂,彎曲手指輕輕擰轉,讓包裹住石頭的泥土,悉數落回另外一隻手的掌心上空,然後將石子拋向遠處,「第二種純粹的自由,就是這樣了,石子的存在,已經跟這個世界沒有什麼關係。」


  白澤突然問道:「當初周密是怎麼找到你的?」


  晷刻神色黯然,明顯還心有餘悸,她猶豫片刻,只是給了個模糊答案:「周密守株待兔十六次,都成功了,逃不掉。」


  唯有躋身王座才有一席之地的英靈殿,以及托月山,都曾是禁錮她分身,確切來說是「神主」的牢籠所在。畢竟她的真身,就是整座天地。


  這種囚禁,有點類似拘押練氣士的一部分魂魄,只會導致她的大道不全,而無法將她完全鎮壓,更無法殺死。


  她這類存在的唯一消亡方式,只能是一座天下徹底崩散,生靈死盡,全無生氣。


  第一次脫困,是道祖騎牛入關,造訪那座大妖初升一手打造的英靈殿,她得以從底部逃出。作為回報,她答應道祖不與托月山大祖結盟。


  之後她自行兵解,多次轉世,躲藏多年,最終還是被那個周密找到了蹤跡,將她抓回了托月山。隨著蠻荒天下越來越穩固,其實她的修為,相較於第一次被抓已經獲得極大提升,但仍然被周密先後十六次堵門攔路,抓了個正著,將她丟給那個始終未能躋身十五境的托月山大祖。


  第二次脫困,正是被那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劍開托月山。作為新任天下共主的劍修斐然,得到周密的暗中授意,要求她完成那個早年訂立的契約——她需要在蠻荒某地造就出一處光陰旋流,必須保證蠻荒出現兩條長河分支。


  每一座穩定天地靈氣的山上仙府,以及每一座鬧哄哄的山下城池,對她這種存在而言,都是一種無形的「墨刑」。根深蒂固的山上道場,和那些國勢鼎盛的王朝,就如同她身上的一個個充滿膿水的爛瘡。


  即便有座劃地割據、屹立萬年的劍氣長城,還有那個十四境的老瞎子從蠻荒天下山河版圖中分去十萬大山,只要那個周密不曾從中作梗,晷刻的前世,本該可以成為最強大的那個存在,甚至有機會搶先一步躋身十五境,徹底奪回天地權柄。


  他們自誕生之初,就有一種「必須維持自我的純粹性」,所以他們天然排斥兩座天下的往來。當年周密與她保證,只要雙方合作,她就可以吃掉浩然天下的那位「同道」,壯大和拓寬自身大道。她對此是心存懷疑的,她擔心陷入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處境,就像練氣士很怕紅塵浸染,她更怕兩座天下相持不下。大概正是因為她的游移不定,不夠果斷,周密將她丟到托月山關起來。沒有她出手相助,周密未能成功吞併浩然天下,選擇登天離去,入主遠古天庭,而她則淪落到如今這般田地。


  遙想當年,一同去往托月山的路上,那個在她臉頰上刻字的儒生裝束的男人,微笑道:「合則兩利,分則兩害,道理再簡單不過,但是你的本心不信這個,就沒辦法了。相信我,你以後肯定會後悔的。可惜人與人之間,心性有別,自古不輸天地之隔,最難講通道理,這就是我們與神靈和化外天魔的最大差別。」


  周密的離去,掏空了蠻荒天下極多底蘊,尤其是頂尖戰力的折損,影響深遠,當初的十四舊王座,如今就沒能剩下幾個。何況其中劉叉和仰止,還被文廟拘押起來。真正活著返回蠻荒的大妖,就只剩下搬山老祖朱厭和曳落河新任主人緋妃,其餘不是戰死,就是被周密吃掉,或者消失無蹤。


  一人剝削瘦天下,壯大自身肥一人。


  早年周密與托月山大祖開誠布公地定下上中下三策,當下局面,屬於蠻荒的下策,卻是周密的上策。如果不是白澤重返蠻荒,第一時間喊醒白景這撥遠古大妖,填補上一些空缺,否則浩然天下憑藉那幾座渡口據點,相信推進會勢如破竹。


  禮聖腳踩那座符山,一次次伸手擋住蠻荒天下,彷彿一次次撥轉船頭,蠻荒天下在那條既定軌跡上的沖勢漸漸放緩。


  禮聖一尊堪稱巨大的法相,相較於一座天下而言,就像是人與樓船一般。


  眾人心中不由得生出一個共同疑問:果真擋得住?

  禮聖法相如同一架經過縝密計算再搭建而成的精密儀器,過大則不穩固,容易遭受幾次衝撞就散架。即便法相可以一次次散而聚攏,禮聖的每一次撤退,都會讓這艘「渡船」越發接近運轉有序的浩然天下。法相過小則與蠻荒天下的接觸面不夠,雖說極有可能戳破那艘渡船的牆壁,使得蠻荒天下山河破碎無數,但如此一來,就會導致兩座天下的大道規矩混淆在一起,繼而導致白澤出手攪局,演變成禮聖與白澤的一場大道之爭。最終,不管兩座天下是否「接壤」,自然還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牽一髮而動全身。禮聖率先散道,導致至聖先師的散道出現變數,至聖先師的改變,又會影響到其餘兩位三教祖師的散道,最終就是三教祖師封禁新遠古天庭一事變數更大。


  呂喦嘆了口氣,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束手束腳的局面,還是周密的謀划導致禮聖的真正敵人,只有一半是蠻荒,還有一半是禮聖自己創造出來的那套規矩。


  呂喦曾經在天外,親眼見識過禮聖真正的巔峰狀態。先前那撥隱匿於天外的遠古神靈,在披甲者領銜之下,試圖進入浩然天下,當時禮聖法相何其大,整座浩然天下小如一顆寶珠,被禮聖單手護住。之所以與現在的大小有天壤之別,就在於禮聖既要阻擋蠻荒天下,又不可牽扯浩然禮制,禮聖必須將自己從浩然中摘出,此舉僅次於散道。


  李希聖已經看出跡象,稍微鬆了口氣,只要白澤不入局,就不會導致那個最壞的結果。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說,白澤與那個蠻荒天地大道顯化而成的存在,是與禮聖合力,在盡量爭取一個井水不犯河水的結果。


  李希聖伸手指向那座蠻荒天下,與陳平安解釋道:「禮聖阻擋蠻荒天下的第一次衝擊時,蠻荒天下發生了輕微地震,蠻荒有靈眾生有些許暈眩。之後白澤和那個存在聯手布陣,禮聖接下來的出手,實則都沒有觸及蠻荒陸地,蠻荒與浩然之間出現了一層長達百餘里的緩衝地界。撇開那些神識敏銳的山巔大修士,蠻荒天下的生靈其實就已經察覺不到這份天地異象了。」


  陳平安終於明白為何周密不早不晚,要選擇此時出手了。先前陳平安在夜航船上偶然遇到元雱三人,當時元雱三人的職責,就是配合文廟勘驗以及重新制定出光陰、萬物的長短和重量等標準。一定是文廟那邊好不容易製造出度量衡的初始之物,而且禮聖已經接納了幾條被具象化的根本規則,融入自身大道,蠻荒天下這艘渡船,才開始步入那條天外「青道」。


  鄭居中站在琉璃閣最高處,默默心算,在他的心湖內,原本有兩粒通過將近百條光線牽引的光球,這些光線既有筆直一線的最短軌跡,也有畫出一個極大圓弧的最遠路線,而大妖初升選擇的這條天外「青道」,就屬於那種很不起眼的路線,路線不遠不近,耗時不長不短,產生的慣性不大不小……鄭居中瞥了眼陳平安,後者心生感應,點點頭。


  陳平安心湖內,便顯現出一條被鄭居中補齊的完整「青道」軌跡,與此同時,還有一幅蠻荒天下的形勢圖。地圖上有幾粒扎眼的光亮,看它們的分佈情況,正是浩然天下在蠻荒的聚集地。


  與此同時,鄭居中也幫助陳平安解開了一個心中謎團。雖說重返浩然後,陳平安一直刻意不去了解蠻荒戰況,但是始終覺得有一點很奇怪,那就是文廟這邊再求穩,以幾處歸墟渡口作為據點的浩然天下,在擴張和推進的速度上,似乎還是過慢了,慢得就像一個腳步蹣跚的老者,而不是一個披甲執銳的青壯男子,以至於蠻荒天下那邊,至今都未出現一場大規模的戰場廝殺。


  文廟是在秘密布陣。可能所有的山巔「隨軍修士」,包括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火龍真人等所有飛升境修士在內,這些年都在充當……苦力。


  難怪當初至聖先師在鎮妖樓內,古怪地詢問陳平安:「你若是周密,會如何針對禮聖?」


  得到陳平安的答案后,至聖先師好像也沒有太過意外。


  禮聖踩在腳下的那座符山,山中不計其數的金色符籙,都已經徹底黯淡無光。一次次伸手抵禦蠻荒天下的衝撞,再一點點撥轉船頭,即便有一座符山數百萬符籙源源不斷的增益,禮聖的法相依舊不可避免地漸漸轉為疏淡,就像一幅畫卷的用筆,由飽蘸墨水的重筆,轉為淡墨落筆,最終枯墨。這艘循著那條「青道」衝撞向浩然天下的渡船,其軌跡已經出現了肉眼可見的偏移。


  禮聖每一次出手,天外就會響起一陣洪鐘大呂般的聲響,震耳欲聾,一圈圈道氣漣漪蕩漾在無盡太虛境界中。因為漣漪相互間隔實在太短,就連官乙這撥大妖都需要各自調動本命物穩定道心。


  胡塗有點幸災樂禍,嘖嘖笑道:「可憐小夫子,就只能這麼站著挨打嗎?怎麼像是鐵匠打鐵,也太費勁了些。」


  遙想當年,那撥書生當中的小夫子是何等意氣風發。曾經有頭資歷極老的前輩大妖,還是劍修,不知怎麼惹到了小夫子,被小夫子單槍匹馬找到了老巢,活活打死。當時還有些妖族修士,境界、手段都不差,愣是沒一個敢出手幫忙,反而退得遠遠的,就那麼眼睜睜看著小夫子拎著顆鮮血淋漓的頭顱離開。臨走之前,小夫子還與那撥看客撂下三個字:別收屍。當時的看客當中就有胡塗,還有在後世撈了個搬山老祖稱號的朱厭。


  與其說是幫忙收屍,其實無異於撿漏,畢竟一個妖族飛升境巔峰修士真身的殘缺屍體,是一座當之無愧的寶山。能夠拿來煉化的,除了那具屍體,其實還有蘊藏其中的道意,若是煉化及時,就等於憑空多出一條甚至數條遠古道脈術法。那個最終化作一條雄偉「山脈」的妖族身軀,直到河畔議事後,所在地划給了蠻荒天下,才成為一件有主之物。結果還是被朱厭成功收入手中,再被這個搬山老祖將蘊藏一條劍道的山脈煉為一把長劍。


  胡塗笑容濃郁幾分:「實在沒有想到,我們不在的萬年之中,蠻荒天下還能冒出個周密。」可以讓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小夫子如此憋屈,痛快痛快,只是旁觀,就覺得舒坦。


  小心起見,胡塗在言語譏諷時還是施展了一手隔絕天地。然而他還是莫名其妙挨了一手肘,瞬間倒飛出去數千里,整個鼻子都塌陷下去。胡塗沒有絲毫猶豫,根本來不及與那個無名氏道一聲謝,身形轟然散作無數股黑煙,瞬間散開,就像朝大地撒下一張巨網一般,瘋狂湧向蠻荒天下。


  一張「符籙」懸停在胡塗原先站立的位置,看高度,剛好是胡塗的脖頸附近。這張「符籙」沒有符紙,只有一個金光熠熠的「斬」字。


  附近幾頭大妖都知道此符的厲害之處,一旦符籙砸中胡塗,就會紮根於其真身當中,尤其是會糾纏胡塗的那個妖族真名。


  無名氏收起手中那隻酒壺,笑著抱拳與那位三山九侯先生遙遙致歉:「一時手癢,恕罪恕罪,看在曾經一起喝酒的分上,別計較了。」


  一個「斬」字,瞬間化作八條筆直的金色長線,相互擰轉歸攏為一根繩索,飛掠回那位青年修士袖中。


  無名氏露出一抹恍惚神色,很早以前,雖然人間大地之上,各族大修士之間也有動輒就分生死的戰鬥,可最拔尖的那撥修士,不論是怎樣的大道根腳,是如何截然不同的出身,其實各自關係並不緊張,甚至還有一種後世無法想象的輕鬆氛圍。就像離垢,曾經與那撥書生關係融洽,交情相當不差,如果按照後世的山上演算法,離垢都可以算是至聖先師的半個不記名弟子。而這個替胡塗出拳擋下一劫的無名氏,也與祭出斬字元的三山九侯先生,以及落寶灘的碧霄洞主很熟悉,在遠古歲月,與他們多次並肩作戰,共同對抗那些巡狩大地、肆意斬殺地仙的神靈。


  蠻荒大地之上,山頂那邊,少女姿容的晷刻,抬起一隻枯瘦的手,輕輕捶打心口。是浩然天下設置在蠻荒幾處的大陣開啟了,使得她有錐心之痛。白澤伸手拍了拍少女的胳膊,晷刻這才眉頭舒展幾分。


  在胡塗即將在蠻荒天下落地,心中竊喜時,白澤無奈搖頭,你說你招惹誰不好,偏要招惹那個三山九侯先生。而胡塗最糊塗的地方,是他不該這麼快重返大地,蠻荒天下的土壤,就不是人間的土壤了嗎?


  剛剛聚攏起數萬條黑煙的胡塗,在腳尖即將點地時,就敏銳察覺到大事不妙,他立即抬起腳,不承想周邊千里的蠻荒大地,驟然間如浪花般起伏,一下子就將胡塗的腳踝裹挾其中。胡塗叫苦不迭,再次施展出另外一種本命遁法,卻徒勞無功,好像被一個巨大旋渦扯入其中,又像是被人拖曳著登山而去。下一刻,胡塗就驚駭地發現自己來到了那個青年修士身邊,他咽了口唾沫,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三山九侯先生神色淡然道:「不與禮聖道個歉?」


  胡塗剎那間臉色鐵青,迅速擠出個笑臉,有模有樣地與前方的禮聖作揖行禮:「是我亂說話,在這裡乖乖與小夫子賠罪了。」


  被兩位十四境大修士聯手針對,這種滋味,可想而知。


  白澤抬頭望向天外,猶豫了一下,沒有開口,胡塗也該吃一次苦頭了。


  先前曳落河聚在一起,議事過後,各自散開,其中竹冠老道士就與胡塗還有那個老嫗,擅自暗中行事,在今年開春時分,聯袂走了一趟日墜歸墟渡口的邊界。他們三個自以為憑藉其實力,不說橫掃那座渡口,難道還不能來去自如?在去的路上,他們就商量好了,隨便殺掉幾十萬浩然山下士卒,好給斐然那撥年輕後輩們看看。只是半路上,竹冠老道士算了一卦,看著那個卦象,他的心裡開始犯嘀咕了,之後又算了兩卦,心情越來越凝重,只是礙於面子,還是陪著胡塗和老嫗繼續趕路。竹冠老道士畢竟謹慎,先在半路抓了兩個妖族修士,分別是玉璞境和仙人境。先將那個玉璞境作為誘餌拋出去,讓其去往浩然天下中土神洲某個大王朝的駐軍所在,玉璞境還沒出手,就被發現蹤跡,給當場截殺了。


  之後胡塗幾個,就讓那個僅剩的仙人境妖族,專門去截殺那些浩然天下的斥候和一些小規模騎兵,確實小有成效,還殺了數撥螻蟻一般的所謂隨軍修士。在竹冠老道士的推衍之下,這個好似牽線傀儡的仙人境妖族,如同刺客,故意隱藏修為和境界,四處流竄,尋找那些駐地偏遠的王朝軍伍,專門斬殺那些山下武將和他們身邊的隨軍修士。差不多一個月過後,這個仙人境妖族剛鬼鬼祟祟露頭,就被一位身穿綉龍道袍的老真人,在千里之外以兩條火龍烹殺得灰都不剩下半點,竹冠老道士他們三個差點陷入一個包圍圈,真就只差一點。


  竹冠老道士憑藉一件半煉遠古神兵的預兆感知到危險,果斷迅速撤離。果不其然,他們三個前腳剛走,後腳就出現了數位浩然大修士。除了那個火龍真人,還有一個身穿黃紫法衣的背劍道士,以及兩位劍修、一位氣勢驚人的女子武夫。


  撇開那撥現身的浩然頂尖高手,老嫗還憑藉天地靈氣的細微漣漪,敏銳發現正在途中的幾股隱藏氣息,估計因為撲了個空,就各自退去了。


  晷刻問道:「三山九侯先生為何這麼堅定地站在禮聖這邊?」


  白澤笑道:「其實早些時候,他們兩個關係一般,很一般,我還給他們勸過架。」


  有些朋友,一見如故,如飲烈酒,比如白澤跟小夫子。有些交情,卻是一壺需要文火慢熱之酒,就是禮聖跟三山九侯先生了。


  登天一役結束后,在天下初定、逐漸趨於太平的上古歲月,約莫七八千年前,禮聖曾經做過一個嘗試,專門邀請三山九侯先生出山,一起為浩然天下制定「新禮」。


  天下事,歸根結底,無非是分成陽間事和陰間事。顯而易見,禮聖與三山九侯先生,就分別負責這兩事。於是就有了後者的立碑昭告陰冥,碑上刻有七個大字:太平寰宇斬痴頑。而陸沉也將那些躲藏在陰冥路上的鬼仙,類似仙簪城大妖烏啼,比喻為「痴頑」之輩。


  事實上,在那段漫長的遠古歲月里,三山九侯先生與當年那位十豪之一的人間第一位鬼修,關係極好。甚至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三山九侯先生就是後世所有鬼物陰靈的真正護道者。


  鄭居中與李希聖和符籙於玄同時以心聲說了一句。片刻后,三人各自心算推衍,得出三個結果,是蠻荒三處不同地點。鄭居中在這個基礎上,單獨演算。


  很快,蠻荒天下金翠城那邊,就少了一個看似寂寂無名卻已是金翠城真正主人的幕僚。


  白澤眯起眼,他今天大部分注意力,其實都放在那個白帝城城主身上。白澤突然以心聲說道:「晷刻,立即找出胡塗隱匿真身的準確位置。」


  晷刻猶豫了一下,看在先前白澤伸手相助的分上,還是點點頭。


  天外,禮聖頭也不轉,一手抵住蠻荒天下,微笑道:「真身不在,誠意不夠吧?」


  畢竟是一頭活了萬年多的遠古大妖,保命本事肯定不會差到哪裡去。殺力不夠,逃命來湊嘛。胡塗硬著頭皮說道:「實在不敢以真身來見禮聖。」


  禮聖點頭道:「倒是說了句實誠話。」


  胡塗嗓音微顫,說了句臉皮不薄的言語:「要是沒事,我就走了,不敢耽誤禮聖出手。」


  禮聖笑著提議道:「不如你來試試看?」省得站著說話不腰疼。


  胡塗還沒開口「婉拒」這份邀請,就道心一震。


  原來是白澤喊了一聲胡塗的真名,沉聲道:「直接捨棄這具分身不要,要快!」


  不等胡塗有任何動作,禮聖一招手,胡塗分身的整個身軀便風馳電掣一般往前邊掠去。禮聖伸手抓住胡塗這具分身的腦袋,稍稍用力,就逼迫這頭蠻荒大妖現出「真身」,再隨隨便便將其往那艘蠻荒「渡船」上邊按去。


  胡塗的分身與蠻荒天下接觸的瞬間,就像山間崖壁上開出一朵鮮血四濺的小花。


  鄭居中遠遠看著那些濺射開來的散亂鮮血,彎曲手指,輕輕一勾,鮮血凝聚成一條纖細長線,落入鄭居中手心。鄭居中微微晃動手掌,那條鮮血變成一粒珠子,在他的掌心內滴溜溜旋轉不停。


  蠻荒大地之上的另外一個白帝城城主,隨之稍稍更改路線,來到一座隱藏極深的洞府秘境門口。這個鄭居中雙指併攏作劍訣,如刀切豆腐一般,打破層層禁制,都不用繞路,徑直向前即可。


  胡塗看到那個面帶笑意的傢伙,頓時臉色慘白,被閑庭信步而來的鄭居中一拳打穿胸腔。轉瞬間又有異象,白澤來到兩人身側,一手按住胡塗頭顱,一手推向鄭居中,硬生生將雙方扯開,再一捲袖子,將胡塗收入袖中,一併離開這處洞府秘境。


  鄭居中輕輕抖了抖手腕,被甩掉的鮮血在空中再次凝為一粒珠子,被他收入袖中。


  再晚來片刻,胡塗至少跌境,若是白澤不來,那麼蠻荒天下就再沒有胡塗了。


  鄭居中心中默念幾下,微笑道:「螳螂捕蟬,可惜你們幾隻黃雀都不太濟事啊,飛得太慢。」


  話語落定,鄭居中消失不見,秘境內就出現了大妖初升的身影,他環顧四周,冷哼一聲。


  天外,竹冠老道士單手縮在袖內掐訣不停,霎時間便神色僵硬起來,乾笑幾聲:「貧道就不留在這邊看熱鬧了,先回,先回。」


  官乙幽幽嘆息一聲,點點頭,無奈道:「一起吧。」


  這個背劍秉拂的老道士,剛要彎腰輕拍坐騎,眼角餘光就發現那個站在琉璃閣最高層的白袍男子,正笑望向自己。老道士頓時毛骨悚然,你他娘的看我作甚?無冤無仇的,怎麼就盯上貧道了?貧道招你惹你了?只是化名王尤物,又不是真尤物。你倒是看看貧道身邊的官乙啊!


  鄭居中好像知道老道士心中所想,便以心聲與竹冠老者笑言一句:「官乙好看也好殺,你難看卻難殺,你自己說說看,我不看你看誰。」


  姓鄭的,你他娘的腦子有坑吧,有你這麼想事情的?


  於玄看了眼琉璃閣內的鄭居中,又轉頭看了眼那個竹冠老道士,不知為何,又忍不住看了看那個年輕隱官。


  至人神矣。


  只見禮聖腳踩兩座符山,突然法相拔高至少一倍,雙足帶動符山,如穿靴行走。禮聖側過身,將那面由本命字彙聚而成的金色鏡子留在原地,鏡子如一堵鬆軟卻韌性十足的牆壁,繼續攔阻「渡船」的去路。禮聖再以後背撞擊蠻荒天下,而身後那條籙河,就像一條重新鋪設的嶄新軌道,岔開原先那條青道。禮聖法相身體後仰,雙腳先後抬起,重重踩踏太虛,法相向後越發傾斜幾分,一點點使「渡船」走向發生偏移,將整座蠻荒天下推向那條籙河水道中,禮聖那尊巨大法相的後背,與整座蠻荒天下摩擦出一片無比絢爛的琉璃光彩。


  那撥跑來看戲的遠古大妖,只剩下離垢和無名氏。


  無名氏忍不住重新拿出酒壺,狠狠灌了口酒水,爽朗笑道:「不用懷疑了,白玉京那位真無敵再無敵,肯定打不過小夫子。」


  離垢說道:「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嗎?」


  無名氏點頭道:「必須高興啊,這說明萬年以來,所謂的天才和術法再多,還是不如我們那輩修士的大道之高。」


  離垢說道:「不能這麼算,小夫子在這一萬年內,研習術法極多。」


  無名氏臉色古怪,憋了半天,還是沒能忍住,抬手拍了拍重瞳少年的腦袋:「曉得你當年為何在那撥人族道士、書生當中混不開嗎?」


  離垢說道:「不會說話。」


  矮小漢子笑道:「你原來知道啊。」


  這個無名無姓,甚至連妖族真名都沒有的漢子,當年確實與三山九侯先生關係不錯,可以算半個朋友,半個酒友。大概是天性散漫的緣故,所以他朋友少,敵人也不多。與謝狗那種一結仇就做掉對方的路數不同,矮小漢子的幾次出手,都是為了朋友,比如身邊這個殺力遠遠不如防禦高的離垢。漢子很惋惜那個未能返回蠻荒的劍修劉叉,不然會成為新酒友的。


  謝狗笑得合不攏嘴,雖然不曾親眼看見那個胡塗的下場,但也猜出了個大概。她故作哀傷,用一種心有戚戚的語氣大聲說道:「痛心疾首,教人痛心疾首!胡塗你糊塗啊!」 漢子啞然失笑,朝謝狗那邊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酒壺。以前怎麼不知道你謝狗這麼喜歡說風涼話?


  謝狗白了一眼,揮揮手,示意咱倆不熟,少跟我套近乎,我家小陌心眼可小哩。要是小陌誤會我,我就砍你。不過你要是願意將手中酒壺送給我,以後咱倆就以姐弟相稱了。


  這個矮小漢子,喜歡在痛飲美酒的間隙,聽那酒水在酒壺內晃蕩的聲響。他手中這隻酒壺,其實是一件後世方寸物的「老祖宗」之一,因為只是一件半成品,所以品秩不算太高。


  如今地仙幾乎人手一件的方寸物、咫尺物,最早都是出自天下十豪之一的蘭錡。這一類物件的出現,對後世整個山上格局影響之深遠不可估量,甚至極大增加了當初人間修士登天一役的勝算。


  漢子喝了口酒,抹了抹嘴角,沒來由想起屈指可數的好友之一三山九侯先生當年的一句酒後真言:「讓那些不該被遺忘的道士,長久被後世記住,哪怕過去了千年萬年,哪怕只是被一兩個人記住而已。」


  禮聖身後,三山九侯先生終於真正出手。他祭出一摞符籙,就只有兩種大符,以水字元在蠻荒天下前沖道路上斬開一條光陰長河,打斷這艘「渡船」與原本青道軌跡的相互牽引,再以山字元在蠻荒天下和籙河兩側豎起一道道牆壁,宛如在河床兩邊築起長堤,好讓這艘蹈虛「渡船」能夠看似向下墜落、實則抬高上坡而行。


  與此同時,三山九侯先生開始施展本命神通,驅使蠻荒天下的大地山嶽。只是立即被那個晷刻阻攔,被三山九侯先生敕令遷徙的大地山脈,最終只能局限於那些浩然天下據點的周邊地界。


  十萬大山那邊,其中一座最高山之巔,有個身形佝僂的老人,雙眼空洞。這個當下腳邊連條看門狗都沒有的老瞎子,孤零零一人站在崖畔,伸手揉著凹陷的臉頰,似乎在猶豫什麼。


  那個既是開門又是關門的好徒兒,如今好像才是個書院賢人。可是文廟那幫書獃子比較一根筋,先前說了句下不為例,看來憑藉一筆新功德幫助徒弟當個君子是懸了,而他自己要那文廟功德簿上邊的幾筆?想了想,老瞎子覺得沒啥意思,就轉身走向住處,路過李槐的那間屋子,他停下腳步,推開屋門,只見桌上放著幾壺酒,一疊書,約莫是李槐準備讓他這個師父拿來看書下酒的。


  於玄除了駕馭那條籙河,這位獨佔「符籙」二字的大修士,異想天開,魄力極大,竟是試圖在籙河的道路上,再畫符擰轉一部分光陰長河,憑此打開一道大門,幫助那艘「渡船」越發遠離那條既定青道。不承想大門尚未開啟,只是出現了一道由層層符籙疊起的門檻,就已經被那股大潮氣機衝散殆盡。於玄只得悻悻然作罷,迅速心算一番,路數是對的,就是準備不足,太過倉促,如果給他足夠的時間,讓他煉製出海量的符籙,說不定真可以在天外太虛兩地建造出兩道大門,「渡船」由第一道門進入,轉瞬間由第二道門出,就像那幾條銜接兩座天下的歸墟通道……


  呂喦搖搖頭,笑道:「於道友的想法是好,就是很難做成。」


  於玄呵呵一笑,若說其他道法脈絡,都好說,可以多聊幾句,但是純陽道友與我討論符籙一道,可就真沒啥可聊的了。


  三山九侯先生除了祭出那兩種大符,猶有一門壓箱底的神通,只見他抬起雙手,竟是直接將禮聖身後的光陰長河,以及天地四方一併反覆摺疊,然後將這隻「紙鳶」輕輕放在籙河之上。這等通天手段,就像在一件衣服上打了個結,這件衣服所有的經緯線,都被不同程度拉扯到這個繩結上邊。


  再將蠻荒天下身後的一大截青道軌跡,同樣摺疊成一隻紙鳶。最終兩張紙鳶符籙,就像兩隻口子相對的魚簍逐漸合攏,兜住了一條巨魚。這就是一張研製極久、首次祭出的筌字元。


  當初三山九侯先生做客白玉京青翠城,寇名與這位前輩請教符籙學問,最終創出包括三山符在內的數種大符。三山九侯先生亦是憑藉這場氣氛融洽的論道小有所得,例如筌字元,專門壓勝、拆解和打破天地間大修士的各類「小天地」。


  純陽道人會心一笑,白玉京陸道友肯定出力不小,定然是在三山九侯先生與寇掌教坐而論道時,陸道友故意插科打諢了。


  得道者如蛇蛻,忘形骸脫桎梏,修行一事,多是過河舍船,得魚棄筌,上房抽梯,這類行徑其實無關善惡。三山九侯先生這張大符的道意根本別開生面,就像是一個長輩在提醒作為晚輩的後世修道之人莫要忘本。又或者是乾脆捅破一層窗戶紙,直接告訴那些所謂的山巔修士,如今所謂的得道之人,遠遠未曾真正證得大道。


  於玄瞪大眼睛,符籙還能這麼耍?天下大陣也好,小天地也罷,面對此符,豈不是無一例外地形同虛設?

  呂喦看到這一幕後,仔細觀摩一番,似有所悟,與自身劍術有所裨益。


  三山九侯先生身邊出現一個綵衣女子,衣袂飄搖,龐然身軀大如一輪懸空明月,一雙金色眼眸,不同於冰冷的神靈,她的眼神、臉色、態度,都顯得溫婉柔和,極其像人。她是天下符籙的真靈,在符籙一道的地位和身份,就像那幾種神仙錢的「祖錢」。


  這大概就是符籙於玄單憑實物符籙無法合道十四境的根源所在了。別說煉製了千萬張符籙,就是數量再多,於玄都無法憑此證道。只因為這條道路已有前賢坐斷路頭,飛升境想要躋身十四境,最怕走了一條橋那頭已經有人的獨木橋。比如:有白也,蘇子與柳七就無法通過文運合道十四境;有玄都觀孫懷中,小陌就晚了一步;有吾洲,離垢就必須改道。


  這尊大道顯化而生的符籙真靈,站在籙河的河床盡頭,巨大法相面朝禮聖和三山九侯先生那邊。女子姿容的符靈,倒行如插秧。每一把插在水田裡的「青秧」,就是她往天外太虛中撒落的不計其數的符籙。顯而易見,她是要鋪設出一條嶄新「青道」,好讓蠻荒天下這艘渡船依循這條軌跡,逐漸遠離浩然。


  鄭居中搖搖頭。李希聖以心聲詢問道:「鄭先生,有何不妥?」


  鄭居中微笑道:「就算整條既定青道都被改變,可只要沒有創造出一條真正契合大道的新軌跡,還是徒勞。三山九侯先生能夠以符籙之法復刻萬法,包羅萬象,但還不足以支撐起整座天下的大道循環,再加上前輩好像不經常涉足蠻荒大地,這條道路,雖說品秩比大妖初升略勝一籌,可要說堅固程度,反而遜色幾分。假設周密已經沒有了後手,但是別忘了,如今那座新天庭內,不只有周密。故而即便有一條粗略可算循規蹈矩的嶄新道路,還是算不得萬無一失。」


  李希聖繼續問道:「換成鄭先生會怎麼做?」


  按照鄭居中的說法,就算是禮聖和三山九侯先生聯手,再加上他們的疊陣,好像還是沒有什麼萬全之策。


  鄭居中搖頭笑道:「換不成我。」


  趁著一座疊陣尚未與蠻荒天下真正觸及,陳平安試圖在心湖中臨摹這張暫不知名的大符,無果。只得其形不得其神,符籙的架子一起,很快就會搖搖欲墜,頃刻間崩塌,幾次嘗試,都是這麼個慘淡結果。就像家底太薄,只能試圖用一種最粗劣的黃璽符紙去承載一部上乘道書的真意,當然不成。


  再就是陳平安的井中月,由於添了六百顆金精銅錢,品秩得到提升,大概可以稱之為「井口月」了,只可惜分出的七十餘萬把飛劍都用來布陣,實在騰不出手來……開個小灶。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小陌,如果我來搭建此符的框架,你能用劍意填充脈絡嗎?」


  小陌搖頭道:「我是符籙這行的門外漢,幫不上忙,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就算返回浩然,沉下心來在道場內反覆推衍,估計還是只會白白消磨公子寶貴的修道光陰。」


  看了眼謝狗,小陌不情不願說道:「可能換成謝狗來當公子的幫手會更好。」


  陳平安只得就此作罷。


  青年修士瞬間進入疊陣內:「陳山主,暫時由我來主持這座大陣,你準備那記後手。」


  除了要靠疊陣來徹底扭轉蠻荒天下的船頭,強迫其步入一條由符靈鋪設的「正軌」,還需要這位年輕隱官祭出關鍵的擋路一劍,環環相扣,缺一不可。


  陳平安點點頭。


  三山九侯先生問道:「知道如何出劍嗎?」


  陳平安答道:「晚輩勉強為之。」


  鄭居中聞言,笑容玩味。


  三山九侯先生察覺到鄭居中的異樣,以心聲問道:「鄭先生有話要說?」


  鄭居中笑道:「無話可說。」


  原先疊陣之於那條寬闊籙河,恰似水上一葉浮萍而已。在陳平安交出大陣運轉的主導權后,三山九侯先生坐鎮其中,身後瞬間浮現出一尊不輸禮聖的符籙法相,整座疊陣規模隨之水漲船高,所有道場剎那之間擴張無數倍,卻不是那種稀釋,絲毫不減凝練程度。


  謝狗咧嘴而笑,哈了一聲,然後給出一個不偏不倚的公道評價:「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將心神散出真身,在籠中雀天地的邊緣地界遠眺,只見三山九侯先生這尊由無數符籙組成的法相氣象萬千,根根筋骨由山字元積累而成,諸多龍脈蜿蜒千里,條條水脈由水字元匯聚而起,幾座天下歷史上所有大瀆都可以在此看到水道,脖頸之上一顆頭顱,腦海之內的景象宛如璀璨星辰,卻非符籙於玄的那條銀河。


  大道之大,匪夷所思,超乎想象。


  事關重大,三山九侯先生不得不再次提醒陳平安:「我只是主持大陣,你才是大陣本身,我只能盡量幫你抵消蠻荒天下對疊陣的衝擊。你到真正難以為繼之時,不用苦苦支撐,只管收回兩把飛劍,留有餘力,保證能夠遞出那一劍。」


  在三山九侯先生看來,陳平安既是這座恢宏疊陣的起源,同時又是這座大陣的短板所在。只是他無法苛求一個才不惑之年、道齡還不到三十的年輕練氣士。


  說實話,陳平安能夠做到這一步,已經相當不易。其實先前三山九侯先生與禮聖進行演算,還有與陳平安差不多的八個浩然候補人選,其中劍修有三,其中就有北俱蘆洲太徽劍宗的齊景龍。有或數人,或九人合力等諸多選擇,各種組合方式多達百餘種。最終,竟然還是單獨選出陳平安一人。


  不是風險與收益都很大的那些選擇,就是一個相對最「無錯」的選擇。


  陳平安點點頭:「我不會打腫臉充胖子,肯定會量力而為。」


  青年修士從袖中摸出兩張青紫符籙,交給陳平安,介紹起符籙的用途:「一張用來定住魂魄,一張可以穩固肉身,可以同時使用,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祭出雙符,一定要注意時機,不可衝動行事。一旦過早使用這兩張符籙,人之真身連同魂魄,渾如砥柱紮根於洪水中央,只能打不還手,下場如何,看那胡塗就知道了,所以最好是撤掉疊陣后,你立即拿來養傷,以穩定道心和肉身,免得魂魄流散真身外,傷及大道根本。」


  陳平安小心翼翼收起兩張價值連城的保命符,若是用不好,可就是送命符了。


  整座蠻荒天下在那條籙河之內航行,禮聖法相已經從背靠「渡船」的姿勢,換成雙手推動「船尾」。禮聖法相整個後背都被蠻荒大道消磨成漆黑的虛無之地,這種肉眼可見的大道損耗大到不可估量,任何一位飛升境甚至十四境修士,恐怕都會不由自主感到絕望。


  三山九侯先生的兩張筌字元,與那面由聖賢本命字彙聚成的金色圓鏡,保證這艘「渡船」行駛在籙河之內。那尊作為三山九侯先生身邊「侍女」的符籙真靈,在籙河盡頭負責鋪設出一條新路,已經在天外虛空搭建出一條長達數百萬里的符道。


  新路與青道偏離,呈現出一條清晰可見的圓弧,而陳平安他們的疊陣就剛好位於弧頂之外,如一座重甲步卒大陣抵禦一支精銳騎軍鑿陣。


  「渡船」與疊陣對撞之後,瞬間撕裂開籠中雀天地的一個口子,然後緩緩嵌入疊陣之內,天外頓時響起一陣陣如鋒刃緩緩划割琉璃的刺耳聲響。


  便是如無名氏和離垢這般遠遠賞景的局外人,都有點頭皮發麻。無名氏趕緊灌了口酒壓壓驚,打了個激靈,嘖嘖道:「看著就有點疼,別說扛著的人了。」


  離垢看了眼那個身形小如芥子、盤腿坐在劍陣天地的「天幕」處的年輕隱官,陳平安沒有絲毫表情變化,凝神屏氣,不動如山。


  無名氏笑道:「眉頭都不皺一下,年紀輕輕的,確是條漢子,看來我們陳隱官這個止境武夫的體魄很牢靠啊,就是不知是誰教的拳。」同樣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這個無名氏,說得就要比胡塗順耳中聽多了。


  坐鎮小天地日月中的符籙於玄和純陽道人,開始分別縫補那個窟窿,防止船頭過快擠破劍陣天地的更多屏障。


  一座蠻荒天下,一座疊陣,如兩枚籙河中的流丸,前者移動迅速,後者靜止不動,且大小懸殊,兩者接觸之地如磨盤互碾。


  鄭居中輕輕點頭,疊陣的堅韌程度,比預期要好上幾分。其實文廟那邊肯定是做好了最壞打算的,就是他們一行在天外攔不住這條「渡船」,最終兩座天下撞在一起。那麼浩然天下對於那處撞擊點的選擇就很有意思了,鄭居中猜測文廟的選擇,會是……那座中土文廟。屆時頂替陳平安這個位置的人選,就是那位身在文廟地界就相當於十四境修士的經生熹平。


  浩然天下,中土文廟。


  一個老秀才揪鬚更揪心,站在一座涼亭台階頂部,實在不忍心再看天外景象,急急收回視線,轉頭與身邊一位儒生模樣的老朋友說道:「熹平老哥,都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那麼湧泉之恩可不能滴水相報啊,千千萬萬不能如此!」


  經生熹平無奈道:「此事如何計較,文廟自有說法。」


  若是較真,陳平安好像至今也沒有求到文廟的地方。


  老秀才一聽就不樂意了,跺腳道:「只論事不論心,世道江河日下,如何能夠滿街是聖人?!何況你我,我們都是讀書人啊!」


  經生熹平越發無奈:「我是怎麼個情況,你又不是不知情,由不得我不公事公辦,必須照規矩走。」


  受限於身份,經生熹平確實無法與誰談什麼私誼,即便身在文廟,也不參加議事。


  老秀才其實也不圖經生熹平什麼,就只是為了分心,閑扯幾句有的沒的,免得自己像個不經事的愣頭青。走入涼亭,剛剛落座,便像火燒屁股一般,又站起身,只是忍住沒有走回亭邊,他伸長脖子瞧了瞧外邊——不還是像那熱鍋上轉圈的螞蟻。


  老秀才開始嘀嘀咕咕,碎碎念叨,就像個喝悶酒的人在桌邊說醉話:「讀了百千萬聖賢書,可不能只拉出一坨屎來。」


  「俗子拉屎撒尿,還能施肥田地;心術不正的讀書人,拉了屎,狗都不叼。」


  「偶爾,美好的事,辛苦的人,會讓鐵石心腸者,心軟一下。」


  「修道之士,性命之延續,高低長短,在於留下世道痕迹之深淺。」


  經生熹平坐在一旁默默聽著,習慣就好。


  一座疊陣開始逐漸崩碎,那些斷折飛劍如滂沱大雨落在天地間。於玄坐鎮的填金峰已經徹底消散,鄭居中的琉璃閣也分崩離析,轟然炸開,景象絢爛,流光溢彩。蠻荒天下以極其細微的幅度撥轉船頭,緩緩偏移向那條由符籙真靈鋪設出來的軌跡。禮聖法相伸出一隻手,替疊陣抵消掉一部分衝勁,緊貼「渡船」牆壁的法相一側臉頰,被蠻荒天下消磨掉大半。


  陳平安始終閉目,懸空坐定,單手貼住腹部,一手掌心朝上,一手握拳撐在膝蓋上,渾身骨骼有如金石顫鳴,流淌出金色的流火。年輕隱官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真身如山嶽,魂魄如山中萬花共同燃燒,化作一股股流火溪澗浩浩蕩蕩流瀉至山腳,所幸這些分頭行事的溪澗,除了在山腳形成一座座深潭、池子,緊接著匯聚成一條環山之河,隨後又有水床枯涸的小半數溪澗呈現出爬山之勢,竟然開始逆流而上,復歸山中各大「氣府」,最終這副如火人身,形成了一個趨於穩定、井然有序的自我循環。


  主持大陣運轉的三山九侯先生,稍稍放心幾分,不斷調整大陣諸多細微處,不再如先前那般束手束腳,能夠更大程度發揮這座疊陣威勢。


  疊陣之中的七十二候大陣,亦是不堪重負,作為陣法樞紐的七十二枚印章陸續崩裂。


  純陽道人單手托起一輪大日,重重一推,再雙指併攏作劍訣敕令背後長劍,一把法劍鏗鏘出鞘作龍鳴,化作一條扭曲繩索牽日。呂喦一個身形擰轉掄起胳膊,直接拖曳那輪冉冉升起的大日畫出一個巨大圓弧,拋向籠中雀被「渡船」擠碎的巨大缺漏處。道法劍術兼具的這一手神通,火候恰到好處,只見去勢洶洶、升天而起的一輪輝煌大日,在途中演化為一件攤放開來的金色法衣,此後一根長劍繩索牽連起千百顆驕陽,層層疊疊,依次攀高,直至天幕,千百顆驕陽紛紛化作件件法衣,阻攔缺口擴大的跡象。


  於玄為了配合這輪大日的所行「天位」,便駕馭兩儀陣中的那輪明月落地。


  呂喦轉頭看了眼陳平安。陳平安微微挺直腰桿,以心聲道:「不打緊。」


  呂喦和於玄的這一手,將陳平安的天魂和地魂拉扯成一條綳直的長線,如一根獨木,撐起搖搖欲墜的籠中雀天地。


  鄭居中一抖袖子,將原本崩碎的琉璃閣,凝為一張好似「封條」的不知名符籙,就那麼貼在那扇開在天幕的大門之上。與此同時,陳平安額頭處出現了一條凹陷下去的血槽。


  李希聖雙指併攏,挪動腳步凌空蹈虛,在大地上畫出了一道符籙,陳平安額頭的那條血槽瞬間消散。


  似乎得到了三山九侯先生的暗中授意,謝狗猶豫了一下,看了眼那個山主,後者微微點頭,她便腳踩疊陣中的虛相閏月一格,朝高處祭出一劍,數千條如虹劍光衝天而起,就像無數條電光銜接起兩座雲海,劍光在籠中雀天地間亂竄如電蛇,同時在那蠻荒天下「上空」數百里化作一座雷池,緩緩推動船頭一側偏向符靈造就出來的那條道路。對於蠻荒天下某些抬頭望天的大修士而言,那大概就是仙人境欲躋身飛升的天劫雷池了,天威浩蕩,只是註定不會落地而已。


  陳平安稍稍擰轉手腕,從袖中掠出那兩張符籙,分別融入左右手背。


  這是?照理說,陳平安至少還能堅持短則半炷香、長則一炷香工夫。小陌阻攔不及,謝狗也是出現片刻恍惚,看架勢,自家陳山主是要狗急跳牆了?


  只見陳平安握拳抵住膝蓋的右手輕輕鬆開,五指做虛握劍柄狀。貼在腹部、掌心朝上的左手一個翻轉,同樣虛握,卻是握住劍鋒狀,從右往左緩緩移動。


  一粒精粹金色光亮在天地間綻放。


  不但籠中雀內七十萬餘把長劍齊齊震動,就連純陽道人那條化作牽日長繩的法劍也出現了一定程度的搖晃,如遇同道,高聲顫鳴。謝狗劍光所化垂掛天地間的遊走電蛇,如山木被勁風所吹,整齊倒向一側。


  半座劍氣長城,手中一把劍。


  天外極遠處,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縮了縮肩膀,伸出手心,摸了摸脖子。


  就在此時,禮聖率先眯眼望向遠方。片刻之後,便有一條纖細黑線蜿蜒而至,黑線之下,是一條火紅道路。


  鬼鬼祟祟躲在自家天下天幕處看熱鬧的陸沉驀然瞪大眼睛,以拳擊掌:「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大飽眼福了!」


  那個無名氏見機不妙,立即伸手拽住身邊離垢的肩膀,鉚足勁遁入一處不易察覺的太虛溝壑中。


  於玄沉聲道:「好像是那條遊走太虛深處的太古螣蛇。」


  鄭居中與禮聖和三山九侯先生以心聲言語一番。禮聖輕輕點頭,三山九侯先生雖然面露疑惑神色,仍是敕令符靈返回袖中。


  幾個眨眼工夫,這條太古螣蛇就顯現出它的巨大。整座蠻荒天下小如珠子,被它張嘴吞入腹中,腦袋稍晃,它就將那座疊陣撞開,龐大身軀碾碎符靈辛苦鋪出的那條嶄新道路,晃動一下尾巴,將那顆珠子吐出,再用腦袋一頂,蠻荒天下就更換了一條好似預設的嶄新「青道」,螣蛇身形則沒入太虛中,就此消失不見。方才依稀可見那條螣蛇頭顱之上,站著一個只剩下皮囊而無神識的「陸法言」。在那條螣蛇行走道路上,大火灼燒的濃重道痕經久不散。


  呂喦縮地山河,一步來到路旁,蹲下身,手指拈起些許灰燼,這位道號「純陽」的得道真人,忍不住喟嘆一聲,抬頭望向遠處,連「大道」都可焚燒嗎?


  陳平安被一撞後仰倒地,一路翻滾,那把即將成形的左手長劍漸漸消散,最終右手撐地,大口嘔血。


  李希聖嘆了口氣,今天只是暫時解了燃眉之急,以後每隔十年,兩座相互牽引的天下,就會出現一次衝撞。若是那條太古螣蛇不來攪局,禮聖可能畢其功於一役,當然浩然天下有可能傷亡慘重。


  三山九侯先生將大陣歸還陳平安。疊陣變成籠中雀和井口月兩把飛劍,瞬間沒入陳平安眉心處。


  禮聖神色如常,與眾人作揖致謝:「辛苦諸位。」終究是多出了十年光陰。


  除了三山九侯先生先生紋絲不動,其餘修士各自還禮。


  陳平安也想要站起身還禮,禮聖伸手虛按一下,笑道:「好好養傷。」


  小陌來到陳平安身邊,扶起自家公子。陳平安伸手抹掉臉上的血污,還好,沒有「又」跌境。


  三山九侯先生微微皺眉,以心聲問道:「陳平安,為何提前使用那兩張符籙?」


  陳平安沉默不言。


  鄭居中小有惋惜。若是陳平安毅然決然一劍斬向蠻荒,他鄭居中肯定會第一個跟上,火上澆油。想必那小陌和謝狗,兩位飛升境劍修,都不會閑著,可以錦上添花。李希聖會被迫為陳平安護道,純陽呂喦亦會接著出劍,阻攔白澤或者蠻荒晷刻……


  禮聖笑著拍了拍三山九侯先生的手臂,說道:「設身處地,擱我也不慣著誰。」


  一處好似光陰長河旋渦的太虛縫隙內,離垢這麼個出了名的面癱,都有幾分忍俊不禁,原來無名氏被一條莫名岔開的火道給燒了個灰頭土臉,躲避不及的矮小漢子晃了晃腦袋,一撮撮被燒焦的頭髮簌簌而落。


  離垢忍住笑,抬了抬下巴,好奇問道:「以前招惹過那位?」不敢直呼其名。


  無名氏鬱悶道:「怎麼可能?我就只是遙遙見過對方几次,躲都來不及,哪敢主動招惹?」


  在遠古歲月的後期,以及登天一役之前,除了天下十豪中的那幾位,誰敢挑釁那幾位天庭至高神靈?

  禮聖率先告辭離去,好像是去追那條被牽線傀儡「陸法言」掌控的太古螣蛇。


  李希聖望向從頭到尾都十分閑適的白帝城城主,笑問道:「鄭先生,擇日不如撞日,下局棋?」


  鄭居中微笑道:「還是等三教辯論結束之後吧,到時候我在白帝城恭迎寇掌教大駕。」雙方現在就對弈,不管是幾局棋,終究勝之不武。


  李希聖點頭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真人玄同萬方,我輩莫見其跡。」要知道這句溢美之詞,可是陸沉親口說的。


  於玄眼角餘光瞥了一下鄭居中,捻須不語,奇也怪哉,你們倆怎麼會有私人恩怨?對鄭居中,於玄的態度只有一個,敬而遠之。當朋友就算了,更別成為敵人。


  隨後李希聖便與三山九侯先生同行,一起沿著大妖初升的那條青道溯源而游。


  於玄則邀請純陽道友一起去合道所在飲酒。因為先前於玄在天外銀河忙著合道,三山九侯先生難得地主動露面,所以於玄知道了一樁嶄新「掌故」,以後幾千年,再拿出來曬一曬太陽,就是那種被人津津樂道的老典故了。


  先前五名劍氣長城的劍修,手持三山符在蠻荒天下跨越山河。在陳平安他們幾個燒香「禮敬」之後,沒過多久,就又有青煙裊裊,在三山九侯先生身前升起。


  第二撥人,敬香人數也不算多,只有九人,卻同樣香火鼎盛,氣象極大,曹慈,元雱。兩位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一開門,一關門,傅噤和顧璨。竹海洞天青神山一脈的少女純青,龍虎山天師府道士,中土破山寺的僧人,出身兵家祖庭一脈的許白。總之儒釋道和兵家,三教一家都有了。


  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先後出現兩撥手持三山符跨越山河的敬香回禮之人,而且他們還都很年輕,一個個都擁有值得期待和寄予厚望的大道成就。連三山九侯先生都小有意外,臉上難得有了些笑意。


  與很多大修士不一樣,他看重的,是未來,而且是他人的未來。若論往昔,崢嶸歲月,終究都是老皇曆了。未來,卻有無限的可能性。就像一本好小說,情節永遠有轉折,讓看客覺得出乎意料。而前邊已經爛熟於心的內容,再驚艷的人與事,至多就是翻回去多看幾遍,而回憶與緬懷,反而容易讓書中人感到傷感。


  於玄跟陳平安這個年輕人,在那個時候,其實沒半點交情可言。先前在金甲洲戰場,陳平安的開山弟子「鄭錢」,那個做事雷厲風行,還以誠待人的小姑娘,讓老真人印象極好,順帶著就對那個素未謀面的年輕隱官有不錯的觀感了,什麼樣的師父帶出什麼樣的徒弟嘛,要麼是上樑不正下樑歪,要麼就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所以當時於玄才極有深意地對三山九侯先生笑言一句:「兩次敬香,還得歸功於那位陳小道友。」


  三山九侯先生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算是勉強認可了於玄的這個說法。不是三山九侯先生自視過高,吝嗇好話,而是因為於玄之前與他說了句分量不輕的有心之語,故而他這一點頭,就等於被迫給出了個答案。


  於玄在這之前,曾經詢問一事:「是不是芝蘭當道,不得不除?」


  在那之後,陳平安為了縫補桐葉洲的一洲地缺,與諸君借取山水,儼然是「吾為東道主」。為何只是小有磕碰,大局依舊是順遂的?因為冥冥之中,三山九侯先生在天外星河的這一點頭,就等於讓陳平安得到了一道名正言順的旨意,這就像一個封疆大吏,得到了朝廷頒發的一紙公文,做事情就順理成章。當然,三山九侯先生不點頭,陳平安依舊可以縫補地缺,只是最終效果沒有那麼好。


  這種天外賞景的機會實在難得,陳平安就帶著小陌和謝狗一起慢悠悠御風返回浩然。而陳平安那一粒未曾被收回的心神,在與持劍者逆流光陰長河萬年之後,見到了一幕,這讓他長長久久,怔怔出神——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一處山頂,夜幕沉沉,圍坐篝火。


  除了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補,還有多個身影。他們坐在這裡,就像整個人間曾經坐在此地,在山巔看高處,看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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