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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寧姚來見陳平安

  第279章 寧姚來見陳平安


  原來她是來找那個做生意賊精賊精的小子。青牛道士鬆了口氣,就說嘛,偷個西瓜而已,不至於挨雷劈。


  老道人丟了手中狗啃一般的西瓜,從神色鎮定,到恍然大悟,再到滿臉的意外之喜,行雲流水,哪有半點矯揉造作:「姑娘你是說那位陳道友啊,他是貧道一見如故的摯友,忘年交,交情瓷實,雖是一場萍水相逢,卻十分交心,不然陳道友也不會將此劍交給貧道保管,一起遠遊這座無用城,好幫他開路。」


  這條白眼城村野小徑上,一劍斬開夜航船禁制的飛升境劍修,背劍匣,匣內雙劍,女子手持一把長劍夜遊。


  正是從第五座天下飛升至浩然天下的寧姚。


  先是破境,劍斬一尊遠古神靈,積攢了一樁不小功德,再劍開天幕,飛升遠遊浩然天下,循著四把仙劍之一的太白劍尖這點線索,最終給她找到了這條古怪渡船。只是不承想沒有見到那個傢伙,反而遇到了個牛角掛劍的騎牛老道人。


  下意識,寧姚就以為他被困在了渡船這邊。只是她轉念一想,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都困不住他,怎麼可能會被一條裝神弄鬼的渡船拘押?那傢伙在哪裡不能如魚得水?只是不曾親眼見到他,她還是有些擔心。


  寧姚皺眉道:「這裡是無用城?那麼他在何處?」


  那傢伙若是在這條渡船遊歷訪仙,遇到了誰,碰到了什麼棘手情況,才需要將一把佩劍交給別人?還是說他又重操舊業,一邊當包袱齋,一邊算計人?飛升境泉府那邊,這些年只差沒掛上一幅祖師像了。


  老道人臉色又變,毫無凝滯,大義凜然道:「你這小姑娘家家的,貧道不管你是何方神聖,有何家世有何靠山,怎的,是要與陳道友尋仇,問劍一場?那可就別怪貧道依仗歲數……幫陳道友接下這道梁子了!」


  絕口不提什麼劍仙什麼飛升境。只當自己眼力不濟,根本看不出來。


  寧姚笑問道:「前輩真能接下這道梁子?」


  那個傢伙,明明都已經回了浩然天下,若是在寶瓶洲家鄉也就算了,可如今看樣子都往北俱蘆洲逛了,怎麼?很閑?

  老道人臉色再變,都不用如何審時度勢,就再次話頭一轉,由衷感慨道:「你們這些年輕人的紅塵恩怨,貧道畢竟是方外之人,到底是不好摻和的。容貧道倚老賣老一番,在這裡好心勸姑娘一句,若是真與貧道那位陳小道友有些誤會,雙方說開就好了。天底下的大好姻緣,可莫要給個『沒說開』耽誤了。」


  寧姚笑了笑,果然是那傢伙的同道中人。


  老道人眼光何等老辣,立即如釋重負,果然是那小兩口了。陳小道友好福氣!


  渡船上,他們這些得以開闢出別有洞天的修士,所謂的舉形飛升,隨心而走,可真可假,歸根結底,還是個借字,而且有借,就有還,你情我願,規矩森嚴,買賣公道。但是最怕一劍破萬法,尤其是能夠破開天地禁制的劍修,先前那位女仙蔥蒨,就差點在渡船這邊著了道,若非她身邊有位仙人境劍修護道,以劍開道,強行離去,不然那蔥蒨極有可能陰溝裡翻船。


  一般來說,仙人境劍修,就可以在夜航船上來去自如,但是想要在渡船上撒野,依舊做不到。因為渡船如今還拘著一位仙人境劍仙,在那本末城當個跑腿打雜的店小二呢。也幸虧那位劍仙心不是一般大,寄人籬下足足千餘年,都沒有失心瘋。


  而且這條渡船,也確實最不歡迎天底下最為一根筋的劍修,除了一身沛然劍氣和凌厲劍術讓人忌憚之外,一身學問,往往淺,於渡船而言少有裨益,甚至可能還不如一位諸子百家的下五境修士。


  「陳小道友如今身在條目城。」老道人撫須笑道,「只是這位小姑娘,可不是貧道唬人,憑你的劍術,登船與下船都不難,唯獨在渡船諸多城池間的走街串巷,還真就不太容易了,極難極難。你就像是面對一位飛升境的陣師,只能落個天時地利盡失的處境。與其仗劍開路,四處亂撞,還不如讓那陳小道友主動來找你。」


  只要那小子一來白眼城,就等於他自己取回了長劍,一筆買賣,就算兩清。何況眼前這位飛升境女修,瞧著先前趕路不太輕鬆,風塵僕僕的,有些難以掩飾的神色疲憊。


  就是她那一雙眸子,還是讓人不敢直視。


  不愧是山上最為難纏的劍修,一身氣勢,鋒芒畢露。倒是那個陳小道友,與人言語時,和顏悅色,與人對視時,眼神柔和,好像與這位女子劍仙剛好相反。


  大概是有這位飛升境劍修的襯托,老道人越發覺得與那個陳小道友相處如沐春風,剛剛分別,就讓人甚是懷念啊。


  寧姚環顧四周:「我在這裡等他。」


  半個時辰內,如果還不來,她就去找他。不是沒有信心找到他,跨越兩座天下的無數山水,她都沒覺得如何累,只是真的等到離他很近了,寧姚反而想要停下腳步。


  見面后的第一句話,她該說什麼?寧姚不知不覺皺起了眉頭。


  那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妥的老道人,騎在牛背上,貌似氣定神閑,實則心裡慌得很,尤其是當這女子一皺眉,就更惴惴不安了。老道人瞥了眼在地上開花的西瓜,有些惋惜,早知道就不丟了,這會兒還能啃啃解悶。


  不是青牛道士膽小,遙想當年,在那浩然天下,這位喜好雲遊天下、嬉戲人間的封君,那也是壯舉一樁樁、仙跡一處處的得道高人,實在是跟一個飛升境劍修相處,太過令人頭皮發麻。天底下有幾個劍仙,真有好脾氣?一個個的,學了點劍術,不是在出劍砍人,就是走在出劍砍人的路上。


  就說那劍術裴旻,當年不就是如此?不然他何至於逃難來到這條夜航船,只為了暫避鋒芒?

  這些個劍術高的,就沒一個好說話的。


  條目城,客棧內。


  陳平安對裴錢笑道:「那道買山券,先借給師父。」


  裴錢遞出那張青紙材質的仙券,說道:「師父只管去接回師娘,我會護住小米粒的。」


  陳平安笑著點頭,收起買山券放入袖中,單手撐在窗台上,一個翻身離開屋子,然後拔地而起,「舉形飛升」一般,一襲青衫直去天幕。順便低頭望去,陳平安將一座條目城的景象盡收眼底,果然不只是一座城池那麼簡單,而是山河綿延,一望無垠,風景壯闊,隨著身形升高,腳下這方天地就像一塊棋盤,一些縱橫線交錯處,有那人煙燈火聚集的城池盤踞,或是高聳入雲的山嶽矗立,如同一顆顆落在棋盤上的棋子。


  條目城那位巡城武將在陳平安剛剛御風之時,就丟擲出手中那桿大戟,去勢快若奔雷,好似劍仙祭出了一記飛劍。長戟化作一道璀璨虹光,劃破長空,雷聲陣陣,動靜極大,直奔那個膽敢犯禁的外鄉人。


  陳平安稍稍更改飛升軌跡,腳尖一點,剛好踩在那桿大戟的尖端,然後身體驀然後仰,縮地成寸,身在十數裡外的別處,雙指併攏,默念一個「斬」字,一劃而下。


  一處山水秘障,碰到了世間最管用的一道破障符,給後者硬生生在小天地間劈出一道大門。


  天下劍修,劍破萬法。


  陳平安向前一腳跨出,同時一揮袖子,將那尾隨而至的長戟打落回人間,身形消失在大門處。


  循著長劍夜遊在渡船上的那粒「燈火光亮」,陳平安不管不顧,只是筆直一線而去。


  在陳平安翻出屋子后,小米粒趕緊跳下凳子,跑到窗口那邊,好像是發現自己個子太矮,只好又折返回桌子,搬了條凳子過去,站在凳子上,伸長脖子,使勁望去。


  裴錢走到窗口,小米粒輕聲問道:「是山主夫人來了嗎?」


  裴錢趴在窗台上,笑著點頭:「肯定是師娘來了。」


  小米粒在裴錢耳邊輕聲問道:「那等會兒見著了山主夫人,我要磕幾個頭才合適啊?一百個夠不夠?」


  裴錢第一次遊歷完劍氣長城回家后,那會兒的裴錢個兒還不太高,跟暖樹姐姐差不多,每次跟周米粒說起劍氣長城那邊的事情,裴錢都賊開心,說了好些稀奇古怪的見聞,還有裴錢在那邊闖蕩江湖的豐功偉績,還說有個叫郭竹酒的小丫頭片子,黝黑黝黑的,比黑炭還黑,而且個子比小米粒還矮一大截,卻是個功力極其深厚的馬屁精,見著了師娘次次都會磕頭。那個綽號綠端的小丫頭片子,傻是傻了點,說話比陳靈均還不著調,不過其實人還不錯,勉強能算是師父的弟子吧……一來二去,小米粒就記住了那個按照輩分算是裴錢師妹的矮個小姑娘,以及那個小姑娘最喜歡磕頭。


  裴錢被小米粒這麼一問,就立即知道不妙,若是給師父知道了自己小時候,回到家裡是怎麼在背後埋汰郭竹酒的,估計要慘兮兮。


  師父的那些小賬本,可從來不落筆,只在師父心裡,誰都翻不著瞧不見的。


  所以裴錢先告訴小米粒不用磕頭,到時候見著了師娘,記得扯開嗓子,多喊幾聲山主夫人就好,再提醒小米粒,不認得什麼郭竹酒。


  小米粒撓撓臉,說道:「我鉚足勁兒喊話,嗓門可大,一不小心就跟打雷似的,嚇著了山主夫人咋辦?」


  裴錢笑著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師娘很厲害的,不會被你嚇到。」


  小米粒想了想:「怎麼個厲害啊?」


  裴錢沉默片刻,望向窗外的暮色,給出一個好像答非所問的答案:「沒有師娘的話,我就遇不到師父了。」


  小米粒突然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裴錢的胳膊。因為不知道為什麼,黑衣小姑娘覺得裴錢這會兒好像有些傷感,不大不小的,就是有那麼一丟丟。


  長大以後的裴錢,經常會這樣,在落魄山陪著自己和暖樹姐姐,不管是在竹樓二樓,在崖畔石桌,還是在山巔欄杆,坐著坐著,聊著聊著,裴錢就突然不說話了,想著事情,抿起嘴唇,而且會腰桿挺直,好像在看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些年在山上,偶爾裴錢會高高抬起頭,望向很高很高的地方,但是她的心情,好像又在很低很低的地方,小米粒就算想要幫忙,也撿不起搬不動。


  裴錢再也不會捲起袖子,先沿著地上那些青磚,一步一步倒退而走,再往崖外縱身一躍了。也不會再與自己一起大搖大擺走路巡山了。裴錢也不會在樹下一個蹦跳,雙手抓住樹枝,讓自己抓住她的腳丫一起盪鞦韆了。很多裴錢以前需要跳起才能抓住的樹枝,如今裴錢踮起腳尖,就抓住了。棋墩山上的那個馬蜂窩,她們已經很多年沒和它鬥智斗勇滿山跑了。


  很多裴錢個兒矮矮時候的有趣事情,就像兜里的瓜子,一嗑就沒了。


  手臂被小米粒輕輕一拍,裴錢轉過頭,再微微低下頭,笑問道:「咋了?」


  小米粒好像從裴錢袖子上雙指拈住了一粒瓜子,往自己嘴裡一丟:「小小憂愁,一吃就沒。」


  裴錢笑了起來,小米粒也跟著笑起來,起先還有些含蓄,等見到裴錢開心,小米粒就一下子笑得合不攏嘴了。


  裴錢一拍腦袋,快步走向桌子,收起那幅貼有彩箋便簽的捲軸,小米粒跳下凳子,趴在桌上,哈哈笑道:「我曉得的,沒見過它,么(沒)得這回事嘛!」


  裴錢嗑起了瓜子,小米粒趴在桌上,猶豫了很久,突然小聲說道:「裴錢,你能不能修行啊?」


  裴錢疑惑道:「問這個做啥?」


  小米粒咧嘴一笑,圓乎乎的下巴擱在手背上:「隨便問問。」其實她是怕下一次出遠門,隔了好些年才回家,害怕裴錢個兒沒有長高,卻有白頭髮了。


  裴錢笑道:「我一直有練劍啊,好像……不是特別難。」又趕緊補了一句,「這種話,你千萬不能跟我師父說,曉不得?」


  小米粒一下子興高采烈:「知不道!」


  陳平安離開了李十郎坐鎮的條目城,來到一處陌生城中,遠遊至此的陳平安竟是頭朝地,一頭撞入大江之中,一拳遞出,江河隨之斷流,逢水開水。隨後闖入第三處城池內,有一座巍峨山嶽攔在路上,陳平安劍訣變化,學那丁嬰和裴旻,以指劍術,劍光暴起,逢山開山。


  在下一座城內,陳平安御風掠向一座雲中廊橋,橋上有一位面容秀麗卻略顯清苦的修長女子,瞧見了擅自越界的陳平安,她越發臉色不悅。


  這女子氣象驚人,無數個袖珍景象縈繞在她四周,如小鳥依人。有那玉簟鋪在藕池邊,蘭舟系渡口,雁群南歸,一座香火祠廟,匾額上書「藕神祠」三字。有那門前草蔥鬱,天上星河轉。有那瑞腦消金獸,在屋內青煙裊裊,風捲起帘子,侍女踮著腳尖,面朝窗外院子裡邊的芭蕉和櫻桃,與一位憔悴女子竊竊私語……還有泥濘道路上,十數輛馬車緩緩而行,一位神色凄苦的女子掀起車簾,憂心忡忡……


  她身邊站著一位雙袖垂下的少年,姿容俊美,銀色眼眸,頭有鹿角。鹿角少年抬起手,探出袖子,手心處凝聚出一道雷法,小如芥子,威勢卻大如天劫。


  陳平安繼續御風,抬起一手,亦是掌心雷法凝聚。最終那女子輕輕搖頭,眼神幽寂的鹿角少年便重新縮手入袖。


  才過了那道高懸天上的雲中廊橋,緊接著陳平安發現自己出現在一處宮殿內,眼前是一面等人高的巨大鏡子,竟然可以映照出人之五臟六腑。陳平安現身後,一身凌厲劍氣與渾厚罡氣,令那鏡面泛起陣陣漣漪。大殿內有兩位護鏡人,有人一刀劈下,有人祭出飛劍,陳平安徑直前行,一手握住那刀鋒,隨手推開,一手雙指夾住飛劍,輕輕丟回,一襲青衫,大袖飄搖,走入鏡中,閑庭信步,轉頭微笑道:「多有得罪,借過,只是借過。」


  曾經兩次遠遊劍氣長城,走過多少千山萬水?一條夜航船不過十二城,這點路程,算得了什麼?

  大海之上,一行四人御風懸停,腳下海面,波濤洶湧,掀起高達數十丈的巨浪,聲勢驚人,都是被那位女子劍仙的劍氣牽引而起,遠處海上還有那八風雷動、五色煙雲聚散不定的天地異象。


  他們剛剛離開那條夜航船沒多久,那女子彷彿就在他們身邊近在咫尺處出劍,劍斬禁制,打開渡船小天地的大門,身形一閃,落入渡船。


  什麼天地規矩渡船法度,都是紙糊;什麼山上兇險、秘境詭譎,都是虛妄,反正她一劍即平。


  龍虎山的那位天師府黃紫貴人,給結結實實嚇了一大跳,拍了拍心口,毫不掩飾自己的膽戰心驚:「小道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麼行事霸道、出劍仙氣的女子。」


  十數里距離,對於他們這四位山上修士來說,那一劍落處,真就是近在眼前。


  元雱說道:「如果沒有猜錯,是飛升城的寧姚。」


  年輕道士眼神玩味,難不成你們倆早就認識?

  元雱只得笑著解釋道:「她這趟離開飛升城,帶了一塊文廟關牒玉牌。」


  年輕道士試探性問道:「寧姚是靠著積攢功德,學那文聖一脈的趙繇,破例返回浩然天下?」


  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劍仙冷不丁說道:「她已經是一位飛升境劍修。」


  老人先前已經拔劍出鞘,護在三位年輕人身前。主要還是為天師府小天師和那少年僧人護道,至於元雱,其實不用老劍仙太多上心。


  年輕道士震驚不已:「寧姚才幾歲,至多四十來歲吧,她怎麼就飛升境了?!」


  那寧姚,成為第五座天下歷史上的第一位玉璞境修士,並不奇怪。寶瓶洲風雪廟魏晉,就是四十歲左右躋身的玉璞境。


  寧姚再順勢成為那座嶄新天下的第一位仙人境,也不算太過奇怪。算是她厚積薄發,得天獨厚,該她獨佔一座天下劍道魁首。


  但是她就這樣躋身飛升境,如果還不奇怪就真有鬼了!年輕道士使勁搖頭,打死他都不信,寧姚已經是飛升境了。


  老劍仙說道:「寧姚修行資質太好,擁有一把仙劍,在第五座天下又有氣運在身,她躋身飛升境,不算太難,只是這麼快破境,確實出人意料。」


  關於寧姚是否能夠躋身飛升境,浩然天下的山巔,其實多有議論,都覺得不難,唯一的爭論,是寧姚到底需要多久才能破開仙人境瓶頸。比如這位來自中土神洲的老劍仙,就猜測大概還需要八十年,與懷算盤子的估算差不離,只有那個坐莊邀請眾人押注的郁胖子最誇張,說至多三十年,好嘛,這下子真給郁泮水通殺了,賺了個盆滿缽盈。


  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加上候補十人,總計二十人。


  飛升城寧姚,亞聖一脈儒生元雱,劍氣長城隱官陳十一,以及候補之一的流霞洲夢遊客,化名邵寶卷的容貌城城主。


  一條夜航船,如果不是元雱剛剛離開,差點就佔到了四個。而這個元雱,正是辯論贏過李寶瓶的那位儒生。


  年輕道士轉頭望向老人,笑嘻嘻道:「前輩?」


  老劍仙知道這小子想要問什麼,淡然道:「打不過,勉強能逃命。」


  劍修之間的同境問劍,捉對廝殺,浩然天下的劍修,遠遠不如劍氣長城,這是常理,不想承認也得承認。


  已經在南婆娑洲開宗立派的齊廷濟,就坐實了這個道理。砍個玉璞境修士,真就跟玩一樣。


  何況如今那寧姚已是飛升境了。


  年輕道士感嘆一聲:「可怕,真是可怕,這樣的女子,將來誰能成為她的道侶,真真是讓小道萬分好奇了。」


  老劍仙破天荒有些笑意:「既然寧姚不是去蠻荒天下砍大妖,而是往渡船上邊趕,走得還這麼急,是為什麼?」


  年輕道士大聲笑道:「老江湖,不愧是老江湖,見解獨到,眼光犀利!」


  老劍仙一笑置之。


  山中修道,歲月悠悠,只要是還打著光棍的老男人,誰還沒點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畢竟不是那個好像腦子進水的左右。


  若是世上真有翻檢姻緣簿子的月老牽紅線,一定是煩那阿良,怕那左右——一個會哭著喊著求那月老、恨不得讓自己手腳都纏滿紅線;一個是月老你敢近身就是與我左右問劍。


  元雱說道:「我們繼續趕路。」


  一行人御風去往中土神洲。像他們這樣的隊伍,如今浩然天下總計有六支。


  年輕道士御風之時,沒來由想起條目城內,那個笑臉和煦、脾氣極好的青衫客,莫不是這傢伙,招來了寧姚?那傢伙胸襟、氣度自然都是極好的,可他那相貌,好像怎麼看都還不如自己啊。


  邵寶卷先前在那條目城,去而復返,去了名家鋪子,買了所有記載那個典故的書,此後立即搬出容貌城城主的身份,再次捏碎一枚類似通關文牒的符籙,動身去往那個荒誕至極的本末城。


  在一座瓊樓玉宇恍若仙境的宮殿廊道中,邵寶卷見著了兩位姿容絕美的女子,一位身穿宮裝,氣態雍容,一位衣裙寬鬆,嫵媚動人。


  前者正是殿腳女出身的崆峒夫人,如今是這水龍殿西苑的宮中女官領袖,司職畫眉、挑燈,她還兼任西苑掌書官,算是龍鱗渠十六院的半個女主人。


  這會兒她跪坐在一張青竹涼席上,轉頭與邵寶卷微笑致意,並未起身相迎。


  崆峒夫人只有一隻腳穿著繡鞋,常年如此。


  一旁女子則脫了靴子,躺在竹席上,斜倚瓷枕,正在持杯飲酒,天然嫵媚,仰頭飲盡手中一杯仙家酒釀,崆峒夫人便又為她倒滿一杯。


  此女姿態豪邁如男子,微微醉醺,兩頰紅暈,望之如桃花仕女。


  她卻不是本末城人氏,真名朱素,在李十郎的條目城內,化名朱姝,生前是那北濠名妓,好飲酒。只是她曾經有個規矩,不遇知心人,就滴酒不沾。朱素是條目城李十郎的身邊侍女。至於為何經常來此找崆峒夫人飲酒,大概是遇到了同病相憐的知心人。還有些在兩城廣為流傳的香艷傳聞,邵寶卷無心探究真假。


  邵寶卷作揖行禮,微笑道:「見過吳夫人,朱姑娘。」


  朱素衣襟微開,露出一片若隱若現的雪白肌膚,她眯起一雙桃花眸子,笑問道:「邵城主,莫不是已經湊齊了三物機緣?」


  邵寶卷取出三物,一袋子螺子黛,一截纖繩,還有早就備好的一隻繡鞋,向前幾步,彎腰放在青竹涼席邊緣。


  朱素突然伸出一腳踩中那繡鞋,嫵媚而笑:「喲,還真給邵城主湊齊了,這可是相當不容易的事情。不如奴婢跟你做一筆買賣,三物歸我,我歸寶卷,至於是春宵一刻還是幾度春風,都可以商量。」


  邵寶卷無奈道:「朱姑娘說笑了。」


  吳絳仙坐起身,眼神幽幽,收起了那五斛螺子黛和一截纖繩,然後拿起那隻繡鞋,更換坐姿,再側過身,低頭彎腰,將其穿在腳上。


  邵寶卷早已收起視線,目視前方,不去看這旖旎一幕。


  其實邵寶卷在容貌城之外的十一城中,最怕來這荒唐城,因為在這裡,修士境界最管用,也最不管用。像他們這種外鄉人,按照此方天地規矩,屬於渡船過客,一位玉璞境,在這本末城內就是一境的修為,一位剛剛修行的修士,在這裡卻可能是地仙修為,甚至擁有玉璞境的術法神通。只有龍門境左右的修士,在城內的修為,會與真實境界大致相當。


  陳平安背後籮筐里的那個洞府境小水怪,來到城內,當然可以攀升幾個境界,可陳平安的瞬間跌境,就是邵寶卷的機會了。


  所以邵寶卷不得不再走一趟本末城,就是為了設局埋伏那位隱官。在杜秀才那邊,先給出白姜等物,換取長刀小眉,獲取機緣是真,其實更多還是為了不露痕迹地接近陳平安,再添補一幅《花氣熏人帖》的文字內容,幫助那位富氏後人完成心愿,最終從老者那邊換來一袋子螺子黛和一截纖繩,與崆峒夫人換取一樁實打實的機緣是假,與她請求一事是真。


  崆峒夫人站起身,問道:「邵城主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絕不推脫。便是要我與雁門郡公討要那四百卷《長洲玉鏡》,或是那套崔協律編撰、虞內史補撰的《區宇圖志》,都沒有問題。相信李十郎的條目城那邊,已經苦等多年了。只是東都觀文殿的節錄本珍藏,我無法調動,還請邵城主不要強人所難。」


  本末城的西苑龍鱗渠和東都觀文殿兩地,藏書極豐,總計多達四十餘萬卷,但是最為珍稀的一部分書籍,始終沒有與那條目城互通有無,李十郎對此也沒有辦法。


  邵寶卷看了眼朱素,崆峒夫人轉頭笑道:「就不留你了。」


  朱素眼神幽怨,放下酒杯,一手捂住領口,一手拎住雙鞋,緩緩起身,含情脈脈,小聲道:「加我一個,豈不更好?」


  崆峒夫人置若罔聞,在朱素身形消散之後,邵寶卷才開口說道:「我不是與吳夫人索要這些珍貴藏書,只是懇請一事,希望吳夫人在某一刻打開城池禁制,好讓某人不受本末城大道拘束,能夠出劍一次,與一個渡船過客,傾力遞出三劍即可。」


  崆峒夫人微微皺眉:「邵城主要殺之人,是那位年輕女子身邊的青衫劍仙?」


  邵寶卷點頭道:「正是此人。」


  崆峒夫人走在白玉欄杆旁,習慣性伸出一根纖細手指,輕輕抵住眉頭,一時間有些難以抉擇。


  先前那位手持行山杖的年輕女子,竟然能夠身在條目城內,與自己遙遙對視一眼,就已經讓崆峒夫人大為驚奇。


  至於邵寶卷所謂的某人,正是那個被夜航船拘押千年的仙人境劍修,姓萬名群,玉工出身,這會兒還在一處酒肆端茶送水。


  浩然天下的小暑錢樣式幾經修正,最終還是選擇了這位玉工的鑄造規範,而且雪花、小暑和穀雨三種山上神仙錢,其中唯有小暑錢採選篆文,正是發軔於萬群這位公認的痴情種。而這位最終成為劍仙的著名玉工,之所以主動找到夜航船,並且在本末城淪為跑腿小廝,當然是為了能夠讓崆峒夫人回心轉意,與他再續前緣。


  在崆峒夫人猶豫間,她和邵寶卷幾乎同時仰頭望向天幕處。


  劍光如虹,光照四方,一閃而逝,最後那位女子劍仙落在了白眼城內。


  崆峒夫人怔怔出神,喃喃道:「好出彩的女子。」


  邵寶卷則有些心悸,因為他猜出了那位女子劍仙的身份——劍氣長城百劍仙為首的寧姚,如今第五座天下當之無愧的山巔第一人。


  夜航船本身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仙兵,坐鎮渡船之人,修為更是相當於一位飛升境。


  先前那位流霞洲女仙蔥蒨,以及與她聯袂找尋渡船的那位劍仙,可都不是仗劍落船的,與陳平安一樣,是先乘坐渡船,再在夜航船這邊「停岸」,只是蔥蒨見機不妙,身邊那位劍仙只好仗劍開闢出一條去路,而夜航船這邊又沒有太過刻意阻攔罷了。關於腳下這條渡船的底蘊深淺,邵寶卷哪怕身為十二城主之一,依舊不敢說自己已經看了個真切。


  邵寶卷驀然身形一閃,竟是身不由己地離開本末城。崆峒夫人立即施了個萬福,算是遙遙與某人行禮致敬。


  天意難測。


  雞犬城內。


  在陳平安先前路過的大江之畔,高冠男子帶著龍賓一起縮地山河數百里,來到屏障「城門」處。這位雞犬城的城主,心意微動,水面如紙,鋪出一幅雪白捲軸,大小不一的七八十枚印蛻,一一浮現而出,朱白印文皆有。


  為首一枚印蛻正是那「酒仙詩佛,劍同萬古」。


  這是這位上四城之一的雞犬城城主,用來藉機調侃一下白眼城黃城主的,後者不是說那仙佛茫茫兩未成嘛。


  男子腰間懸配一枚古玉,上刻篆文「阜陵侯」,這就是自嘲了。


  城主身邊的少年,忍不住咧咧嘴,笑道:「這個陳先生,雅也雅,俗也真俗。在劍氣長城都能開起鋪子,賣酒掙錢不說,還有心思刻這麼多的印章,沒哪個外鄉劍修做得來這等事。」


  高冠男子笑道:「聽說《百劍仙印譜》之後,還有那部《皕劍仙印譜》,如今連一百枚都沒集齊,任重道遠啊。」


  龍賓說道:「若是能夠直接得到兩本印譜,就不要如此多事了。」


  男子搖搖頭,問道:「看這些印文,你有沒有發現些學問?」


  龍賓瞥了眼江面印文,說道:「金石印文一道,字體若是細分,多達數十種,可這個陳平安來來去去就那麼幾種篆文,處處恪守規矩法度,也難怪會被李十郎當作迂腐之輩。而且就連那相對生僻的疊篆、鳥蟲書之流,都極少用,莫不是擔心劍氣長城的劍修們認不得?印章賣不出去?而且哪怕是印章邊款,依舊無一字是草書,就像完全沒學過、根本不會寫似的。」


  男子笑道:「疊篆就只有三枚,『美意延年』『牽腸掛肚』『一知半解鬼打牆』,還是為了借字形意,是有心取字之繁繞,來呼應印文。此外所有印文,都容易讓人辨認,為何?當然是這位年輕隱官的心境顯化使然了。追求一個類似天經地義的學問境界,在哪裡都站得住腳,沒有什麼門檻,就不用……處處講究什麼入鄉隨俗了,就像隨便與人說句話,山上人懂,讀書人懂,不曾讀書的販夫走卒,聽了也不難理解。」


  龍賓作揖讚歎道:「城主高見。」


  男子自顧自說道:「但是我之所以如此看重《皕劍仙印譜》,不只是因為印文內容,更在於這裡邊藏有一場拔河,太過有趣。」


  男子抬起袖子,雙手做拈筆寫字狀,輕輕一戳,微笑道:「書生事,不外乎讀書治學、立言寫書兩事,村塾蒙童都會寫字,有何稀奇。但是這個陳平安的字,形似一人,已經很像了,但是偏要辛辛苦苦,吃力不討好,始終在追求神似另外一人,所以就有趣至極了。我甚至完全能夠想象,一個陋巷少年在練字的時候,越到後邊,越較勁得咬牙切齒,好像眼神要殺人。」


  少年望向水面上的那幅印蛻水卷,驚訝道:「原來還有這麼多的門道。」


  高冠男子雙手負后,驀然而笑,自言自語道:「真是個妙人。」


  單枚印文最多。


  最相思室。


  心繫佳人,思之念之。


  游山恨不遠,劍出掛長虹。


  清澈光明。


  少年老夢,和風甘雨。


  一生低首拜劍仙。


  身後北方,美目盼兮。


  呦呦鹿鳴,啾啾鶯飛,依依不捨。


  天下此處劍氣最長。


  觀道觀道觀道。


  花月團圓,神仙眷侶。


  人間有女美姿容,羞走天上三盞燈。


  並無山水形勝地,卻是人間最高城。


  稚童嬉鬧處,劍仙豪飲時。


  霜降橘柿三百枚。


  風摧我不動,幡不動心不動。


  金風玉露,春草青山,兩兩相宜。


  白鷺晝立雪,墨硯夜無燈。


  城頭何人,竟然無憂。


  髻挽人間最多雲。


  雁撞牆,魚化龍。


  求醉耶,勿醉也。


  花草蔥蔥。


  登城如上墳,出劍即祭酒。


  歇於雁盪山大龍湫,及三更夢中,星火滿天,喜不成寐,赤足跳入草莽中。


  定光佛再世落塵娑婆世界凡夫。


  火鍋就酒,天下我有。


  冬筍炒肉。


  遠遊人,畫中人,心上人。


  狐說八道。


  書錢不貴,就是難買。


  羊腸小道,人人野修。


  讓你一招。


  天劫而已。


  大寫其意神通明。


  不過是撐傘而行。


  悔過不如無過錯。


  知不足。


  不敢仗劍登城頭,唯恐逐退三輪月。


  為何要學劍?

  劍開托月山。


  哪條街巷沒劍仙。


  無飛劍者也是劍修。


  唯我劍氣長城,可以目中無人。


  ……


  還有那成雙成對的印蛻。


  你。我。


  形影不離。兩心相照。


  稽首天外天。道法照大千。


  慷慨去也。浩然歸也。


  為君倒滿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


  前人今人。皆是劍修。


  劍仙也曾少年。劍仙也曾少女。


  二掌柜所賣酒水極佳,不信且喝。果然好喝。


  ……


  更有那印文帶邊款內容的。


  邊款:道路泥濘人委頓,豪傑斫賊書不載。真正名士不風流,大石磊落列天際。印文:原來是君子。


  邊款:千賒不如八百現,精誠難敵風波惡。印文:掙錢不易,修道很難。


  邊款:世間人事無意外,爭名奪利忙不休,教俺這江湖老子白眼看。印文:喝酒去。


  邊款:自古詩家詞客,恨不得打殺一個情字,唯我只恨情愁不登門,喝他娘的酒,怒從膽邊生,一棍砸在書,打爛婉約詞。印文:愁煞光棍漢。


  邊款:沒錢劍仙無酒可醉,婀娜佳人突然有秋膘。印文:如何是好。


  邊款:故人更是佳人,慷慨多奇節。少年心有一峰,忽被雲偷去。印文:不小心。


  ……


  垂拱城。


  擺放有古鏡的那座大殿外,有個憊懶漢子,其實一直坐在台階上,橫劍在膝,身體後仰,雙肘抵地,懶洋洋望著遠方,腳下踩著一條碗口粗的白蛇。


  那條白蛇扭轉身軀,口吐人言,在罵人呢:「來砍我啊,王八蛋,臭不要臉,就你那劍術,屁大膽子,敢拔劍砍大爺?你都能砍死老子?你咋個不讓人在書上寫是你斬盡蛟龍呢?」


  那漢子抬起一手,摳著鼻孔,點頭道:「對對對,是是是。」


  白蛇這才消停些,輕輕搖晃尾巴,說道:「這些個老的小的,煩人不煩人,這都多少年了,也沒個消停,就說老街那邊的,買不起白鶴,每天就想著偷街坊鄰居的白鵝,都不管管?還有那個耙耳朵,每天就蹲門口看過路姑娘,他家那個婆姨每次見著了,就拎著菜刀衝出門去,要砍路過女子的胳膊啊腿啊,像話嗎?那個叫全忠的,每天不是聚眾賭博,就是花錢收買人心,拉幫結派,跟附近幾條街的那些老冤家,真不是一般的吃飽了撐著,一天到晚打群架,你他娘的打就打了,好歹弄幾把能砍出血花來的兵器不是,扁擔板凳是怎麼回事?打之前還排兵布陣,打完之後還要論功行賞分雞腿,跟老子鬧呢?!啊?!」


  那條白蛇越說越氣,一張嘴咬住那懶漢的小腿,漢子一陣吃疼,扯了半天也沒能扯下,哎喲餵了半天。


  「他娘的你幾天沒洗澡了,啥味啊?」白蛇終於鬆開嘴,竟然還吐了口唾沫在地上,「我都不稀罕說那些烏衣巷的傢伙了,還有那個姓李的,跟你家的幾撥子孫,無冤無仇的,雙方隔了多少年,根本就八竿子打不著,放著好好的走鏢掙錢不做,偏不走正道,非要變著法子約戰,兩撥窮光蛋加一起,就那三十幾匹馬,鐵騎鑿陣衝殺,披靡給誰看啊?瘋了吧!他娘的還有些老光棍老色坯,都破落成啥樣了,每天一碗酒能喝大半天,還要在路邊唾沫四濺,牛皮吹上天,在那兒比拼誰睡過的女人多……再說那個名兒叫普通的,你說是不是腦子有病,每天只吃一頓飯,然後沒事就跑幾條街那麼遠,堵人門,非要讓那個曾經被他逼著吞金自盡的傢伙,還他金子!」


  漢子足足聽了一刻鐘,實在是忍不住了,打了個哈欠,坐起身,無奈道:「不這樣鬧騰,還能做什麼呢?總得找點事情做做。」


  一個個的,無論明君昏君,無論開國皇帝還是亡國之君,都是名垂青史的人物。


  其實一座垂拱城,更多的還是君臣之間的吵架,估計只要夜航船還在,雙方就能一直吵下去。至於家家戶戶關起門來的老子罵兒子,老祖宗罵不肖子孫,那就更是不用說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白蛇揚起頭顱,怒道:「沒半點眼力見兒的東西,趕緊給壺酒喝!沒有好酒,你就往自己大腿上割一劍,讓爺對付對付。」


  漢子笑道:「等那對神仙眷侶來咱們這邊做客了,我幫你與他討要幾壺貨真價實的仙家酒釀。」


  那條白蛇默然,然後小聲嘀咕道:「斷頭酒喝不得。到時候你可別光顧著與他稱兄道弟,請他吃什麼燉蛇羹。」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漢子深呼吸一口氣,雙手按住劍鞘,笑道,「年輕且活著,真是讓人羨慕啊。」


  那條白蛇盤踞起來,問道:「你個不學無術的,啥時候會拽文了?」


  漢子伸了個懶腰,道:「咱們是去看看有無新編的童謠,還是去那長平亭逛逛?」


  那條白蛇嗤笑道:「有本事就去烏江亭!」


  漢子提劍起身:「有膽子,沒本事。」


  漢子耍了個花哨旋劍,一個不小心,長劍摔落在地,那條白蛇一甩尾,將那長劍掃出去十數丈,記起一事,提醒道:「稷嗣君這個討債鬼,又跟你討要那《律令傍章》的酬勞了,正在與你那婆姨訴苦呢,說他最近是真揭不開鍋了。沒辦法,真不是他胡說八道,隔三岔五就要請個司馬喝好酒,喝高了,膽氣一足,就換個司馬去飽以老拳。酒錢,葯錢,畢竟都是實打實的開銷,你真怨不得老爺子跑來哭窮,不過老爺子今兒故意穿上那雙快要磨穿鞋底板的破舊靴子,就稍微有點過猶不及了。」


  白蛇突然怒道:「你瞪大眼睛看老子作甚,賣老子能換幾個錢?毛病!」


  漢子收回視線,一步步走下台階,問道:「那個女子,真是飛升境?」


  白蛇滑下台階,說道:「必須是。而且不知為何,見著了那個娘們,方才再見著了那個年輕劍仙,老子這會兒總覺得有些眼皮跳,腿不穩,心發顫啊。」


  漢子彎腰拿起那把長劍,扛在肩上,低頭望去:「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白蛇惱羞成怒,突然躥起,就要咬那漢子的小腿,就當是小酌幾兩酒水,結果給漢子一腳挑高,再拿劍鞘使勁拍飛出去。


  漢子抱劍而立,滿臉的心滿意足,點頭道:「這就很有帝王氣魄了。」


  只是漢子很快憂愁不已,想一想自己的那個婆姨,再想一想那個年輕劍仙的神仙眷侶,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


  只是不管如何,還是喜歡她。


  這個以劍敲肩緩緩而行的憊懶漢子,覺得自己三十五歲的時候,她才二十歲,那一年的她,很美。


  邵寶捲來到一處不屬於渡船十二城地界的山巔,雲霧繚繞,山頂只有一位相貌清癯的中年文士,和一位坐在蒲團上酣睡的僧人。


  這座孤山四周,雲海茫茫,依稀可見一座座城池,如一葉葉浮萍隨水起伏不定。倏忽間景象變化,又如置身於天外,一顆顆星辰小如芥子,盡收眼底,燦若銀河。再眨眼工夫,景象又變,彷彿有行人紛紛抬腳,猶如一尊尊高大神靈,邁步走在遠古道路上,孤山只是路上的一粒塵埃。


  邵寶卷先與文士作揖行禮,然後苦笑道:「船主,為何一定要我如此針對陳平安?」


  若是不答應此事,他不但保不住容貌城的城主之位,甚至還無法脫離夢境,雖說只是一粒神識,就此沉淪渡船天地之中,但是對於邵寶卷這位夢遊客而言,身為數座天下的年輕候補十人之一,志在大道登頂,這就幾乎涉及與性命等同的整個大道前程了。


  只要一粒心神不得脫困,破元嬰瓶頸之時無任何心魔侵擾的他,大道之上的下一道關隘,用佛家言語,就是大如須彌山,橫亘路上。而邵寶卷對於三教諸子百家學問,恰恰只有佛家,研習最少。不然也不會獨獨與佛家機緣,數次失之交臂,始終苦求不得。


  中年文士反問道:「猜一猜,他入城后,連你在內,他總共與渡船當地人氏,說了幾個字?」


  邵寶卷搖搖頭,苦笑不已,這如何猜得出?


  中年文士緩緩走到山巔崖畔:「他是外鄉人,你也算半個,所以正好。其他人都不適合做此事。」


  邵寶卷的三次算計,以及之後的布局,成與不成,根本不重要。渡船根本就不奢望一個年輕十人候補的邵城主,能夠留下一個年輕十人之一的隱官陳十一。


  不只是雙方境界差距,更多還是心性。


  中年文士需要的,只是通過邵寶卷現身條目城,一些個胡攪蠻纏,讓那位年輕隱官在夜航船上,多與人閑聊,多訪仙撈取機緣,多多益善。


  陳平安在夜航船上說話越多,涉及文字越多,他在渡船上邊的分量就越重。每個字都是一顆釘子,每句話都是一條鎖鏈,每一場機緣,都是一叢荊棘小牢籠,最終那個年輕人稍稍起念,就會心如刀割。


  這就是渡船的待客之道,一般人可沒有這份待遇,仙人蔥蒨都配不上。


  所以說破例直接讓陳平安三人進入條目城,是有講究的。


  中年文士遠望那座白眼城的村野小路,笑道:「人算不如天算嗎?這就有些麻煩了。」


  他對邵寶卷笑道:「你自己都找好退路了,還怕什麼後患?雞犬城那個龍賓,一口一個陳先生,又幫著阜陵侯開口討要印蛻,所以你故意涉險道破陳平安的隱官身份,其實是很明智的,反而可以打消對方心中的那個萬一。再說了,到最後你真要被迫與他對峙,大可以把所有髒水潑在我身上,在這裡就當是先答應你了,所以不用有任何負擔。」


  邵寶卷默不作聲。


  這位船主張夫子,擁有飛升境的修為。這條渡船,是一件靠著縫縫補補、不斷攀升品秩的仙家至寶,如今已是仙兵品秩。而且夜航船上,近期將會開闢出最新四城。


  這也是邵寶卷最近如此孜孜不倦、四處奔波的原因之一。


  而且邵寶卷的最大依仗,還不是什麼容貌城的城主身份。而是他在每次寤寐和清醒之間,能夠將真身留在流霞洲修道之地,夢遊夜航船,一次次轉換某粒心神,靠著反覆入夢,一次次為渡船各城添加學問。通過這條捷徑,以極快速度積攢出足夠的功勞,贏得下四城之一的容貌城城主之位。


  只是邵寶卷至今無法確定張夫子的生死、真實境界、大道根腳、壓箱底本事,一切都太過虛無縹緲,太過神不知鬼不覺。


  一條夜航船上,應了那句老話,書中自有黃金屋、千鍾粟、顏如玉,而且每個人所知學問,都可以拿來換錢,可以讓「活神仙們」在此續命,拼湊魂魄,煉實為虛,保持一點靈光不散。


  中年文士眺望遠方雲海,邵寶卷循著視線,發現是那座夜航船上十二城中,最為沉重的鴻毛城,別稱結果城。而這個所謂的「沉重」,是那種貨真價實的重量。渡船十二城,一直都有大小之分,輕重之別。


  邵寶卷哪怕是一城之主,都無法進入鴻毛城,只是知道些零散的道聽途說。


  與那嚴格遵循「事必求真」「寧闕勿書」這些治史原則的條目城完全不同,鴻毛城恰如其名,記錄了不計其數的瑣碎事,有大有小,但因為都是些渡船之外、神仙難翻的老皇曆,所以輕如鴻毛,無足輕重。城內檔案堆積如山,記錄著山上山下,廟堂官場,江湖市井,記載了無數的事情,有些事,既有起因,也有結果,但是鴻毛城從不去管這個結果的真假,從不刻意探究什麼真相。一份官府衙門的批文,地方宗祠鄉賢的一句蓋棺定論,某位江湖名宿為了擺平糾紛的一句公道話,都會被記錄在冊。而有些事,無論大小,因為在浩然天下本就沒有結果,所以只在條目末尾,寫下「無果」二字。


  中年文士說道:「忙你的去。」


  邵寶卷畢恭畢敬,與這位船主作揖告辭。


  那個坐在蒲團上的僧人,終於睜開眼。


  中年文士笑道:「你覺得陳平安是否有所察覺?」


  僧人重新開始打盹。


  中年文士雙手十指交錯,大拇指輕輕互敲,緩緩道:「北俱蘆洲,割鹿山刺客,靠著左手逃過一劫,至今記憶猶新。開山大弟子的提醒,山水囚牢,文字的倒影,還清楚夜航船這個名字,因果線,東海觀道觀的脈絡,成長道路上,開始越發堅信每一個學問、每一個道理都是有力量的,卻同時又是一種負擔。好像確實是有點麻煩了。一個年輕人,就這麼難對付嗎?」


  每個朝代都有自己的法度規範,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風土習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處世之道。


  他想起一些陳年往事。


  渡船歷史上的貴客當中,有當年尚未飛升去往青冥天下的陸沉,以及陸沉身邊那個化名顧清崧的撐船舟子仙槎。 還有曾經的浩然賈生,之後的文海周密,是在去往倒懸山途中,被邀請登上夜航船的。


  以及那個從中土神洲返回家鄉寶瓶洲的綉虎崔瀺,後來的大驪國師。


  中年文士忍不住笑了起來:「一個文脈首徒,一個關門弟子,綉虎開門你關門?真有這麼厲害?」


  夜幕中。


  青牛道士察覺到一絲異樣,立即翻身下了牛背。老道人不知何時又撿了個西瓜,蹲在路邊。背對著那個好像有些局促不安的飛升境女子,老道人深呼吸一口氣,輕喝一聲,好個氣沉丹田,一掌就劈開了西瓜,將一半先放在腳邊,然後開始低頭啃起另一半。


  很快就有一襲青衫踉蹌現身,出現在寧姚身邊。


  一條鄉野小路,地上都是月色。


  陳平安出現在道路上,寧姚其實一直在原地等待,終於等到了這個傢伙。


  他看著她,她看著他。


  曾經在劍氣長城的一處門口,他與她那次久別重逢后,說了一句,浩然天下陳平安,來見寧姚。


  又一次重逢。只是這一次,雙方都在異鄉。


  而兩人的最早家鄉,小鎮還在,可驪珠洞天其實已經沒了,兩截城頭還在,其實劍氣長城也沒了。


  可她還是那個她,寧姚永遠是那個寧姚。


  陳平安笑容燦爛,只是開始漸漸皺起臉,使勁抿起嘴唇,然後瞬間眼神明亮起來,又翹起嘴角,忍著笑,眼神溫柔。


  什麼都沒有說,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寧姚,這麼多年,我很想你,有些辛苦,但是沒什麼,今天遇到你,就是最好了。


  她神采奕奕,微微仰起頭,眉眼飛揚,與那個傢伙說道:「飛升城寧姚,來見陳平安!」


  路邊蹲著的老道人,剛啃完手中一半西瓜,半生不熟的,滋味一般,剛要拎起另一半,聽到這倆名字后,一哆嗦,再一個彎腰,一個探臂抄手,手背貼地,掌托西瓜,如仙人手掌山嶽,怎就不是神仙風範了?老道人撫須而笑,瓜是不熟不甜,一身道法術法尚可,不曾生疏了半點。


  讓他哆嗦的倆名字,與那相逢投緣、關係莫逆的陳小道友沒啥關係,是飛升城,以及寧姚。


  劍仙什麼的,老道人見過太多,可是一整座天下的板上釘釘第一人,分量可比青牛道士當下手中的半個西瓜重多了。


  大玄都觀那位孫老哥,才是青冥天下的第幾人?好像是第五?

  符籙於玄,咱那於老弟,兩大袖子裝滿了符籙,才是浩然天下第幾人?好像具體第幾,至今都沒個確鑿說法,反正名次很靠後就是了。


  寧姚如果只是劍氣長城的寧姚,倒也還好,所謂的未來大道可期,終究只是意外重重的未來事。可是一個已在飛升城的寧姚,一個已是飛升境的寧姚,就是真真切切的眼前事了。


  既然已經在那第五座天下,給她成功躋身了飛升境,那麼就意味著在以後的修行路上,只要在千八百年之內,寧姚暫時別去文廟撒潑,或是別去白玉京問劍,她就再無意外了。


  如今寧姚仗劍遠遊浩然天下,那是帶著一身「天下大道」來的。什麼是過江龍?這就是了。


  老道人忍不住轉過頭,顧不得會不會給那陳小道友記仇,仍是忍不住瞥了眼那個背劍匣的遠遊女子,多看一眼都是賺啊。


  何謂老江湖?就是人生路上見過誰,與誰喝過酒,呼朋喚友,與誰過招,切磋過道法。天高地闊的,一位修道之人,曾經贏過誰,未必如何,曾經輸給誰,反而說不定是一樁長臉的事。


  呔!那陳小道友,小賊好膽識,竟然還對寧仙子動上手了?!


  寧仙子,可以出劍了,剁了他那一雙狗爪子啊,這種事情要是傳出去,豈不是教外人白白看笑話……等會兒,今夜這事誰能傳出去?那陳小道友,該不會與他翻臉,與那寧仙子吹啥枕頭風,讓她來個殺人滅口吧?罷了,一雙人間除此再無的神仙眷侶,天造地設一般,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羞煞明月,正合時宜。


  貧道多餘了,還是吃瓜吧。


  陳平安輕輕抱住寧姚,很快就放開她,後退一步:「怎麼來了?」


  她鬢角耳邊有些紅暈,什麼脂粉,什麼描眉,什麼梳妝打扮,哪裡需要?

  寧姚將手中長劍還給陳平安,說道:「是不是太託大了?佩劍都敢交給別人。」


  陳平安接過那把夜遊,背在身後,笑道:「封君老神仙,曠達磊落之輩,交出佩劍夜遊,我很放心,不比自己背劍在身差了。」


  寧姚有些疑惑,封君?

  陳平安背對那啃草青牛和啃瓜老道人,與寧姚眨了眨眼睛,提醒道:「就是在劍氣長城,與你提到過的那個青牛道長,其實這位老神仙,最早提出了『外用符籙內煉丹,陰陽相濟術道兼』。只可惜老道長收徒門檻太高,吃虧太多,才未能真正揚名數座天下。世人多是德不配位,才不配名,封君老神仙剛好相反,教人打抱不平。」


  寧姚哦了一聲:「我當是誰,原來是你以前提過的四位道門前輩之一。」


  遠遠蹲著的老道人,其實一直豎起耳朵,這會兒聽得兩眼放光,雙肩微顫,手中這瓜,餘味無窮,甜是真甜。


  哪四位?

  東海觀道觀的那個臭牛鼻子,大玄都觀的孫懷中,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火龍真人,這就已經五個了。不管貧道擠掉哪個,都是燒高香的美事啊,在四人中墊底都成。


  陳小道友先前在那鳥舉山,與自己閑聊,怎的不提這茬,不夠以誠待人啊。既然心中早有這份敬仰,藏掖作甚?年輕人臉皮子太厚,肯定不行,太薄,更不好。


  當時袖中滑出一把匕首,旋轉不定,瞧著挺瘮人的,害得貧道差點誤以為真遇見了那個曹沫,再一手掌心聚五雷正法,耍來耍去,無非就是「正宗」二字,咋的,是一位桃木劍擱家裡忘了捎帶的天師府小貴人啊?不承想原來都是誤會。


  像那雲雁草蟲擾人夢,鐵馬冰河入夢來,如此這般的誤會,倒也不失美好。


  神清氣爽的老道人,立即丟了手中瓜,抖了抖雙袖,輕輕咳嗽一聲,才緩緩起身,面朝那對年輕男女,老道人沒忘記後腳跟一磕,將地上剩餘瓜皮一腳踹飛。


  老道人撫須而笑,瞥見那飛升境女子后,略作思量,還是半點不虧心,打了個稽首,朗聲道:「貧道封君,道號青牛。」


  陳平安破例還了一個道門稽首。


  寧姚抱拳回禮:「晚輩寧姚,幸會道長。」


  老道人笑聲爽朗,這趟白眼城的勞碌奔波,能夠親眼見到這雙璧人仙侶,值了值了。


  陳平安從袖中拈出那道青紙材質的買山券,老道人眼尖,瞧見了將「賣」字改為「買」字,背面顯出「且停亭」三字,老道人打了個激靈,那個擔任條目城老天爺的李十郎,風流是風流,卻不是什麼好商量的人,尤其是做起買賣,精明得一塌糊塗,陳小道友竟然能從他手裡拿到此物?夜航船十二城,除了那容貌城邵寶卷還是個雛鳥,其餘十一位老城主,各有各的性情脾氣,各有各的大道神通,可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陳平安再拈出一張符籙,交給老道人:「換劍為符,買賣依舊。」


  老道人啞然,接過手中那張跌份兒的黃紙符籙,只得點頭答應下來,繼續幫這小子打探那個消息。


  陳平安帶著寧姚來到條目城一座涼亭內,匾額且停亭。


  白眼城的夜幕小路上,老道人哀嘆一聲,閑來無事,拈起那符籙一瞧,立即凝神屏氣,以道袍大袖一卷,瞬間將符籙收入袖中。再伸手一抓,懷抱一物,走向那坐騎,青牛卧地,老道人坐上牛背,青牛起身,緩緩而行,老道人一手托瓜,一手輕敲幾下,側耳聆聽,自言自語道:「天地氤氳,萬物化醇。大音希聲美矣,大中至正粹然……肯定甜!」


  涼亭外的台階下,站著那個出身胭脂神府的李十郎侍女,秦子都與陳平安和寧姚施了個萬福,然後取出一張梧桐葉,笑道:「以後陳先生可以憑此物,往來於城門與涼亭。只是還需謹慎使用,一旦筆畫用盡,城主就要按例收回此亭了。」


  陳平安果然發現那道買山券的背面,原先三字「且停亭」,「且」字已經少去一豎,而整個「停」字都已消失。陳平安與那秦子都笑著點頭,再伸手一抓,從她手中隔空取物,拿過那一葉梧桐,梧桐正反面銘刻有「府庠生」和「識字農」,府字已經少去一點,大概與買山券是一樣的規矩,每用一次,就會少去一筆畫。至於為何少了個「停」字,肯定是因為自己這趟違例犯禁去往無用城。


  陳平安笑道:「謝過秦姑娘。」


  秦子都嫣然笑道:「陳先生喊奴婢為碧玉即可。」


  陳平安微笑不言,很想說一句「我們又不熟,喊我陳劍仙即可」。


  寧姚雙手負后,仰頭望向那涼亭的匾額和楹聯。


  陳平安略作思量,不著急離開此地,再次取出那道買山券,問道:「此物可以換取幾個答案?買山券兩字,每減去一筆,勞煩秦姑娘為我解一惑,如何?」


  因為有一位飛升境劍修在,城主肯定不好隨便窺探此地,所以秦子都沉默片刻,稍稍起念,似乎得到了城主李十郎的許可,點頭又搖頭,道:「可以,不過規矩要改一改,買山券還剩下兩個字,陳先生只能問兩個問題。至於『且』字少去的那道筆畫,城主說就當是送給寧城主的一份見面禮了。」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答應下來。對於條目城的這座且停亭,陳平安一開始就沒想著長久佔據。這條夜航船,就不是什麼久留之地。


  剎那之間,秦子都下意識側過身,還不得不伸手擋在眼前,不敢看那道劍光。


  原來是那個一言不發的女子劍仙,毫無徵兆地拔劍出鞘,一劍斬開了條目城的天地禁制,循著秦子都的那道心念,直接去找城主李十郎。


  而那個青衫背劍的年輕男人,繼續留在原地,好像沒事人一樣,微笑問道:「敢問秦姑娘,夜航船有哪些城池小天地?」


  被狠狠算計了一遭的秦子都,惱火不已,怒道:「你們兩個,是事先約好了的?!」


  陳平安搖搖頭,還真沒有。


  來時路上,他只是與寧姚隨口說了些條目城見聞和遭遇。


  秦子都瞪了眼那人,沉聲道:「上四城,鴻毛城,條目城,雞犬城,規矩城!」


  陳平安打斷她的言語:「勞煩秦姑娘一併加上四城的別稱。」


  秦子都不言語。


  陳平安就挪步走到涼亭台階上,落座后雙手籠袖,身體前傾,略微佝僂,可是比起剛入城那會兒,要神色閑適許多,整個人顯得鬆鬆垮垮的,很懶散。


  秦子都說道:「四城別稱,結果城,無涯城,得道城,山上城。」


  陳平安點點頭,有些心不在焉。先前路過,瞧見大河畔問津處,有高冠男子龍賓,遠處有一位差點出劍的劍客扈從,是那雞犬城了。只是不知為何,水心處大石,為何會關押著那頭雪白色的心猿。所以這座雞犬升天的得道城,哪怕城主不邀請,都必須得去了。


  「中四城,白眼城,靈犀城,垂拱城,太平城。別稱無用城,第一城,家譜城,甲子城。」


  陳平安已經逛過了那垂拱城,當時大殿外有個憊懶漢子坐在台階上,只是轉頭看了眼殿內,沒有半點阻攔自己的意思。


  御風經過天上廊橋處,有那清苦女子和鹿角少年並肩而立,多半是別稱第一城的靈犀城了。寓意船外文無第一,夜航船上偏偏有?


  秦子都說出最後四城:「下四城,本末城,推敲城,雜項城,容貌城。別稱荒唐城,一字城,爭渡城,聲色城。」


  陳平安問道:「如何去往別處城門?」


  「只說在我條目城內,隨便找家書鋪,以某個勘驗過後的條目,換取一道通關文牒,再與店主說去何城,即可通行無阻。」


  陳平安雙指突然拈住買山券的最後一個「亭」字,硬生生止住了紙上「亭」字的緩緩消失,笑道:「秦姑娘只說了條目一城的出城方式,這樁買賣就不公道了。其餘十一城的關牒由來呢?」


  陳平安攤開手掌,晃了晃,再抬起另外一隻手中的買山券:「鴻毛城,雞犬城,白眼城,規矩城,垂拱城,靈犀城……算了,將此城換成容貌城,打個對摺,總計六城。」


  秦子都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掌,彎曲兩指:「最多三城,而且必須是雞犬城,白眼城,本末城,沒得商量了。我就不信陳劍仙能夠時時刻刻攥住這道買山券。」


  雞犬城和白眼城,與條目城關係不錯。何況雞犬城劉城主,本就有意讓此人去那邊做客。而那處處荒唐還敝帚自珍的本末城,與條目城一向關係最差,就讓這個不講規矩的惹禍精,去那邊興風作浪。


  陳平安收起雙手,沒來由改口道:「那這筆買賣就當沒做成,我與秦姑娘換個小問題,那邵寶卷是哪裡的城主?」


  秦子都鬆了口氣,說道:「是那下四城之一的容貌城。」


  陳平安看著對方的神色,笑問道:「是不是有了條目城的關牒,如今也未必能去容貌城了?」


  秦子都點點頭。邵寶卷是一城之主,當然可以閉門謝客。


  陳平安鬆開指尖的買山券,正反兩邊的文字,就此消散天地間,但是那張貨真價實的青色符紙,卻留在了陳平安手中。


  秦子都恨恨道:「陳劍仙若真是城主認為的那種迂腐刻板之輩,倒也好了。」她的言下之意,當然是這個精明算計的陳先生,不當商賈當劍仙,太不像話了。


  陳平安笑了笑,道:「正因為不是,我才能一步一步走到這裡來,坐在這且停亭台階,與秦姑娘客客氣氣說話,做著和氣生財的買賣。」


  秦子都疑惑不解,卻未深思什麼,只當是這個年輕劍仙的胡說八道。


  陳平安起身,走下台階,轉頭望向那匾額,輕聲道:「名字取得真好,人生且停一亭,慢行不著急。」


  秦子都嗤笑不已,既然如此喜歡,為何還要做那樁買賣,將此亭交還條目城?過客能夠在此落地紮根,就等於多出了一張保命符。杜秀才、青牛道士之流,可都是好不容易才攢出各自的一份家業,而且相較於且停亭這種近乎實物的一方山水地盤,什麼別有洞天,只是聽著玄妙、看著花哨而已,其實遠遠不如這座涼亭。


  陳平安如今手中只剩下那一葉梧桐,以後也能來此處,可是一座且停亭卻已經物歸原主了。


  不過秦子都依稀記得,此人先前在條目城大街上,聽聞自家城主是李十郎,眼神當中有過一絲明亮光彩。不過年輕人很快就有些臉色尷尬,大概是這輩子修行順遂,從不曾如此被人當眾冷落過?眼中還閃過一抹黯然,不過稍縱即逝,好像從未有過。秦子都當時因為厭煩那個雞犬城的墨錠兒,又實在好奇這個條目城的過客劍仙,所以才將這些不易察覺的細節,看得真切。


  秦子都沒來由又記起一事,好像城主兩次去見那青衫劍仙的時候,年輕外鄉人與李十郎並肩而行,數次欲言又止,眼角餘光卻一直在那兒偷偷打量。只等城主取出那道賣山券,年輕劍仙這才恢復正常神色,開始做起了買賣。


  在城主現身去往大街之前,副城主當時還調侃一句,年輕人瞧著性情很沉穩,照理說不該如此沉不住氣,看來十郎你一口一個《性惡》篇,一口一個從條目城滾蛋,把他氣得不輕啊。


  一處庭院,不及三畝,地只一丘,故名芥子。


  寧姚仗劍一步跨出,來到那小園門口,眼神凌厲得有些出乎尋常,格外不講道理了。


  她與什麼條目城,什麼李十郎,沒有半點關係,但是陳平安有。


  曾經她家鄉的城頭上,在那三輪明月下,寧姚坐在那個人身邊,他一得閑,就經常會拿起身邊珍藏的一些書,多是些早年積攢下來的文人筆札,其中就有一部《畫譜》。陳平安當然沒有與她說過什麼青牛道士,但是他趴在城頭上,經常拿出那部《畫譜》曬月亮,偶爾抬頭,與寧姚信誓旦旦說過,這個李十郎,真是神仙中人,除了有件事不能學,其他學問,真是讓人神往,實在太厲害了。所以自己的竹簡上,就一字不差刻了那篇《交友箴》。「休提封侯事,共醉斜曛里」也寫得漂亮,李十郎說那治學文章、傳奇戲文的區別,更是說得極好,原來跟與人講道理是差不多的道理。


  尤其是李十郎做生意,更是一絕。只是在別地書商版刻書這件事上,稍稍有些氣量不是那麼大。可惜如何都遇不著這位李先生了,不然真要問一問這位十郎,真有那麼窮酸落魄嗎?當真是文章憎命達不成?再就是李先生出生那會兒,真遇到了一位仙人幫忙算命嗎?當真是星宿降地嗎?是祖宅地盤太輕,搬去了家族祠堂才順利誕生嗎?若是李十郎好說話,就還要再問一問,先生髮跡之後,光耀門楣了,可曾修繕祠堂,說不定可以在兩處祠堂匾額裡邊,孕育出那香火小人呢。


  寧姚就想不明白了,這樣的一個李十郎,當年城頭上,怎麼能讓他絮絮叨叨個沒完,至於嗎?

  到了這條目城,真見著了李十郎,又如何?還想與那李先生問那些昔年的一個個心中疑惑嗎?


  她最清楚不過,陳平安這輩子,除了那些親近之人挂念在心頭,其實很少很少對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會如此多說幾句。


  李十郎與擔任副城主的那位老書生,一起走出畫卷當中的芥子園。


  李十郎皺眉問道:「有事?」


  寧姚點頭道:「有事。」


  李十郎笑問道:「何事?」


  寧姚轉頭望向那個白髮老人,說道:「與老先生無關,有請前輩挪步避讓。」


  年邁書生微笑道:「好的好的,理當如此。」


  李十郎立即伸手抓住老友袖子,老書生使勁一揮袖子,走了。


  一瞬間,天地間皆是劍光,以致整條夜航船,都被一道劍光破開了個巨大窟窿,山巔那位文士嘆了口氣,心意微動,縫補渡船缺漏。


  所幸這條渡船的存在方式,類似曾經的那座劍氣長城。這也是夜航船的大道根本之一。而陳平安在條目城悟出渡船學問在「交互」二字,也是其中之一。


  蒲團上邊的僧人也睜開眼,伸了個懶腰,就要起身,中年文士笑道:「暫時還不用。」


  白髮老人重返原地,忍俊不禁,只見城主李十郎手中拿著本稀爛的畫譜,天地間四面八方,不斷有書頁碎片聚攏而來。


  老書生嘖嘖稱奇,打趣道:「被一座天下的第一人問劍,也算咱們條目城的一樁美談了。這麼一想,我都不捨得卸去副城主職務了,再當個幾百年便是。」


  且停亭那邊。


  寧姚一步跨出,重返此地,收劍歸匣,說道:「那芥子園,我瞧過了,沒什麼好的。」


  陳平安笑著點頭,雙手揉了揉臉頰,難免有些遺憾:「這樣啊。」


  然後陳平安就要拈起那片梧桐葉,帶著寧姚去往城內客棧。只希望小米粒別學當年的裴錢,見面就磕頭。


  寧姚突然說道:「不與碧玉姑娘道聲別?」


  陳平安啞然。


  秦子都擠出一個笑臉,顫聲道:「不用。」


  陳平安手中梧桐葉光彩一閃,與寧姚就到了城門口,一起走向城內那客棧。


  條目城並無夜禁,但是相較於白天街上的熙熙攘攘,還是略顯冷清,街邊已經沒了攤子,大小鋪子也都已關門,只有幾處酒樓,還有燈火和喧嘩聲。


  寧姚沉默片刻,說道:「我不該出劍的。」


  陳平安握住她的手:「兩可之事,沒什麼該不該的。」


  寧姚望向兩旁街道:「這就是學問能賣錢的條目城?」


  陳平安點頭笑道:「很好啊,不愧是李十郎。」


  到了客棧大門那邊,裴錢和小米粒已經在門口等著了。


  一直故作鎮定的小米粒一下子著急起來,一張因為綳得太久、稍稍用力過多的笑臉,傻乎乎望向好人山主身邊的那個女子,一手使勁扯著裴錢的袖子,使勁跺腳,笑臉不變絲毫,急吼吼道:「裴錢裴錢,不然我還是磕頭吧,不然總覺得禮數不夠唉。」


  裴錢踮起腳尖,與師父師娘遠遠招手,一邊小聲道:「真不用。」


  小米粒再綳不住那個笑臉,苦著臉道:「真不用啊?」


  裴錢揉了揉黑衣小姑娘的腦袋,柔聲道:「真不用。以後曹晴朗和景清在身邊的時候,你見著了師娘,再磕頭補上。」


  小姑娘撓撓臉,記住了。


  寧姚抖了抖手腕,陳平安只得鬆開手。


  到了客棧那邊,寧姚先與裴錢點頭致意,裴錢笑著喊了聲師娘。


  寧姚彎腰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笑道:「在我家鄉,人人都知道啞巴湖酒,能讓很多劍仙喝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繼續喝酒。」


  小米粒使勁點頭,然後後退一步,一手迅速伸入袖中,最後摸出一大把瓜子,高高舉過頭頂,雙手奉上,大聲道:「山主夫人,請嗑瓜子!」


  寧姚有些意外,陳平安忍住笑。


  一行人進了客棧,櫃檯夥計剛瞧見那青衫書生在詢問有無空屋子的時候使眼色,一臉茫然,然後就看到那人,給身旁女子使勁一肘打在肋部,就消停了。


  最後那個年輕男人多要了一間屋子,起先是問有沒有那獨門獨院的宅子,年輕夥計沒給好臉,明明兜里沒幾個錢,不過是身邊跟了個好看女子,就來咱這兒擺闊了?背了把劍了不起啊,真有本事咋個不上天啊?

  進了寧姚那間屋子,裴錢很快就拉著小米粒離開。


  陳平安落座后,直愣愣看著寧姚,寧姚就喊住了剛剛出門的裴錢和小米粒,說聊聊天。


  小米粒蹦蹦跳跳返回屋子,裴錢一臉無辜落座。


  十萬大山裡邊,那處山巔,一位十四境和一個飛升境,結果就只有一棟茅屋。還真不是李槐過不慣苦日子,而是走江湖走多了,尤其是跟在裴錢身邊走那一遭,聽多了江湖裡邊五花八門的騙術,也見多了山下武把式討生活的不容易,怎麼看自己都像掉進了個江湖騙子窩,見那黃衣老者腿腳利索,為了打造一座嶄新茅屋,東跑西奔,劈柴砍木,據說還是一位堂堂飛升境大修士,做著這些個勾當,誰信?反正李槐不信。


  當時只看得李槐心生惻隱,難免心疼這位龍山公老前輩的勤勤懇懇,以及……居無定所。李槐就說,新茅屋弄兩間屋子,他們一起住,而且他可以搭把手,一起搭建個住處,反正能遮風擋雨就成。


  結果那黃衣老者一聽李槐要幫忙,就跟起了一場大道之爭差不多,老人義正詞嚴,死活不讓,說少爺是千金之軀,雙手豈可觸碰這些下作活計。還說他哪敢與少爺住一塊兒,只會打攪少爺的讀書,而且籬笆柵欄那邊,其實挺涼快的。


  於是在那老人忙活的時候,李槐就蹲在一旁,一番攀談,才知道這位道號龍山公、暫名耦廬的飛升境老前輩,竟然在浩然天下遊盪了十餘年,就為了找他聊幾句。李槐忍不住問前輩到底圖啥啊,老人差點沒當場淌出十斤辛酸淚當酒喝,低頭劈柴,神色落寞得像是座孤零零的山頭。


  這位黃衣老者,如今道號龍山公,其實早先在蠻荒天下,化身無數,化名也多,桃亭,鶴君,耕雲,加上如今的這個耦廬……聽著都很雅緻。只是每次李槐都不知道老前輩哪裡說錯了,就會莫名其妙響起一連串爆竹聲,要麼被迫現出原形,滿地打滾,要麼被那半個師父老瞎子一腳踹出山頂。就這麼坎坎坷坷的,好不容易等到茅屋建好了,果真只是李槐一人的住處。對屋成了李槐的書房,李槐瞥見那些讓人頭疼的書後,結果老人還問他缺啥書,可以幫忙找來補上,再珍稀的孤本善本,只要是在蠻荒天下有,那就都沒問題。李槐當時就覺得這位老前輩混江湖混不開,是有理由的。我李槐像是一塊讀書的料嗎?


  今天在那書房裡,又給自己取了個化名「吳逢時」的黃衣老者,搬了條椅子坐在門口,都沒敢打攪自家少爺治學當聖賢,沉默良久,見那李槐放下手中書本,揉著眉心,老人由衷佩服道:「少爺年紀不大,心境真穩,果然是天生神異。不像我,這大幾千年的歲數,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至於為何取名吳逢時,當然是為了討個好兆頭。希望多了個李槐李大爺,他能夠沾點光,跟著時來運轉。


  李槐放下書本,實誠道:「什麼收徒什麼拜師,我就沒當真啊。不管瞎子老前輩為什麼願意收徒,我不還是那個我?如果我讓他失望了,除了對不住,還能如何?沒讓他失望,我當然也高興,半個師父的老瞎子,反正也不用謝我,都是半個師徒了嘛,瞎客氣什麼。」


  一口一個「瞎」字,聽得黃衣老者膽戰心驚,李槐這大爺多半沒事,自個兒保管有事啊。老人覺得必須做點什麼了,趕忙站起身,抖摟袖子,摔出一大堆物件在書桌上。


  廣寒幽山之叢桂,裁剪片條,採擷熒惑火精,煉為筆擱。


  一幅攤開的草書字帖,上邊賦詩一首,帖中繪有珊瑚筆架,老人雙指拈住那隻珊瑚筆架,竟然一拈而出,就那麼輕輕擱放在桌上。


  一方老龍橫沼硯,銘文氣魄不小:「養玉骨,千秋物,主人用之光怪出。」


  還有一隻碧玉荷塘清趣筆洗,落款「嫩道人」,用筆溫婉,纖細可人。


  李槐疑惑道:「老前輩這是做啥?」


  桌上東西的好壞,李槐還是大致看得出來的。只是如此一來,李槐心中越發叫苦不迭:有完沒完,我來這兒是遊山玩水的,給老前輩你連累得每天裝樣子翻書也就罷了,難不成還要附庸風雅地練字作畫不成?

  那黃衣老者還一臉諂媚道:「少爺是千年不遇的讀書種子,這點見面禮,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啊。」很難想象這是一位在蠻荒天下大名鼎鼎的飛升境大妖。


  曾經的王座大妖裡邊,緋妃那婆娘,還有那個當過哥們又翻臉的黃鸞,再加上老聾兒,他都很熟。金翠城的那個小姑娘,與他更是很有些故事。就連劍氣長城的那個董老兒,遊歷蠻荒天下那會兒,都被它追著咬過。


  至於阿良就更別提了,只要這個狗日的每次路過十萬大山,老瞎子就讓他放開手腳。所以他最有名的那個化名,是那桃亭。


  蠻荒天下的桃亭,浩然天下的顧清崧。這兩位,在各地天下,都小有名氣。


  老瞎子雙手負后,走入茅屋,站在屋門口,瞥了眼桌上物件,與那條看門狗皺眉道:「花里胡哨的,滿大街叼骨頭回家,你找死呢?」


  聽得黃衣老者眼皮子直打戰,誠心誠意,好心邀功不成,反倒是忠肝赤膽,一副熱血心腸,被涼水當頭澆透了。


  李槐起身,算是幫著老前輩解圍,笑問道:「也沒個名字,總不能真的每天喊你老瞎子吧?」


  老瞎子笑道:「老瞎子不也挺好,喊就是了。」


  李槐豎起大拇指道:「越來越對胃口!是大半個師父了!」


  黃衣老者瞥了眼那張老臉都要笑出一朵花來的老瞎子,再看了眼次次找死都不死的李槐,最後想一想自己的慘淡光景,總覺得這日子真沒法過了。


  這一天,山巔這邊,難得有了些煙火氣,最終桌上擺了一大鍋燉肉,熱氣騰騰,香氣撲鼻。


  起先李槐過意不去,都不好意思下筷子,只是當他看著老瞎子率先下筷,黃衣老者下筷半點不含糊后,李槐就跟著不客氣了。


  老瞎子斜瞥一眼,黃衣老者就要立即端碗離開桌子,李槐一腳踩在長凳上,夾了一大筷子狗肉到碗里,一拍桌子怒道:「幹嗎呢,老瞎子你還講不講半點義氣了?!」


  李槐笑著對黃衣老者道:「別起身,咱們就坐著吃,別管老瞎子,都是一家人,這一天天的,擺威風給誰看呢?」


  黃衣老者想了想,覺得自個兒還是端碗去門外比較安生,不礙眼,好歹能吃足一碗,不承想老瞎子冷笑道:「放著桌上肉不吃,去門外刨土吃屎啊?」


  黃衣老者一時間悲喜交加,只好默默低頭吃肉,咦?好像滋味還不錯,好個鹹淡適宜,李槐這個小王八蛋的手藝真是不錯啊。


  老瞎子下筷不多,細嚼慢咽,突然說道:「李槐這趟回家鄉,你就跟著。輕重利害,自己掂量,做好了,舊賬翻篇。」


  至於沒做好會如何,老瞎子都懶得說。


  黃衣老者使勁點頭,見那李槐給坐在主位上的老瞎子夾了一筷子,就有樣學樣,趕緊給李大爺夾了一大筷子肉。


  突然發現跟著李大爺混,挺不錯啊。這都跟老瞎子平起平坐吃一鍋肉了不是?

  只是後來眼力見兒極好的黃衣老者,發現李槐那小子每次夾肉給老瞎子,都像是在給另外一位老人。


  年輕人臉上笑嘻嘻,嘴上胡扯著有的沒的,只是依舊不夠老到,因為眼神沒藏住話。


  中土神洲天幕處,驀然出現一粒芥子大小的身影,筆直墜落。


  在下落期間,那漢子雙手攤開,身形旋轉不停。飄然落地,擺出低頭狀。一手雙指併攏,抵住額頭,一手攤掌向後翹。


  在外人眼中,這份姿勢瀟洒不瀟洒,不好說,反正是他想了很久才琢磨出來的出場方式。


  可這他娘的是在中土文廟的廣場上啊。


  一位文廟陪祀聖賢只是瞥了眼,就選擇視而不見,還讓附近的君子賢人都別理睬此人,別去套近乎了。


  只有一個老秀才屁顛屁顛離開功德林,現身此地,十分捧場,側過頭,一手捂住臉,揮手道:「哪來的俊後生?快快,收一收你的器宇軒昂,龍驤虎步。」


  那漢子滿臉委屈,大喊一聲「老秀才」,兩人快步迎面走去,雙方握手,老秀才唏噓不已,使勁搖晃起來:「當年結交何紛紛,片言道合唯有君。」


  漢子感慨道:「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斗詩?老秀才真是不長記性,找錯對手了。


  老秀才眼睛一亮,壓低嗓音道:「以前沒聽過啊,從哪抄來的?借我一借?」


  漢子一臉赧顏道:「拙作,臨時起意,有感而發,拿去拿去,兄弟之間客氣什麼。」


  誰借不是借,挨罵一起挨。


  兩人抱在一起,只差沒有擺出一雙難兄難弟抱頭痛哭的架勢了。


  老秀才使勁捶打那傢伙的後背,嘖嘖稱奇道:「阿良老弟,這一身的腱子肉,比以前更結實了。」


  那個滿臉胡茬的邋遢漢子哀號道:「老秀才啊老秀才,想死你了,小弟差點就嗝屁了不說,好不容易卸掉那隻烏龜殼,這些年的日子過得還是苦啊。一提起這個,就要忍不住猛漢淚落啊。」


  老秀才加大了捶打漢子後背的力道:「辛苦,咱哥倆都辛苦啊,不容易,好兄弟都不容易啊!」


  阿良一邊咳嗽一邊問道:「老秀才,怎麼你瞧著瘦了,卻重了,莫不是胸有丘壑、心懷天下的緣故?」


  老秀才鬆開手,埋怨道:「盡說些讓人難為情的大實話。」


  阿良吐了口唾沫,捋了捋頭髮,頭髮其實不多,好不容易才給他扎出個小髮髻。


  其實也怪不得他不愛來這兒晃蕩,都沒個姑娘。作為當之無愧的四大姓聖人府後裔,他主動來這邊的次數,確實屈指可數。次次不是被拎過來與人對峙說理,就是被喊過來與人賠禮道歉。


  只有老秀才次次不閑著,肯定第一個跳出來,故意站在對方那邊,嗓門最大,喊話最凶,可勁兒煽風點火,要麼陰陽怪氣幫阿良對頭說話,要麼撂狠話,說將這個傢伙砍死拉倒,囚禁在功德林幾年哪裡夠。


  反正後來阿良都習慣了,只要見那老秀才在場,他就只管一臉誠摯,與人低頭認錯,誰攔著他道歉就跟誰急眼。而在老秀才成為陪祀聖賢之前的那些歲月里,阿良絕不會這麼好說話,甚至經常懶得理會文廟那邊的請人,即便是那位亞聖親自將他帶去文廟問責,至多就是一言不發,愛咋咋的。


  今兒不需要阿良與誰道歉,老秀才反而有些不適應,嘆了口氣,然後疑惑道:「怎麼這麼遲才來,你不是早就回了浩然天下?在流霞洲那邊晃蕩個啥?」


  阿良指了指頭頂,無奈道:「好歹長出些頭髮,不然我敢去哪裡?只會讓姑娘們瞧著心疼憐惜。這不是先到了流霞洲,就想著去找蔥蒨姐姐敘敘舊嘛,不承想她不在家裡,聽說去了雨龍宗舊址那邊,好些年沒回家了。我就讓蔥蒨姐姐的弟子,幫忙飛劍傳信一封,很快她就回信一封,言簡意賅,就倆字:『等著!』老秀才你聽聽,是不是十分的情真意切?」


  老秀才一跺腳,幫著阿良扼腕痛惜道:「那你倒是等著啊。」


  阿良嘿嘿笑道:「等嘛等,我怕一個見面,小別勝新婚的,蔥蒨姐姐就要把持不住。」


  老秀才跟著嘿嘿笑著。阿良突然沉默起來,看著這個從來個子不高的枯瘦老人。


  老秀才如今是哪裡都去不得了,比起當年自囚功德林,是不一樣的。


  兩人一起走向那文廟前邊的台階,一起坐下。


  阿良說了些來時路上的趣聞事迹,說在流霞洲某個酒樓飯館裡邊,他學老秀才當年,吃飯喝酒不給錢,打欠條又不成,就怒喝一聲「拿筆來」,要留下一幅墨寶,幫著題寫匾額。筆墨伺候后,他寫下的那幾個字,寫得那叫一個精氣神十足,比城頭刻字都要用心了,只是掌柜的不識貨,連飯錢酒菜,再加上紙錢,一併討要了,只好先欠著。


  還說在一處彩裙飄飄、繡鞋多多的仙家渡口,好巧不巧,剛好聽見了一堆人在聊自己,說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尤其是兩個小姑娘,她們的漂亮眼眸里,好像寫滿了阿良與哥哥兩個說法,教人喝了美酒一般醉醺醺,而他這個人,老秀才是最清楚不過了,最容不得別人這麼亂誇自己,就正了正衣襟,端著空酒碗湊過去,與他們來了句實誠話,說那十四境劍修,真沒什麼了不起的,意思不大……結果給贊了句「禿子」,還說「他娘的怎麼不幹脆說道老二不是真無敵」。


  既然話都給對方說了,他就只好在那邊坐了會兒,聽那些酒客又閑聊了幾句,雙方相談甚歡,他忙著稱兄道弟,小蹭了些佐酒菜,最後實在受不了那些姑娘的愛慕眼神,擔心又招惹什麼不必要的情債,這才放下酒碗,離開酒肆,一個極有講究的停步,抬頭看一眼夕陽,這才接一個更有學問的冷不丁大踏步,獨自走在那街上,只留下一個令女子見之心碎的落寞背影,以及……那一筆不小心給忘記了的酒債。


  老秀才輕輕拍打身邊漢子的膝蓋,讚歎道:「可以可以,風采依舊,這都沒給人打折。」


  阿良哈哈大笑。


  頭髮不多的邋遢漢子,接下來又與老秀才說了很多遊歷趣事。


  說他去了一趟天上,見了在那邊辛辛苦苦合道星河的於老兒,不聊那什麼十四境,免得歲數一大把、修行資質卻一般般的於老兒傷心傷肺。只說他一直嫉妒自己身邊的所有朋友,為什麼他們就有這麼一個英俊瀟洒、風流倜儻的朋友,而我阿良就沒有?那於老兒聽過之後,半天沒說話,大概是愧疚難當和自慚形穢吧。


  只不過於老兒最後倒是說了句話,挺像個讀書人:「能讓一個老人心心念念的,是故鄉是家鄉,更是曾經的童年,少年。」


  阿良唯獨沒說自己在那流霞洲最後一個停步處。那是一處荒郊野嶺的亂葬崗,別說天地靈氣了,就是煞氣都無半點了。漢子盤腿而坐,雙手握拳,輕輕抵住膝蓋,也沒說話,也不喝酒,只是一個人枯坐打盹,旭日東升,天地明亮,才睜開眼睛,好像又是新的一天。


  不管阿良說了什麼,老秀才坐在一旁,聽得仔細。只要是別人在說話,不管講得有理無理,大事小事,有趣無趣,老人都是這樣的,神色認真,耐心極好,等旁人說完了,老秀才再說自己的話。


  可能只有這樣的老人,才能教出那樣的弟子吧,首徒崔瀺,左右,齊靜春,君倩,關門弟子陳平安。


  阿良輕聲問道:「左右那獃子,還沒從天外回來?」


  老秀才嗯了一聲。


  阿良說道:「怎麼都想不到,當年在大驪京城,是跟那傢伙的最後一面。」


  老秀才點點頭。


  遙想當年,餓著肚子的老秀才在那學塾教書,有一天瞥見學塾外邊站著個偷聽學問的外鄉人,一看就是書香門第的有錢孩子。老秀才便鉚足勁兒多講了幾句精妙學問,等到鬧哄哄的稚童們放學歸家去,少年果然被當時還半點不老的學塾夫子一身才學所折服,就那麼一直等在門外,最後還在門口作揖求學,說是想要拜師。少年很懂禮數,很講規矩,老秀才當時樂和不已,便覺得自己還沒弟子呢,這不眼前就有個現成的?教誰學問不是教嘛。


  那天黃昏里,一大一小兩個讀書人,一路伴著雞鳴犬吠和炊煙裊裊,聞著飯菜香味,並肩走在街巷裡,到了家裡,不承想那個少年還會生火做飯。


  老秀才緩緩道:「教誰不算教?不承想一個不小心,偏偏教了個最聰明又最願意務實的學生。」


  阿良笑道:「別的不說,有件事我得謝他,如果不是他,我就只能認識個文聖,而不是什麼老秀才了。」


  老秀才擺擺手,於是阿良就只是遞過去一壺酒。老秀才接過酒壺,阿良陪著一起喝酒。


  阿良突然冒出一句:「老秀才,你沒老那會兒,模樣其實真不咋的。」


  老秀才呵呵一笑:「放你的屁,肯定比你俊俏。你再瞧瞧我的幾個學生,哪個模樣、風度不是一等一的好?」


  阿良嗤笑道:「不談傳授學問,先生也能給學生教出個模樣啊?」


  老秀才揉了揉下巴:「其他文脈,學也學不來啊。你看再傳弟子當中,小寶瓶,曹晴朗,小裴錢……你再看看你?」


  阿良站起身,老秀才問道:「幹嗎去?」


  阿良笑道:「放心,我找人去,估計很快就需要你在這裡幫忙說話了。」


  老秀才趕緊起身,壓低嗓音道:「那就乾脆多找幾個,還有的賺,我這裡有份名單,拿去拿去。」


  阿良接過那張紙,收入袖中,只是瞥了一眼,就知道自己有的忙了,匆匆化虹離去。


  在那拳腳與劍都可以隨意的天外,懸空對峙的兩人四周,光亮點點,皆是遙遠星辰。


  一個手裡拎著她自己半截手腕的羊角辮小姑娘,一邊將手腕與傷口對齊,一邊與那人瞪眼道:「夠了沒?!非要攔著我去蠻荒天下?!信不信惹毛了我,我就一頭撞入南婆娑洲或是桐葉洲,讓你那個可憐兮兮的先生徹底玩完?!」


  一襲青衫,面無表情,單手持劍,一身劍氣再無拘束:「求你去。」


  好不容易暫時馬虎地縫上了那一截纖細手腕,蕭愻晃了晃胳膊,燦爛笑道:「那就不去找你先生的麻煩了,我換個地兒,去那寶瓶洲落魄山,拜會一下咱們那位隱官大人?!」


  一劍遞出,就是答案。


  蠻荒天下一處渡口,那位與醇儒陳淳安一同守住南婆娑洲的墨家巨子,單獨在此處,一人建城,一人守城,兩不耽誤。


  一個魁梧男子,身邊帶著個小精怪,從海上歸墟來到蠻荒天下,再遊歷至此,一路上都刻意繞過山頭勢力,只看山水。


  劉十六仰頭望向那座「自行生長」的奇異城池。


  一旁那個自封旋風大王的小精怪,孩童模樣,背著個大大的包裹,裡邊都是小精怪捨不得丟的家當,這會兒戰戰兢兢站在那座渡口邊緣,小聲道:「師父,書上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樣子咱們得繞路了。」


  小精怪忍不住抱怨道:「走走走,師父,啥時候是個頭啊?」


  劉十六笑道:「本來是想帶你來見一見你的小師叔,這會兒不成了,看來還要多走好些路。」


  小精怪哀嘆一聲:「煩煩煩。能夠早些見著小師叔就好了。」


  劉十六笑著點頭:「過了劍氣長城,到時候師父找條渡船,就能輕鬆些。」


  小精怪說道:「師父,我可沒有神仙錢!是真窮,不是裝窮!」


  劉十六揉了揉小傢伙的腦袋:「跟你小師叔一個德行,大事不含糊,就是小事上,摳摳搜搜的。」


  小精怪突然有些忐忑,小聲道:「師父,我就是個小精怪,小師叔是劍氣長城的大隱官,會不會嫌棄我啊?」


  劉十六笑道:「不會,他是你的小師叔嘛。」


  小精怪猶豫了一下:「那麼大師伯呢?齊師伯呢?我真的都瞧不見了啊?」


  劉十六嗯了一聲:「沒辦法的事情。」


  小精怪有些灰心喪氣:「師伯們都是這樣,那我跟著師父修行作甚?早知道就躲在家鄉山裡了。」


  劉十六笑道:「不要這麼想,哪怕是今天,也有些事情,是只有你能做成的。」


  小精怪抬起頭,一頭霧水:「比如?」


  劉十六說道:「比如跟師父一起趕路啊。」


  小精怪翻了個白眼,只是很快咧嘴笑了起來,師父倒也不算騙人。


  「師父,大師伯為啥被稱作綉虎啊?」


  「是別人給起的,你大師伯也不怎麼喜歡這個綽號,好像一直不太喜歡。」


  「那麼齊師伯為什麼總跟左師伯打架呢?是關係不好嗎?」


  「那時候他們歲數小嘛。兩人關係其實很好。」


  「那麼小師叔為什麼會當上隱官啊?」


  「回頭你自己問他去。」


  「師父,大妖到底有多大啊,劍仙有多仙氣?」


  「不好說啊。」


  「師父,你的師父,為什麼被叫作老秀才啊?年紀很老嗎?」


  「沒有,其實我們的先生,歲數不算大,只是有些顯老。」


  「那麼我那位祖師爺爺,他最喜歡哪個學生啊?是師父嗎?」


  「肯定是你的小師叔了。」


  「哦,那我可要與小師叔搞好關係了。」


  「對的,是得這樣。」


  「師父,你借我些神仙錢啊。」


  「嗯?」


  「你說的啊,小師叔是個財迷啊,我要準備一份見面禮。」


  「沒有,師父沒說過。你那小師叔,很大方的,從不摳搜,你見著了他,輩分小,只管收禮,不用送禮。」


  「師父,那從今天起,你乾脆認我當徒孫吧?等我見著了小師叔,收了禮,再改回來當弟子?」


  「這樣不好吧?」


  「師父,說句心裡話啊,我突然覺得跟你混,會沒啥大出息。不過算了,看在師伯們和小師叔都那麼厲害的分上,就認了你當師父吧。我不反悔,你也要一樣啊,別因為以後我沒啥出息,就後悔啊。」


  「沒問題。」


  「好,一言為定!那我也沒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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