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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章 《座中皆豪傑》:夜航船

  第278章 《座中皆豪傑》:夜航船


  進了條目城,陳平安不著急帶著裴錢和周米粒一起遊歷,先從袖中拈出一張黃紙材質的陽氣挑燈符,再雙指作劍訣,在符籙四周輕輕划抹,陳平安始終凝神觀察符籙的燃燒速度,心中默默計數,等到一張挑燈符緩緩燃盡,這才與裴錢說道:「靈氣充沛程度,與渡船外邊的海上無異,但是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好像要稍稍慢於外邊天地。我們爭取不要在此地拖延太久,一月之內離開此地。」


  裴錢點點頭,心領神會,腳下這艘渡船巨城,多半是一處類似小洞天的破碎山河秘境,只是被高人煉化,就像青鍾夫人的那座淥水坑,已經是一座小天地了。


  陳平安散開先前劍訣的殘餘氣機,稍稍投石問路,劍氣流溢十數丈,就被陳平安立即收攏,不再任由劍氣繼續蔓延開來。


  條目城內天地靈氣稀薄,不是一個適宜鍊氣的修道場,當然不排除萬瑤宗和三山福地的那種可能,某人或某地,鯨吞了半個一,甚至是佔據了更多的靈氣和氣運,最終使得一座小天地,若大海歸墟一般。


  裴錢看著大街上那些人流,視線挑高几分,眺望更遠處,亭台樓閣,竟是越遠越清晰,太過違反常理,好像只要看客有心,就能一路看到天涯海角。


  裴錢視線最終落在一處極遠的高樓廊道中,有個宮女模樣的妙齡女子背影,在明月夜中踮起腳尖,高高探出手臂,露出一截白玉藕似的手腕,懸挂起一盞竹篾燈籠。宮女驀然回首,姿容秀美,對裴錢嫣然一笑。裴錢對此見怪不怪,只是微微視線偏移,在更遠處,兩座高聳入雲的彩樓之間,架有一座廊橋,如一掛七彩長虹懸在天隅,廊道中央地帶,站著一個長著鹿角的銀眸少年,十指交纏,橫放胸前,大袖曳地,恍若一位仙家書上的閣中帝子,正在與裴錢對視。


  裴錢視線再轉,一處建造在小山上的富麗府邸,朱樓碧瓦,雕樑畫棟,其中有一位衣裙綢緞光澤如月色流水的女子,頭戴一頂金色冠冕,正斜倚美人靠,塗抹胭脂,輕輕點唇。發現了裴錢的打量視線后,似乎受到了驚嚇,美人立即拿起一把紈扇,卻又好奇,故而只是以一把繪有繁密百花的精緻紈扇,遮掩半張面孔,對著裴錢。只見那女子半截鮮紅嘴唇,半張雪白臉龐,好像認清了那裴錢的姿容並不出彩,她便輕輕一挑眉,眉眼輕挑卻不輕佻,只是略帶幾分挑釁意味。


  裴錢立即收起視線,揉了揉額頭,只是往遠處多看了幾眼,竟然有些許目眩之感,裴錢重新定睛,挑選那些更近的風景和行人,眼前這條街道盡頭拐角處,出現一隊巡城騎卒,為首一騎,馬上持長戟,人與坐騎皆披甲,武將所披掛鐵甲之甲片,如魚鱗般細密。路上擁堵,人滿為患,披甲武將偶爾提起手中長戟,輕輕撥開那些不小心衝撞騎隊的路人,力道極巧,並不傷人。


  裴錢先與陳平安大致說了眼中所見,然後輕聲道:「師父,城內這些人,有點類似郁家一本古籍上所謂的『活神仙』,與狐國符籙美人這類『半死人』,還有白紙福地的紙人,都不太一樣。」


  符籙傀儡,最為下乘,是靠符膽一點靈光的仙家點睛之筆,作為支撐,以此開竅生出靈智,其實沒有真正屬於它們的肉身魂魄。


  陳平安卻是第一次聽說「活神仙」,十分好奇,以心聲問道:「活神仙?怎麼說?」


  裴錢愣了一下,看了眼師父,她誤以為師父在考校自己的學識,等到確定師父是真不知道這個說法,這才解釋了那本生僻雜書上的記載。至為關鍵的一句話,是那活人魂魄,被分別拘押在文字倒影的水獄中,或是群巒疊嶂的囚山賦中。可是書上並沒有說破解之法。


  陳平安點點頭,那就是有點類似溥瑜的那把本命飛劍,虛實轉換,只在一個心念間?只是天底下除了崔瀺和崔東山,有誰能夠顯化出如此多的心念?又是如何支撐如此多城中住客的「自說自話」「自思自想」?還是說所有條目城的當地人士,都被同時用上了白紙福地的手段?可惜崔東山不在身邊,不然估計這個學生,到了這座城內,只會如魚得水?

  陳平安早年遠遊,不管是在桐葉洲與陸台同行,還是在鬼蜮谷遇到那個黑衣書生,都希冀著未來落魄山的晚輩,別如自己這般讀書不多,吃虧太多。希望有朝一日,下山歷練,靠著自家山上的藏書,博聞強識,能夠在尋覓機緣一事上,佔到些先機,也能少些不必要的意外。


  如今看來,反而是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裴錢率先做到了這點。不過這當然離不開裴錢的記性太好,學拳太快。


  好像人生路上,多有一個個「本以為」和「才發現」。


  裴錢蹲下身,周米粒翻出籮筐,黑衣小姑娘這趟出門,秉持不露黃白的江湖宗旨,沒有帶上那條金色小扁擔,只是拎著一根綠竹杖。


  陳平安和裴錢將小米粒護在中間,一起步入城中繁華街道,路上行人,言語紛雜,其中有兩人迎面走來,陳平安一行讓出道路,那兩人正在爭吵一句「甲光向日金鱗開」,有人引經據典,說是向月才對,另一人面紅耳赤,爭執不下,冷不丁遞出一記老拳,將身邊人打翻在地。倒地之人起身後,也不惱怒,轉去爭執那雨後帖的真偽。


  裴錢輕聲道:「師父,所有人說的都是中土神洲大雅言。」


  陳平安點點頭:「多看多聽。」


  那隊騎卒策馬而至,如披荊斬棘,街上路人紛紛避開,為首武將稍稍提起長戟,戟尖卻依舊指向地面,所以並不顯得太過居高臨下,氣勢凌人,那武將沉聲道:「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陳平安抱拳笑道:「曹沫。」


  裴錢答道:「鄭錢。」


  小米粒有樣學樣,說道:「周啞巴。」


  那武將點點頭,提醒道:「城內不許尋釁鬥毆,不許強買強賣,不許擅自舉形飛升,此外再無任何禁忌。」


  一番問詢,並無衝突,騎隊撥轉馬頭,繼續巡視大街。去了臨近一處書鋪,陳平安發現所賣書籍,多是版刻精良的地方志,翻了十幾本,都是浩然天下古老王朝的舊書,手上這本《郯州府志》,按照疆域、典禮、名宦、忠烈、文苑、武功等,分朝代篩選羅列,極盡詳細。不少地方志,還內附世家、坊表、水利、義學、墳塋等。陳平安以手指輕輕摩挲紙張,嘆了口氣,買書就算了,銀子會打水漂,因為所有書的紙張,都是某種神異道法的顯化之物,並非實質,不然只要價格公道,陳平安還真不介意搜刮一通,買去落魄山充實藏書樓。


  陳平安不斷拿起書又放下,在書鋪內未能找到有關大驪、大端這些王朝的任何一部府志。


  只看不買,絕對不是天底下任何店鋪會喜歡的客人,只不過陳平安已經做好了被驅趕出門的準備,也想要通過此事,來大致判斷渡船的年月歲數。


  書鋪掌柜是個文質彬彬的儒雅老人,正在翻書看,倒是不介意陳平安翻翻檢檢,壞了書的品相,約莫一炷香后,耐心極好的老人終於笑問道:「客人們從哪裡來?」


  周米粒一聽到問題,想起先前好人山主的提醒,小姑娘立即如臨大敵,趕緊用雙手捂住嘴巴。


  陳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與那掌柜笑答道:「從城外來。」


  「說句從來處來也好啊。」老掌柜搖搖頭,喃喃自語一句,似乎對陳平安這個答案太過失望,就不再言語。


  陳平安笑問道:「掌柜,城內有幾處賣書的地方?」


  老掌柜無奈道:「這哪裡能曉得,客人倒是會說笑話。」


  一位身穿儒衫的清瘦文士大笑著步入書鋪門檻,他蓄有美髯,看也不看陳平安一行人,只是走到櫃檯那邊,與掌柜老者朗聲笑道:「那處群峰矗立,定是那千年萬年前,為谷中大水衝激,沙土悉數剝去,唯剩巨石巋然,故而挺立成峰。」


  那掌柜眼睛一亮:「沈校勘好學識,奇思異想如天開,當是正解無疑了。」


  老掌柜立即彎腰從柜子裡邊取出筆墨,再從抽屜中取出一張狹長箋條,寫下了這些文字,輕輕呵墨,最終轉身抽出一本書,將字條夾在其中。


  老掌柜合上櫃檯上那本書,交給這位姓沈的老主顧,後者收入袖中,大笑離去,臨近門檻,突然轉頭,撫須而問:「小子可知隙積術會圓,礙之格術,虛能納聲?」


  陳平安笑著搖頭:「不知。」


  其實陳平安知道些皮毛,不然當初在蜃景城黃花觀,也不會跟劉茂借那幾本書。只是在這條目城,不知為妙。


  「現在的年輕人,到底怎麼回事,儘是些一問三不知的。」被掌柜稱呼為「沈校勘」的美髯文士,有些遺憾,神色間滿是失落,變撫須為揪鬚,好似一陣吃疼,搖頭嘆息,快步離去。


  陳平安帶著裴錢和小米粒離開書鋪。


  裴錢輕聲道:「師父,那位沈夫子,還有掌柜後邊贈送的那本書,好像都是……真的。」


  陳平安豎起手指,示意噤聲,不要多談此事。


  不承想那個美髯文士轉身走來,猶不死心,拿出那本老掌柜贈送的書,又問道:「年輕人,如今是大衍曆幾年了?若是知道,我就將此書送你。」


  陳平安笑著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枚小暑錢,是珍藏已久之物,右手抬起,掌心攤開,神仙錢一面篆文「常羨人間琢玉郎」。


  那位沈校勘臉色微變,陳平安左手拈起小暑錢,就要將其翻面,美髯文士剛瞥見反面一個「蘇」字,就揪心不已,轉過頭去,連連擺手道:「小賊狡黠,怕了你了。去去去,咱們就此別過,莫要再見了。」


  陳平安重新收起神仙錢,裴錢眨了眨眼睛:「師父,真是那個喜歡四處崖刻『奉使過此』的人?」


  陳平安點頭道:「只是不知為何會留在這裡。我以為這位老夫子,會惱羞成怒,拿那本書砸我一臉。」


  周米粒感慨道:「真是人心難測,江湖險惡哩。」


  陳平安拍了拍小米粒的腦袋,笑道:「宦海沉浮,雲譎波詭,確實是江湖險惡。」


  街上有個算命攤子,老道人瘦得皮包骨頭,在攤子前邊用炭筆畫了一個半圓,形若半輪月,剛好籠住攤子,有很多與攤子相熟的市井稚童,在那邊追逐打鬧,老道人伸手重重一拍攤子,罵罵咧咧,孩子們立即一鬨而散。老道人瞧見了路過的陳平安,立即扶正了身邊一桿寫了句「欲取長生訣,先過此仙壇」的歪斜幡子,突然扯開嗓子喊道:「萬兩黃金不賣道,市井街頭送與你……」


  不承想那三人徑直走過了攤子,置若罔聞不說,還故意視而不見,最終走入了鄰近攤子的一間兵器鋪子,老道人收起眼巴巴的視線,哀嘆一聲,憤懣道:「莽夫莽夫,不識大道。」


  算命攤子一旁,還有個小攤,棉布上邊,擱了些古舊的瓶瓶罐罐,有病懨懨的漢子腦袋低垂打瞌睡,先前鄰居老道人大聲嚷嚷,都沒能吵醒他,等到老道人轉過頭,突然說了句「呆貨,生意登門了,醒醒」,漢子猛然抬頭,發現攤前無人,就繼續瞌睡。老道人有些看不過眼這漢子的憊懶,嗤笑道:「昔年荊老弟,何等豪邁氣概,如今成了個坑蒙拐騙還掙不著錢的包袱齋。」


  漢子只是閉目養神,老道人從長凳上站起身,一腳踢倒個就近的鎏金小水缸,巴掌大小。老道人譏諷道:「你說是從宮裡頭流出來的,說不定還有傻子信幾分,你說這玩意兒是那門海,可以養蛟龍,誰信?哎喲喂,還鎏金呢,貼金都不是吧,瞧瞧,罪過罪過,都掉色了。」


  漢子也是個脾氣極好的,只是默默彎腰,抓起那隻給踹得掉色的小水缸,重新擺好。


  老道人又是一腳踹翻小缸。漢子再次擺好那物件,只是放在了離那道士更遠的棉布一角,悶悶道:「世人只知道祖騎青牛,誰曉得你呢?曉得你的,也不會來這裡。你不一樣每天在這兒喝西北風。」


  老道人坐回長凳,喟然長嘆。其實許多城內的老街坊,跟上了歲數的老人差不多,都漸漸消逝了。


  而他們這對擺攤鄰居,不管如何,好歹還能留在這邊,一個曾經騎乘青牛,雲遊天下,欲求一幅五嶽真形祖宗圖。一個曾經騎乘一頭羸弱跛腳老驢子,晃晃悠悠,驢子背上,有虯髯劍客,背大弓。三尺劍與六鈞弧,皆可入水戮蛟。


  陳平安入了鋪子,拿起一把刀鞘,抽刀出鞘,刀苗子細窄,極其鋒銳,銘文「小眉」。陳平安屈指一敲,刀身顫動卻無聲,唯有刀光漣漪如水紋陣陣。陳平安搖搖頭,刀是好刀,而且還是這鋪子裡邊唯一一把「真刀」,陳平安只是可惜那老道人和包袱齋漢子的言語,竟然嗓音模糊,聽不真切。這座天地,也太過古怪了些。


  店主是個虎背熊腰的魁梧大漢,笑道:「明明是個背劍之人,卻要來鋪子挑刀,不像話。」


  有個青衫老人正在苦苦哀求:「我家祖上那幅字帖,真真不能給外人瞧見,行行好,就賣給我吧。」


  漢子斜瞥那老人一眼,懶得搭話。


  陳平安收刀歸鞘,放回原處,與那店主漢子問道:「這把刀怎麼賣?」


  漢子笑道:「想要買刀,可以,不貴。只需要拿一碗滁州酸梅湯,半斤銅陵白姜,些許湯山的時令嫩藕,來換即可。」


  陳平安笑問道:「敢問這三樣東西在何處?」


  漢子答道:「別處城內。」


  街上響起喧嘩聲,再有馬蹄陣陣,是先前巡城騎卒,護送一人,來到兵器鋪子外邊,是個風度翩翩的書生。


  那個書生走入鋪子,手裡拿著只木盒,見到了陳平安一行人後,顯然有些訝異,只是沒有開口言語,將木盒放在櫃檯上,打開后,正好是一碗酸梅湯、半斤白姜和幾根雪白嫩藕。


  那漢子瞧見后,竟是有些熱淚盈眶,二話不說,繞過櫃檯,與陳平安說了句「對不住」,拿起名為「小眉」的長刀,拋給那個書生。


  先前與店主討要字帖的老人酸溜溜道:「邵城主,又來咱們這兒搜刮地皮了啊?隨便晃蕩三城,這就有些假公濟私了吧?」


  那書生直接將那把刀佩在腰間,這才與那老人笑道:「哪怕是我,出入一趟本末城,一樣很不容易。」


  姓邵的書生想了想,與那店主說道:「勞煩拿出那幅無字之帖,我來補上。」


  那店主眯起眼:「邵寶卷,你可想好了,小心丟掉來之不易的城主之位。」


  書生笑著不說話,漢子取出一幅字帖,無文字,卻花氣熏人,只見鈐印有緝熙殿寶。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一旁看熱鬧。


  邵寶卷,別處城主。


  滁州酸梅湯、銅陵白姜和湯山嫩藕。


  這就意味著渡船之上,最少有三座城池。


  書生滿臉笑意,看了眼陳平安。陳平安立即笑著點頭致歉,轉過身去。


  邵寶卷伸出一根手指,在那無字帖上「書寫」,店主漢子笑著點頭,收起那幅花香撲鼻的字帖,然後取出另外一幅字帖,開篇「兒子賦性魯鈍」,末尾「乞丙去」。漢子將這幅字帖送給書生,說道:「恭喜邵城主,又得一寶。」


  邵寶卷將那幅字帖交給老人,輕念一個「丙」字,一幅字帖,竟是就此燃燒起來。


  老人先是震驚,隨後狂喜,雙手接過那幅「真火若虛」的燃燒字帖,好像終於了卻一樁心愿,等到字帖燒盡,當場老淚縱橫,對那年輕城主作揖不起。


  書生只說對你家先賢仰慕已久,理當如此作為。


  老人低頭擦拭淚水,然後從袖中拿出一隻小袋子,綉「娥綠」兩字,和一截尺余長度的纖繩,磨損嚴重。


  老人輕聲笑道:「這袋螺子黛,剛好重五斛。再加上這纖繩,邵城主就缺那隻繡鞋,便能見著崆峒夫人了。」


  邵寶卷道了一聲謝,沒有假裝客氣,將那袋子和纖繩徑直收入袖中。


  老人滿臉欣喜,匆匆離去。


  那書生看了眼陳平安三人,再看了眼裴錢和周米粒的行山杖,突然說了句,「北俱蘆洲,壁畫城,搖曳河」。


  陳平安想了想:「掣電,鬼蜮谷,積霄山。」


  邵寶卷會心一笑:「果真是你。」


  陳平安笑道:「原來是你。」


  當年第一次遊歷北俱蘆洲,陳平安過搖曳河的時候,裝傻扮痴,婉拒了一份仙家機緣。


  身後壁畫城中掛硯神女,最為擅長廝殺,很快就主動認主一位外鄉人。陳平安是很久以後,才通過落魄山供奉、披麻宗元嬰修士杜文思,得到一份披麻宗的秘錄檔案,得知鬼蜮谷內那座積霄山上的雷池,曾是一座破碎的斗樞院洗劍池,來自遠古雷部一府兩院三司之一。後來拜訪過木衣山的主僕兩人,那位流霞洲外鄉人,連同腰懸古硯「掣電」的神女,一起將仙緣得了去。事實上,在那兩位之前,陳平安就率先遇到了積霄山雷池,只是搬不走,只挖走些「金色竹鞭」。


  邵寶卷告辭離去,陳平安點頭致意。


  出了鋪子,那老道人大聲問道:「那後生,故鄉寒梅千萬,可有一樹著花嗎?」


  邵寶卷看了眼默不作聲的陳平安,轉身笑道:「年年花開千萬樹,無甚稀奇的。」


  那老道人大笑一聲,起身以腳尖一點,將那鎏金小水缸挑向邵寶卷,書生接在手中,那蹲地上打盹的漢子也只當不知,全然無所謂自家攤子少了件寶貝。


  裴錢一頭霧水,小聲問道:「師父,那老道長,這是在問你吧?」怎麼感覺那個什麼城主邵寶卷,就是來這條目城內,處處尋寶撿漏兒的?


  陳平安點頭,眯眼笑道:「不著急。」


  裴錢轉過頭,發現邵寶卷已經走到了遠處,站在一個賣餅的老嫗身邊,既不買餅,也不離去,好像就在那邊等人。


  很快就有一位挑擔子的僧人現身,頗為氣盛,腳步極快,憤憤然道:「我輩出家兒,千劫學佛威儀,萬劫學佛細行,尚且不得成佛,南方魔子敢言直指人心,說甚見性成佛。當掃其窟穴,滅其種類,以報佛恩!」


  陳平安駐足不前,神色凝重。


  路過老嫗身邊,僧人放下擔子,看樣子是打算買餅。


  老嫗指了指僧人擱放在地上的擔子,正要問話,邵寶卷已經搶先問道:「這個是什麼文字?」


  僧人正要答話,陳平安見那邵寶卷又要言語,皺眉不已,與這位書生以心聲說道:「本是佛家公案,你摻和什麼。」


  邵寶卷微微一笑,轉過頭,似乎就在等陳平安這句話,立即以心聲問道:「如何是西來意?道士擔漏卮嗎?」


  「哦?」那個擺攤的老道人好似聽聞雙方心聲,立即起身,卻只是盯住了陳平安。


  陳平安笑了笑,只是望向那個書生:「步步為營,環環相扣,真是好算計。」


  邵寶卷笑道:「渭水秋風,願者上鉤。」


  陳平安問道:「那這裡就是澧陽路上了?」


  邵寶卷徑直點頭道:「好學識,這都記得住。」


  後世哪怕是一心向佛之輩,細心翻看佛門公案,也往往不會過多留心一處無足輕重的地名。


  陳平安心中恍然。澧縣也有一處轄地,名為夢溪,難怪那位沈校勘會來這邊晃蕩,看樣子還是那間專賣府志書鋪的常客。沈校勘多半與邵寶卷差不多,都不是條目城當地人士,只是佔了後手優勢,反而佔盡先機,所以比較喜歡四處撿漏兒,像那邵寶卷好似幾個眨眼工夫,就得寶數件,而且別城中一定還另有機緣,在等著這位邵城主靠著「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去一一獲取,收入囊中。沈校勘和邵寶卷,今天在條目城所獲機緣法寶,無論是沈校勘的那本書,還是邵寶卷的那把寶刀「小眉」,還有一袋子螺子黛和一截纖繩,都很貨真價實。


  至於那位枯瘦老道人的虎視眈眈,陳平安反而不太在意,又不是當年在那骸骨灘、鬼蜮谷,註定只能逃不能打。陳平安當下唯一的擔心,還是害怕牽一髮而動全身,例如算命攤子旁邊的那個虯髯漢子,尤其是這個邵寶卷,不知道還藏了多少後手在等著自己。


  這就像一個遊歷劍氣長城的中土劍修,面對一個已經擔任隱官的自己,勝負分明,不在於境界高低,而在於天時地利。


  那個原本打算買餅吃的僧人,顯然也瞧見了陳平安。僧人不再與那老嫗言語,重新挑起了那一擔子每個字皆親筆手書的《青龍疏鈔》,問道:「瞧你也是個北邊的家鄉人,一同南去見那些腳底人?」


  邵寶卷不露聲色,心中卻微微訝異。僧人不過初見此人,竟然就給予一個「北邊的家鄉人」的評價。要知道邵寶卷看書極雜,生平最為熟稔各類典故,他先前憑藉一城之主的身份,得以輕鬆遊歷各城,便掐準時機,多次來這條目城等候、跟隨、問禪於僧人,哪怕照搬了後世明確記載的數十個機鋒,在僧人這邊卻始終無所得。於是邵寶卷心神急轉,立即又有了些思量計較。


  陳平安雙手合十,與那位後世被譽為「周金剛」的僧人致禮后,卻是搖搖頭,猶豫了一下,瞥見裴錢和小米粒手中的行山杖,與那僧人笑道:「不如先欠六十棒。」


  按照浩然天下的史書記載,僧人會在龍潭駐足,會燒了那一擔子親筆手書的經書,還會有那「不疑天下老和尚舌頭」一言,更有那驚世駭俗的結茅山巔、呵佛罵祖,又有那道得也、道不得都是三十棒的禪門公案。


  書鋪那邊,老掌柜斜靠大門,遠遠看熱鬧。


  這些個外鄉人,下船先來條目城的,可不多,多是在那推敲城或是本末城下船落腳。而且年復一年,當地人見多了無頭蒼蠅亂撞,像今天這個青衫劍客,如此謹言慎行,像是胸有成竹,有備而來,還真是少見。至於那個邵寶卷,福緣深厚,最是例外。書鋪掌柜略微收回視線,瞥了眼兵器鋪子,那個杜秀才同樣站在門口,一邊端那碗滁州酸梅湯,一邊啃著塊銅陵白姜,顯得十分閑適。看來這位五松先生,已經從容貌城城主邵寶卷那邊,填補上了那幅《花氣熏人帖》的完整內容,那麼杜秀才很快就可以通過這幅字帖,去那別稱白眼城的無用城,換取一樁心心念念的機緣了。渡船之上,各座城間,一句話,一件事,一樣物件,歷來如此兜兜轉轉,確實來之不易、得之更難。


  書鋪掌柜有些奇怪,這個杜秀才的眼神,好像多次停留在那青衫客所背長劍上。難道是故人?絕無可能,那個年輕人歲數對不上。


  奇了怪哉,杜秀才登船之前,可是浩然天下一等一的山中鍊師,呵赤電揚紫煙,很是威風。據說他家鄉附近的銅陵之山,都被他給煉掉了大半。哪怕是那些半仙兵品秩的長劍,都極少能入杜秀才的法眼。杜秀才的開山鑄煉,還鬧出過一樁天大的笑話,在條目城內都是入了檔的,根據《荒唐篇》中條目記載,杜秀才家鄉旁邊曾經有座盱眙水神府,大河中的蝦兵蟹將,被譽為「浩然天下最為雄健」。結果給這位五松先生,硬生生煉煮了小半,使得那水府苦不堪言,不得不去文廟喊冤訴苦。外鄉人攜帶的那把長劍,難道是杜秀才早年認識之人的仙人遺物?


  街上那僧人有些疑惑,仍是雙手合十回了一禮,然後在挑擔挪步之前,冷不丁與陳平安問道:「從義學理窟翻駁而出,衲子反帶書生氣?」


  陳平安只能啞然。僧人搖搖頭,挑擔出城去,只是與陳平安即將擦肩而過之時,驀然停步,轉頭望向陳平安,又問道:「為何諸眼能察秋毫,不能直觀其面?」


  陳平安答道:「只等禪燈一照,千古之下,十方龍象,點開正眼,灼破昏衢。」


  僧人微微皺眉。


  陳平安反問:「誰來點燈?如何點燈?」


  僧人大笑道:「好答。吾輩兒,吾輩兒,果不是那南方腳底漢。」


  陳平安欲言又止。浩然天下的禪宗佛法,有南北之分,可在陳平安看來,雙方其實並無高下之分,始終認為頓漸是同個法門。


  僧人卻已經挑擔遠去,彷彿一個眨眼,身形就已經消失在城門那邊。


  邵寶卷以心聲言語,好意提醒道:「機緣難求易失,你應該趁熱打鐵。」


  陳平安默不作聲。


  邵寶卷微笑道:「我無心算計你,是隱官自己多想了。」


  陳平安眯眼問道:「怎麼?邵城主好大氣魄,是想要湊齊德山棒、臨濟喝、雲門餅、趙州茶?」


  邵寶卷無奈道:「先前確實有些貪心,如今卻被隱官攔路奪去六十棒,甚至都不是那三十棒,自然是萬萬不成了。」


  邵寶卷突然一笑,問道:「那咱們就當扯平了?此後你我二人,井水不犯河水,各找各的機緣?」


  陳平安不置可否,只是笑道:「邵城主是什麼城主?既然井水不犯河水,總要讓我知道井水、河水各在何處才行。」


  邵寶卷微笑道:「此時此地,可沒有不花錢就能白拿的學問,隱官何必明知故問。」


  陳平安其實已經瞧出了個大致端倪,渡船之上,最少在條目城和本末城內,一個人的見聞學識,比如沈校勘知道諸峰形成的真相,邵寶卷為那幅無字帖填補空白,補上文字內容,一旦被渡船「某人」勘驗為確鑿無誤,就可以贏取一樁或大或小的機緣。但是,代價極有可能就是留下一縷魂魄在這渡船上,淪為裴錢從古籍上看到的那種「活神仙」,身陷某些個文字牢獄當中。如果陳平安沒有猜錯這條脈絡,只要足夠小心,學這城主邵寶卷,走街串巷,只做確定事,只說確定話,那麼照理來說,登上這條渡船越晚,越容易獲利。但問題在於,這條渡船在浩然天下名聲不顯,太過隱晦,很容易著了道,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至於為何陳平安先前能夠一見到「條目城」,就提醒裴錢和小米粒不要答話,還源於當年跟陸台一起遊歷桐葉洲時,陸台無意間提到過一條渡船,還開玩笑一般,詢問陳平安天底下最難對付之事為何。後來等到陳平安再次去往劍氣長城,閑暇之時,翻檢避暑行宮秘密檔案,還真就給他找到了一條關於腳下渡船的記載,在《真珠船》的末頁旁白處,看到了一條關於夜航船的記載。因為家鄉有座自家山頭叫真珠山,加上陳平安對《真珠船》所寫駁雜內容,又極為感興趣,所以不像許多書那般粗讀,而是從頭到尾仔細翻閱到了尾頁,所以才能看到那句「前有真珠船,後有夜航船,學海無涯,一葉扁舟,縫縫補補,載人夜遊萬古天地間」。


  文字旁邊,歪歪扭扭又寫了一行字,陳平安一看就知道是誰的手筆——「去你娘的,兩拳打爛。」


  所以後來在城頭走馬道上,陳平安才會有那句「天下學問,唯夜航船最難對付」的無心之語。


  等到陳平安重返浩然天下,在蜃景城那邊誤打誤撞,從黃花觀找出了那枚斐然故意留在劉茂身邊的藏書印,看到了那些印文,才知道當年書上那兩句話,大概算是劍氣長城上任隱官蕭愻,對上任刑官文海周密的一句無聊批註。


  至於這個邵城主,為何失心瘋般針對自己?只要給陳平安找著了這條夜航船的幾條根本脈絡,自然可以入鄉隨俗,再順藤摸瓜,與邵寶卷好好問劍一場。


  裴錢不擔心那個什麼城主邵寶卷,反正有師父盯著,裴錢更多注意力,還是在那個消瘦老道人身上,瞥了眼那桿寫有「欲取長生訣,先過此仙壇」的歪斜幡子,再看了眼攤子前邊的地上陣法,裴錢摘下背後籮筐,擱放在地,讓小米粒重新站入其中,裴錢再以手中行山杖指向地面,繞著籮筐畫地一圈,輕輕一戳,行山杖如刀切豆腐,入地寸余。一根行山杖立地,裴錢撒手之後,數條絲線纏繞,如有劍氣盤桓,連同那個金色雷池,如一處袖珍劍陣,護衛住籮筐。


  裴錢輕輕抖袖,右手悄然攥住一把竹黃裁紙刀,是那郁泮水所贈咫尺物,裴錢再一探手,裁紙刀返回袖中,左手中卻多出一根極為沉重的鐵棍,她身形微彎,擺出那白猿背劍術,手腕輕擰,長棍一個畫圓,最終一端輕輕敲地,漣漪陣陣,街面上如有無數道水紋,層層蕩漾開來。


  在皚皚洲馬湖府雷公廟那邊,裴錢將一件符籙於玄所贈的半仙兵鐵槍,一分為三,將兩端鋒芒若刀鋒的槍尖打斷,最終變為雙刀一棍。


  虯髯漢子看了眼以杖作劍再畫符的裴錢,輕輕點頭,毫不遮掩自己的讚賞之色。


  那老道人眼中所見,與鄰居這位虯髯客卻不相同,嘖嘖稱奇道:「小姑娘,瞧著年紀不大,些許術法不去提,手腳卻很有幾斤力氣啊。是與誰學的拳腳功夫?莫不是那北俱蘆洲後生王赴愬,或是桐葉洲的吳殳?聽聞如今山下風光大好,好些個武把式,一山還比一山高,只可惜給個女子爭了先去。你與那娘們,有無武學淵源?」


  裴錢說道:「老神仙想要跟我師父切磋道法,不妨先與晚輩問幾拳。」


  蹲在地上的漢子有些笑意:「封君是老神仙不假,可惜拳腳功夫不太利索,若是問拳,哪怕去了封君的地盤鳥舉山,老神仙依舊必輸無疑,小姑娘很聰明。」


  老道人轉過身,跳腳大罵道:「崆峒夫人所在點睛城,有個傢伙每天對鏡自照,嚷嚷著:『好頭頸,誰當斫之?』說給誰聽的?你還好意思說貧道不利索?你那十萬甲兵,是拿來吃乾飯的嗎?別忘了,還是貧道撒豆成兵、裁紙成將,幫你聚攏了萬餘兵馬,才湊足十萬之數,沒良心的東西……」


  那漢子赤髯如虯,乾脆席地而坐,笑道:「我不也還了你一隻門海。」


  裴錢立即以心聲說道:「師父,好像這些人擁有『別有洞天』的手段,這個什麼封君地盤鳥舉山,還有這個好心大鬍子的十萬甲兵,估計都是能夠在這條目城自成小天地的。」


  陳平安以心聲答道:「這位封君,如果真是那位青牛道士的道門高真,道場確實就是那鳥舉山,那麼老神仙就很有些歲數了。我們靜觀其變。」


  老道人越說越氣,一腳踹得棉布攤子上的瓶瓶罐罐東倒西歪一大片:「貧道讓你胳膊肘往外拐,幫著外鄉人欺負家鄉人,貧道收攤之後,定要去與城主告你一狀。」


  漢子扯住棉布一角,挪了挪,盡量遠離那個算命攤子,滿臉無奈道:「與我計較什麼?你找錯人了吧?」


  封君這才重新望向那個青衫背劍的外鄉客,問道:「街上擔漏卮之人,不是禿驢是道士,是也不是?!與貧道直說!只要你小子一個真心話!」


  陳平安笑道:「道法興許無漏,那麼街上有道士擔漏卮,怪我做什麼?」


  老道人一跺腳,氣惱且笑:「好傢夥,如今儒生講理,越發厲害了。」


  邵寶卷突然插了一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那麼到底是圓滿還是缺漏,也是個嘴上興許,心中不一定。」


  陳平安問道:「邵城主,你還沒完沒了了?」


  剎那之間,陳平安就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山清水秀的形勝之地。


  身邊再無條目城街道,山路上只有一個騎青牛的老道人,斜挎行囊,綴著一排竹管,相互磕碰聲清脆悅耳,在道路上朝陳平安迎面而來。


  陳平安看著那頭青牛,一時間有些神色恍惚,愣了半天,因為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當年趙繇離開驪珠洞天的時候,就是騎乘一輛木板牛車,少年青衫,青牛牽引。據說當時還有個神色木訥的駕車漢子。陳平安又記起一事,先前條目城內那位持長戟的巡城武將,說了句很沒有道理的「不許擅自舉形飛升」,難不成眼前這位青牛道士,能夠在別有洞天當中,以「活神仙」的詭譎姿態,得個虛無縹緲的假境界?

  街上,邵寶卷會心一笑。渡船之上的古怪何其多,任你陳平安生性謹慎,再小心駛得萬年船,也要在這邊陰溝裡翻船。


  如果不是邵寶卷天賦異稟,同樣早就在此淪為「活神仙」,更別談成為一城之主。天底下大概有三人,在此最為得天獨厚,其中一位,是那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剩下一位,極有可能會與邵寶卷這位流霞洲的「夢遊客」,有那玄之又玄的大道之爭。


  在條目城這邊,只是片刻之後,陳平安就如同一步跨出門檻,身形重現條目城原地,只是背後那把長劍夜遊,已經不知所終。


  與此同時,那個算命攤子和青牛道士,也都憑空消失。


  裴錢神色鎮定,甚至沒有多問一句。


  陳平安輕聲安慰道:「無妨。」


  邵寶卷笑呵呵抱拳告辭。


  陳平安點頭道:「後會有期。」


  一位妙齡少女姍姍而來,先與那邵寶卷嫣然笑道:「邵城主,這就走了?」


  邵寶卷微笑道:「下次入城,再去拜會你家先生。」書生只是一步跨出,便無視城池禁制,轉瞬之間就離開了條目城,可謂滿載而歸。


  少女這才對著陳平安施了個萬福:「我家主人說了,讓劍仙寫下一篇《性惡》,就可以從條目城滾蛋了。若是錯了一字,就請劍仙後果自負。」


  陳平安笑問道:「敢問你家主人是?」


  少女笑答道:「我家主人,現任條目城城主,在劍仙家鄉那邊,曾被稱為李十郎。」


  與此同時,邵寶卷前腳剛走,就有人後腳趕來,是個憑空現出身形的少年。不理會那個怒目相向的少女,少年畢恭畢敬,只是與陳平安作揖道:「我家城主,正著手打造一幅印蛻,打算作為書房懸挂之物,為首印文,是那『酒仙詩佛,劍同萬古』,其餘還有數十枚印文,靠著一撥撥外鄉人的道聽途說,實在是太難搜集,所以需要陳先生幫忙親自補上了。」


  那少女見外鄉青衫客似有所動,就要跟隨少年去往別城,立即對那少年惱羞道:「你還講不講先來後到了?」


  不承想少年是個暴脾氣的,直接罵道:「秦子都,你這黠婢!怎麼跟我說話的,還不趕緊摑自己三大嘴巴子?」


  被直呼姓名的少女一個愕然,又被當眾罵作黠婢,興許是忌憚對方的身份,她沒有還口,只是眼帘低垂,泫然欲泣,掏出一塊綉帕擦拭眼角。


  那少年得意揚揚,繼續勸說陳平安跟隨自己離開條目城:「陳先生,脂粉堆里太膩人,不夠雅緻,我家城主知曉你向來不喜這類鶯鶯燕燕,狂蜂浪蝶。香風陣陣如問劍,成何體統。所以陳先生還是跟隨我速速離去,我家城主已經擺好了宴席,為陳先生接風洗塵,還額外備有一份重禮,作為補齊印蛻的酬答。」


  陳平安微笑道:「你不該如此說碧玉姑娘的。」


  之所以沒有立即答應這少年的邀請,是因為陳平安還是想要在這條目城多逛逛,以及需要與虯髯客道一聲謝,再就是兵器鋪子那個漢子,先前走到門口,好像一直留心自己背後那把夜遊,又因為那銅陵白姜、湯山藕這幾樣地方美食的緣故,其實陳平安對那鋪子掌柜的身份,已經有了幾分猜測,極有可能是白也早年入山訪仙時,遇到的那位五松先生。所以陳平安打算去跟這位杜秀才討要一幅水牛圖,成與不成,聊過再說。萬事開頭難,可只要一條脈絡起了個線頭,就會輕鬆很多。


  聽到陳平安稱呼秦子都為「碧玉」,一語道破了她的小名,那少年明顯有些訝異,隨即開懷笑道:「不承想陳先生早已知曉這賤婢的根腳,如此說來,想必《紅暉閣逸考》《胭脂紀事》與那《香艷叢書》,陳先生肯定都看過了,年輕劍仙多半是性情中人,難怪我家城主對陳先生青眼有加。李十郎分明是錯看陳先生了,誤將先生當作那些行事刻板的迂腐之輩。」


  陳平安立即笑著解釋道:「不敢當,我只是偶然聽旁人提起,三本書其實都沒看過。」


  在那少年提及最後一本書的時候,陳平安瞬間掐劍訣,同時以劍氣罡風,消弭打散那少年的嗓音,免得給裴錢和小米粒聽了去。老廚子胡亂買書,真真害人不淺。


  既然那封君與算命攤子都已不見,邵寶卷也已離去,裴錢就讓小米粒先留在籮筐內,收起長棍,提起行山杖,重新背起籮筐,安安靜靜站在陳平安身邊。裴錢視線多在那名叫秦子都的少女身上流轉,這個姑娘出門之前,肯定花費了不少心思。少女身穿紫衣裙,髮髻簪紫花,腰帶上系小紫香囊,綉「胭脂神府」四字。妝容尤其精緻,裁金小靨,檀麝微黃,面容光瑩。尤其罕見的,還是這少女竟然在兩邊鬢角處,各塗抹一道白妝,使得原本略顯圓潤的臉龐,立即修長几分。


  裴錢看得瞠目結舌,少女若是每趟出門,都以類似妝容示人,先前得在自家屋內耗費多少光陰?不嫌麻煩嗎?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阻攔,或是提醒這少年小心,反而瞬間挪步,稍稍遠離那口無遮攔的少年幾步,免得被殃及池魚。


  果不其然,那少女猛然抬頭,快步近身,一手拽住那少年耳朵,使勁一扯,拽得那少年哎喲喂歪頭,少女另外一手對著那少年的臉龐就是一頓狠撓,嘴上罵著「讓你叫我賤婢叫我黠婢」。少年也是個不願吃虧的,更不曉得什麼憐香惜玉,反手就一把扯住那少女的髮髻,面容瞧著像是同齡人的一雙金童玉女,很快就抱作一團,糾纏擰打在一起,相互間連那肘擊、膝撞都用上了,很是雞飛狗跳。


  這一幕看得小米粒大開眼界,這些本地人都好凶,脾氣不太好,一言不合就抓面撓臉的。


  裴錢看了眼師父,陳平安輕輕搖頭,示意她不用勸架。那扭打在一起的少年少女,就像從天上打到地上,一起摔落在地上,最後少年一腳踹在那少女面門上,少女還以顏色,雙腳一前一後,踹在少年胸口與襠部,最終雙方一起向後倒滑出去。所幸雙方都像是不諳拳腳功夫的,沒鬧出太大動靜,少女蹣跚起身,拍打身上塵土,少年一手捂臉,一手按胸,齜牙咧嘴搖晃起身後,不得不彎著腰。


  裴錢見那少女,竟是剃眉再畫眉,這會兒給那少年一腳踹掉了一條眉毛,早先面如桃花的精緻妝容,變得一塌糊塗,一張花臉。她頭頂所簪紫花,也給那少年先前揉碎了散落在地,此時少女站在街上,就顯得有些滑稽。


  而那綉有「胭脂神府」的小香囊,在扭打過程中也給打開了繩結,跑出了一隻銅綠小蟬,大如榆莢,先前給那少年起身時看準時機,悄悄一腳踩在靴子底下。小名碧玉的少女很快發現自己走失了一隻用以養粉媚人的綠金蟬,急得團團轉,指著那少年威脅道:「龍賓,還我綠金蟬!」


  陳平安嘆了口氣,看來一樁機緣,與自己擦肩而過了。


  在那桐葉洲太平山,虞氏王朝的供奉戴塬曾經給了陳平安一份賠罪禮,墨錠名為「月下松道人墨」,只是給陳平安轉手送人了。據說那墨錠每逢月下,曾有一位小道人如蠅而行,自稱是那黑松使者、墨精臣子。後來陳平安詢問崔東山,才知道那位古墨成精的小道人,好像就叫「龍賓」,它得道之地並非那墨錠,只是當時剛好遊歷到此。它喜歡以世間一錠錠珍稀古墨作為自己的「仙家渡口」,遊走不定,行蹤飄忽,若非機緣臨頭,仙人就算得墨也難覓蹤跡,屬於文運凝聚的大道顯化之屬,與香火小人、「螞蚱」銀蟲,算是差不多的得道路數。而每枚龍賓駐足過的「渡口」墨錠,都有文氣蘊藉,所以當時就連崔東山都有些惋惜,陳平安自然更是心疼,因為如果將此物送給小暖樹,顯然最佳。


  渡船之上,遍地機緣,不過卻也處處陷阱。


  「破爛玩意兒,誰稀罕要,賞你了。」那少年嗤笑一聲,抬起腳,再以腳尖挑起那綠金蟬,踹向少女,後者雙手接住,小心翼翼放入香囊中,繫緊繩結。


  少女問道:「劍仙怎麼說?到底是一字無錯寫那《性惡》篇,再被禮送出境,還是從今天起,與我條目城為敵?」


  陳平安與她說道:「我不寫什麼,只希望在此隨便閑逛幾天,你家城主想要趕人就趕人。李十郎率性,視我仇寇無妨,我視條目城卻不然。」


  少女皺眉道:「惡客登門,不知好歹,惱人煩人。」她驀然而笑,「年輕氣盛,不過倒是個氣量不狹的劍仙。」


  如有敕令,她做豎耳傾聽狀,然後說道:「副城主剛剛聽聞劍仙蒞臨,要我與劍仙捎話,你們只管放心遊覽條目城,不過只有三日期限,三日之後,若是劍仙找不到去往別城之法,就怪不得咱們條目城按例行事了。」


  少年剛要說話,她一跺腳,怒道:「龍賓,這是我家城主和副城主的決定,勸你別多事!不然害得兩城交惡,你連那僅剩的『平章事』頭銜都保不住。」


  陳平安不願身邊少年為難,笑道:「你我四天後相約此地碰頭。」


  少年點點頭,答應了此事,只是臉上抓痕依舊條條清晰,少年憤憤然,與那出身胭脂神府的秦子都譏笑道:「咱們走著瞧,遲早有一天,我要集結大軍,揮師直奔你那胭脂窟、白骨冢。」


  艷妝女子紅袖添香,一雙素手研墨,本是毋庸置疑的一樁文房雅事,可對於這位官拜松煙督護、玄香太守的龍賓而言,確實有那麼點大道之爭的意思。


  秦子都呸了一聲:「大放厥詞,斯文掃地,不知羞的東西!」


  少年懶得與這頭髮長見識短的婆姨糾纏,就要離開條目城,陳平安突然伸手,一把握住少年胳膊,笑道:「忘了問平章事大人,到底來自何城?若是四天後,平章事大人不小心給事情耽擱了,我好主動登門做客。」


  少年叫苦不迭:「疼疼疼,說話就說話,陳先生拽我作甚?」


  陳平安實誠笑道:「沾沾文氣。」


  那少年低頭瞥了眼袖子,自己被那劍仙握住胳膊處,五彩煥然,如江河入海,漸漸凝聚而起,他哭喪著臉:「家底本就所剩不多了,還給陳先生搜颳了一分去,我這慘淡光景,豈不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陳平安笑道:「等我以後離開了渡船,自會遙遙酬謝平章事大人。」


  那少年眼睛一亮,就不再刻意拘押自己袖上的神異景象:「當真?!」


  只是不等少年與陳平安有更多合計,少年就一個踉蹌後退,身形消散,去往別城,只能急匆匆與陳平安說了一句話,好像讖語:「雞鳴天上,犬吠雲中。」


  雞犬城?取名字是不是太不講究了?若是「得道城」,豈不更好聽些?估計是名字太大,不合適?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右手指尖凝聚出一粒五彩光亮,文氣濃郁,如指尖生花,最終被陳平安收入袖中。


  秦子都對此並不上心,條目城內,過客們各憑本事掙取機緣,沒什麼好奇怪的。只是她看向那額頭光潔、梳丸子頭的裴錢時,眼神複雜,最終一個沒忍住,勸說道:「小姑娘,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你若是能夠好好拾掇一番,也是個姿容不差的女子,怎的如此敷衍馬虎,看這劍仙,既然都清楚我的小名了,也是個曉得閨閣事的行家裡手,他也不教教你?你也不怨他?」


  裴錢出門遊歷,從來穿著利落,無半點妝容,髮髻更是簡單,這會兒她面無表情說道:「用不著,利落些,不礙事。」


  那秦子都痛心疾首道:「不礙事?怎就不礙事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女子讓自己增添姿色,不是天經地義的正理嗎?」


  裴錢看著眼前那個當下一臉妝容慘兮兮的少女,忍住笑,搖搖頭不再言語。


  陳平安笑道:「古人云天地清淑之氣,萃在女子閨房。世間女子得閑了,確實皆宜淡妝。碧玉姑娘方才說女為悅己者容,既然天地是第一大才子,那麼女子無論濃妝淡抹,只需得體,便與之最相宜。」


  一半話語,是陳平安的真心話,只要裴錢自己想要與那胭脂水粉打交道,別是那濃艷路數,當然無妨。到了裴錢這個歲數,畢竟再不是當年那個黑炭小姑娘,確實也該好好打扮自己一番。當然要說裴錢自己不樂意,喜歡素麵朝天,也無所謂。至於剩餘一半話語,當然是陳平安與這位書上所謂胭脂神府秦娘娘的客氣話。


  秦子都驚訝不已,竟是再無先前初見時的倨傲清冷姿態,與陳平安施了個萬福,而且第一次換了個稱呼,笑語盈盈道:「陳先生此語,可謂得體又契心,讓人聽之忘俗。那麼奴婢就預祝陳先生在接下來三天內,順遂有所得。」


  陳平安與她抱拳道了一聲謝。


  秦子都問道:「陳先生可曾隨身攜帶胭脂水粉?」


  陳平安搖頭道:「不曾。」


  顯然又錯過了一樁機緣。


  她笑著點頭,亦是小有遺憾,然後身形模糊起來,最終化作七彩顏色,一時間整條街道都芬芳撲鼻,七彩好似仙人的舉形高升,然後轉瞬去往各個方向,沒有任何蛛絲馬跡留給陳平安。


  陳平安笑道:「四天後換了地方,咱們說不定能吃上臭豆腐。」


  裴錢會心一笑,有些期待。脂粉妝容什麼的,太累贅,裴錢只覺得會妨礙出拳,所以她是真不感興趣。不過騎龍巷的石柔姐姐,十分喜歡這些,不知道三天內有無機會,能夠在這條目城帶幾樣回去。


  小米粒站在籮筐裡邊,聽說那臭豆腐,立即饞了,趕緊抹了把嘴。啥也沒聽懂,啥也沒記住,就這臭豆腐,讓黑衣小姑娘嘴饞,惦念不已。


  陳平安稍稍挪步,來到那棉布攤子旁邊,蹲下身,眼神不斷偏移,揀選心儀物件,最終選中了一張巴掌大小的袖珍小弓,與那坐擁十萬甲兵的虯髯客問道:「這張弓,怎麼賣?」


  攤子先前那隻鎏金小水缸,已經被邵寶卷得了去。棉布上邊,這會兒還剩下一小捆枯死梅枝,一隻水仙小瓷盆。一幅收起的捲軸,外邊貼有一條小箋,文字娟秀:「教天下女子梳妝打扮。」一件鐵鑄三猴撈月花器。一塊烏木鎮紙,上題「不肯隨風,玄寂無聲。大人自正,鎮之以靜」,落款二字,「叔夜」。


  最後就是擺放在角落的那張小弓,造型古樸,玲瓏袖珍,彷彿稚童嬉戲之物,銘文細微,不易察覺:「雲夢長松。」


  虯髯客見這人挑來挑去,結果獨獨挑了這張小弓,神色無奈,搖頭道:「賣也賣,只是客人你不易買,得先湊齊幾本書,最少三本,給我看過了,公子再用其中一本書來換。至於其他,我就不多說了。」


  陳平安點點頭,心中有了主意,又轉頭望向那捲軸,問道:「這幅畫怎麼賣?還是以物易物?」


  虯髯客點頭笑道:「公子聰慧,我這攤子買賣,確實需要以物易物,只是所需之物,不在條目城內,路途迢迢不說,而且禁衛森嚴。公子猶不死心,就去尋一處,在那驪山北麓,崖刻有天寶遺迹,公子若是能去得那處清涼世界當中,在綠玉池邊,再取回一美人神像,就可以換走捲軸,到時候自有一樁福緣,主動來見公子了。」


  陳平安問道:「如此說來,這幅捲軸,與那天寶遺迹的清涼世界,都是虛幻之物,下一樁福緣才是真?」


  今天條目城內所見所聞,除邵寶卷、沈校勘之外,雖然都是「活神仙」,但依舊會分出個三六九等,只看各自「自知之明」的程度高低。像眼前這位大髯漢子,先前的青牛道士,還有附近兵器鋪子裡邊,那位會惦念家鄉銅陵白姜、滁州酸梅湯的杜秀才,顯然就更加「活靈活現」,行事也就隨之更加「率性而為」。


  虯髯漢子咧嘴一笑,答非所問:「若是公子心狠些,訪仙探幽的本事又足夠,能將那些妃子宮娥諸多白玉神像,全部搬出清涼世界,那麼就真是艷福不小了。」


  裴錢突然聚音成線說道:「師父,我好像在書上見過此事,如果記載是真,那個驪山北麓好找,天寶崖刻卻難尋,不過我們只需要隨便找到一個當地的樵夫牧童,好像就可以讓他幫咱們帶路,當有人手書『避暑』二字,就可以洞天石門自開。據說裡邊有一座浴池,以綠玉刻畫為池水,波光粼粼,猶如活水。只是洞內玉人景象,過於……香艷旖旎了些,到時候師父獨自入內,我帶著小米粒在外邊候著就是了。」


  陳平安氣笑道:「連這個都曉得?你從哪本雜書上邊看來的秘聞軼事?」


  裴錢眨了眨眼睛:「是在溪姐姐說的,當年在金甲洲,每次戰事落幕後,她最喜歡與我說這些神怪誌異故事,我只是隨便聽聽。當時問在溪姐姐池有多大,那麼多的綠玉,能賣多少神仙錢,在溪姐姐還罵我是財迷呢。」


  漢子見那陳平安又盯住了那烏木鎮紙,主動說道:「公子拿一部完整的琴譜來換。」


  陳平安心中瞭然,無疑是那部《廣陵止息譜》了,抱拳道:「感謝前輩先前與封君的一番閑聊,晚輩這就去城內找書去。」


  虯髯漢子只是點頭致意,笑道:「公子收了個好徒弟。」


  陳平安帶著裴錢和小米粒離開攤子,先去了那間兵器鋪子,店主坐在櫃檯後邊,正在生嚼嫩藕就白姜,見了去而復還的陳平安,漢子既不奇怪,也不問話。


  陳平安作揖道:「拜見五松先生。」


  那漢子問道:「你有無功名在身?」


  陳平安起身恭敬答道:「晚輩並無科舉功名,但有學生,是榜眼。」


  漢子有了些笑意,主動問道:「你是想要那幅先前被邵城主補全內容的《花氣熏人帖》?」


  陳平安搖頭道:「《花氣熏人帖》,五松先生肯定留著有用。晚輩只是想要與五松先生厚顏討要一幅水牛圖。」


  漢子微微意外:「在渡船上邊討生活,規矩就是規矩,不能例外。既然知道我是那杜秀才了,還知道我會繪畫,那麼夫子工文絕世奇,五松新作天下推,何謂『新文』,多半清楚?算了,此事可能有些為難你,你只要隨便說個我生平所作詩篇題目即可,小子既然能夠從白也那邊得到太白仙劍的一截劍尖,相信知曉此事不難。」


  陳平安一臉尷尬。


  太白劍尖,是在劍氣長城那邊莫名其妙得到的,對於這位能夠與白也詩歌酬答的五松先生,陳平安也只是知曉名字和大致的身世,作過什麼詩篇是半點不知,其實陳平安之所以知道五松先生,主要還是這個杜秀才的「鍊師」身份。簡而言之,白也所寫的那篇詩,陳平安記得住,可眼前這位五松先生曾經寫過什麼,一個字都不清楚。


  在那籮筐裡邊幫著好人山主使勁點頭如小雞啄米的小米粒,更加尷尬,只得撓撓臉。


  那杜秀才笑了笑:「既然長劍方才還在,偏偏這趟折返,剛好不在身上,小子那就莫談機緣了,水牛圖不要多想。」


  漢子嘆了口氣,白也獨自仗劍扶搖洲一事,確實讓人感傷。果然就此一別,桃花春水深。


  陳平安有些遺憾,不敢強求機緣,只得抱拳告辭,想起一事,問道:「五松先生能否飲酒?」 漢子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便從咫尺物當中取出兩壺仙家酒釀,擱放在櫃檯上,再次抱拳,笑容燦爛:「五松山外,得見先生,斗膽贈酒,小子榮幸。」


  漢子看著那個年輕青衫客跨過門檻的背影,伸手拿過一壺酒,點點頭,是個能將天地走寬的後生,所以喊道:「小子,若是不忙,不妨主動去拜會逋翁先生。」


  陳平安立即轉身,快步走回鋪子,又拿出兩壺酒。


  杜秀才愣了愣:「作甚?」


  陳平安輕聲問道:「敢問那大字之祖的《瘞鶴銘》,到底是否出自逋翁先生的手筆?」


  杜秀才伸出雙手,按住兩壺新酒,微笑不語。


  陳平安只得再次離去,去逛條目城內的各個書鋪,最終在那子部書鋪、道藏書肆、別錄書閣,分別找到了《家語》《呂覽》和《雲棲隨筆》。其中《家語》一書,陳平安循著零散記憶,起先是去找了一間經部書鋪,詢問無果,掌柜只說無此書,去了偽書鋪子,一樣無功而返,最後還是在那子部書鋪,才買到了這本書,確定裡邊有那張弓的記載后,才鬆了口氣。原來按照條目城的史志目錄,此書地位由「經部」下降至「子部」,但不是像浩然天下那樣,已經被視為一部偽書。至於《呂覽》,也非擺在雜家書鋪售賣,讓陳平安白白多跑了一趟。


  只是等到結賬的時候,陳平安才發現條目城內的書鋪,書的價格確實不貴,可神仙錢竟然完全無用,別說是雪花錢,穀雨錢都毫無意義,得用那山上修士視為累贅的金銀、銅錢,虧得裴錢和小米粒都各自帶有一隻儲錢罐,小米粒更是自告奮勇,攔住裴錢,搶先結賬。總算立下一樁奇功的小姑娘笑嘻嘻,搖頭晃腦,開心不已,忙不迭從自己的私房錢裡邊,掏出了一枚大金錠,交給好人山主,豪氣干雲說不用還了,小錢錢,毛毛雨。


  站在籮筐裡邊的小米粒,最後輕輕咳嗽一聲,裴錢笑著點點頭,示意自己會記在功勞簿上。


  不過花了不到二兩銀子,就買到了三本書,足夠讓陳平安去虯髯漢子那邊換取小弓,一樁機緣了。


  但陳平安還是繼續找那其他書鋪,最終跨入一處名家鋪子的門檻,條目城的書鋪規矩,問書有無,有問必答,但是鋪子裡邊沒有的書,一旦客人詢問,就絕無答案,還要遭白眼。在這名家鋪子,陳平安沒能買著那本書,不過還是花了一筆「冤枉錢」,總計三兩銀子,買了幾本墨跡如新的古書,多是講那名家十題二十一辯的。有些書上的記載,遠比浩然天下更加翔實和深邃,雖說這些書一本都帶不走,但是此次遊歷途中,陳平安哪怕只是翻書看書,書上學問到底都是千真萬確。而名家辯術,與那佛家因明學,陳平安很早就開始留意了,多有鑽研。


  當時那名家書鋪的掌柜,是個相貌清雅的年輕人,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十分神仙氣態,他先看了眼裴錢,然後就轉頭與陳平安笑問道:「小子,你想不想自辟一城,當那城主?只需拿一物來換,我就可以不壞規矩,幫你開闢新城,此後諸多便宜,不會輸給那個邵寶卷。」


  陳平安與此人作揖致歉道:「先生好意心領,只是那濠梁養劍葫蘆,是半個家鄉故人的遺物,委實是不能拿來與先生做買賣的,不然別說是生意往來,小子受名家學問恩澤多矣,原本就算直接轉贈先生,都是無妨的。」


  一個濠梁,是劍仙米祜贈送給陳平安的,最早陳平安沒收下,還是希望離開劍氣長城的米裕能夠保留此物,只是米裕不願如此,最後陳平安就只好給了裴錢,讓這位開山大弟子代為保管。


  那年輕掌柜看著陳平安,突然拊掌而笑:「天下學問得個駁雜有何難,半點不難,唯獨難在心誠二字。今天得後世晚輩此誠心一語,已然大為寬慰吾心。所以不收錢,與你贈言幾句,要找的那本書,其實都不算是書了,就那麼點字,不在此地,在那街上第一間的志書部書鋪,《經籍志》,道家條目下的《守白論》,記得是志書部,因為要比道藏部所載內容更多。」


  陳平安道謝離去,果然在入城后的第一家鋪子裡邊,買到了那部記載《守白論》的志書,只是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仍是多走了許多冤枉路,再花一筆冤枉錢,重返道藏書鋪,多買了一本書。


  路上,周米粒豎起手掌擋在嘴邊,與裴錢竊竊私語道:「一間鋪子,能放下那麼多書,各個掌柜隨便抽出一本,就都是咱們要的書,可怪可怪。」


  裴錢笑道:「小天地內,心意使然。」


  周米粒恍然大悟:「果然被我猜中了。」


  在陳平安四處找書的時候,杜秀才走出鋪子,來到那虯髯客旁邊,嘆了口氣:「涉及修士心中,三教百家學問的取捨,那小子此舉十分兇險啊。若非出身儒家某個道統文脈,其實倒也無所謂了,隨意取捨便是,反正半點不傷道心,就算傷了,無非是事後多讀幾本書罷了,一樣可以縫補。」


  漢子點頭道:「所以我起先並不想賣這張弓給他,若是故意誘人買賣,太不厚道。只是那小子眼太尖,極其識貨,先前蹲那兒,故意看來看去,其實一早就盯上了這張弓。我總不能壞了規矩,主動與他說這張弓太燙手。」


  杜秀才笑道:「可若是這樁買賣真做成了,你就能夠徹底卸去束縛了,再不用靠著什麼十萬甲兵,去斬那人頭顱,才可以脫困,終究是好事。咱們一個個畫地為牢,在此苦苦等候百年千年,日復日年復年的重複景象,確實累人,看也看吐了。」


  那漢子咧咧嘴:「我若是有酒喝,保證一滴不吐。」


  杜秀才笑著丟出一壺酒水,那大髯漢子接過酒壺,嗅了嗅酒水香味,滿臉陶醉,繼而傷感不已,喃喃道:「以前仗劍背弓,騎驢走江湖,只喜歡痛飲,如今都要捨不得喝一口了。」


  名家鋪子那邊,年輕掌柜正在翻書看,好像翻書如看山河,對陳平安的條目城行蹤一覽無餘,微笑點頭,自言自語道:「書山從來不空,沒什麼冤枉路,行人下山時,從不兩手空空。越是兜轉繞路,越是一生受益。沈校勘啊沈校勘,何來的一問三不知?夜航船中,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他隨即有些疑惑,搖搖頭,感嘆道:「這個邵城主,與你小子有仇嗎?篤定你會相中那張弓?所以鐵了心要你自己拆掉一根三教棟樑,如此一來,將來修行路上,可能就要傷及一部分道門機緣了啊。」


  在陳平安來這名家鋪子買書之前,邵寶卷就先來此地,花錢一口氣買走了所有與那個著名典故有關的書,有數百本之多。所以陳平安先來此地買書,其實原本是個正確選擇,只是被那個假裝離開條目城的邵寶卷捷足先登了。


  年輕掌柜想了想,還是難得走出鋪子,抬頭望天,微笑道:「陸道友,豈不是被我連累,畫蛇添足,這小子似乎與道門愈行愈遠了,害你平白無故又挨了『一劍』?」


  那個剛剛登船的年輕外鄉客,既是需要嚴謹治學的儒生,又是需要雲遊四方的劍仙,那麼今天是遞出一本儒家志書部典籍,還是送出一本道藏鋪子的書,兩者之間,還是很有些不同的。不然如果沒有邵寶卷的從中作梗,遞出一本名家書籍,無傷大雅。只是這位先前其實只是討要那「濠梁」二字而非什麼養劍葫蘆的年輕掌柜,這會兒站在鋪子門外,嘴上說著致歉言語,臉色卻有些笑意。


  陳平安一行人回到了虯髯漢子的攤子那邊,他蹲下身,保留其中一本書,取出其餘四本,三本疊放在棉布攤子上邊,手持一本,四本書都記載有一樁關於「弓之得失」的典故,陳平安將最後那本關於這則典故文字最少的道家《守白論》,送給攤主,陳平安顯然是要選擇這本道書,作為交換。


  至於那位名家書鋪的掌柜,其實算不得算計陳平安,更像是順水推舟一把,在何處渡口停岸,還是得看撐船人自己的選擇。何況如果沒有那位掌柜的提醒,陳平安估計最少得跑遍半座條目城,才能問出答案。而且有意無意的是,陳平安並沒有拿出那本儒家志書部藏書。


  方才看到陳平安拿出四本書後,漢子起先有些欣慰,只是當陳平安遞出那本道藏部典籍后,漢子瞥了眼書名,愣在當場,猶豫起來,他不著急去接過書,滿臉疑惑道:「公子難道不曾去過名家書鋪?」


  陳平安笑道:「去了,只是沒能買到書,其實無所謂,而且我還得謝謝某人,不然要我賣出一本名家鋪子的書,反而讓人為難。說不定心裡邊,還會有些對不住那位仰慕已久的掌柜前輩。」


  不遠處的兵器鋪子,杜秀才在櫃檯後邊優哉游哉喝著酒,笑容古怪,到底是文廟哪條文脈的子弟,小小年紀,就如此會說話?那個曾經專程拜訪過雞犬城兩次,也遊歷過一趟條目城的伏勝老兒,就一定教不出這樣的學生。


  漢子這才點點頭,放心取過那本書,哪怕他早已不在江湖,可江湖道義,還是得有的。漢子再看了眼地上的其餘三本書,笑道:「那就與公子說三件不壞規矩的小事。先有荊蠻守燎,後有楚地寶弓被我得到,所以在這條目城,我化名荊楚,你其實可以喊我張三。地上這張小弓,品秩不低,在這裡與公子道賀一聲。」


  裴錢聽到此處,一下子就神采奕奕,以前與寶瓶姐姐還有李槐,一起看那些演義小說,其間就看到過這位化名「張三」的虯髯大俠,而且這位江湖前輩,還有頭驢子!只不過那些書,都是些稗官野史和江湖演義,裴錢三人當時都以為這位虯髯客是杜撰出來的人物。


  漢子當然不清楚那個小姑娘在琢磨什麼,只是自顧自說道:「本末城那位殿腳女出身的崆峒夫人,我與她侍奉的一位副城主,有宿怨,封君先前說崆峒夫人是點睛城人氏,當然是故意拿話矇騙你的,封君多半與那邵城主暗地裡達成了某個約定。」


  陳平安笑道:「先前去往鳥舉山與封老神仙一番敘舊,晚輩已經知道此事了。應該是邵城主怕我立即動身趕往本末城,壞了他的好事,讓他無法從崆峒夫人那邊獲得機緣。」


  其實一旦被陳平安找到那個邵寶卷,就不是什麼機緣不機緣的。至於邵寶卷身為一城之主,在條目城內好像十分有恃無恐,為何偏偏如此擔心自己在那本末城出手,陳平安暫時不知,實在是沒法猜。本末城,本末倒置?捨本逐末?何況只說那名士袖手,清談玄學心性,又有無數關於本末二字的解析,五花八門,對於這些陳平安是個十足的門外漢。本末城的立身之本,比起一聽便知大義、再看幾眼書鋪就能勘驗真相的條目城,要奇異古怪太多,所以到底何解?天曉得。


  漢子繼續說道:「十二座城池,皆有個別稱,比如本末城就又稱為荒唐城,城中人與事,比那歷朝歷代帝王君主扎堆在一起的垂拱城,更加荒誕。」


  三事說完,漢子其實不用與陳平安詢問一事,來決定那張弓的得失了。因為陳平安遞出那本道書,就是某種選擇,就是答案。


  出乎這位虯髯客的意料,陳平安又取出了一本書,只是沒有放在那三本疊放的書的最上邊,而是單獨放在一旁。


  那張三低頭看了眼那本書,又抬頭看了眼站在籮筐裡邊的黑衣小姑娘,立即笑道:「那就再多說一事,公子真要去了本末城,既需小心,又可放心。」


  陳平安阻攔不及,只得作罷。其實他本來是想問那個邵寶卷是什麼城的城主,不然問一句怎麼去往本末城也好,那就可以無視本末城李十郎的那道逐客令了。本末城一心想要趕人,卻又不告訴他如何離城,這就很不仗義了,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


  漢子拿起那張小弓,陳平安則拿起棉布上邊的四本書,收入袖裡乾坤,再接過那張史書上記載曾射蛟兕於雲夢之圃的古弓,卻只是收入袖中,沒有藏入咫尺物中。


  那漢子對此不以為意,反而有幾分讚賞神色,行走江湖,豈可不小心再小心?他蹲下身,扯住棉布兩角,隨便一裹,將那些物件都包裹起來,拎在手中,再取出一本冊子,遞給陳平安,笑道:「心愿已了,牢籠已破,這些物件,要麼公子只管放心收下,要麼就此上繳歸公條目城。怎麼說?若是收下,這本冊子就用得著了,上邊記錄了攤子所賣之物的各自線索。」


  陳平安接過了冊子和包裹,動作無比嫻熟,將那棉布包裹斜挎在身。


  虯髯客抱拳致禮:「就此別過!」


  漢子背後憑空出現了一把長劍,氣勢凌人,如劍仙即將遠遊。


  陳平安抱拳還禮,裴錢和站在籮筐里的小米粒亦是如此。


  這個化名張三的虯髯客伸手一探,身邊又驀然出現了一頭跛腳老驢,翻身上背後,笑問道:「敢問公子,江湖名諱?」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道:「劍客曹沫。」


  「好名字,酒更好。」虯髯客大笑不已,就此騎驢離城而去。


  跛腳驢有些瘸拐,背劍漢子在驢子背上晃晃悠悠,拿出那壺酒,一路仰頭豪飲,消失在城門口那邊。


  周米粒看了看斜挎包裹的陳平安,小聲道:「裴錢裴錢,這位大鬍子江湖前輩,真是碗口大的胸襟,出手闊綽得很嘞,條目城多來幾個,咱們就賺大發啦。」


  裴錢笑著點頭:「可不是。騎驢子走江湖的,肯定都是頭等豪俠嘛。」


  陳平安無奈道:「知道了知道了,不用故意提醒師父。」


  裴錢笑眯起眼,嘿嘿笑著。


  周米粒輕輕摸了摸裴錢的那顆靈光小腦闊(殼),學那沾沾文氣的好人山主,她也要與裴錢沾沾聰明氣。


  裴錢也由著小米粒摸那丸子髮髻,悄悄問道:「師父,接下來怎麼說?」


  陳平安說道:「隨便找個落腳地兒。」


  三人一起散步街上,陳平安突然伸出雙指,比畫起來。


  這條夜航船上,有一條相對粗淺的根本脈絡——很簡單,承認不知即是知。所以只要秉持這個宗旨,短期內就一定可以行走無礙。


  再經過今天接連的見聞、問答,陳平安更加確定了第二條根本脈絡,關鍵就在兩個字上邊——交互。


  裴錢有些好奇,師父像是在寫字?


  陳平安一邊緩緩而行,一邊以手指做筆,在身前的天地間,寫下了三句話:

  震分陰陽,交互用事。


  選代交互,令長月易,迎新送舊。


  文字倒影,交互橫斜,山水相逢,錯綜砥礪,積土成山,積水成海。


  一位身材修長的錦衣文士,出現在陳平安身邊,伸手將那些文字餘韻一一打散。


  陳平安微笑道:「見過李十郎。」


  那位條目城城主李十郎,沒什麼好臉色就是了,只是默然與陳平安並肩而行,然後丟出一張青紙,卻非符籙,只是寫有「賣山券」三字。


  一張青色紙張懸空靜止,李十郎一言不發,一閃而逝,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陳平安將那賣山券收入手中,思量片刻,以手指抹去「賣」字上的那個「十」字,於是紙張文字,就變成了「買山券」。


  貴為夜航船上四城之一的城主李十郎,竟然去而復返,不過瞧著臉色越發難看,顯然沒有想到這個年輕過路客,如此難纏。


  陳平安笑呵呵道:「這麼巧,眨眼工夫,就又見到城主了。」


  老子下棋是下不過師兄崔瀺,但是跟其他人對弈,不談棋術高低,只談心境深淺,還真可以隨隨便便,就身前無人。


  李十郎問道:「你與那青牛道士,做了一筆什麼買賣?」


  陳平安只是伸手拍了拍斜挎的包袱。


  這位城主冷笑一聲,再次離去。


  陳平安將那買山券遞給裴錢,笑道:「就當是賒欠的利息了。」


  裴錢趕緊擺手,禮物太重了,她大致看得出這張紙的珍稀程度。


  陳平安一邊走一邊轉頭,雖然依舊眯眼,神色卻尤為溫暖,與裴錢輕聲道:「師父第一次送你禮物,是那魚竿,還是挑燈符?」


  裴錢這才收下了那張符籙,小心翼翼放入袖中。


  陳平安身體後仰,與小米粒笑著承諾道:「只要再有收穫就送你。」


  小米粒小手一揮:「都是江湖中人,么(沒)個鎚子好客套。」


  猶豫了一下,黑衣小姑娘撓撓頭,好像有些羞赧,不好意思開口。陳平安停下腳步,裴錢立即心有靈犀,輕輕摘下籮筐,遞給師父。


  滿臉都是燦爛笑意、雙手使勁捂住嘴巴的小姑娘,在好人山主背好籮筐后,微微彎腰,將腦袋放在陳平安肩膀上,悄悄問道:「回了家,能不能陪我做件事啊?」


  陳平安笑道:「是一起去見那個賣咱們鈴鐺的江湖女俠?當然可以,沒問題啊。」


  周米粒哀嘆一聲,啥跟啥嘛:「我是說咱們回了家,就一起去紅燭鎮耍啊,以前覺得太遠哩,我個兒小,一個人走不動嘞。」


  因為她家在他家啊。


  陳平安尋了一處熱鬧處的客棧落腳,還是需要用那金銀結賬,三人住宿三天,合計二兩八錢銀子,店夥計取出了戥秤,動作嫻熟,用小剪子裁剪碎銀。


  陳平安見到此物,沒來由想起了早年楊家鋪子的那套家什,除了買賣時用來裁剪碎銀,還專門稱量某些價格高的珍稀草藥,所以陳平安小時候每次見著店夥計願意興師動眾,取出此物來稱量某種草藥,那麼背著一個大籮筐、站在高高櫃檯下邊的孩子,就會緊緊抿起嘴,雙手使勁攥住兩肩繩子,眼神格外明亮,只覺得大半天的辛勞,風吹日晒雨淋什麼的,都不算什麼了。


  念頭紛雜急轉拘不住,因為眼前這戥秤是衡器之屬,陳平安又想到了如今浩然天下的光陰刻度和那度量衡,自然而然,就記起宋集薪在大瀆祠廟提過的那撥過江龍練氣士。因為客棧櫃檯上這戥秤、秤盤和烏木杆,還有數枚白銅小秤砣,顯然都是山下尋常物,所以陳平安一瞥過後,發現與條目城書籍一樣,都非實物,他就沒有再多看多想。


  裴錢自己就有一整套戥秤,其中兩隻秤砣,還給她篆刻了「從不賠錢」「只許掙錢」等字,所以這會兒彷彿沾親帶故,跟他鄉遇故知似的,天然親近,比陳平安更留心,看得仔細,她突然與陳平安悄然道:「師父,這套戥秤用上了虯角桿,尋常人家可用不起。」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多半是富貴門庭家道中落了,流落市井之物。可惜材質再名貴,此物也是虛相,我們帶不走的。」


  裴錢點點頭,想了想,又問道:「秤桿上邊還有一行小字,『山陽大方,內庫恭制』,師父,這裡邊有什麼說法嗎?」


  陳平安搖搖頭道:「不清楚,不過既然是內庫製造,那肯定就是宮中之物了。只是不知具體朝代。」


  裴錢問道:「師父,等會兒咱們在客棧安置好,我單獨走一趟府志書鋪,去查一查什麼是『山陽大方』?」


  陳平安啞然失笑,天下學問何其駁雜,真是一個學海無涯了,只不過裴錢願意探究,陳平安當然不會阻攔她的好學求知,點頭道:「可以。」


  跟客棧要了兩間屋子,陳平安單獨一間,在屋內落座后,打開棉布包裹,攤放在桌上。裴錢來這邊與師父告辭一聲,就獨自離開客棧,跑去條目城書鋪,查驗「山陽大方」這個古怪銘文的根腳來歷。小米粒則跑進屋子,將心愛的綠竹杖擱在桌上,站在長凳上,陪著好人山主一起看那些撿漏兒而來的寶貝。小姑娘有些眼饞,問可以耍嗎?陳平安正在翻閱虯髯客附贈的那本冊子,笑著點頭。小米粒就輕拿輕放,對那啥捲軸、鎮紙都不感興趣,最終開始欣賞起那隻早早就一眼相中的水仙小瓷盆,雙手高高舉起,讚嘆不已,她還拿臉蛋蹭了蹭微微涼的瓷盆,涼爽真涼爽。


  陳平安翻開一頁冊子,笑道:「喜歡就送你了。不過事先說好,小盆是假的,帶不走,你只能在渡船上待幾天就耍幾天,到時候別傷心。」


  這隻瓷盆,來歷不俗,在虯髯客贈送的冊子上,被譽為一座水仙修道窟,底款「八百水裔」,跟那鎏金小水缸有點像是「親戚」,可以視為一座天然水府,類似珠釵島劉重潤早年在朱斂等人幫助下,秘密打撈起來的水殿、龍舟。可惜水仙小瓷盆一樣是仙師煉化的某種虛相假象。


  小米粒捧著那隻水仙小瓷盆,使勁搖頭道:「我就是瞧著喜歡嘞,所以可勁兒多瞧幾眼,就算小瓷盆是真的,我也不要,不然帶去了落魄山,每天擔心遭毛賊,耽誤我巡山哩。」


  陳平安反覆翻閱冊子數遍,反正內容不多,又閑來無事。按照冊子上邊關於這些物件的諸多詳細記載,不僅是水仙小瓷盆,那捆已經枯死的梅花枝條,連同「叔夜」款烏木鎮紙,以及造型古怪的撈月花器和「梳妝」捲軸,都只是機緣線索的其中一個環節,作為銜接其餘兩事的橋樑而已。那位虯髯客張三的包袱齋,其實只有一張「雲夢長松」古弓,是貨真價實的實物,已經被陳平安得手,只是當下品秩依舊難定,而且陳平安覺得這張弓,有些燙手。


  至於那隻作為宮中門海的鎏金小水缸,被青牛道士不知如何不壞規矩,就轉贈了答話,在那皇帝君主扎堆的垂拱城,邵寶卷可以討要一個某種意義上的「封正」,讓水缸由虛轉實,水缸中水的深淺,就看垂拱城某位皇帝陛下「口含天憲」的討封本事了。冊子上邊,說此物可以與龍王簍互補,龍王簍壓勝天下蛟龍之屬,門海卻可以用龍氣作為餌料,飼養天下水裔。養在水缸內,是一種山上所謂的「半走水」,一抓一養,天衣無縫。


  陳平安笑道:「回頭到了北俱蘆洲啞巴湖,我們可以在那邊多留幾天,開心不開心?」


  小米粒笑得合不攏嘴,卻說道:「一般般,開心碗口大。」


  她將水仙小瓷盆放在桌上,趴在桌上,補了一句:「回了落魄山,就有桌兒大。」


  陳平安打趣道:「我那左師兄,脾氣不算太好,尤其是對陌生人,很難聊。哪怕在我這個小師弟這邊,左師兄都從沒個笑臉,所以對小米粒很刮目相看了。」


  小米粒下巴抵住胳膊,輕聲問道:「好人山主,你會想山主夫人嗎?」


  陳平安忍俊不禁,點頭道:「當然會想啊。」


  小米粒眉眼彎彎,說道:「我覺得不像唉。」


  陳平安放下冊子,拿起那烏木鎮紙在手中把玩,道:「得讓自己不那麼想,才可以不那麼想,你說想不想?」


  小米粒皺起眉頭,道:「山主說是就是吧。」


  陳平安看過了冊子,其實如今他相當於繼承了虯髯客的包袱齋,在渡船上也能擺攤迎客了。


  站起身,放下那烏木鎮紙,陳平安拈出一張挑燈符,懸在空中,緩緩燃燒,然後走到窗前,先前在遞出的那本書當中,夾有一張符籙,虯髯客接過書之時,已是心知肚明了,但是依舊幫忙遮掩了,沒有取出交還陳平安,這就意味著陳平安此舉,並沒有破壞夜航船的規矩,等到虯髯客騎驢出城后,書內的那張符籙如泥牛入海,杳無蹤跡。


  不碰壁,就不知規矩界線何在。


  陳平安這次登上夜航船后,依舊入鄉隨俗,大體上循規蹈矩,可有些細微事情,還是需要嘗試。其實這就跟釣魚差不多,需要事先打窩誘魚,也需要先曉得釣個深淺。何況釣大有釣大的學問,釣小有釣小的門道。起先陳平安目的很簡單,就是一個月之內,救出北俱蘆洲那條渡船所有修士,離開夜航船,一起重返浩然天下,結果在這條目城上,先有邵寶卷三番五次設置陷阱,後有冷臉待客的李十郎,陳平安還真就不信邪了,那就掰掰手腕,試試看。


  陳平安心中默默計數,轉過身時,一張挑燈符剛好燃燒殆盡,與先前入城如出一轍,並無絲毫偏差。


  先前在道人封君那座別有洞天的鳥舉山道路中,雙方狹路相逢,大概是陳平安對老前輩一向敬重有加,積攢了不少虛無縹緲的運道,一來二去,雙方就沒動手切磋什麼劍術道法,一番和氣生財的攀談后,陳平安反而用一幅臨時手繪的五嶽真形圖,與那青牛道士做了一筆買賣。陳平安繪製出的那幅五嶽圖,形制樣式都極為古老,與浩然天下後世的所有五嶽圖出入不小。有一幅五嶽圖真身,最早是在藕花福地被種夫子所得,後來交由曹晴朗保管,再安置在了落魄山的藕花福地當中。陳平安當然對此並不陌生。


  封君終於得償所願,大為欣慰,對陳平安這個好像福星登門的年輕後生,枯瘦老道人更是刮目相看,作為交換,陳平安就讓老道人幫忙將那把長劍夜遊,帶去另外一城,不但如此,心情大好的老道人,主動要求與陳平安做了幾筆額外的小生意,雙方各有問答,封君就與陳平安說了幾樁渡船秘事,當然封君只說了些可說的,例如離船之路,以及出城換城之法,至於邵寶卷如何當上城主,成為一城之主又有哪些便宜行事,老神仙就都笑而不言了。


  那把已經不在身邊的長劍夜遊,陳平安一直與之心生感應,就像深夜時分遙遙處,有一粒燈火搖曳夜幕中,路人陳平安,清晰可見。


  只要陳平安發狠,一劍劈斬渡船天地,兩者遙相呼應,陳平安有信心既可讓裴錢和小米粒先行離開渡船,同時自己也可去往封君所在城池,繼續留在這條夜航船上晃蕩。到時候再讓裴錢重返披麻宗渡船,直接飛劍傳信太徽劍宗和趴地峰兩處,北俱蘆洲那邊,陳平安認識的朋友、敬重的前輩,其實不少。


  小米粒站在長凳上,想起一事,樂和得不行,兩隻小手擋在嘴邊,哈哈笑道:「好人山主,咱倆又一起走江湖嘞,這次咱們再去會一會那座仙府的山中神仙吧,你可別又因為不會吟詩作對,給人趕出去啊。」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怎麼可能,這些年我作詩功力大漲,見誰都不怵。小米粒,可不是我與你吹牛啊,以前在劍氣長城那邊,我遇到個自認是讀書人的老修士,還是十四境呢,好像是化名陸法言來著,反正就是仰慕我的詩名,主動去城頭找我,說我的詩篇合韻律,平仄驚人,他佩服不已,甘拜下風,所以一見著我就要揪心。」


  小米粒聽得一驚一乍,趕忙鼓掌,神采奕奕:「了不得了不得!」


  唉,只是可惜自己的十八般武藝,都沒有用武之地了,因為這次遠遊故鄉啞巴湖,其實小米粒偷偷與老廚子討要了好些詩詞,都寫在了一本書上。她挑燈一一抄錄那些詩詞的時候,老廚子就在一旁嗑瓜子,順便耐心回答小米粒,詩詞當中什麼字,是怎麼個讀法怎麼個意思。


  小米粒問老廚子這些都是書上照搬來的嗎?老廚子說不是的,都是他臨時想的,急就章之屬,學問之旁支末流。當時小米粒就急眼了,說可別連累好人山主和她被人瞧不起啊。老廚子說不會不會,還說在他家鄉那會兒,好些人都說他的詩篇,是從水中明月撈出、從渡口楊柳折下、從酒缸里拎起的,所以還是有點斤兩的,他之隨心所欲,卻是許多詩詞名家畢生苦求不得的神仙語。


  小米粒將信將疑,最後還是信了老廚子的說法。


  那晚桌上燈火中,小姑娘一邊抄錄文字,一邊晃蕩雙腿;老廚子一邊嗑瓜子,一邊絮絮叨叨。


  所以落魄山,才會如此讓周米粒喜歡。哪怕好人山主經常不在家,但是還有裴錢和老廚子,暖樹姐姐……


  對這個洞府境的落魄山右護法來說,劍氣長城,那也是一個很好的地方啊,在周米粒心中,是僅次於落魄山、啞巴湖的天底下第三好!

  一個是朋友可多可多的家鄉,一個是江湖小小不太大的故鄉,一個是她這個啞巴湖大水怪,不小心就揚名兩座天下的地方。


  陳平安朝站在凳子上的小米粒,伸手虛按兩下:「出門在外,行走江湖,咱們要穩重內斂。」


  小米粒一屁股坐在長凳上,重新趴在桌上,有些憂愁,皺著疏淡的眉毛,小聲說道:「好人山主,我好像啥都幫不上忙唉。在落魄山外邊……」


  說到這裡,黑衣小姑娘撓撓頭,不肯再說下去了,只是有些難為情。有人說她只是個屁大的洞府境,還是個來歷不明的小精怪,當了落魄山的護山供奉,簡直就是個天大的笑話。其實好些年她都挺傷心的,因為那些閑話本來就是實話,她只是怕暖樹姐姐他們擔心,就假裝沒事人似的。


  陳平安笑著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猜出了個大概,試探性道:「是有外人說你境界不高,笑話你了,背地裡嚼舌頭?」


  這件事,回了落魄山後,還真沒人跟陳平安說過。這麼大的事兒,竟然沒誰說過,自己得記一筆賬了,從崔東山到裴錢再到老廚子,還有陳靈均,一個都別想逃,只有小暖樹,就算了。


  小米粒嗯了一聲,小心翼翼道:「好人山主,可不是我怕挑擔子啊,我每天都挑著金扁擔巡山,就是為了偷偷用來告誡自己職責大哩。只是這麼大官兒,不如換個人吧?我看景清就不錯啊,他還喜歡當官,讓他來當這個護山供奉,我看挺合適,傳出去也好聽些,景清是元嬰境嘛。」


  陳平安笑道:「讓他當落魄山的護山供奉?咱們那位陳大爺膽子再大,也不敢有這個想法,而且靈均更不願意與你搶這個官銜。」


  陳靈均哪怕敢當那下宗的宗主,在祖師堂議事之時,當著那一大幫不是能一劍砍死就是能幾拳打死他的自家人,這傢伙都能擺出一副捨我其誰的架勢,卻是獨獨不敢當這護山供奉的。陳靈均有一點好,最講江湖義氣,他什麼都敢爭,比如下宗宗主身份,也什麼都捨得給,落魄山最缺錢那會兒,其實陳靈均變著法子拿出了許多家底。按照朱斂的說法,陳大爺那些年,是真捉襟見肘,窮得叮噹響了,所以在魏山君那邊,才會如此直不起腰杆子。但是已經屬於別人的,陳靈均說什麼都不會搶,別說是小米粒的護山供奉,就是落魄山上,芝麻綠豆大小的好處和便宜,陳靈均都不會去碰。簡而言之,陳靈均就是一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江湖。


  可能連陳靈均自己都不知道,無論是被他記賬無數的山君魏檗,還是打交道不多的夫子種秋,其實對他都評價極高。


  而且在陳平安內心深處,落魄山一直空懸的左護法那把座椅,一早就是為陳靈均準備的。在當年寄給曹晴朗的那封密信上,就提到過此事,只等這傢伙走瀆成功后,就會落實此事。只是等到陳平安返回浩然天下,到了落魄山,見那陳靈均確實是走路飄得有些過分了,就故意沒提此事,反正好事不怕晚,再晾這位「交友遍天下」的陳大爺幾天就是了。


  陳平安安慰道:「落魄山上,誰的官最大?誰說話最作數?」


  小米粒咧嘴笑道:「當然是好人山主!」


  陳平安微笑道:「落魄山上官大官小,不看境界高低,只看……名氣大小!那你自己說說看,誰當這個護山供奉才能服眾?」


  小米粒神采飛揚,卻故意重重嘆了口氣,雙臂抱胸,高高揚起小腦袋:「這就有點愁人嘞,不當官都不行哩。」


  陳平安笑著點頭:「可不是。」


  裴錢返回客棧,敲門而入。


  陳平安剛好在隨口詢問小米粒為什麼要一起去紅燭鎮玩耍。裴錢立即臉色尷尬起來,本來沒多想的陳平安就立即多想幾分,瞥了眼自己這位開山大弟子,裴錢眼珠轉動,就跟她小時候闖禍給陳平安逮住,是一模一樣的光景。


  小米粒趕緊一臉疑惑,然後裝傻道:「為啥咱倆要一起逛紅燭鎮啊,有沒有其他原因?嗯,這是個瓜子大小的問題,哈哈,先前我不是給出答案了嘛,好人山主記性不太好唉。其實吧,就是我兜里錢不多,買不起瓜子……」


  說到這裡,小姑娘真編不下去了,只好苦兮兮轉頭看著裴錢。


  裴錢只好聚音成線,一五一十與師父說了那樁玉液江風波,說了陳靈均祭出龍王簍,老廚子問拳水神娘娘,還有之後小師兄造訪水府,當然那位水神娘娘最後也確實主動登門道歉了。只是一個沒忍住,裴錢又說了小米粒在山上獨自晃蕩的景象,小米粒真是沒心沒肺的,走在山路上,隨手抓把翠綠葉子往嘴裡塞,左看右看沒有人,就一大口亂嚼樹葉,拿來散瘀。裴錢從頭到尾,沒有刻意隱瞞,也沒有添油加醋,一切只是實話實說。


  陳平安聽過之後,點點頭,只說了三個字:「知道了。」


  他假裝沒聽過裴錢的解釋,只是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笑道:「以後回了家鄉,一起逛紅燭鎮就是了,咱倆順便再逛逛祠廟水府什麼的。」


  小米粒笑逐顏開,繼續搬過那隻水仙小瓷盆耍。


  裴錢取出數本書,每本書都有折頁,正色說道:「師父,查到根腳了,是那劉承規,山陽人氏,字大方。官史、府志記錄都不少,在名宦、文苑、水利等諸多條目之下,都有此人的記錄,只是篇幅都不算長。按照書上記載,涉及戥秤一事,好像是此人率先從錢入厘,使得這種山下衡器,更加精準了。」


  陳平安開始翻書,因為裴錢早有折頁,翻檢極快,如此看來,這位書上先賢,與朱斂,還有黃花觀的大泉三皇子劉茂,可以算是同道中人,精通各類術算和條例規範。


  當陳平安看到其中宮觀條目,發現此人曾經擔任敕建玉清昭應宮的副使。除此之外,皇帝祭祀汾陰,又派劉承規監督運送物資,此人曾經開闢水路。


  陳平安心中瞭然,瞬間明白了為何自己會在客棧見著戥秤,又為何會差點與之錯過機緣。陳平安大道親水,以及自己咫尺物當中那幾本術算書,可能就是線頭之一。今天在條目城送出了那本道門書,多半就是為何會與之見面不相識、一眼多看都無的根源所在了,如果不是裴錢執意要去查閱書籍,陳平安就肯定不會在意那戥秤,秤桿上什麼銘文都要瞧不見。


  而裴錢擁有一套完整戥秤,就又是屬於她的一樁因果一份機緣,所以她就瞧得見那句銘文。


  那張雲夢長松小弓,果然燙手。這是不是意味著,許多在浩然天下虛無縹緲、可有可無的一條條因果脈絡,在夜航船上,就會被極大彰顯?例如青牛道士,趙繇騎乘青牛板車離開驪珠洞天,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藕花福地的那幅老祖宗五嶽真形圖。虯髯客,跛腳驢,裴錢在演義小說上看過他的江湖故事,裴錢在小時候,就心心念念想要有一頭驢子,共走江湖。兵器鋪子的五松先生,白也的仙劍太白一截劍尖,佩劍夜遊……


  裴錢看著沉思不語的師父,輕聲問道:「有麻煩?」


  陳平安回過神,搖頭笑道:「恰恰相反,解決了師父心中的一個不小疑惑,這條渡船的運轉方式,已經有些端倪了。」


  原本陳平安其實已經被條目城的一團亂麻,覆蓋掉了先前的某個設想。如今越發篤定,這艘夜航船的關鍵,終究還是夜中高談闊論的士子,還有那位同船遊歷、舟中伸腿的僧人。


  以及誰都不會太多去想的那位撐船人!


  陳平安重新翻開那本虯髯客贈送的冊子,緩緩思量起來。


  夜航船上總計十二城,其中有上四城,那麼應該還會有中四城和下四城了。


  條目城除了城主李十郎,還有副城主。其餘城池,應該也會設置正副。


  一個君王無數的垂拱城,其中有驪山北麓的那個清涼避暑地,就藏著與那幅捲軸牽扯的下個機緣。松煙督護龍賓所在的雞犬城,則隱藏著關於《廣陵止息譜》的機緣線索。


  在名家鋪子,那位與白玉京三掌教陸沉有過一場「濠梁之辯」的年輕掌柜,竟然還提議用一枚濠梁養劍葫蘆,來幫助陳平安開闢新城。這就意味著渡船上的城池數目,極有可能不是個定數,不然以一換一的可能性,太小,因為會背離這條夜航船收集天下學問的根本宗旨。再加上邵寶卷的隻言片語,尤其是與挑擔僧人和賣餅老嫗的那樁緣法,又透露出幾分天時地利的大道規矩。渡船上的絕大多數「活神仙」,言語行事蹤跡,好像會周而復始,渡船當地人士當中,只剩下一小撮人,例如這座條目城的封君、虯髯客、兵器鋪子的五松先生,是例外。


  但如此一來,這一小撮人,就顯得更加身在山水文字牢籠中了。年復一年,百年千年,就像一直在翻看同一本書,只等外鄉人登船,才能隔三岔五,增刪些許文字而已,對於這些歲月悠久的老神仙、老前輩來說,豈不更加糟心?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張白紙,寫下了所見人物、所知地點和關鍵辭彙,以及所有機緣線索的由來和指向。


  先前裴錢剛剛入城,她當時所見三位神異人物——掛起燈籠的宮女,小山府邸中的紈扇女,還有一處彩樓之間廊橋上,一雙銀色眼眸的鹿角少年,多半都是條目城之外各大城中的某些重要角色。他們要麼是副城主,要麼是類似龍賓、秦子都這樣的城主近侍。


  裴錢看著師父將一張白紙寫得密密麻麻,然後師父雙手籠袖,盯著那張紙開始沉思不語。


  裴錢輕聲道:「師父,李十郎交出的那張賣山券。」


  這是個問題,卻不是在提問。


  陳平安笑道:「等於咱們在條目城已經有了一處落腳地,就像桂花島上邊的那棟圭脈宅子,因為將賣山券修改為買山券后,就相當于山下一張交割完畢的官府勘驗地契了。只不過師父沒打算去住,接下來有機會的話,還是要賣回給李十郎的,不然硬生生在人家地盤,給咱們大搖大擺剮出個山頭,城主大人想要眼不見心不煩都難,終究是傷了和氣。」


  裴錢皺了皺眉頭,察覺出異樣,立即從袖中取出那張青紙材質的買山券,發現背面多出了「且停亭」三字,與此同時有個嗓音響徹屋內:「陳劍仙如果再不去買下戥秤,就又要晚了。」


  陳平安笑問道:「李城主,非禮勿視,非禮勿聞,是也不是?」


  李十郎笑答道:「天下學問,還見不得了?人人敝帚自珍,是什麼好事嗎?至於非禮而聞,談不上,你我心知肚明,不必打此機鋒,本是你故意先提及的我,我再來幫你驗證此事罷了。此後三天,好自為之。」


  裴錢望向陳平安,想要詢問師父這個條目城城主的話,到底能不能信。畢竟李十郎,沒頭沒腦的,好像一開始就對師父不太待見。反而是那龍賓所在的城池,好像知道了師父的隱官身份,而且專程趕來條目城,主動討要一幅完整印蛻。


  陳平安笑道:「盡信書不如無書。」


  裴錢問道:「師父,那戥秤怎麼講?」


  其實裴錢都不明白李十郎會何唯獨要說此事,師父說此物是虛幻之物,得與失,意義何在?可要說一位條目城城主故意坑他們錢,好像說不通,那也太無聊和下作了。


  陳平安解釋道:「戥秤的價值,不在其本身,而是在那些劉承規精心刻畫出來的刻度,以及那些大大小小的秤砣上邊。遇到識貨的,就會變得值錢,很值錢。即便帶不走戥秤,師父也可以幫你依著原有規範,準確描繪出刻度間距,再縫補還原那些略有磨損的大小秤砣,所以李十郎才會如此提醒。」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與裴錢正色道:「不過這樁屬於你的掙錢機緣,你爭與不爭,在兩可之間,都是可以的。」


  裴錢毫不猶豫道:「那還是算了吧,懶得再跑一趟。」


  周米粒立即說道:「裴錢裴錢,我兜里金元寶和銀錠兒還多著呢,一條條英雄好漢,只等著我一聲令下,就出門去大展拳腳嘞,你們可別擔心錢不夠啊。」


  裴錢擰了擰小米粒的臉頰:「就不是這麼回事。」


  陳平安讓裴錢留在屋內,獨自走出,在客棧櫃檯那邊,見到了一行人。有些訝異,因為與自己一樣,顯然都是剛剛登船沒多久的外鄉人。


  一位背書箱的年輕儒生,弱冠之齡的面容,神色從容,腰懸一枚書院君子玉佩。


  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鍾魁,還有劍氣長城那位君子王宰,都有。樣式相同,篆文各異。


  那個儒生,正在與那店夥計商量著戥秤怎麼買賣。


  此外還有一個背桃木劍的年輕道士,身邊站著個少年僧人,背著個用布遮掩起來的佛龕,是那隨身佛。


  年輕道士長得尤其風流倜儻,正在與同伴小和尚低聲笑道:「聽說這條渡船有座城內,有個傢伙自稱是某佛轉世,定是那邪魔外道無疑了,我們要不要把書獃子晾在一邊,斬妖除魔去?」


  少年僧人默不作聲。


  三人見著了陳平安,都沒有什麼驚奇之色。而更引起陳平安注意的,還是站在客棧外街上不遠處的一位持劍老者,劍仙無疑了,還有可能是一位仙人境。


  背桃木劍的年輕道士縮手入袖,掐指心算,然後立即打了個激靈,手指如觸火炭,悻悻然而笑,主動與陳平安作揖致歉道:「是小道失禮了,多有冒犯,得罪了。實在是這地兒太過古怪,見誰都怪,一路戰戰兢兢,讓人好走。」


  確實怪異,他們雖說身份特殊,職責所在,所以在這條渡船上通行無阻,但是想要更換城池,一樣需要解謎一般,通過層層關隘,沒有捷徑可走,虧得元雱這傢伙好像無所不知,才勢如破竹一般,最終抽絲剝繭,循著那條不斷清晰起來的脈絡,一路來到這座外鄉過客最難進入的條目城。這位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覺得如果是換成自己單獨遊歷這艘渡船,哪怕有保命符傍身,沒個七八十年,根本別想離開,老老實實在這兒鬼打牆似的,至多是一處處遊山玩水過去。那幾座城,其實個個大如王朝山河,遊歷路上,有人手持燈籠,上書「三官大帝」四字,紅黑相間,懸於門首,可以解厄。有人以小杌插香供燭,一步一拜,以此虔誠拜香至山頂。


  有個賣酒的長臉漢,一喝高了,就與酒肆的賬房先生髮酒瘋,說要誅你十族。


  有個名叫不準的瘋癲漢子,手持一大把燒焦的竹簡,逢人便問能否補上文字,定有厚報。


  有驛騎自京城出發,快馬加鞭,在那驛站、路亭的雪白牆壁上,將一道朝廷詔令,一路張貼在牆上。與那羈旅、宦遊文人的題詩於壁,交相輝映。還有那白天汗流浹背的轎夫,深夜賭博,通宵達旦不知疲倦,使得在旁屋舍內挑燈夜讀的官員搖頭不已。尤其是在條目城之前的那座本末城內,年輕道士在一條黃沙滾滾的大河崖畔,親眼見到一大撥清流出身的公卿官員,下餃子似的,給披甲武夫丟入滾滾河中,卻有一個讀書人站在遠處,笑容快意。


  陳平安點頭致意,微笑道:「無妨。看個熱鬧又不湊熱鬧。」


  「大氣!」這位龍虎山小天師與那青衫客稱讚一聲,然後輕輕一手肘敲在少年僧人肩頭,「你們聊得來,不說幾句?」


  少年僧人還是繼續修習閉口禪,不過多看了眼陳平安,少年僧人雙手合十,陳平安還禮。


  那儒生花了幾兩銀子,從客棧這邊買下了戥秤。年輕道士問道:「如何?」


  儒生搖頭道:「意思不大,聊勝於無。」


  一行三人走出客棧,街上那位老劍仙默默跟隨三個年輕人,一同去往城門口,只是這一次,與那挑擔僧人還有騎驢虯髯客都不同,有那巡城騎卒護送。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門口,就如他自己所說,只是看個熱鬧,遙遙目送四人離去,顯然這三位的出城,是直接離開這艘夜航船。


  條目城內,一處小亭外,李十郎望向那且停亭匾額,嘆了口氣,身邊侍女多達十數位,秦子都只是其中之一。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位白髮蒼蒼的青衫老書生,笑問道:「城主,既然如此心疼,而且那位年輕劍仙都說了,他是願意賣的,那你就買唄。這些生意事,你不擅長誰擅長?怎麼,破天荒拉不下臉掙錢了?這可不像你的一貫作風。」


  李十郎說道:「年輕後生身上,那一股子撲鼻而來的迂腐氣,條條框框的,儘是些刻板規矩,讓人瞧著不爽利,與他做買賣,委實難受。後來的那個儒生,就好多了。」


  白髮老書生爽朗笑道:「別扯這些個有的沒的,分明是那年輕劍仙做買賣太精明,與你起了某種大道之爭,讓你憂心且吃疼了。一個不小心,說不定這條目城的城主之位,就該花落別家了吧?不然十郎會火急火燎丟出一道逐客令,白白給一個年輕晚輩瞧不起胸襟氣度?捏鼻子遞出賣山券,還要給人冷嘲熱諷,這就好受了?」


  賣文掙錢一事,如果不去談掙錢多少的話,只說行事風格,身邊這位李十郎,可謂天下獨一份,不然也說不出那句驚世駭俗的言語:「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當決一死戰!」


  李十郎氣笑道:「聽你這口氣,是很想條目城換個城主了?」


  白髮書生說道:「我只是想讓賢,不再當勞什子的副城主了。學那張三,走就走了。」


  冥冥之中,條目城的正副兩位城主,可能還要加上杜秀才那幾位,都認為那虯髯客已經知道了出城之時,就是最後一點靈光消散之時。


  大髯遊俠佩長劍,騎跛腳驢飲美酒,就此離去,與此間天地無聲道別。氣概豪邁,令人艷羨,而無惋惜。


  不過渡船之上,更多之人,還是想著法子苟延殘喘,得過且過。比如李十郎就從不掩飾自己在渡船上的樂在其中。


  所以李十郎此刻並沒有接話,這位老友,與自己不同,身邊老友只是借醇酒婦人以避心中禮教,而且擔任了副城主,約束要比擺攤的虯髯客更多,離城更難。


  條目城內,藏書無數。天文地理,三教九流,諸子百家。人倫軍政,方士術法,典制儀軌。鬼怪神異,奇珍寶玩,草木花卉。


  夜航船最早只有四千餘條目,演變成如今多達四百多萬條。


  李十郎突然說道:「你要是真不願意當這副城主,他身邊那個年輕女子,可能會是個契機,說不定是你唯一的機會了。」


  白髮老書生搖頭笑道:「酒桌大忌是勸酒,豈不大煞風景?」


  李十郎憤憤道:「這種不解風情的年輕人,能找到一位神仙眷侶就怪了!難怪會天各一方,這小子活該。」


  老書生笑道:「那本山水遊記上邊的陳憑案,可不是一般的花前月下啊。」


  李十郎說道:「若真是如書上這般性情中人,我再白送他一道賣山券!莫說是一座且停亭,送他芥子園都無妨。」


  老書生拆台道:「先前那道買山券,也不是十郎白送的,是人家憑自己本事掙的。交情歸交情,真相歸真相。」


  李十郎無奈,望向小亭,唏噓道:「可惜了這涼亭風月。」


  雞犬城內,一處大河之畔,一位高冠男子緩緩而行,岸上不遠處有書院,岸邊還有石碑矗立,銘刻「問津處」,而那滔滔河中,有一處水心砥柱大石,石上置猿檻中。


  龍賓輕聲問道:「城主,當初那位白衣僧人遊歷渡船,偏偏只留下此物在船上,說是靜待有緣人,難道就是那個陳平安?一位劍仙,還是讀書人,好像不沾邊。」


  高冠男子笑道:「不可說,說即不中。」


  龍賓瞥了眼遠遠跟隨他們的一位男子扈從,小心翼翼問道:「莫不是要問劍?」


  高冠男子說道:「再說。」


  別稱無用城的白眼城內,一處鄉野地界,那個離開條目城的封君騎著牛,牛角掛一把長劍,老道人高歌而行,懷裡捧著個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西瓜,說那青牛道士,能延將盡之命,白鹿真人,可生已枯之骨……結果挨了一撥鄉野頑劣稚童的泥塊亂砸,追著打,讓這不要臉的蟊賊將那西瓜留下,鬧哄哄的,路上塵土飛揚。老道人騎在牛背上,搖搖晃晃,撫須而笑,沒辦法,受人恩惠,替人辦事,吃點苦頭不算什麼。


  這白眼城內,夜幕中,有位讀書人立在鬧市橋頭,天上唯有一星如月。


  讀書人微微嘆息,不知何時何人,才能幫助白眼城破個無用局。


  條目城客棧裡邊,三人坐在桌邊,裴錢在抄書,小米粒在陪著好人山主一起嗑瓜子。


  陳平安雙指併攏,輕輕屈指敲擊桌面,突然說道:「先前那位秦什麼來著的姑娘,嗯?」


  裴錢寫完一句話后,停下筆,抬頭眨眨眼:「不知道名字,可能沒見過,反正記不清。」


  陳平安點點頭。


  小米粒卻說道:「叫碧玉,我曉得嘞!還有那啥兩本書,我都記得的,等會兒,讓我想想,莫急莫急!」


  小米粒不再嗑瓜子,雙臂抱胸,皺緊眉頭,開始認真思考那兩本書的書名。


  陳平安丟了個眼色給裴錢,裴錢立即與小米粒微笑道:「記這個做什麼?沒有的事。」


  小米粒一臉茫然。裴錢提起筆,做橫抹狀。小米粒看了眼裴錢,再看了眼好人山主,哀嘆一聲:「行吧行吧,記不得嘍。」


  裴錢繼續低頭抄書,小米粒繼續嗑瓜子,反正她本來就記不住那兩本書的名字,哈,白得一樁功德。小米粒突然有些良心難安,就將自己身前那座瓜子山,搬出一半往裴錢那邊。


  陳平安走到了窗口,抬頭望向夜幕,背對著她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小米粒剛想要說話,裴錢抬起頭,抄書不停,卻以眼神示意小米粒不要說話。


  小米粒只好繼續嗑瓜子,這個她是真知道答案,好人山主是在想某個在遠方的姑娘哩。


  以前第一次遊歷北俱蘆洲的江湖,陳好人其實也會經常這樣發著呆看著天,眼神柔和得就像……那些水邊的蘆葦啊楊柳啊,反正就是風一吹,心情就會跟著搖來晃去的,一會兒開心,一會兒不那麼開心,再一會兒就又開心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斜靠窗檯,獃獃望向天幕。


  夜航船上十二城,怎麼能與那座飛升城比呢?

  陳平安猛然抬頭,喃喃道:「莫不是做夢吧?」


  浩然天下,被一劍劈開天幕,有人仗劍從別處天下,飛升至此。


  那位飛升境劍修,又循著那一粒劍尖光彩的牽引,氣勢如虹,御劍直去北俱蘆洲和寶瓶洲之間的廣袤大海,又隨手一劍隨意斬開禁制,瞬間落在白眼城地界。


  連同夜航船十二城城主在內,都察覺到了這等驚駭異象。只是無一例外,誰都沒有去主動招惹那個氣勢洶洶的女子。


  那青牛道士最為可憐,因為就他離著那位女子劍仙最近了,枯瘦矮小的老道人目瞪口呆,看著眼前那位年輕女子,飛升境劍仙?


  老道人擠出個笑臉,故作鎮定,問道:「你哪位啊?」


  那女子伸手一抓,將那把懸在牛角上的長劍夜遊,握在手中,與那封君眯眼問道:「陳平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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