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老父親的秘密
第34章 老父親的秘密
米小白到家的時候已經晚上八點多了,鄉下人睡得早,叫了半天門她爸才聽到,踢踢踏踏地穿著拖鞋來開大門了。
一看是小白,滿臉驚詫。
有段時間沒回家了,米小白髮現她爸又老了,黑且瘦,眼珠混沌,鬍子花白,身上披了個破棉襖,不知道是不是冷的緣故,哆哆嗦嗦的。
倆人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米小白的那句「爸」在舌尖翻滾了半天,到底沒叫出口,他們之間的芥蒂不是一天兩天了。
米父先回過神來,趕快把她讓到屋裡,問:「吃飯了沒有?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不用不用,我回來是因為……」
「你先歇一會兒,很快的。」
米父不肯聽她說話,粗魯地打斷她,反身去廚房了。
米小白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屋裡,掃視了一圈,家還是那個家,卻變得灰濛濛髒兮兮的,想必她媽不在的日子他也不好過,以前可是醬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主兒。
她嘆氣,心裡對他的怨恨略淡了一些,他們很久沒通過話了,米小白對他意見很大。她媽生了這麼久的病,他一直不管不問,頂多給她媽打幾個不疼不癢的電話。
他從不打給她,有點怕她似地。
奇怪的是,米母對他頗為寬容,並不像米小白那樣義憤填膺,大概是因為她對他從來沒有什麼指望,所以談不上失望。
米小白來到廚房,米父剛把土灶的火點上,白煙滾滾,瀰漫了整個廚房。
米小白看了看,鍋里翻滾著幾個糖心荷包蛋。他們這裡的習俗,家裡來貴客了,一定要喝一碗荷包蛋糖水的,以前窮,這已經算頂奢侈的招待了。
現在雖然都不缺這個,但習俗還是保留下來了。
米小白眼眶有點濕,她爸自始至終都把她當做外客。
她開口,說:「爸,我媽她……」
「馬上就好了,先吃飯,先吃飯。」
米父不由分說地打斷他,顫抖著把一把柴火扔到灶膛,轟地騰起一團火焰。
火光之中,米小白和他閃爍怯懦又帶著恐懼的眼神碰了一下,突然明白他在躲避什麼。自己回來得這樣急這樣突兀,他自然是怕的,怕米母有什麼不測,所以不敢聽她的消息,能拖一刻是一刻。
米小白說:「我媽現在狀態還行,以後不用做化療了,我回來是辦醫療報銷手續的。」
這樣啊,米父的臉色立刻緩和起來,低頭佯裝抓柴火,眼角卻有晶瑩一閃而過,看得米小白一陣心酸。
他雖然自私怯懦,終歸還是一家人。
第二天天不亮米小白就起床了,準備去縣城的民政大廳辦醫保手續,米父有點意外,說:「吃點飯再走吧?」
米小白看看時間,說:「不用了,我路上吃一口就行。」
米父沒有再讓,他實在也做不出什麼像樣的早餐。
米小白說:「我辦完手續就直接走了,我媽一個人待著我不放心。」
「嗯嗯,知道了。」
米父並沒有什麼挽留之意,但臉色明顯沉重起來。
米小白不死心:「您真的不和我一起去看看她?」
「咳,我一個沒用的農村老頭兒,到了城裡東西南北都分不清,去了也是添亂,我就在家待著,如果她願意回來……」
他突然不往下說了。
米小白問他這句話時並沒有抱什麼希望,只不過不死心罷了。
她打開包,拿出一條中華煙,還有一沓錢,放在桌上,說:「那你自己保重身體!」
米父立刻抓起錢往她手裡塞,說:「我不要這個,你留著給你媽買點她愛吃的吧。我沒本事,她這輩子跟著我凈受苦了,也只能享享女兒的福了。」
米小白有點意外,不肯收,說:「說什麼呢?我不也是你女兒嗎?」
雖然是不親近的那種。
也許是經歷的事多了,也許是因為到底長大成熟了些,她再打量這個略顯窩囊的老父親時變得寬容起來,他誠然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但自己也不是什麼小棉襖。
如果是貼心的女兒,一看到他就會不由分說地剝下他領口泛著油膩的衣服,一邊數落他不講衛生,一邊把他的床單被罩都換下來大洗特洗,然後給他做頓熱騰騰的飯菜,而不是遞給他一沓冷冰冰的人民幣。
沒辦法,他們父女大概還是緣淺。
米父執意要送她到鎮上坐車,院子門口已經停了一輛三輪車,車斗里放了一把家裡最好的椅子,上面擱了箇舊得有些毛邊的棉墊,米小白有點想哭,這是這個無能的老頭兒所能給她的最大的溫柔了。
三里多路,米小白坐在後面,一直盯著她爸的後頸出神,上面的皮肉已經鬆了,一層層地垂著。他吃力地踏著腳踏,脖子上的青筋鼓了起來,有些力不從心。 米小白幾度要跳下來,都被他嚴厲地制止了,他很少這樣嚴厲,他以往只是不愛搭理她。
米小白只好不安地坐在父親給她設置的豪華座椅上,享受著這稀薄而難得的父愛。
去縣城的客車剛好走了一輛,他們在大石墩那兒等下一輛車,一時無話。
早上的空氣清冷而嗆人,夾雜著煤炭的味道,米父蹲在地上,連抽了好幾根煙,米小白看看他,想說什麼,又咽下去了,他的滿腔愁苦需要一個發泄的渠道。
終於,米父丟下一個煙屁股,用腳碾了碾,突然問:「你媽大概有多少時間?」 「大半年,最多一年。」
米小白一邊回答,一邊心如刀割。
他點點頭,看向了她,渾濁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些不一樣的內容,他有些艱難地說:「或者,你這次去了之後,問問你媽媽有沒有話想給你說,…有沒有想見的人,就說我讓你問的,…都這樣了,想見誰就見見吧!」
這話大有深意,彷彿藏著一個驚人的陳年往事和秘密,米小白的心一咯噔。 米父卻神色輕鬆起來,這句話,這個決定,想必已經在他心裡盤旋思忖很久了。
米小白剛要往下追問,車來了,米父顯然不願意再說什麼,不由分說地把她推了上去。
米小白強按住心裡的驚濤駭浪,隔著車玻璃向他揮手,他也笨拙地朝她揮著,然後在她的視線里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縣城的民政大廳是新裝修的,窗明几淨,還有好幾台自助機,很有新時代新氣象的意思。
辦事員的嘴臉卻依舊非常難看,她嘩嘩嘩把米小白遞過去的資料翻了一遍,然後啪地一聲扔了回去,說:「資料不全,回去再準備!」
米小白吃了一驚,她回來一趟不容易,所以動身前各方諮詢,把所有的資料都備了兩份,以備不時之需,怎麼會不全?
她問:「請問還缺什麼?」
辦事員是個四五十歲的大姐,大概正在更年期,非常不耐煩,話都懶得和她說一句,只是用手在玻璃窗上貼的告示上虛指了一下,然後大聲說:「下一個!」
米小白趕緊說:「我就是按告示要求準備的,是哪一項不合格?」
開玩笑,她排了大半個小時才輪到,就這麼給打發了?
大姐懶懶地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沒好氣地說:「診斷書,診斷書,第一項白紙黑字寫著呢,你眼神不好還是不識字啊?」
米小白麻利地掀開出院小結的第一頁,遞到她跟前,說:「喏,這不是嗎?」
「這種不算,要單獨的!」
辦事員看都不看,鐵嘴銅牙地下了結論。
「怎麼不算?我特意在醫院問了,他們出示的都是這種診斷書,全國各地通用,我還打了咱民政局的電話,都說可以啊!」
米小白有點急了,她抽空回來一趟多不容易,大河大浪都過了,別在這個小陰溝裡翻船了。
「誰說可以你就找誰報去,我給你報不了!」
辦事員神情倨傲,冷冷地說。
米小白來氣了,把資料往櫃檯上一摔:「你給我報?你算老幾啊?醫療保險是國家,人民政府給我的福利,和你有一毛錢關係嗎?你有什麼資格不給我報?」
她聲音很大,周圍頓時一片嘩然。
新農合的報銷窗口都是農民來辦手續的,他們對這些流程不太懂,點頭哈腰地把這些辦事人員慣成了大爺,卻被他們指使得團團轉,這次缺這個證明了,下次某個章不對了,沒個三五趟別想把事辦下來。
大家雖然積怨在心,卻敢怒不敢言,突然來了個硬骨頭出頭鳥,不由地都跟著精神一震。
辦事員鮮少遇到這樣式的,氣得柳眉倒豎,臉上的粉末簌簌直往下掉,喊道:「行行行,你牛,你這麼牛找你的國家你的政府報去,別杵在我這裡礙事!」
「什麼叫我的國家,敢情你是外國的?內奸還是特務啊?都不是啊?那你知道你是什麼嗎?你是人民的公僕,國家派你來是為我們人民服務的,不是讓你騎在我們脖子上作威作福的!」
米小白一下子抓住了她的痛腳,她一貫如此,越生氣腦子越清楚。
辦事員氣得蹦了起來,頭伸出窗口大聲叫:「保安,保安,有人搗亂!」
兩個人高馬大的保安聞聲過來了,要求米小白立刻離開。
米小白問:「為什麼?」
「為什麼?你擾亂我們的辦公秩序了!」
辦事員氣得臉通紅,咆哮道。
「我怎麼擾亂你辦公了?我按國家的法律規定和辦事章程來報銷醫藥費,卻被你無故刁難,不得已講了兩句道理而已,怎麼就擾亂你辦公了?我是罵你了?打你了?還是打砸搶燒了?」
米小白的語氣依舊不急不緩,卻一句接一句,噎得辦事員直翻白眼。
「大清早的,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正鬧著,一道頗有威嚴的聲音傳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