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失樂園(16)
第21章 失樂園(16)
原來,人對他者的痛苦是毫無想象力的,一個惡俗的語境——有錢有勢的男人,年輕貌美的小三,淚漣漣的老婆——把一切看成一個庸鈍語境,一出八點檔,因為人不願意承認世界上確實存在非人的痛苦,人在隱約明白的當下就會加以否認,否則人小小的和平就顯得壞心了。在這個人人爭著稱自己為輸家的年代,沒有人要承認世界上有一群女孩才是真正的輸家。那種小調的痛苦其實與幸福是一體兩面:人人坐享小小的幸福,嘴裡嚷著小小的痛苦——當赤裸裸的痛苦端到他面前,他的安樂遂顯得醜陋,痛苦顯得輕浮。
長長的留言串像一種千刀刑加在曉奇身上,雖然罪是老師的,而她的身體還留在他那裡。
蔡良告訴李國華網路上有這樣一篇貼文。李國華看過以後,心裡有了一份短短的名單。蔡良請人去查,一查,那賬號背後果然是郭曉奇。李國華很生氣。二十年來,二十年來沒有一個女生敢這樣對他。補習班的董事也在問。「要給她一點顏色瞧瞧。」李國華想到這句話的時候,笑了,笑自己的心裡話像惡俗的香港警匪片對白。
過幾天,蔡良說郭曉奇還在賬號背後回復底下的留言,她說她是被誘姦的,她還說她這才知道為什麼李國華要硬塞給她十萬塊錢。李國華坐在蔡良對面,沙發軟得人要流沙進去,他看著蔡良的腳蠻不在乎地抖,李國華買給她的名牌鞋子半勾半踢著。她的右腳蹺在左腳上,右腿小腿肚撒嬌一樣擠出來,上面有剛刮新生的腿毛。一根一根探出頭,像胡楂一樣。他想,他現在高雄沒有人,每次要來台北見房思琪,鬍子都長得特別快。荷爾蒙,或是別的什麼。想到思琪小小的乳被他的胡楂磨得,先是刮出表皮的白粉,白粉下又馬上浮腫出紅色。那就像在半透明的瓷坯上用硃砂畫上風水。這些蠢女孩,被奸了還敢說出來的賤人。連蔡良都有心思坐在浴室抹泡沫刮腿毛。沒有人理解他。全世界的理解加總起來,都沒有他的胡楂對他理解得多。胡楂想要掙出頭,不只是楂,而是貨真價實的毛髮。想當年他只是一個窮畢業生,三餐都計較著吃,他不會就這樣讓一個白痴女孩毀了他的事業。
李國華回台北之後馬上開始聯絡。
老師的計程車到之前,思琪跟怡婷在聊上大學第一件事想要做什麼。怡婷說她要學法文。思琪馬上亮了眼睛:「對,跟法國學生語言交換,他教我們法文而我們教他中文。」怡婷說:「我們可以天花亂墜地講,字正腔圓地教他說『我矮你』,說『穴穴』,說『對不擠』。」兩個人笑開了。思琪說:「是啊,每學一個語言總是先學怎麼說我愛你,天知道一個人面對另一個人要花多大的力氣才走得到我愛你。」怡婷笑了:「所以如果我們去海外丟了護照,也只會一個勁地在街上喃喃說我愛你、我愛你。」思琪說:「如此博愛。」兩個人笑翻了。怡婷繼續說:「人家在路上討的是錢,我們討的是愛。」思琪站起來,踮起腳尖轉了一圈,把雙手向外游出去,對怡婷送著飛吻:「我愛你。」怡婷笑到跌下椅子。思琪坐下來,啊,這個世界,人不是感情貧乏,就是泛濫。怡婷半跪在地上,抬起頭對思琪說:「我也愛你。」樓下喇叭在叫。
思琪慢慢站起身來,眼神搖曳,她把怡婷拉起來,說:「明天我一定回家,這個話題好好玩。」怡婷點點頭,車子開走的時候她也並不透過窗帘的罅隙往下看,她在她們的房子里靜靜地笑了。我愛你。
李國華把思琪折了腰,從小公寓的客廳抱到卧室。她在他的懷裡說:「今天不行,生理期,對不起。」老師泛出奇妙的微笑,不只是失望,更接近憤怒,一條條皺紋顫抖著。一被放到床上,她像乾燥花遇水一樣舒張開來,又緊緊按著裙子:「今天真的不行,生理期。」又挑釁地問,「老師不是說怕血嗎?」李國華露出她從未見過的表情,像好萊塢特效電影里反派角色要變身成怪物,全身肌肉鼓起來,青筋云云浮出來,眼睛里的大頭血絲如精子游向眼睛的卵子。整個人像一布袋欲破的核桃。只一瞬間,又放鬆了,變回那個溫柔敦厚詩教也的老師,撕破她的內褲也是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的老師。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幻覺。「好吧。」她不知道他在「好吧」什麼。他俯下去,親了親她,幫她拍松又蓋好了棉被,她的身體被夾藏在床單和被單之間。他的手扶著卧室門框,另一隻手去關燈。晚安。燈熄了之前思琪看到了那個只有他自己磕破了古董時才會出現的半憤怒半無所謂,孩子氣的表情。他說晚安,卻像是在說再見。
燈和門關起來之後,思琪一直盯著房門下,被門縫夾得憋餒、從客廳漏進來的一橫划燈光看。光之門檻之橫書被打斷了,一個金色的一字,中間有一小截黑暗,變成兩個金色的一字。顯然是老師還站在門外。我躺在這裡,手貼著衣服側縫線,身上像有手摸來摸去,身體里有東西撞來撞去。我是個任人云霄飛車的樂園。人樂雲霄,而飛車不懂雲霄之樂,更不懂人之樂。我在這張床上沒辦法睡。恨不得自己的皮膚、黏膜沒有記憶。腦子的記憶可以埋葬,身體的記憶卻不能。門縫還是兩個金色一字。一一什麼?隔壁座位交換考卷,在怡婷的考卷上一一打了鉤,換回自己的考卷,也一一被打了鉤,同分的考卷,竟然能夠通向不同的人生!
老師因為捫著我,所以錯把溫柔鄉的出處講成了趙飛燕,我彷彿忍耐他的手這麼久,就是在等這一個出錯的時刻。他踩空慾望與工作之間的階梯,被客廳到卧房的門檻絆倒。當我發現自己被揉擰時心裡還可以清楚地反駁是飛燕的妹妹趙合德,我覺得我有一種最低限度的尊嚴被支撐住了。上課時間的老師沒有性別,而一面頂撞我一面用錯了典故的老師既穿著衣服又沒有穿衣服,穿著去上課的黑色襯衫,卻沒有穿褲子。不能確定是忘記脫掉上衣,還是忘記穿上褲子。那是只屬於我,周身清澈地掉落在時間裂縫中的老師。有一次問他:「最當初為什麼要那樣呢?」老師回答:「當初我不過是表達愛的方式太粗魯。」一聽答案,那個滿足啊。沒有人比他更會用詞,也沒有詞可以比這個詞更錯了。文學的生命力就是在一個最慘無人道的語境里挖掘出幽默,也並不向人張揚,只是自己幽幽地、默默地快樂。文學就是對著五十歲的妻或十五歲的情人可以背同一首情詩。我從小到大第一首會背的詩是曹操的《短歌行》,剛好老師常常唱給我聽,我總在心裡一面翻譯。「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第一次發現眼睛竟像鳥兒一樣,隔著老師的肩窩,數枝狀水晶燈有幾支燭,數了一圈又一圈,水晶燈是圓的,就像在地球上走,跟走一張無限大爬不完的作文稿紙沒有兩樣,就像大人聚會的圓桌,老師既在我的左邊,也在我的右邊,眼睛在水晶燈上繞呀繞地,數呀數地,不知道是從哪裡開始的,又要如何停下來。
突然想到小葵。如果沒有跟老師在一起,我說不定會跟小葵在一起,有禮貌,紳士,門當戶對,但是執拗起來誰都扳不動。總之是那樣的男生。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偶然在他家看見了給他的糖果,盒子隔了一年還留著,也並不是特別好看的盒子。他注意到我的目光,馬上語無倫次。那時候才明白小葵為什麼向來對怡婷特別壞。收到他從美國寄回來的明信片也只能木然,從來沒回過。不知道他是多絕望或多樂觀才這樣再三向一個深不見底的幽谷投石子。或許他在美國也同時追求著其他的女生——這樣一想,多麼輕鬆,也心碎無比。小葵,小葵沒有不好,事實上,小葵太好了。明信片里英文的成分隨著時間愈來愈高,像一種加了愈來愈多香料,顯得愈來愈異國的食譜。我很可以喜歡上他,只是來不及了。也並不真的喜歡那一類型的男生,只是緬懷我素未謀面的故鄉。原來這就是對老師不忠的感覺,好痛苦。要忍住不去想,腦子裡的畫面更清楚了。一個高大的男人,沒看過,但是臉上有小時候的小葵的痕迹,看樂譜的眼睛跟樂譜一樣黑白分明,黑得像一整個交響樂團待做黑西裝黑禮服的黑緞料之海,我從床上跌落進去。
我永遠記得中學的那一天,和怡婷走回家,告訴怡婷她去給李老師交作文的時候我要去陪陪伊紋姐姐。說的陪字,出口了馬上後悔,不尊重伊紋姐姐對傷痛的隱私權利。在大樓大廳遇到老師,怡婷拉了我偎到老師旁邊,說起學校在課堂上唱京劇的語文老師。金色的電梯像個精美的禮物盒把三個人關起來,不能確定有禮的是誰,被物化的又是誰,我只想著要向伊紋姐姐道歉。隱約之中聽見怡婷說學校老師的唱腔「千鈞一髮」,訝異地意識到怡婷在老師面前說話這樣賣力,近於深情。我們的脖子磕在金色的電梯扶手上。七樓到了。為什麼怡婷沒有跟我一起走出來?怡婷笑了,出聲說:「送你到門口,我們下去啰。」一愣之後,我走出電梯,磨石地板好崎嶇,而家門口我的鞋子好瘦小。轉過頭來,看著怡婷和老師被金色電梯門緩緩夾起來,謝幕一樣。我看著老師,怡婷也看著老師,而老師看著我。這一幕好長好長。老師的臉不像即將被關起來,而像是金色電梯門之引號里關於生命的內容被一種更高的存在芟刈冗字,漸漸精練,漸漸命中,最後內文只剩下老師的臉,門關上之前老師直面著我用唇語說了:「我愛你。」拉扯口型的時候,法令紋前所未有地深刻。皺紋夾起來又鬆懈,鬆懈又夾起來,像斷層擠出火山,火山大鳴大放。一瞬間我明白了這個人的愛像岩漿一樣客觀、直白,有血的顏色和嘔吐物的質地,拔山倒樹而來。他上下唇嘬弄的時候捅破我心裡的處女膜。我突然想到:「老師是真愛我的。」而我將因為愛他而永永遠遠地看起來待在七樓而實際上處在六樓。六樓老師家客廳里的我是對卧房裡的我的仿冒,而七樓我們的家裡的我又是對六樓客廳的我的仿冒。從那之後,每一次他要我含,我總有一種唐突又屬於母性的感激,每一次,我都在心裡想:老師現在是把最脆弱的地方交付給我。
明天,老師會帶我到哪一個小旅館?思琪汗涔涔翻了身,不確定剛剛一大串是夢,或者是她躺著在思考。她看向門縫,一個金色的一字被打斷成兩個一字,老師又站在門外。
寤寐之際,彷彿不是滿室漆黑對襯那光,而是那光強調了老師拖鞋的影子,影子被照進來,拖得長長的,直到沒入黑暗之中。而黑暗無所不在,彷彿老師的鞋可以乘著黑暗鑽過門縫再無限地偷進被窩來,踢她一腳。她感到前所未有地害怕。 她聽見門被悄悄打開的嘶嘶聲,卧室的主燈崁燈投射燈同時大亮,門隨即被用力地推到牆上,轟的一聲。先閃電后打雷似的。老師快手快腳爬到她身上,伸進她的裙子,一摸,馬上樂呵呵地說:「我就知道你騙我,你不是才剛剛過生理期嗎?」思琪疲憊地說:「對不起,老師,我今天真的累了。」「累了就可以當說謊的孩子?」「對不起。」
老師開始喀喀折著手指。也沒有去沖澡,聞起來像動物園一樣。他開始脫她的衣服,她很詫異,從不是她先脫。老師胡楂好多,跟皺紋相互文,就像一種荊棘迷宮。她開始照往常那樣在腦子裡造句子。突然,句子的生產線在尖叫,原本互相咬合的輪軸開始用利齒撕裂彼此,輸送帶斷了,流出黑血。老師手上的東西是童軍繩嗎?「把腿打開。」「不要。」「不要逼我打你。」「老師又沒有脫衣服,我為什麼要打開?」李國華深深吸了一口氣,佩服自己的耐性。溫良恭儉讓。好險以前陸戰隊有學過,這裡打單結,那裡打平結。她的手腳像溺水。「不要,不要!」該露的要露出來。這裡再打一個八字結,那裡再打一個雙套結。她的手腕腳踝被繩子磨腫。「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沒錯,像螃蟹一樣。不能固定脖子,死了就真的不好玩了。
「不要,不。」房思琪的呼叫聲蜂擁出臟腑,在喉頭塞車了。沒錯,就是這個感覺。就是這個感覺,盯著架上的書,開始看不懂上面的中文字。漸漸聽不到老師說的話,只看見口型在拉扯,像怡婷和我從小做的那樣,像岩石從泉水間噴出來。太好了,靈魂要離開身體了,我會忘記現在的屈辱,等我再回來的時候,我又會是完好如初的。
完成了。房媽媽前幾天送我的螃蟹也是綁成這樣。李國華謙虛地笑了。溫良恭儉讓。溫暖的是體液,良莠的是體力,恭喜的是初血,儉省的是保險套,讓步的是人生。
這次,房思琪搞錯了,她的靈魂離開以後,再也沒有回來了。
過幾天,郭曉奇家的鐵卷門被潑了紅漆。而信箱里靜靜躺著一封信,信裡頭只有一張照片,照的是螃蟹思琪。
註釋:
[1]《波德萊爾大遇險》:著名作家丹尼爾·漢德勒創作的系列暢銷童書。
[2]二一通知單:台灣的大學退學規定之一種。指單一學期中不及格科目超過總修習科目之二分之一,即達門檻,將被勒令退學。也分成「單二一」(單學期不及格科目達二分之一)、「雙二一」(兩學期不及格科目均達二分之一)、「二一三一」(前一學期不及格科目先達二分之一、再一學期有三分之一不及格者退學)等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