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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失樂園(15)

  第20章 失樂園(15)

  思琪正在李國華的公寓里,蓋上手機背蓋,她聽見隔壁的夫妻在做愛。妻子哼哼得像流行歌,歌手花腔的高潮。她聽著聽著,臉上的眼淚被隔壁的聲音塞住了,她不覺得穢褻,只覺得滿足。或者當然是在等老師的緣故。靜靜喝起了柳橙汁,寫起日記。鋁箔包里摻了絲絲柳橙果肉的濃縮還原果汁,就像長得好看這件事一樣,是贗品的鄉愁,半吊子的田園詩,裝模作樣,徒勞。隔壁的男聲女聲突然一瞬間全都沒了,女人的啊聲斷在半空中。原來只是在放色情電影。思琪覺得慘然,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在指出她人生的荒唐。她的人生跟別人不一樣,她的時間不是直進的,她的時間是折返跑的時間。小公寓到小旅館,小旅館到小公寓,像在一張紙上用原子筆用力地來回描畫一個小線段,畫到最後,紙就破了。後來怡婷在日記里讀到這一段,思琪寫了:「其實我第一次想到死的時候就已經死了。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被剝奪。」


  思琪回到她和怡婷的家,天色像死魚翻出魚肚白,怡婷竟還趴在客廳大桌上寫作業。她打招呼而怡婷抬起頭的時候,可以看見怡婷眼睛里有冰川崩落。怡婷把筆停住,說起唇語,筆頂吊著的小玩偶開始哆嗦:「You smell like love.」幹嗎躲在英文里?思琪有點生氣了。「你回來了啊。」怡婷說完便低下頭。「你不看著我,我們要怎麼講話?」思琪開始指畫自己的嘴唇。怡婷突然激動起來:「就像大部分的人不理解為什麼『我們』要這樣說話,而全部的人都聽不懂『我們』在說什麼,我與你有一條隱形的線索,我也矜持,也驕傲的——『你們』呢?『你們』有自己的語言嗎?蒙住他的眼二選一的時候,他會選擇你,而不會選成我嗎?他可以看穿你的臉,知道你今天是頭痛而不是胃痛,他做得到嗎?」思琪瞪直了睫毛:「你到底是嫉妒我,還是嫉妒他?」「我不知道,現在我什麼都不知道了,小時候我們都說不學語言,可是『我們』之間不是語言還會是什麼?『你們』之間不是語言難道是什麼?我一個人在屋子裡好孤單,每次你回家,就像在炫耀一口流利的外語,像個陌生人。」「我不相信你這個理論,我在『那邊』只有聽話的份。聽話本來就是學習語言,你說對了,我在『那邊』的願望就是許願,夢想就是做夢。」「我不想跟你辯論。」「我也不想跟你辯論。」怡婷繼續唇語:「老師跟師母在一起那麼久,他一定見過或想見過師母痛苦的表情,雖然殘忍,但是我必須說,他是比較負責任的一方,他摸過底才做的,但是我們是從未受過傷地長大,我好疑惑,你現在看起來前所未有地快樂,又前所未有地痛苦,難道躲在『我們』的語言背後,也不能解脫嗎?」思琪露出踏進被洗劫的家的表情:「你要我訴苦嗎?」「如果有苦的話,對,但是,如果你覺得只有你跟老師在一起才有可能演化出語言,那只是你沒看過我跟老師單獨在一起的樣子,或是你沒看過他和師母在一起的樣子,我猜整棟大樓都掉到海里他也只會去救晞晞。」思琪搖頭。「沒有苦,但是也沒有語言,一切只是學生聽老師的話。」怡婷開始誇飾著嘴型,像是她的言辭難以咬碎:「這樣很弔詭!你說你既不嫌惡也沒有真愛嗎?你騙人,你騙人你騙人你騙人。這不是你來決定的。你明明就愛他愛得要命。」「我沒有。」「你有。」「我沒有。」「你有。」「我說沒有就是沒有。」「你有。」「你什麼都不知道。你騙不了我,你們太明顯了,你一進門我就聞到了。」「什麼?」「真愛的味道。」「你說什麼?」「你全身都是,色情的味道,夜晚的味道,內褲的味道,你全身都是內褲。」「你閉嘴!」「指尖的味道,口水的味道,下體的味道。」「我說閉嘴!」「成年男子的味道,精——精——精液的味道。」怡婷的臉像個遼闊的戰場,小雀斑是無數悶燒的火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羨慕什麼,你好殘忍,我們才十三歲啊——」思琪放聲大哭,眼淚漸漸拉長了五官,融蝕了嘴型。怡婷真的看不懂。


  伊紋搬出大樓之後,也並不回家,她有點受不了爸爸媽媽關切的眼神。在家裡,爸媽道早安晚安的聲音就像一塊塊瓷磚。搬進名下的一間透天厝,三層樓,爸爸媽媽定期維護得很好,太好了,她想打掃整理讓自己累得睡著都不行。五年,或是六年?跟一維在一起的日子像夢一樣。也不能完全說是噩夢。她確實愛一維,那就像學生時期決定了論文題目就要一心一意做下去一樣。一維的世界是理所當然的,就像一個孩子求索母親的胸乳,直吃奶吃到男女有別的年紀,面對這樣口齒伶俐的孩子,你根本不忍心給他哪怕是最逼真的奶嘴。


  離開大樓的那天,回頭看一眼,高大磅礡的大廈開著大門,裡面亮晶晶的水晶燈像牙齒,像是張著大嘴要把她吃進去。


  伊紋晚上從來睡不著,直貼到天花板的繡花壁紙連著四壁像一個精美的盒子,把她關在裡面。她總是下到客廳看電影台,大白鯊吃了人她哭,大白鯊給宰了她也哭,哭累了就在沙發上睡著了。沙發有牛皮的軟香,趴在那兒被自己的呼吸撐起來又癟下去,感到呼吸是沙發的。躺在一頭牛身上睡著一定就是這樣的感覺。睡著了又驚醒,醒了繼續看電視。上一部電影里演配角的女明星隔著十年在下一部電影里當上主角,十年前後長得一模一樣。伊紋的歲月就像好萊塢女明星的臉,無知無覺。


  伊紋有一天終於打電話給毛毛先生。「喂?」「啊,毛先生,我吵到你了嗎?」「當然沒有。」「你在做什麼?」「我嗎,我在畫圖,我的手不是拿著筆就是在前往筆筒的路上。」你沒有笑。你沉默得像拿錯筆擦不掉的一條線。毛毛只好繼續說:「我好像忘記吃晚餐了,每次急著把手上的東西做完,我的晚餐就是便利商店,想想蠻浪費的,人也不過活幾十年,每天只有三餐,好像應該聽你的話,每餐都吃自己最想吃的東西哦。你吃飯了嗎?」伊紋答非所問,一如往常:「你可以過來陪我嗎?」


  伊紋應門,門一開,毛毛有一種終於讀了從小熟習的翻譯小說的原文的感覺。第一次看見你戴眼鏡。你比任何經典都耐看。伊紋坐在長長沙發的這端,毛毛坐在那端,電影里導演要逗觀眾笑的橋段伊紋終於會笑了。


  隱形眼鏡盒子和眼藥水擱在茶几上,你的拖鞋呈聖筊,一正一翻潑在地上,外套聳起肩膀掛在椅背上,原文書突出脊樑,呈人字壓在桌上,整塊沉重的黑紋大理石桌都是你的書籤。連看了三部電影,伊紋睡著了。頭偏倚在沙發背上,大腿間的冰淇淋桶在融化。毛毛輕輕地拿走冰淇淋,輕輕地打開冰箱,輕輕地放進去。冰箱空蕩蕩的。關起冰箱門之際毛毛突然想到伊紋的淺藍色家居服大腿間那一塊濕成靛色。一張張發票像蟲微微蜷著身子,隨意放在桌上的大皿里,不是快餐就是便利商店。扶手椅里窩著一席匆匆疊好的涼被,椅子前有咖啡渣乾涸在杯底的咖啡杯,杯沿有唇形的咖啡漬,也有水杯,磨豆機的小抽屜拉出來,還有磨了未泡的一匙咖啡末。我可以想象你整天待在沙發前的樣子。毛毛脫了拖鞋,襪子踏在地上,怕拖鞋的舌頭打在地上吵醒伊紋。關上電視的時候,因為太安靜,所以伊紋醒了。毛毛看見她的眼睛流出了眼淚。「晚上也可以陪我嗎?」毛毛不知道該說好還是不好。我不想利用你的脆弱。伊紋補了一句:「房間很多。」那好。


  毛毛下了班先回自己家,拿了些東西再回伊紋家,每天搬愈多東西過來,漸漸地,連設計圖也在伊紋這裡畫了。伊紋坐在他對面,一個人畫圖一個人看書,兩個人中間卻不是山崖的沉默,而是崖壁有寶石礦的沉默。伊紋會小心翼翼地招手,就像毛毛在遠方,毛毛抬起頭之後伊紋把書推過去,手指指著一個段落,毛毛會停下畫畫的手,讀完以後說:「真好。」伊紋對毛毛說:「其實我們兩個很像,你是一個比較溫柔的我。」忍住沒有說:你對我就像我對一維一樣。這是愛情永不俗濫的層遞修辭。


  毛毛幫自己倒水的時候也幫伊紋添水,伊紋會睜大小羊的眼睛,認真地說:「謝謝你。」你說謝謝兩個字的時候皺出一雙可愛的小酒窩,你知道酒窩的本意真的跟酒有關嗎?古時釀酒,為了能與更多的空氣接觸,把酒麴和混合好的五穀沿著缸壁砌上去,中間露出缸底。我彷彿也可以從你的酒窩望見你的底。但毛毛只是說,不用謝。忍住沒有說:這樣,其實我比你還開心,是我要謝謝你。


  伊紋上樓進房間前,學大兵向上級敬禮的姿勢,調皮地說:「室友晚安。」漸漸沒有聽見你在夢裡哭泣了。早上看見你穿著粉紅運動家居服走下來,腳上套著毛茸茸的粉紅色拖鞋,我在心裡會自動放大你被厚近視眼鏡縮小的眼睛。吃完鹹派我端甜派出來,你假裝嗚咽說:「慘了,毛毛先生要把我寵成廢人了。」我願意墮入麵糰地獄里,生生世世擀麵皮。用一輩子擀一張你可以安穩走在上面餓了就挖起來吃的麵皮。


  晚上一起看電影。伊紋要拿高處的光碟,拉緊了身子,一面拉長聲音說嘿咻。蹲在那兒操作光碟播放器,按個按鈕,嘴裡會發出嗶的一聲。我有時候都不忍心去幫你,你太可愛了。看法國電影要配馬卡龍,看英國電影要配司康,看俄羅斯電影要配俄羅斯軟糖,吃著棉花口感的糖,咬到一粒干硬的核桃碎,就像是做夢被打斷了,像是我時不時冒出的問句得自己吞下去——我們到底是什麼關係呢?看二戰納粹的電影什麼都不可以吃。


  喜歡跟你去熟識的咖啡廳挑咖啡豆,老闆把咖啡豆鏟起來的時候,你把頭髮塞到耳後湊過去聞,用無限驚喜的臉跟我說,這個是蜂蜜,剛剛那個是堅果!這個是楚浮,剛剛那個是奇士勞斯基!我好想跟你說,有的,還有布紐爾,有高達。這個世界有的是喝起來公平又貿易得美麗的咖啡。我想替這個世界向你道歉,彌補你被搶走的六年。喜歡你逛夜市比觀光客還新奇,汗水沾在你的臉上我都不覺得那是汗水,而是露珠。喜歡你蹲在地上研究扭蛋,長裙的裙籠掃在地上像一隻酣睡的尾巴。喜歡你把六個十元硬幣握到熱汗涔涔還是沒辦法決定要扭哪一個,決定之後兩個人打賭會扭出哪一個,輸的人要請對方喝珍珠奶茶。喜歡你欠我上百杯的珍珠奶茶也從不說要還。只有老闆跟我說你女朋友真漂亮的時候我的心才記得要痛一下。喜歡在家裡你的側臉被近視眼鏡切得有一段凹下去,像小時候念書念到吸管為什麼會在水裡折斷,一讀就寧願永遠不知道,寧願相信所有輕易被折斷的事物,斷層也可以輕易彌補。我看過你早起的眼屎,聽過你沖馬桶的聲音,聞過你的汗巾,吃過你吃過的飯菜,知道你睡覺的時候旁邊有一隻小洋娃娃,但是我知道我什麼也不是,我只是太愛你了。 毛毛先生拍了拍松沙發,以為是一道皺褶的陰影,原來是伊紋的長頭髮。輕輕地拈起來,可以在指頭上繞十二圈。喜歡你用日文說「我回來了」。更喜歡你說「你回來了」。最喜歡的還是先在桌上擺好對稱的刀叉杯盤碗筷,只要在這裡成雙就足夠了。


  郭曉奇出院回家之後,馬上在網頁論壇發了文,指名道姓李國華。她說,李國華和蔡良在她高三的時候聯合誘騙了她,而她因為膽怯,所以與李國華保持「這樣的關係」兩三年,直到李國華又換了新的女生。


  跟李國華在一起的時候,曉奇曾經想過,她的痛苦就算是平均分給地球上的每一個人,每個人也會痛到喘不過氣。她沒有辦法想象他之前有別的女生,之後還有。她從小就很喜歡看美國的FBI重案緝兇實錄,在FBI,殺了七個人就是屠殺。那七個小女生自殺呢?按下發文的確認按鈕,她心裡只有一個想法:這樣的事情應該停下來了。論壇每天有五十萬人上線,很快有了回復。與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所以你拿了他多少錢?」


  「鮑鮑換包包!」


  「當補習班老師真爽!」


  「第三者去死!」


  「可憐的是師母!」


  「對手補習班工讀生髮的文吧?!」「還不是被插得爽歪歪!」


  每檢閱一個回應,曉奇就像被殺了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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