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失樂園(5)
第10章 失樂園(5)
她們進去的不是咖啡廳,而是珠寶店。眯起眼睛四顧,滿屋子亮晶晶的寶石就像是四壁的櫥窗里都住著小精靈在眨眼睛。假手假脖子也有一種童話之意。一個老太太坐在櫥窗後面,穿著洋紅色的針織洋裝,這種讓人說不清也記不得的顏色和質料,像是在說:我什麼都可以,我什麼都不是。洋紅色太太看見伊紋姐姐,馬上摘下眼鏡,放下手邊的寶石和放大鏡,對伊紋說:「錢太太來了啊,我上去叫毛毛下來。」遂上樓了,動作之快,思琪連樓梯在哪裡都看不出來。思琪發現老太太也沒有先把桌上的寶石收起來。伊紋姐姐低聲跟思琪說:「這是我們的秘密基地,這裡有一台跟你一樣大的冰滴咖啡機器哦。」
一個藍色的身影出現,一個戴著全框眼鏡的圓臉男人,不知道為什麼讓人一眼就感覺他的白皮膚是牙膏而非星沙的白,藍針織衫是計算機熒幕而不是海洋的藍。他上唇之上和下唇之下各蓄著小小一撮鬍子,那圓規方矩的鬍子有一種半遮嘴唇的意味。思琪看見伊紋姐姐把臉轉過去看向他的時候,那鬍子出現了一片在等待人躺上去的草皮的表情。毛毛先生整個人浴在寶石小精靈的眼光之雨中,他全身上下都在說:我什麼都會,我什麼都可以,我什麼都不是。那是早已停止長大的房思琪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對一個人。
中學結束的暑假前,思琪她們一齊去考了地方一女中和台北的一女中,專考語文資優班。兩人兩頭都上榜了。房媽媽劉媽媽都說有對方女兒就不會擔心自己女兒離家在外。李國華只是聚餐的時候輕描淡寫兩句:「我忙歸忙,在台北的時候幫忙照看一下還是可以的。」李老師的風度氣派給房媽媽劉媽媽餵了定心丸。思琪在聚餐的圓桌上也並不變臉,只是默默把壽司下不能食用的雲紋紙吃下去。
整個升高中前的暑假,李老師都好心帶思琪去看展覽。有一次,約在離她們的大樓甚遠的咖啡廳。看展的前一天,李國華還在台北,思琪就先去咖啡廳呆坐著。坐了很久,她才想到這倒像是她在猴急。像一個男人等情人不到,乾脆自己點一瓶酒喝起來,女人到之前,酒早已喝完,只好再叫一瓶,女人到了之後,也無從解釋臉紅心跳從哪裡來。就要急。
思琪的小圓桌突然印上一個小小的小小的黑影子,影子緩緩朝她的咖啡杯移動。原來是右手邊的落地窗外沾著一隻蒼蠅,被陽光照進來。影子是愛心形狀,想是蠅一左一右張著翅膀。桌巾上的碎花圖案整齊得像秧苗。影子彷彿遊戲一樣穿梭在花間,一路游到她的咖啡盤,再有點痛苦似的扭曲著跳進咖啡里,她用湯匙牽起一些奶泡哄弄那影子,那影子竟乖乖停住不動。她馬上想到李國華一面捫著她,一面講給她聽,講漢成帝稱趙飛燕的胸乳是溫柔鄉。那時候她只是心裡反駁:說的是趙飛燕的妹妹趙合德吧?不知道自己更想反駁的是他的手爪。思琪獃獃地想,老師追求的是故鄉,一個只聽不說、略顯粗蠢、他自己也不願承認為其粗蠢感到安心的,家鄉?影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游出她的咖啡杯,很快地游向她,就從桌沿跳下去了。她反射地夾了一下大腿。她穿的黑裙子,怎麼樣也再找不到那影子。望窗上一看,那蠅早已經飛走了。
她小心翼翼地從包里拿出日記本,要記下她和蒼蠅這短壽的羅曼史。眼光一抬起來,就看到對面遠處的座位有一個男人趴在地上撿東西,因為胖,所以一趴下去,格子襯衫就捲起來爬在上身,暴露一圈肉,驚訝的是男人褲頭上露出的內褲竟然鑲著一圈中國紅的蕾絲!她緩緩把眼神移開,沒有一點笑意。沒有笑,因為她心中充滿了對愛情恍惚的期待,就算不是不愛的愛,愛之中總有一種原宥世間的性質。自尊早已捨棄,如果再不為自己留情,她就真活不下去了。提起筆的時候竟瞄到不知什麼時候那蠅又停在右手邊的窗上,彷彿天荒地老就醬在那兒。她內心感謝起來,也慶喜自己還記得怎麼感謝。後來怡婷在日記里讀到這一段,思琪寫了:「無論是哪一種愛,他最殘暴的愛,我最無知的愛,愛總有一種寬待愛以外的人的性質。雖然我再也吃不下眼前的馬卡龍——『少女的酥胸』——我已經知道,聯想、象徵、隱喻,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
隔天,在小旅館里,思琪穿好了衣服,第一次沒有枯萎在地上,而是站著,弓著腰,低下去看床單上的漬。思琪說:「那是誰的?」「那是你。」「那是我?」「是你。」「我嗎?」不可思議地看著床單。「是老師吧?」「是你。」思琪知道李國華在裝乖,他連胸前的毛都有得色。他把枕在頭下的手抽出來,跟她一起摸摸那水痕。摸了一陣子,他抓住她的手,得意突然羼入凄涼,他說:「我跟你在一起,好像喜怒哀樂都沒有名字。」房思琪快樂地笑了,胡蘭成的句子。她問他:「胡蘭成和張愛玲。老師還要跟誰比呢?魯迅和許廣平?沈從文和張兆和?阿伯拉和哀綠綺思?海德格和漢娜鄂蘭?」他只是笑笑說:「你漏了蔡元培和周峻。」思琪的聲音燙起來:「我不認為,確切說是我不希望,我不希望老師追求的是這個。是這個嗎?」李國華沒有回答。過了很久,思琪早已坐下地,以為李國華又睡著了。他才突然說:「我在愛情,是懷才不遇。」思琪心想,是嗎?
二十年前,李國華三十多歲,已經結婚了有十年。那時他在高雄的補習班一炮而紅,班班客滿。
那年的重考班,有一個女生很愛在下課時間問問題。不用仔細看,也可以看出她很美。每次下課,她都偎到講台邊,小小的手捧著厚厚的參考書,用軟軟的聲音,右手食指指著書,說:「老師,這題,這題為什麼是A?」她的手指細白得像發育未全。李國華第一次就有一種想要折斷它的感覺。他被這念頭嚇了一跳,自己喃喃在心裡念:溫良恭儉讓,溫良恭儉讓。像念佛。那個女學生笑說:「大家都叫我餅乾,我姓王,老師可以叫我餅乾王。」他差點就要說出口:「我更想叫你糖果。叫你糖蔥。叫你蜂蜜。」溫良恭儉讓。餅乾的問題總是很笨,也因為笨所以問題更多。桃花跟他的名氣和財富來得一樣快,他偶爾會有錯覺,名利是教書的附加價值,粉紅色情書才是目的。銅錢是臭的,情書是香的。
不需要什麼自我批鬥,這一步很容易跨出去。跟有沒有太太完全無關。學生愛他,總不好浪費資源,這地球上的真感情也不是太多。他那天只是涼涼問一句「下課了老師帶你去一個地方好不好」,像電視台重播了一百次的美國電影里壞人騙公園小孩的一句話。最俗的話往往是真理。餅乾說好,笑出了小虎牙。
他前兩天就查過不是太遠的一間小旅館。那時候查勘,心裡也不冰冷,也並不發燙,只覺得萬事萬物都得其所。他想到的第一個譬喻,是唐以來的山水遊記,總是說什麼丘在東邊十幾步,什麼林在西北邊十幾步,什麼穴在南邊幾十步,什麼泉在穴的裡面。像是形容追求的過程,更像是描寫小女生的私處。真美。小旅館在巷子口,巷子在路的右邊,房間窗外有樹,樹上有葉子,而陽具在內褲里。那麼美的東西,不拿是糟蹋了。
在小旅館門口,餅乾還是笑眯眯地問:「老師,我們要幹嗎?」只有在進房間以後,他拉上窗帘,微弱的燈光像煙蒂,餅乾的虎牙才開始顫抖,說話的人稱也變了:「老師,你要幹嗎?」還能幹嗎呢?脫光自己所有的衣服。在餅乾看來只是一瞬間的事。餅乾開始哭:「不要,不要,我有男朋友了。」「你有男朋友幹嗎說喜歡老師呢?」「不是喜歡男朋友的那種喜歡。」「你有男朋友幹嗎一直找老師呢?」把她推到床上。「不要,不要。」「你為什麼陪老師來這種地方?你這樣老師一定會誤會啊!」「不要。」制服撕破會出事,脫她的內褲就好,他佩服自己思路清晰。溫良恭儉讓。「不要!不要!」他甩她一巴掌,扔粉筆回黑板溝的手勢,令女學生著迷的手勢。餅乾不說話了,她知道他是認真的,她知道他今天非完成這事不可,像教學進度一樣。內褲是桃紅色,點點圖案的,他一看,心想,該死,有男朋友了。但願她還是處女。他從不知道女生力氣可以這麼大。只好用力揍她的眼睛。還有鼻子。還有嘴巴。血流出來了,一定是嘴唇內側被可愛的小虎牙划的。還不張開,只好冒著留下瘀青的風險,再揍,一下,兩下,三下。三是陽數,代表多數。溫良恭儉讓。餅乾的雙手去按鼻子的時候,她的雙腿鬆懈了。他驚喜地發現,當他看到嘴唇上的血,跟看到大腿內側的血是一樣開心。
兩百個人一堂的補習班,總是男生在教室的左半邊,而女生在右半邊。他發現整整有半個世界為他打開雙腿。他過去過的是多無知的日子啊!以前在高中教書,熬那麼久才煉出一面師鐸獎。學生時期他也沒打過架。打架惹同學又惹老師,不划算。初戀長跑幾年就結婚了,他才知道太太鬆弛的陰道是多狹隘,而小女學生們逼仄的小穴是多麼遼闊!溫良恭儉讓。 餅乾有兩個禮拜沒來上課,他倒很淡薄,講台前等著問問題還要排隊呢。就算裡面有一半是男生,把隊伍對摺,還有那麼長。他現在只怕他的人生太短了。第三個禮拜,餅乾在補習班樓下等他,她說:「老師,你帶我去那個地方好不好?」李國華看見餅乾,馬上想到,那天,她內褲給撕破了,想是沒有穿內褲走回去的,想見那風景,腹股起了一陣神聖的騷動。
餅乾的男朋友是青梅竹馬,餅乾家在賣意麵,男朋友家在隔壁賣板條。那天,她回家,馬上獻身給男朋友。以前的界線是胸罩,一下子飛越,男朋友只是笨拙地驚喜。看到餅乾的眼睛有淚,才問出事情經過。餅乾的男朋友抽煙,三根煙的時間,他就決定跟餅乾分手。餅乾哭得比在小旅館里還厲害,問為什麼?男朋友把第四根煙丟在地上,才抽了四分之一。煙是餅乾男朋友唯一的奢侈品。「我幹嗎跟臟掉的餅乾在一起?」餅乾求他留下。「所以你剛剛才給我!臟死了,干。」餅乾跟地上的煙一起皺起來、矮下去、慢慢熄滅了。
餅乾沒有人喜歡了。如果老師願意喜歡餅乾,餅乾就有人喜歡了。老師要餅乾做什麼都可以。餅乾和老師在一起了。那麼年輕,那麼美的女孩勾著他的脖子,那比被金剛鑽鏈勾著脖子還神氣。那時候他開始努力掙錢,在台北高雄都買了秘密小公寓。一年以後,新學年,他又從隊伍里挑了一個女生,比餅乾還漂亮。餅乾哭著求他不要分手,她還在馬路邊睡了一夜。
從此二十多年,李國華髮現世界有的是漂亮的女生擁護他,愛戴他。他發現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連她都覺得是自己的錯。罪惡感又會把她趕回他身邊。罪惡感是古老而血統純正的牧羊犬。一個個小女生是在學會走穩之前就被逼著跑起來的犢羊。那他是什麼?他是最受歡迎又最歡迎的懸崖。要眼睛大的就有像隨時在瞋瞪的女孩。要胸部小的就有擁有小男孩胸部的女孩。要瘦的就有小腸生病的女孩。要叫起來慢的甚至就有口吃的女孩。豐饒是豐饒,可是李國華再也沒有第一次撕破餅乾的那種悸動。人們或許會籠統地稱為初戀的一種感覺。後來一次是十幾年後晞晞出生,第一次喊他爸爸。再後來又是十年,正是被鑲在金門框里,有一張初生小羊臉的房思琪。
房媽媽劉媽媽思琪怡婷北上看宿舍,看了便猶疑著是不是要外宿。後來也是因為李老師雲淡風輕說一句「我在台北會照顧她們」,媽媽們決定她們住在劉家在台北的其中一間房子里,離學校走路只要十五分鐘。
思琪她們在暑假期間南來北往探視親戚、採購生活用品。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種天真的口吻對媽媽說:「聽說學校有個同學跟老師在一起。」「誰?」
「不認識。」「這麼小年紀就這麼騷。」思琪不說話了。她一瞬間決定從此一輩子不說話了。她臉上掛著天真的表情把桌上的點心叉爛,媽媽背過去的時候把渣子倒進皮扶手椅的隙縫裡。後來老師向她要她的照片,她把抽屜里一直擺著的全家福拿出來,爸爸在右邊,媽媽在左邊,她一個人矮小的,穿著白地綉藍花的細肩綁帶洋裝,被夾在中間,帶著她的年紀在相機前應有的尷尬笑容。把爸爸媽媽剪掉了,拿了細窄油滑的相紙條子便給老師。她的窄肩膀上左右各留著一隻柔軟的大手掌,剪不掉。
思琪她們兩個人搭高鐵也並不陌生,本能地不要對任何事露出陌生之色。李國華不知道為什麼那麼精明,總抓得到零碎的時間約思琪出來一會兒。反正他再久也不會多久。反正在李國華的眼裡,一個大大的台灣,最多的不是咖啡廳,也不是便利商店,而是小旅館。思琪有一次很快樂地對他說:「老師,你這樣南征北討我,我的身體對床六親不認了。」她當然不是因為認床所以睡不好,她睡不好,因為每一個晚上她都夢到一隻陽具在她眼前,插進她的下體,在夢裡她總以為夢以外的現實有人正在用東西堵她的身子。後來上了高中,她甚至害怕睡著,每天半夜酗咖啡。從十三歲到十八歲,五年,兩千個晚上,一模一樣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