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失樂園(4)
第9章 失樂園(4)
什麼是真的?什麼又是假的?說不定真與假不是相對,說不定世界上存在絕對的假。她被捅破、被刺殺。但老師說愛她,如果她也愛老師,那就是愛。做愛。美美地做一場永夜的愛。她記得她有另一種未來,但是此刻的她是從前的她的贗品。沒有本來真品的一個贗品。憤怒的五言絕句可以永遠擴寫下去,成為上了千字還停不下來的哀艷古詩。老師關門之際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說:「噓,這是我們的秘密哦。」她現在還感覺到那食指在她的身體里既像一個搖桿也像馬達。遙控她,宰制她,快樂地咬下她的宿痣。邪惡是如此平庸,而平庸是如此容易。愛老師不難。
人生不能重來,這句話的意思,當然不是把握當下。老師的痣浮在那裡,頭髮染了就可以永遠黑下去,人生不能重來的意思是,早在她還不是贗品的時候就已經是贗品了。她用絨毛娃娃和怡婷打架,圍著躺在濕棉花上的綠豆跳長高舞,把鋼琴當成兇惡的鋼琴老師,怡婷恨恨地捶打低音的一端,而她捶打出高音,在轉骨的中藥湯里看彼此的倒影,幻想湯里有獨角獸角和鳳凰尾羽,人生無法重來的意思是這一切都只是為了日後能更快學會在不弄痛老師的情況下幫他搖出來。意思是人只能一活,卻可以常死。這些天,她的思緒瘋狂追獵她,而她此刻像一隻小動物在畋獵中被樹枝拉住,逃殺中終於可以鬆懈,有個借口不再求生。大徹大悟。大喜大悲。思琪在浴室快樂地笑出聲音,笑著笑著,笑出眼淚,遂哭起來了。
還不到慣常的作文日,李國華就去按房家的門鈴。思琪正趴在桌上吃點心,房媽媽把李國華引進客廳的時候,思琪抬起頭,眼睛里沒有眼神,只是盯著他看。他說,過道的小油畫真美,想必是思琪畫的。他給思琪送來了一本書。他跟房媽媽說:「最近城市美術館有很棒的展覽,房先生房太太不知道有沒有時間帶思琪去?反正我是沒緣了,我家晞晞不會想去。」房媽媽說:「那剛好,不如老師你幫我們帶思琪去吧,我們夫妻這兩天忙。」李國華裝出考慮的樣子,然後用非常大方的口氣答應了。房媽媽念思琪:「還不說謝謝,還不去換衣服?」思琪異常字正腔圓地說了:「謝謝。」
剛剛在飯桌上,思琪用麵包塗奶油的口氣對媽媽說:「我們的家教好像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性教育。」媽媽詫異地看著她,回答:「什麼性教育?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謂教育不就是這樣嗎?」思琪一時間明白了,在這個故事中父母將永遠缺席,他們曠課了,卻自以為是還沒開學。
拿了老師的書就回房間。鎖上房間門,背抵在門上,暴風一樣翻頁,在書末處發現了一張剪報。她的專註和人生都凝聚在這一張紙上,直見性命。剪的是一個小人像,大概是報紙影劇版剪下來的。一個黑長頭髮的漂亮女生。思琪發現自己在無聲地笑。劉墉的書,夾著影劇版的女生。這人比我想的還要滑稽。
後來怡婷會在日記里讀到:「如果不是劉墉和影劇版,或許我會甘願一點。比如說,他可以用闊面大嘴的字,寫阿伯拉寫給哀綠綺思的那句話:你把我的安全毀滅了,你破壞了我哲學的勇氣。我討厭的是他連俗都懶得掩飾,討厭的是他跟中學男生沒有兩樣,討厭他以為我跟其他中學女生沒有兩樣。劉墉和剪報本是不能收服我的。可惜來不及了。我已經髒了。臟有髒的快樂。要去想乾淨就太苦了。」
思琪埋在衣櫃里千頭萬緒,可不能穿太漂亮了,總得留些給未來。又想,未來?她跪在一群小洋裝間,覺得自己是柔波上一座島。出門的時候房媽媽告訴思琪,老師在轉角路口的便利商店等她。也沒叮囑她不要太晚回家。出了大樓才發現外面下著大雨,走到路口一定濕透了。算了。愈走,衣裙愈重,腳在鞋子里,像趿著造糟了的紙船。像撥開珠簾那樣試著撥開雨線,看見路口停著一輛計程車,車頂有無數的雨滴濺開成琉璃皿。坐進後座的時候,先把腳伸在外面,鞋子里竟倒出兩杯水。李國華倒是身上沒有一點雨跡安坐在那裡。
老師看上去是很喜歡她的模樣的意思,微笑起來的皺紋也像馬路上的水窪。李國華說:「記得我跟你們講過的中國人物畫歷史吧,你現在是曹衣帶水,我就是吳帶當風。」思琪快樂地說:「我們隔了一個朝代啊。」他突然趴上前座的椅背,說:「你看,彩虹。」而思琪往前看,只看到年輕的計程車司機透過後視鏡看了他們一眼,眼神像鈍鈍的刀。他們之間的距離就像他們眼中各自的風景一樣遙遠。計程車直駛進小旅館里。
李國華躺在床上,頭枕在雙手上。思琪早已穿好衣服,坐在地上玩旅館地毯的長毛,順過去摸是藍色的,逆過來摸是黃色的,那麼美的地毯,承載多少猥褻的記憶!她心疼地哭了。他說:「我只是想找個有靈性的女生說說話。」她的鼻孔笑了:「自欺欺人。」他又說:「許想寫文章的孩子都該來場畸戀。」她又笑了:「借口。」他說:「當然要借口,不借口,你和我這些,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嗎?」李國華心想,他喜歡她的羞惡之心,喜歡她身上沖不掉的倫理,如果這故事拍成電影,有個旁白,旁白會明白地講出,她的羞恥心,正是他不知羞恥的快樂的淵藪。射進她幽深的教養里。用力揉她的羞恥心,揉成害羞的形狀。
隔天思琪還是拿一篇作文下樓。後來李國華常常上樓邀思琪看展覽。
怡婷很喜歡每周的作文日。單獨跟李老師待在一起,聽他講文學人物的掌故,怡婷都有一種面對著滿漢全席無下箸處的感覺。因為不想要獨享老師的時間被打擾,根據同理心,怡婷也從未在思琪的作文日敲老師家的門。唯一打攪的一次,是房媽媽無論如何都要她送潤喉的飲料下去給老師。天知道李國華需要潤滑的是哪裡。
老師應門的神色比平時還要溫柔,臉上播報著一種歌舞昇平的氣象。思琪趴在桌上,猛地抬起頭,定定地看著怡婷。怡婷馬上注意到桌上沒有紙筆。思琪有一種悲壯之色,無風的室內頭髮也毛糟糟的。李國華看了看思琪,又轉頭看了看怡婷,笑笑說:「思琪有什麼事想告訴怡婷嗎?」思琪咬定顫抖的嘴唇,最後只用唇語對怡婷說:「我沒事。」怡婷用唇語回:「沒事就好,我以為你生病了,小笨蛋。」李國華讀不出她們的唇語,但是他對自己所做的事在思琪身上發酵的屈辱感有信心。
三個人圍著桌坐下來,李國華笑笑說:「你一來我都忘記我們剛剛講到哪裡了。」他轉過去,用慈祥的眼神看思琪。思琪說:「我也忘了。」三個人的聊天泛泛的。思琪心想,如果我長大了,開始化妝,在外頭走一天,腮紅下若有似無的浮油一定就是像現在這樣的談話,泛泛的。長大?化妝?思想伸出手就無力地垂下來。她有時候會懷疑自己前年教師節那時候就已經死了。思琪坐在李老師對面,他們之間的地板有一種心照不宣的快樂彷彿要破地萌出,她得用腳踩緊地面才行。 怡婷說道:「孔子和四科十哲也是同志之家啊。」李老師回她:「我可不能在課堂上這樣講,一定會有家長投訴。」怡婷不甘心地繼續說:「一整個柏拉圖學園也是同志之家啊。」「思琪?」聽他們歡天喜地地說話,她突然發現滿城遍地都是幸福,可是沒有一個屬於她。「思琪?」「哦!對不起,我沒聽見你們說什麼。」思琪感覺臉都銹了,只有眼睛在發燒。李國華也看出來了,找了個借口溫柔地把怡婷趕出去。
房思琪的快樂是老師把她的身體壓榨出高音的快樂。快樂是老師喜歡看她在床上浪她就浪的快樂。佛說非非想之天,而她在非非愛之天,她的快樂是一個不是不愛的天堂。她不是不愛,當然也不是恨,也絕不是冷漠,她只是討厭極了這一切。他給她什麼,是為了再把它拿走。他拿走什麼,是為了高情慷慨地還給她。一想到老師,房思琪便想到太陽和星星其實是一樣的東西,她便快樂不已,痛苦不堪。李國華鎖了門之後回來吮她的嘴:「你不是老問我愛不愛你嗎?」房思琪拔出嘴以後,把鐵湯匙拿起來含,那味道像有一夜她睡糊了整紙自己的鉛筆稿,兩年來沒人看沒人改她還是寫的作文。
他剝了她的衣服,一面頂撞,一面說:「問啊!問我是不是愛你啊!問啊!」完了,李國華躺下來,優哉地閉上眼睛。思琪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穿好了衣服,像是自言自語說道:「以前伊紋姐姐給我們念《百年孤獨》,我只記得這句——如果他開始敲門,他就要一直敲下去。」李國華應道:「我已經開門了。」思琪說:「我知道。我在說自己。」李國華腦海浮現伊紋的音容,心裡前所未有地平靜,一點波瀾沒有。許伊紋美則美矣,他心裡想,可自己從沒有這麼短時間裡兩次,還是年紀小的好。
一次怡婷的作文課結束,老師才剛出門,怡婷就上樓敲房家的門。思琪開的門,沒有人在旁邊,可是她們還是用她們的唇語。怡婷說:「我發現老師就是好看在目如愁胡。」「什麼?」「目如愁胡。」「聽不懂。」「哀愁的愁,胡人的胡。」思琪沒接話。「你不覺得嗎?」「我聽不懂。」怡婷撕了筆記本寫給思琪看:目如愁胡。「深目蛾眉,狀如愁胡,你們還沒教到這邊嗎?」怡婷盯著思琪看,眼中有勝利者的大度。「還沒。」「老師好看在那一雙哀愁的胡人眼睛,真的。你們可能下禮拜就教到了吧。」「可能吧,下禮拜。」
思琪她們整個中學生涯都有作文日陪著。作文日是枯燥、不停繞圈子的讀書生活里的一面旗幟。對於怡婷來說,作文日是一個禮拜光輝燦爛的開始。對思琪而言,作文日是長長的白晝里一再闖進來的一個濃稠的黑夜。
剛過立秋,有一天,怡婷又在李國華那裡,思琪跑來找伊紋姐姐。伊紋姐姐應門的眼睛汪汪有淚,像是摸黑行路久了,突然被陽光刺穿眼皮。伊紋看起來好意外,是寂寞慣的人突然需要講話,卻被語言落在後頭的樣子,那麼幼稚,那麼脆弱。第一次看見伊紋姐姐臉上有傷。思琪不知道,那是給一維的婚戒刮的。她們美麗、堅強、勇敢的伊紋姐姐。
兩個人坐在客廳,一大一小,那麼美,那麼相像,像從俄羅斯娃娃里掏出另一個娃娃。伊紋打破沉默,皺出酒窩笑說:「今天我們來偷喝咖啡好不好?」思琪回:「我不知道姐姐家裡有咖啡。」伊紋的酒窩出現一種老態:「媽媽不讓我喝,琪琪親愛的,你連我家裡有什麼沒有什麼都一清二楚,這下我要害怕了哦。」第一次聽見伊紋姐姐用疊字喚她。思琪不知道伊紋想喚醒的是她或者自己的年輕。
伊紋姐姐開粉紅色跑車載思琪,把敞篷降下來,從車上招呼著拂過去的空氣清新得不像是這城市的空氣。思琪發現她永遠無法獨自一人去發掘這個世界的優雅之處。初一的教師節以後她從未長大。李國華壓在她身上,不要她長大。而且她對生命的上進心,對活著的熱情,對存在原本圓睜的大眼睛,或無論叫它什麼,被人從下面伸進她的身體,整個地捏爆了。不是虛無主義,不是道家的無,也不是佛教的無,是數學上的無。零分。伊紋在紅燈的時候看見思琪臉上被風吹成橫的淚痕。伊紋心想,啊,就像是我躺在床上流眼淚的樣子。
伊紋姐姐開口了,聲音里滿是風沙,沙不是沙塵砂石,在伊紋姐姐,沙就是金礦金沙。「你要講嗎?」忍住沒有再喚她琪琪,她剛剛那樣叫思琪的時候就意識到是不是母性在作祟。沉默了兩個綠燈、兩個紅燈,思琪說話了:「姐姐,對不起,我沒有辦法講。」一整個積極的、建設的、怪手砂石車的城市圍觀她們。伊紋說:「不要對不起。該對不起的是我。我沒有好到讓你感覺可以無話不談。」思琪哭得更凶了,眼淚重到連風也吹不橫,她突然惡聲起來:「姐姐你自己也從未跟我們說過你的心事!」一瞬間,伊紋姐姐的臉悲傷得像露出棉花的布娃娃,她說:「我懂了。的確有些事是沒辦法講的。」思琪繼續罵:「姐姐你的臉怎麼會受傷!」伊紋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跌倒了。說來說去,還是我自己太蠢。」思琪很震驚,她知道伊紋正在告訴她真相。伊紋姐姐掀開譬喻的衣服,露出譬喻醜陋的裸體。她知道伊紋知道她一聽就會明白。臉上的刮傷就像是一種更深邃的淚痕。思琪覺得自己做了非常糟糕的事情。
思琪一面拗著自己的手指一面小聲說話,剛剛好飄進伊紋姐姐的耳朵之後就會被風吹散的音量,她說:「姐姐,對不起。」伊紋用一隻手維持方向盤,眼睛盯著前方,一隻手撫摸她的頭髮,不用找也知道她的頭的位置。伊紋說:「我們都不要說對不起了,該說對不起的不是我們。」車子停在商店街前面,以地價來看,每一間商店的臉都大得豪奢。跑車安全帶把她們綁在座位上,如此安全,安全到心死。思琪說:「姐姐,我不知道決定要愛上一個人竟可以這麼容易。」伊紋看著她,望進去她的眼睛,就像是望進一缸可鑒的靜水,她解開安全帶,抱住思琪,說:「我以前也不知道。我可憐的琪琪。」她們是一大一小的俄羅斯娃娃,她們都知道,如果一直剖開、掏下去,掏出最裡面、最小的俄羅斯娃娃,會看見娃娃只有小指大,因為它太小,而畫筆太粗,面目遂畫得草率,哭泣般面目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