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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失樂園(3)

  第8章 失樂園(3)

  思琪她們一下課就回伊紋家。伊紋早已備好咸點甜點和果汁,雖說是備好,她們到的時候點心還總是熱的。最近她們著迷的是記錄大陸「文化大革命」的作品,伊紋今天給她們看張藝謀導的《活著》。視聽室的大熒幕如聖旨滾開,垂下來,投影機嗡嗡作響。為了表示莊重,也並不像前幾次看電影,給她們爆米花。三個人窩在皮沙發里,小牛皮沙發軟得像陽光。伊紋先說了,可不要只旁觀他人之痛苦,好嗎?她們兩個說「好」,背離開了沙發背,坐直了。電影沒演幾幕,演到福貴給人從賭場背回家,伊紋低聲向她們說:「我爺爺小時候也是給人家背上學的,其他小孩子都走路,他覺得丟臉,每次都跑讓背他的那人追。」然後三個人都不說話了。


  福貴的太太家珍說道:「我什麼都不圖,圖的就跟你過個安生日子。」思琪她們斜眼發現伊紋姐姐用袖口擦眼淚。她們同時想道:秋天遲到了,天氣還那麼熱,才吹電風扇,為什麼伊紋姐姐要穿高領長袖?又被電影里的皮影戲拉回去。不用轉過去,她們也知道伊紋姐姐還在哭。一串門鈴聲捅破電影里的皮影戲布幕,再捅破垂下來的大熒幕。伊紋沒聽見。生活里有電影,電影里有戲劇。生活里也有戲劇。思琪怡婷不敢轉過去告訴伊紋。第三串門鈴聲落下來的時候,伊紋像被「鈴」字擊中,才驚醒,按了按臉頰就匆匆跑出視聽室。臨走不忘跟她們說:「不用等我,我看過好多遍了。」伊紋姐姐的兩個眼睛各帶有一條垂直的淚痕濕濕爬下臉頰,在黑暗中映著電影的光彩,像遊樂園賣的加了色素的棒棒糖,淚痕插進伊紋姐姐霓虹的眼睛里。


  又演了一幕,思琪她們的心思已經難以留在電影上,但也不好在人家家裡議論她。兩個人眼睛看著熒幕,感到全新的呆鈍。那是聰明的人在遇到解不開的事情時自覺加倍的呆鈍。美麗、堅強、勇敢的伊紋姐姐。突然,門被打開了,外頭的黃色燈光投進漆黑的視聽室,兩個人馬上看出來人是李老師。李老師背著一身的光,只看得見他的頭髮邊沿和衣服的毛絮被燈光照成鉑色的輪廓,還有脅下金沙的電風扇風,他的面目被埋在陰影里看不清楚,輪廓茸茸走過來。伊紋姐姐很快也走進來,蹲在她們面前,眼淚已經幹了,五官被投影機照得五顏六色、亮堂堂的。伊紋姐姐說:「老師來看你們。」


  李國華說:「剛好手上有多的參考書,就想到你們,你們不比別人,現在給你們寫高中參考書還嫌晚了,只希望你們不嫌棄。」思琪怡婷馬上說不會。覺得李老師把她們從她們的女神就在旁邊形象崩潰所帶來的驚愕之中拯救出來。她們同時產生很自私的想法。第一次看見伊紋姐姐哭,那比伊紋在她們面前排泄還自我褻瀆。眼淚流下來,就像是伊紋臉上拉開了拉鏈,讓她們看見金玉里的敗絮。是李老師在世界的邪惡面整個掏吐出來、沿著縫隙裡外翻面之際,把她們撈上來。伊紋哭,跟她們同學迷戀的偶像吸毒是一樣的。她們這時又要當小孩。


  李國華說:「我有一個想法,你們一人一周交一篇作文給我好不好?當然是說我在高雄的時間。」思琪她們馬上答應了。「明天就開始。那我隔周改好之後,一起檢討好不好?當然我不會收你們鐘點費,我一個鐘點也是好幾萬的。」伊紋意識到這是個笑話,跟著笑了,但笑容中有一種迷路的表情。「題目就……最近我給學生寫誠實,就誠實吧。約好了哦,你們不會想要寫我的夢想我的志願那種題目吧,愈是我的題目,學生寫起來愈不像自己。」她們想,老師真幽默。伊紋的笑容收起來了,但是迷路的神色擱淺在眉眼上。


  伊紋不喜歡李國華這人,不喜歡他整個砸破她和思琪怡婷的時光。而且伊紋一開始以為他老盯著她看,是跟其他男人一樣,小資階級去問無菜單料理店的菜單,那種看看也好的貪饞。但是她總覺得怪怪的,李國華的眼睛里有一種研究的意味。很久以後,伊紋才會知道,李國華想要在她臉上預習思琪將來的表情。「你們要乖乖交哦,我對女兒都沒有這麼大方。」她們心想,老師真幽默,老師真好。後來劉怡婷一直沒有辦法把《活著》看完。


  思琪她們每周各交一篇作文給李國華。沒有幾次,李國華就笑說四個人在一起都是閑聊,很難認真檢討,不如一天思琪來他家,一天怡婷,在她們放學而他補習班還沒開始上課的空當。伊紋在旁邊聽了也只是漠然,總不好跟鄰居搶另一個鄰居。這樣一來,一周就少了兩天見到她們,喂傷痕纍纍的她以精神食糧的,她可愛的小女人們。


  思琪是這樣寫誠實的:「我為數不多的美德之一就是誠實,享受誠實,也享受誠實之後帶給我對生命不可告人的親密與自滿。誠實的真意就是:只要向媽媽坦承,打破了花瓶也可以驕傲。」怡婷寫:「誠實是一封見不得人的情書,壓藏在枕頭下面,卻無意識露出一個信封的直角,像是在引誘人把它抽出來偷看。」房思琪果然是太有自尊心了。李國華的紅墨水筆高興得忘記動搖,停在作文紙上,留下一顆大紅漬。劉怡婷寫得也很好。她們兩個人分別寫的作文簡直像換句話說。但是那不重要。


  就是有那麼一天,思琪覺得老師講解的樣子特別快樂,話題從作文移到餐廳上,手也自然地隨著話題的移動移到她手上。她馬上紅了臉,忍住要不紅,遂加倍紅了。藍筆顫抖著跌到桌下,她趴下去撿,抬起頭來看見書房的黃光照得老師的笑油油的。她看老師搓著手,鵝金色的動作,她心裡直怕,因為她可以想象自己被流螢似的燈光撲在身上會是什麼樣子。從來沒把老師當成男性。從不知道老師把她當成女性。老師開口了:「你拿我剛剛講的那本書下來。」思琪第一次發現老師的聲音跟顏楷一樣筋肉分明,捺在她身上。


  她伸手踮腳去拿,李國華馬上起身,走到她後面,用身體、雙手和書牆包圍她。他的手從書架高處滑下來,打落她停在書脊上的手,滑行著圈住她的腰,突然束緊,她沒有一點空隙寸斷在他身上,頭頂可以感覺他的鼻息濕濕的像外面的天空,也可以感覺到他下身也有心臟在搏動。他用若無其事的口氣:「聽怡婷說你們很喜歡我啊。」因為太近了,所以怡婷這句話的原意全兩樣了。


  一個撕開她的衣服比撕開她本人更痛的小女孩。啊,筍的大腿,冰花的屁股,只為了換洗不為了取悅的、素麵的小內褲,內褲上停在肚臍正下方的小蝴蝶。這一切都白得跟紙一樣,等待他塗鴉。思琪的嘴在嚅動:「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跟怡婷遇到困難時的唇語信號。在他看來就是:婊,婊,婊,婊。他把她轉過來,掬起她的臉,說:「不行的話,嘴巴可以吧。」他臉上掛著被殺價而招架無力后,搬出了最低價的店小二委屈表情。思琪出聲說:「不行,我不會。」掏出來,在她的犢羊臉為眼前血筋曝露的東西害怕得張大了五官的一瞬間,插進去。暖紅如洞房的口腔,串珠門帘般刺刺的小牙齒。她欲嘔的時候喉嚨擰起來,他的聲音噴發出來:「啊,我的老天爺啊。」劉怡婷後來會在思琪的日記里讀到:「我的老天爺,多不自然的一句話,像是從英文硬生生翻過來的。像他硬生生把我翻面。」


  隔周思琪還是下樓。她看見書桌上根本沒有上周交的作文和紅藍筆。她的心跟桌面一樣荒涼。他正在洗澡,她把自己端在沙發上。聽他淋浴,那聲音像壞掉的電視機。他把她折斷了扛在肩膀上。捻開她制服上衣一顆顆紐扣,像生日時吹滅一支支蠟燭,他只想許願卻沒有願望,而她整個人熄滅了。制服衣裙踢到床下。她看著衣裳的表情,就好像被踢下去的是她。他的胡楂磨紅、磨腫了她的皮膚,他一面說:「我是獅子,要在自己的領土留下痕迹。」她馬上想著一定要寫下來,他說話怎麼那麼俗。不是她愛慕文字,不想想別的,實在太痛苦了。 她腦中開始自動生產譬喻句子。眼睛漸漸習慣了窗帘別起來的卧室,窗帘縫隙漏進些些微光。隔著他,她看著天花板像溪舟上下起伏。那一瞬間像穿破了小時候的洋裝。想看進他的眼睛,像試圖立在行駛中的火車,兩節車廂連接處,那蠕動腸道寫生一樣,不可能。枝狀水晶燈圍成圓形,怎麼數都數不清有幾支,繞個沒完。他繞個沒完。生命繞個沒完。他趴在她身上狗嚎的時候,她確確實實感覺到心裡有什麼被他捅死了。在她能夠知道那個什麼是什麼之前就被捅死了。他撐著手,看著她靜靜地讓眼淚流到枕頭上,她濕濕的羊臉像新浴過的樣子。


  李國華躺在床上,心裡貓舔一樣輕輕地想,她連哭都沒有哭出聲,被人奸了還不出聲,賤人。小小的小小的賤人。思琪走近她的衣服,蹲下來,臉埋在衣裙里。哭了兩分鐘,頭也沒有回過去,咬牙切齒地說:「不要看我穿衣服。」李國華把頭枕在手上,射精后的倦怠之曠野竟有慾望的芽。不看,也看得到她紅蘋果皮的嘴唇,蘋果肉的乳,杏仁乳頭,無花果的隱秘所在。中醫里健脾、潤腸、開胃的無花果。為他的搜藏品下修年代的一個無花果。一個覺得處女膜比斷手斷腳還難復原的小女孩,放逐他的慾望,釣在桿上引誘他的慾望走得更遠的無花果。她的無花果通向禁忌的深處。她就是無花果。她就是禁忌。


  她的背影就像是在說她聽不懂他的語言一樣,就像她看著濕黏的內褲要不認識了一樣。她穿好衣服,抱著自己,釘在地上不動。


  李國華對著天花板說:「這是老師愛你的方式,你懂嗎?你不要生我的氣,你是讀過書的人,應該知道美麗是不屬於它自己的。你那麼美,但總也不可能屬於全部的人,那隻好屬於我了。你知道嗎?你是我的。你喜歡老師,老師喜歡你,我們沒有做不對的事情。這是兩個互相喜歡的人能做的最極致的事情,你不可以生我的氣。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氣才走到這一步。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小天使。你知道我讀你的作文,你說:『在愛里,我時常看見天堂。這個天堂有涮著白金色鬃毛的馬匹成對地親吻,一點點的土腥氣蒸上來。』我從不背學生的作文,但是剛剛我真的在你身上嘗到了天堂。一面拿著紅筆我一面看見你咬著筆桿寫下這句話的樣子。你為什麼就不離開我的腦子呢?你可以責備我走太遠。你可以責備我做太過。但是你能責備我的愛嗎?你能責備自己的美嗎?更何況,再過幾天就是教師節了,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教師節禮物。」她聽不聽得進去無所謂,李國華覺得自己講得很好。平時講課的效果出來了。他知道她下禮拜還是會到。下下個禮拜亦然。


  思琪當天晚上在離家不遠的大馬路上醒了過來。正下著滂沱大雨,她的制服衣裙濕透,薄布料緊抱身體,長頭髮服了臉頰。站在馬路中央,車頭燈來回笞杖她。可是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出的門,去了哪裡,又做了些什麼。她以為她從李老師那兒出來就回了家。或者說,李老師從她那兒出來。那是房思琪第一次失去片段記憶。


  那天放學思琪她們又回伊紋一維家聽書。伊紋姐姐最近老是懨懨的,色香味俱全的馬爾克斯被她念得五蘊俱散。一個段落了,伊紋跟她們講排泄排遺在馬爾克斯作品的象徵意義。伊紋說:「所以說,屎在馬爾克斯的作品里,常常可以象徵生活中每天都要面對的荒蕪感,也就是說,排泄排遺讓角色從生活中的荒蕪見識到生命的荒蕪。」怡婷突然說:「我現在每天都好期待去李老師家。」那彷彿是說在伊紋這裡只是路過,彷彿是五天伊紋沾一天李老師的光。怡婷一出口馬上知道說了不該說的話。但伊紋姐姐只說:「是嗎?」繼續講馬爾克斯作品里的尿與屎,可是口氣與方才全兩樣了,伊紋姐姐現在聽上去就像她也身處在馬爾克斯的作品里便秘蹲廁所一樣。思琪也像便秘一樣漲紅了臉。怡婷的無知真是殘酷的。可也不能怪她。沒有人騎在她身上打她。沒有人騎在她身上而比打她更令她難受。她們那時候已經知道了伊紋姐姐的長袖是什麼意思。思琪討厭怡婷那種為了要安慰而對伊紋姐姐加倍親熱的神色,討厭她完好如初。


  思琪她們走之後,許伊紋把自己關在廁所,扭開水龍頭,臉埋在掌心裡直哭。連孩子們都可憐我。水龍頭嘩啦嘩啦響,哭了很久,伊紋看見指縫間泄漏進來的燈光把婚戒照得一閃一閃的。像一維笑眯眯的眼睛。


  喜歡一維笑眯眯。喜歡一維看到粉紅色的東西就買給她,從粉紅色的鉛筆到粉紅色的跑車。喜歡在視聽室看電影的時候一維抱著家庭號的冰淇淋就吃起來,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肩窩說這是你的座位。喜歡一維一款上衣買七種顏色。喜歡一維用五種語言說我愛你。喜歡一維跟空氣跳華爾茲。喜歡一維閉上眼睛摸她的臉說要把她背起來。喜歡一維抬起頭問她一個國字怎麼寫,再把她在空中比畫的手指拿過去含在嘴裡。喜歡一維快樂。喜歡一維。可是,一維把她打得多慘啊!


  每天思琪洗澡都把手指伸進下身。痛。那麼窄的地方,不知道他怎麼進去的。有一天,她又把手伸進去的時候,頓悟到自己在幹什麼:不只是他戳破我的童年,我也可以戳破自己的童年。不只是他要,我也可以要。如果我先把自己丟棄了,那他就不能再丟棄一次。反正我們原來就說愛老師,你愛的人要對你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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