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太陽照常升起,也不是每天都這麼喪氣。幾天後,徐軍夫婦去了趟村委會,在辦公室里挨桌發喜糖。倆人登完記就直接過來了,臉上的喜色藏也藏不住。林志為收到的喜糖比別人的更精緻,徐軍親自遞到他手裡,感激地說:「大病補償,我爸最高報銷70%。這個事要不是你幫忙,我現在還是個光棍。」


  「你這大喜事,你爸聽了比吃什麼葯都靈。」林志為邊吃糖邊笑著說道。


  徐軍點點頭對眾人說道:「我在家搞了一桌飯,自己人小聚一下,三寶主任也去。起身吧,大夥?」


  「喜酒,這得喝呀。」林志為招呼著,和同事們一起去了徐軍家。


  酒席的確比較簡單,除了村委會的人,來的都是新人兩邊的親戚,沒有外人,氣氛顯得自然而親切。曹建林作為女方的長輩,自然也來參加。他的座位和林志為之間,只隔著個三寶。徐軍敬完酒之後,三寶端著酒杯起身去找別人說話。林志為挪到曹建林身邊,舉著滿滿的酒杯說道:「曹站,壓倒電線的事情,不好意思啊。」


  曹建林沒抬眼皮回了一句:「論輩分,我還是新娘的遠方表舅,假客氣的話就不用說了。」


  「那現在咱都算是長嶺村的親戚,我敬您一杯。」


  曹建林瞥了一眼林志為手裡的酒杯,不陰不陽地說了一句:「礦泉水很貴的。」


  小心眼的敵意不是一天豎起來的,自然也不可能三言兩語就化解。此時的林志為已經退去了剛來長嶺村時的稚氣,他沒因為曹建林的話而放下酒杯,反而誠懇地說道:「通電、斷電,確確實實沒有我想的那麼簡單。年紀小,太幼稚了,以後真的要多向您學習。上次吃飯也是我沒禮貌,今天我補上。」


  見林志為鋪了台階,曹建林也沒客氣。他慢條斯理地拿了個一次性紙杯,咕咚咕咚倒滿了酒:「要補就用這個,省得倒來倒去的。」


  林志為端起沉甸甸的紙杯,心裡有點發怵,長這麼大,他確實還沒幹過這個量。見他有些遲疑,曹建林繼續說道:「三寶給我打了幾次電話,搞什麼送電答謝。開玩笑,我敢吃你們的飯嗎?到時候又在縣長那兒給我上眼藥,這誰受得了?再說你們長嶺村喝酒向來偷奸耍滑,你是不是跟著三寶也學壞了?」


  話說到這份上,林志為已經沒有退路了,他沒再言語,舉起杯子一飲而盡。酒到了,人也就到了,曹建林的臉色好看了不少。見林志為喝完又倒了一杯,還要再敬,他伸手攔了下來:「慢點喝吧,我外甥女婿沒準備多少酒。」


  林志為點點頭,手搭在了曹建林的手上,但後面說的話他一句也不知道了。再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天已經黑了,自己躺在村委會值班室的床上。三寶坐在桌子旁邊,摟著個快餐杯,呼嚕呼嚕地吃著泡麵。


  林志為掙扎著坐起來,緩了半天才起身下地:「我這是睡了多久?」


  三寶頭也不抬地說:「可以了,有點村書記的樣子了。」


  「我都忘了是怎麼回來的。」


  「這個曹建林實在是太能喝了,他一個人把全桌都喝趴了。我要不是因為背你回來,也得讓他給灌醉。」


  林志為倒了杯水,坐到三寶對面,不好意思地說:「沒替你分擔什麼,老是給你添亂。」


  扒拉完泡麵,三寶一抹嘴,椅子靠牆,兩腳往桌子上一搭,跟林志為聊了起來:「不是你那次折騰,老曹也不會給村裡通電。你說什麼叫幫忙,什麼叫添亂?只要村民得著利就是好事情。老百姓很簡單,你能給他們把事辦了,跟著你有好果子,這就是好書記。」


  「我就擔心自己什麼都不會,事情干不好。」


  「那也比自己覺得什麼都會、什麼都懂的要強。」三寶揚了揚頭說道,「說實話,我就怕那些平時高高在上,腳上沒有踩過泥,什麼都不明白,你和他說也不聽的那些人。他們想去哪去哪,千萬別來長嶺村,我真是要嚇死了。」


  這幾句話,林志為深以為然:「坐辦公室的確實有短板。以前我在政府辦的時候也來過村裡,說真的,那些廠子的事情我是真的不了解。有一次我看環保局的文件,你說有些有問題的,明明已經是污染……」


  「什麼叫污染,你讓環保局局長來干幾天鄉長和村長試試看,很多事情都不容易,你放這兒讓他干,你問問,換了他就能幹得好?」三寶也帶著點酒意,直接打斷了林志為的話。


  「這個事情我覺得要分開看——」


  三寶搖搖頭,眼睛一閉,再次打斷他說:「我管那麼多,我就管村裡這麼多人吃飯、掙錢、娶媳婦。吃不上飯才是大事。你的年紀太小了,知道餓肚子是什麼滋味嗎?」


  昏暗的燈光下,林志為第一次注意到三寶臉上的皺紋竟然這麼深。他想起之前和梅曉歌聊過的話題,轉而向三寶問道:「主任,還有個事情我一直沒想過,現在村裡年輕人越來越少,老年人越來越多,咱們鹿泉鄉是這樣,別的鄉鎮也一樣。你說將來的地,誰去種呢?」


  「什麼種地?」三寶迷迷糊糊地應了一句。


  「你看咱們村,年輕的只要出去了,哪怕是在縣城,他都不肯回來。剩下的就只有那些當爺爺、奶奶的,小孩子長大肯定也要接出去,他們都不可能再回來長住了。那些土地都荒了,你也不種,我也不種,咱們以後吃什麼?」


  林志為越說越清醒,可三寶的回答卻只剩下如雷的鼾聲。問題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決的,但變化卻是每分每秒都在發生。


  法蘭廠的煙囪里又漸漸冒起了黑煙,挨著河邊的一些莊稼因為不斷排入河道的工業廢水,紛紛耷拉著腦袋。


  轉眼數月,梅曉歌終於騰出時間去了趟姐姐家,看看母親。因為是臨時抽空回來,家裡什麼也沒準備,母親下了點麵條,梅曉歌和姐夫老何就著蒜瓣,邊吃邊聊起來。這段時間,老何的變化不小,因為有曹立新照顧著,他組了個工隊,如今小有規模。世面見多了,行為做派、穿著打扮都與從前判若兩人。


  「你也沒說,你姐都不知道你要回來,帶孩子出去吃漢堡了。醋,要嗎?」


  梅曉歌倒了點醋,問道:「你是哪天回來的?聽媽說你老往省里跑。」


  「進貨備料,這兩個月都沒怎麼歇,太忙。」


  「你那個隊伍現在有多少人了?」


  「最早就我和兩個工友,現在不算上表叔也有十四個人了。表叔要照顧他爹,工錢給他日結單算,還有些小活干不過來就往外包。」


  「業務這麼多?」雖然有耳聞,但姐夫的發展規模還是讓梅曉歌有些意外。


  「也不全是顧不過來。」老何講出了其中的門道,「有的部分,你得讓出去,不能光自己一個人掙。該打點也得打點,要是只顧自己,也做不長久。」


  「你們主要在做些什麼?」


  「大部分是縣委大院的一些小活,都不大但也夠干,主要是能順利結款,不少都是曹縣長照顧的。」


  提到曹立新,梅曉歌謹慎地問了一句:「小活是多小?」


  老何也學精了,沒有明確回答,跟梅曉歌兜起了圈子:「修路補橋,縣裡搞工程不就是這些。蓮花鄉那些礦上幾百萬、幾千萬元的咱們也不敢碰,樹大招風,幹了也不好要錢。反正該怎麼干就怎麼干,我們也不會偷工減料,不會犯錯誤。活是不缺的,工程很多,做的人也多,就看誰能把錢要回來。」


  梅曉歌還想再問,梅曉詩帶著外甥女從外面回來了。孩子一進門就綳著臉,見到梅曉歌低聲叫了聲「舅舅」,便低頭回自己的卧室了。


  看著姐姐余怒未消的臉,梅曉歌笑著問道:「又吵架了?」


  「一說出門就活蹦亂跳,一說回來寫作業就這個樣子。」梅曉詩一邊沒好氣地說著,一邊朝女兒的背影白了一眼。


  「六年級作業這麼多?」梅曉歌好奇地問。


  「五年級。」老何看著妻子的臉色,小心地插了一句。顯然,如果不是弟弟在這兒,今天的事兒不會這麼輕易過去。同樣的白眼,梅曉詩又給了老何一個,然後轉而問弟弟:「回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我買了羊肉,你別吃太快,我加點蔥拌一下就好。媽呢?」


  「廚房,炒鹹菜絲呢。」


  梅曉詩麻利地換上衣服,拎著菜進了廚房。梅曉歌和姐夫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梅曉詩的脾氣,他倆還真是心知肚明。不敢不等著那盤羊肉,倆人吃飯的速度都慢了下來,梅曉歌接著剛才的話問老何:「曹立新最近怎麼樣?」


  「那真是霸氣,政府那些人都怕他。」老何感慨地說,「從政協禮堂到食堂這段路重新鋪,要求一下午把路修好,就必須修好,修不好誰也不敢回家睡覺。但是對我一直很好,你看要不要哪天請他來家裡吃個飯?」


  「他肯定不會來吧。」梅曉歌笑笑說。


  「主要是表達一下感謝。咱們不能讓人覺得不懂事。曉歌,你覺得我以後是不是也可以試著搞搞工程?」


  老何的語氣中滿是小心的試探,但梅曉歌也聽出了不小的野心。這不是他樂見的結果,於是嚴肅地提醒道:「你一個小小的工程隊,資質也沒有,怎麼去包工程?修路也得是建築公司。」


  「找個夠資質的建築公司去簽合同,我給這家公司交管理費就行,現在很多工程都是這麼搞的。」老何顯然已經把套路都打聽明白了,剛才的一問就是想過梅曉歌這最後一關。


  梅曉歌的態度依舊沒有放鬆:「姐夫,有些東西是不能碰的。你現在可能不明白。」


  「我明白。」老何輕描淡寫地打斷了他,「你姐就說你膽子小,我又不會給你惹事。也就是些小打小鬧,九原縣搞了很多的大工程,你都不知道,這些大項目縣裡也不會給我。」


  「好好的果子為什麼要給你吃?有些人情你一欠就不好還了。」


  梅曉歌勸得苦口婆心,但老何能聽進去幾分還真說不準。老何吃完麵條一抹嘴,迅速結束了這個話題:「你姐說了,餓死也不能拖累你。我心裡有數。」隨後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收拾碗筷,而是拿起手包往胳膊下一夾,邊往外走邊說,「我出去一趟,曉詩你一會兒把碗筷收拾了。」


  「喝酒別開車!」梅曉詩端著羊肉走出廚房,說話的時候只看見了老何的背影。


  炒完兒子最愛吃的鹹菜絲,劉巧珍端著一碗麵湯也走出了廚房。她的病情恢復得很好,現在已經行走如常。把麵湯放在兒子面前,她說:「你姐夫現在回來吃飯的次數都少,活多得干不完。以後家裡的事別找他,囑咐你姐就行了。」


  其實變的不僅是老何這個人,還有家裡的方方面面。梅曉歌看著客廳里的新冰箱問道:「冰箱什麼時候換的?」


  「前天剛送來。你姐夫說下星期還要換沙發,好好的往哪扔,又攔不住他。」


  責怪中滿溢出誇獎,母親是真高興,梅曉歌自然也順著她的心意說起來:「真是不一樣了。」


  「會掙錢了,還是都緊著家裡人花。」


  「他自己出去吃飯也就點碗面,連個熱菜都捨不得炒。」


  母親和姐姐輪番誇讚,梅曉歌都用笑容附和著。可老何剛剛沒有說透的話,還一直在他心裡難以消散。


  這個周末,長嶺村的圍爐夜話只有林志為一個人主持。駐村這麼長時間,他也終於脫去了機關的做派,漸漸有了村幹部的樣子——到哪兒都抱著個杯子,說多了話就喝上幾口水。


  村民們來得差不多了,林志為清清嗓子開始講話:「三寶主任本來也要回來,車壞了,還在縣裡補輪胎,讓咱們先說。今天主要是精準識別貧困戶投票,誰是真的誰是假的,除了村委會投票,還要有民意,這也是縣扶貧辦的意思。上個星期的物資和扶貧款暫時沒發,因為貧困戶名單不真實,很多村民有怨氣,覺得不公平,所以今天咱們集體確定。所有流程公開,在全體村民的眼皮子底下算賬。已經建檔立卡的,有問題的調出來,沒問題的調進去。誰有問題,咱們就當面說。」


  二嫂坐在前排,一邊嗑瓜子,一邊瞥了瞥之前和她家鬥氣的趙三。聽了林志為的話,她直接拿腔作調地問道:「有房有車的算不算貧困戶?不能吧?」


  趙三早看見二嫂不善的眼神,一聽這話馬上跟著問道:「你說誰呢?」


  「說誰誰心虛。」二嫂針尖對麥芒,分毫不讓。


  不同於李來有的端坐一方,林志為主持圍爐夜話,聽見誰有意見就馬上走到誰的面前,彷彿自己是個流動的採訪者。此刻,他來到二嫂跟前,耐心地解釋說:「他家的房是土坯房,上次塌了那一間半到現在還沒蓋起來,就是因為沒錢。車,我去看過,十一年的農用車,修也修不好了。」


  「那是修不好嗎?那是不修。裝窮就給錢,誰還不會。」二嫂依舊不依不饒。


  趙三一聽這話直接杠上了:「對,就是不修,就是裝窮。你不用裝,你遲早比我還窮,盼著吧!」


  林志為反倒不著急,他笑著看看趙三說,「趙哥,要不你過來替我說?」見趙三低頭不再言語,他接著跟二嫂解釋,「趙哥家是因病致貧,全村都知道。老兩口加起來好幾樣慢性病,去縣醫院看病都是第一次進城,要不是醫改,他們都不敢去。你們做了多少年街坊,再沒人比你更了解他家的情況了。」


  簡單幾句,入情入理,二嫂也是個要臉面的人,聽到這些也不好再繼續發難。見自己的話起了作用,林志為抬頭對大夥說道:「咱們都住在一個村裡,誰的情況,大家心裡都有數。等會兒把單子一填,誰也做不了假。今天還有個事情,村東頭坐輪椅的孫婆婆家不能被識別納入貧困戶,子女都有錢,收入高於扶貧標準,誰也不管老太太,她家是未盡贍養撫養義務的老人戶。我們做了工作,子女還是不管。」


  這件事情一出,眾人立刻統一了立場,嘰嘰喳喳地數落起孫婆婆的子女。二嫂氣憤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兒子、閨女就住鄰村,那都不是個人。」


  林志為讓大家靜下來,接著說:「咱們縣還算好的。有的地方一刀切,規定是高壓線,誰都不能碰。我本來想讓孫婆婆今天也過來,前兩天她又病倒了,來不了。她現在真的是面臨難關,挺不過去了。我是覺得不能把真正有困難的農戶卡在政策的門外頭。要是在咱村,不是貧困戶的人比已經建檔立卡的人過得還難,那就是識別出了大問題。所以村委會需要徵求大家的意見,先不管法院和他家子女,能不能先把老太太納入貧困戶範圍里來?同意的,可以舉手。」


  人群里一直在靜靜聽話的寶根第一個舉起了手,二嫂拍拍手裡的瓜子皮也緊跟著舉起了手,然後是趙三以及更多的人。月光下,看著大家的手舉得整整齊齊,林志為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散會之後,林志為在紛紛散去的人群中張望,見寶根從旁經過,隨口招呼道:「回去了,根哥?」


  寶根搖搖頭:「我媽在村衛生所輸液,我去接她。」


  遍尋劉喜不見,林志為便向寶根問起來:「劉喜怎麼沒來?見到他了嗎?」


  一聽這話,寶根也四下張望起來:「沒來嗎?是不是他被選下去,領不到錢,鬧脾氣了?」


  人群散盡,兩人也沒找到劉喜的影子。林志為一邊走一邊說道:「拿了錢就去喝酒,肯定不能給他。」


  寶根深知劉喜的老毛病,附和道:「每畝地補貼一百塊錢,還不夠他喝一星期。你這個辦法好,都拿去買了種子、化肥,誰種地,誰來免費領,不領拉倒。」


  話雖如此,可真就這麼拉倒不管了?


  劉喜似乎又恢復了老樣子,病懨懨地靠在被褥垛上,手機扔在一邊放相聲。林志為一邊翻找柜子里的葯,一邊問道:「拉肚子,還有勁兒聽相聲?」


  「肚子拉又不是耳朵拉。葯也快吃完了,明天再給我搞點新的。」


  林志為放下藥瓶,輕車熟路地找到暖瓶,倒了杯水,捏了一小撮鹽,端到床邊:「水也不燒,暖瓶都是涼的。還起不來嗎?」


  劉喜欠了欠身子,接過水杯:「一天拉了七趟。扶貧名單里,你們把誰鼓搗出去了?」


  林志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一邊接水燒水一邊問道:「上個月你也是肚子的問題吧?發不發燒?」


  「你去衛生所看看,最近村裡凈是生病的。就知道刁難貧困戶,芝麻多點錢也扣著不發。那麼多養豬的,都往清河裡頭拉屎拉尿,你們也不管。」劉喜喝了口水便開始抱怨。


  林志為沉吟片刻,還是把結果說了出來:「今天是集體投票,不符合條件的貧困戶予以清退,裡頭有你。」


  劉喜掙扎著想起身,可剛坐起來便覺得兩眼發黑,只能無力地癱軟下去,小聲抱怨道:「欺負窮人唄,我都快餓死了,你們講不講道理?」


  事到如今,林志為也沒什麼可說的,忙活完了,他囑咐劉喜:「水燒開了,記得灌啊。多喝點鹽水,有精神就吃點東西。」


  「除了生米,我哪有吃的,你去哪啊?」


  「給你冰箱里放了肉包子,自己拿!」


  林志為本沒有打算這麼快離開,但劉喜剛才的話提醒了他——最近生病的人特別多,他決定去村衛生所看看。


  果不其然,深夜裡,衛生所照樣熱鬧。除了寶根媽,還有兩三個村民也在掛點滴。


  林志為有些吃驚地問道:「這麼晚了,人還這麼多,徐大夫呢?」


  「隔壁,吃口飯就過來。」寶根答道。


  林志為走到寶根媽床邊,看了看輸液袋子上的藥名,問道:「還是肚子疼嗎?要不要先去查查到底是怎麼回事,時間也不算短了。」


  「零件老了,毛病就多。」寶根媽不以為意。


  但寶根心裡終究放不下:「我也覺得要不去縣醫院看看吧,不聽我的也聽聽小林書記的。」


  「沒事,上回就是徐大夫給掛的吊瓶,兩天就見好了。」


  見母親如此固執,寶根也只能無奈地望向林志為,不想林志為看著他突然瞪大了眼睛,寶根隨口問道:「怎麼了?」可話一出口,他自己也感覺到了不對勁,一股熱流從鼻子里竄了出來,抬手一抹,全是鮮血。


  「快快快!」寶根媽指著床頭的紙巾,急得語無倫次。林志為慌忙拿紙,幫忙止血。寶根怕母親惦記,一個勁兒地沖她擺手。


  不一會兒,徐大夫回來了。寶根的鼻血倒是止住了,但林志為心中的疑點卻更大了。徐大夫得知林志為的來意,一邊翻出近期的診療記錄,一邊說道:「腸胃病在咱村是老毛病了,是普遍問題,之前一直有,但是最近兩個月頻率太高,比例也大。我也有點含糊,已經和縣醫院說過了。」


  林志為接過記錄本看了看,問道:「檢測過水質嗎?鹿泉鄉隔壁,九原縣蓮花鄉那個有色金屬礦廠,會不會和他們有關係?」 這個問題,徐大夫沒什麼把握:「兩年前縣裡來測過一次。我們早先就懷疑過水質,測出來重金屬含量偏高,但沒有超標啊。」


  林志為的疑慮並未消除。第二天,他又去了趟村衛生所,白天的人更多,很多都是腸胃問題。思來想去,他撥通了小萍的電話:「你現在有空嗎?我想測一下村裡的水質,懷疑是污染,但是環保局從取樣到出結果得小半個月,村裡生病的人太多,等不了了。」


  幾天後,林志為帶著水樣來到了原平鄉中學的化學實驗室里。這些水樣來自村子的各個取水點,東井水、西井水、河水、村委會自來水……所有的採樣過程都按照小萍教給他的標準執行。


  小萍這邊早已準備就緒,她從網上買到了簡易的檢測工具。每測出一個數值,林志為便在一旁記錄下來。


  「村委會自來水,0.06。」


  林志為寫下數據,在等待結果的間隙,他端詳起手中有些發舊的厚本子:「這本子還是咱倆大二辯論賽贏的獎品,還記得嗎?」


  「你說呢?」小萍一邊小心地觀察試紙變化,一邊回答,「你現在用的這個本子就是我的。」


  「是嗎?」林志為又看了看手裡的本子,「我那個呢?」


  小萍抬頭望向林志為:「不都讓你寫滿情書了嗎?化學方程式一套一套的,不知道有多俗。」


  這麼一提醒,林志為想起了往事:「鎂與硫酸鋅反應生成鋅與硫酸鎂。」


  「你的美(鎂)偷走我的心(鋅),土不土?」小萍模仿著林志為的樣子說。


  林志為自己都聽不下去了:「太噁心了。我那時候怎麼會這麼土?還有什麼?」


  「化合反應,H+O——」


  「生成HO。」這次是林志為接了下句,「我真的是受不了了,這種情話你也聽得下去?」


  「剛開始不太熟啊,想說又怕你臉上掛不住,誰能想到你臉皮挺厚。村東井水,0.07。」


  「沒辦法,苯乙胺和內啡肽分泌得太多了,上頭。」林志為邊說著邊記錄下數據,往前面看了看,似乎找出了規律,「這些數值一個比一個高啊。」


  小萍也注意到了這一點:「看樣子,污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平時喝水沒感覺嗎?」


  林志為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從書包里掏出一個裝滿隔夜茶水的玻璃瓶子。他擰開蓋子,撈出一片茶葉,對著太陽邊看邊說:「是不是黑了?」


  小萍湊過去看了看問道:「這是什麼土辦法?」


  「網上看的,說重金屬超標,茶葉會黑——昌盛礦業,沒跑了。」


  小萍拿起玻璃瓶子,看看裡面的茶水又看看林志為,一臉愁容地說:「你這一年喝的全是這種水?沒有不舒服嗎?你也得去醫院查查,現在就去!」


  林志為現在顧不上自己,他第一時間趕回村裡,把重金屬檢測結果交給了三寶。三寶對水質的事兒早有疑惑,只是苦於沒有證據。如今,他如同得到了尚方寶劍,立刻急切地給李來有打去了電話,詳細地彙報了這個情況:「怪不得挨著山的那塊地去年不長莊稼,我還以為是假種子,現在才搞清楚這是地下水污染。」


  可李來有沒有被三寶帶節奏:「嚷嚷什麼,走到哪都要講法律、講科學,連證據都沒有,你讓我怎麼去找九原縣?我找誰,找礦上還是縣裡?」


  「怎麼能沒證據,小林書記的檢測結果就在我手裡,水裡全都是重金屬啊。村子從西往東走,離礦越近越超標。書記,你聽我說,山那邊的九原蓮花鄉,這幾年因為這個一直在給村民發補助,每戶好幾萬元吶。」


  「好幾萬元是幾萬元?一萬元還是九萬元,點錢的時候,你親眼看見了?」


  三寶被問住了,猶豫了一下:「幾萬元……這每戶具體發多少錢確實還不知道,我找人去問——」


  「你先聽我說。」李來有打斷了三寶的話,「兩個縣的事情沒那麼簡單,覃縣的河道污染,你也知道,差一點先把我給搞死。有的時候越著急越被動,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三寶怎會不明白,這是想把事情在鄉里壓下來。他可不能輕易答應,於是便裝傻地問道:「什麼意思?」


  李來有接著解釋說:「鄉中那幾台顯微鏡沒有用,我得先帶縣環保局的人去測水質,檢測結果要專業才行,一步步來。你們村誰有問題,該統計統計,該反映反映,你先解決好村民的訴求,村幹部是幹什麼的?明白了沒有?」


  「我明白了。」三寶說完掛斷了電話。他等的就是李來有的這幾句話,只要他不明確說不管,這個事情就可以辦。鄉里無非是拖嘛,走程序,一步一步來。可步子究竟邁多大,這事便不全由著鄉里了,三寶的心裡默默盤算好了對策。


  李來有並非三寶想象的那般不作為,第二天,他便去了縣環保局。拆遷工作結束后,喬勝利從鎮上調到縣裡,成了環保局局長。在下面啃了幾年「硬骨頭」,本以為調到縣裡能稍微輕鬆些,哪知道環保局的事情比下面一點不少。李來有一早到了他的辦公室,就看見喬勝利的電話一直沒斷過。


  聽著李來有反映的情況,喬勝利也是憂心忡忡:「在縣長辦公會上,我也說過,光知道搞旅遊,別的什麼都不管。鹿泉還算好的,你看看那幾個搞旅遊開發的鄉鎮,和旅行社去談露營,一到禮拜六全省的驢友都來了,睡一晚上,第二天遍地都是垃圾。環保的代價,誰兜底?光知道掙錢,沒一個負責任的。」


  此時,剛才一通沒人接的電話回撥過來。喬勝利接起電話吩咐道:「你這樣,和來有書記對接一下,下午去趟鹿泉鄉。土壤和地下水都要測,到底是光明還是九原的問題,先把證據摸透。」


  李來有支棱著耳朵,隱約聽見對面詢問檢測範圍。喬勝利十分確定地回答:「肯定兩邊都要測呀,重點是九原縣。樓上漏水了,你光檢查自己家的水管子有什麼用?」


  李來有的心多少放下了一些,他了解喬勝利的性格,不是個和稀泥不干事的人。他這樣布置下去,想來後面的程序也不會太慢。


  然而長嶺村裡,三寶已經等不及了。他統計了一下村裡近期腸胃病發作的人數,以及莊稼被污染的農戶數量,然後帶著會計梁小軍核算賠償金。林志為對水源污染的事很著急,也認為要去找九原縣的企業問責,可他沒想到三寶這就準備帶人直接過去了。看著一旁時不時咳嗽幾聲的寶根,林志為忍不住說:「主任,要不要和縣裡、鄉里先溝通一下?至少給來有書記打個電話吧,咱們手裡現在只有個實驗室的基礎數據,怕對方不認。」


  「不認也得認!」三寶一邊督促梁小軍把賠償款的金額寫高點,一邊對林志為說,「你等他層層彙報,腿毛都等白了。衛生所現在連輸液都要排隊,好幾個人都去縣醫院住進病房了,要錢看病,等不了了。」


  「那也得先了解一下九原縣自己的補償標準是多少吧?」


  三寶一擺手:「你們這些城裡的孩子都是太老實。賠償都是討價還價,標準都是人定的。咱們只管把數字做高,到時候才有的談。」


  此時,徐軍騎著摩托到了村委會院子里,一進屋便問道:「三叔,你找我?」


  三寶打量著徐軍的一身騎行服,說道:「你這穿的什麼?又不是去打仗。去把你爸生病的事當面和他們礦上說清楚,這污染都多少年了?必須得賠一把大的。出發!」


  眼見著一群人呼啦啦衝出去,林志為還想再勸。可三寶一句話便堵住了他的嘴:「你要是害怕就別去。」


  作為駐村書記,面對村裡的事兒,林志為肯定不能躲。眼下的形勢攔是攔不住了,林志為心想乾脆一起去,和對方見了面,他還能心平氣和地溝通幾句。


  三輛摩托,五個人,一路翻山越嶺很快便到了兩縣交界的山頭上。


  居高遠眺,九原縣昌盛礦業的露天開採景象令人大為震驚,山體、植被、水源均遭到了嚴重的破壞。三寶氣得直罵街,帶著眾人便要下山問罪。「等會兒。」林志為喊住了他們,掏出手機對著山下的礦區拍了不少照片和視頻,「這就是證據,有了這些,走到哪兒,他們也不敢不認。」


  三寶點點頭,運足了氣,帶著眾人朝山下的廠區開去。


  縣委大樓會議室里正在召開新州市深入推廣光明醫改經驗專題會議。參加會議的除了衛生局和縣醫院的相關人員,還有各縣前來考察學習的代表。


  此時,梅曉歌正在台上做介紹經驗的報告,台下徐泳濤的手機嗡嗡地響了起來。他掏出看了一眼,見來電的是李來有,便直接掛斷了電話,正準備回複信息,電話又打進來了。徐泳濤感覺不妙,這肯定是有急事。他立刻起身,快步走出會議室,剛接起電話,便聽見李來有焦急的聲音:「常委,你們幾點能開完會?」


  「最少四十分鐘,怎麼了?」


  「長嶺村主任帶著林志為去了九原縣的污染企業,動了手,人被當場扣住了。村民家屬圍了鹿泉鄉政府,找我們要人啊。我在去蓮花鄉的路上,開完會,您給我電話,我再和書記彙報。」


  蓮花鄉派出所的羈押室里,梁小軍蹲在三寶身後給他揉腰。剛才動手的時候,三寶一不留神把腰閃了,這會兒疼得齜牙咧嘴:「往右邊點,你那是左邊,對對,哎喲,就這兒,扯著筋了。」


  寶根看上去比其他人更著急,他趴在門縫上朝外喊:「警官,警官,有人嗎?」見沒人搭理,便垂頭喪氣地走到林志為身邊問道,「什麼時候能放咱們走?我也沒帶葯,下午還說好了給豬買飼料去。」


  「我也不太懂,肯定不能超過二十四小時吧?」林志為的心裡也沒底。


  徐軍在一旁接上了話:「那得看醫院和公安局怎麼定。聽說打掉一顆牙也能判個重傷,也要看打的是哪顆牙。」


  徐軍因為盜伐的事兒進過幾回派出所,在寶根看來,他的話有幾分可信。三寶看出他們的慌張,罵了徐軍一句「你別嚇唬他們」,接著轉而對林志為說道:「幹部就是這樣,只要是為了縣裡被關起來的,這算立功,就算給你處分也會先提拔,不會虧待。」


  寶根在旁邊更不踏實了:「你們是幹部,我們呢?」


  「不用擔心。咱們又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全村的老百姓,是為人民服務,怕什麼。」


  寶根沒再言語,他還不知道,李來有的車已經開到了昌盛礦業的廠區。


  會議一結束,徐泳濤馬上把李來有通報的情況告訴了梅曉歌。


  此時,喬勝利安排的檢測也出了結果,正巧前來彙報:「鹿泉鄉和九原縣蓮花鄉都測了,數據很明顯,長嶺村的土壤和地下水污染都和昌盛有色金屬礦有關係。我們的人去實地了解過,最近一年昌盛在擴大開採,規模很大,一直往山裡挖,從地理縣界上來說,已經越過山脊線了。」


  梅曉歌接過報告,神情嚴肅地翻看著。徐泳濤接著說道:「縣醫院反饋的結果是這幾個月止瀉藥的處方量歷史最高。是不是和有色金屬礦污染有關,還得再等等,他們要確認。」


  正說著,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來,李來有滿頭大汗地出現在辦公室門口。梅曉歌立刻上前問道:「情況怎麼樣?」


  李來有擦了把汗回道:「已經和對方廠里協商了,問題不大,能解決。就是他們這麼一鬧,鹿泉鄉的村民都知道昌盛礦業和污染的關係,現在都在鄉政府院里聚著,要賠償,要說法。」


  梅曉歌又問:「九原縣給沒給過自己村民賠償?私下協調還是公開訴訟?」


  「都有。」喬勝利在一旁答道,「以前也有企業對農戶的,最近因為太多,也收緊了,扯皮的越來越多。」


  徐泳濤補充道:「他們的環保執法一直比我們這邊要松。每次咱們關停整改一百家,那邊最多三分之一。」


  李來有接著說道:「鄉里有人聯繫到蓮花鄉的一個苗木種植戶,兩年來死了上百棵。企業一共出了34萬元,基本賠償到位。」


  「地下水和土壤都有問題。生態環境全破壞了,以後能不能長糧食都不一定,這又值多少錢?」聽了這些情況,梅曉歌眉頭緊皺,片刻后他開始布置下一步的工作,「李來有,你先回鄉里,把村民們的情緒安撫好,讓他們先回家,告訴他們政府會兜底,管到底。老徐,你通知李唐部長,安排縣醫院的醫生下鄉,挨家挨戶給村民檢查身體,一個也不要漏掉,有問題的馬上安排治療,和污染有關的全部登記在冊,儘快上報。」


  得令的二人都立刻行動起來,梅曉歌拿著檢測報告也急匆匆朝外走去,邊走邊對喬勝利說:「先把光明縣所有的法蘭鍛造廠梳理一遍,哪些還有的救,哪些只能安樂死,現在和將來都要算清楚。」


  「明白。您這是?」


  「我去趟九原縣。」


  對於梅曉歌的造訪,九原縣早有準備。車子剛開進縣委大院,縣委辦的楊主任便迎了過來。待車子停穩,他親自給梅曉歌拉開車門,客氣地說:「辛苦啦,梅書記,曹書記有個會馬上就好,我先帶您去接待室。」


  梅曉歌太知道曹立新的套路了,這麼棘手的問題搞不好就躲。於是,他沖楊主任笑了笑說:「我就去他辦公室等吧。」


  時間不長,樓道里便傳來了曹立新的聲音:「領導人呢?一來就到我這屋視察工作啦?」


  梅曉歌聞聲站了起來,馬上看到曹立新大步流星地走過來。他握住梅曉歌的手接著說道:「我的梅書記,有事打個電話吩咐一聲就行了,還專門跑一趟。你必須回趟家啊,我起碼得讓老媽媽念個好吧?」


  一見面先賣好,梅曉歌明白曹立新的小九九,笑著回答:「晚上和我一起回去啊,我媽給你包餃子。」


  此時,曹立新的手機響了。他看了看屏幕,按下接聽鍵,卻並不和裡面的人說話,而是吩咐政府辦的馮主任說:「老馮,你去看看,那個誰過來了,讓他先等我一下。」


  馮主任正在倒水,聽了這話,把水端上來,對梅曉歌寒暄了兩句,便關門離開了。曹立新這才舉起電話,沖著裡面不客氣地說道:「可能是我說得太多了還是怎麼,麻木不仁,『監管』這兩個字是不會寫還是不會念?安全生產的隱患必須要下力氣整治,你每個月開一次單子,罰款啊,老是去求別人,搞幾個問責的。」


  梅曉歌不動聲色地喝了口水,曹立新電話里的人,他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曹立新似乎怒氣未消,接著訓斥道:「你不敢得罪人,麻煩就是你的,屁股架到火上烤。你不想在火上叫,平時就要有動作啊,搞一票否決,膽子大起來。那個事情,你要盯住,知道吧,先這樣,我這屋還有領導。」


  情緒和電話一起掛斷,曹立新馬上換了一張臉。他坐到梅曉歌身邊,說起了推心置腹的話:「書記不好當啊,你看你,村民們打個架都要你親自來。我這裡也一樣,再搞下去,我都怕哪天猝死在崗位上。」


  「所以,市領導才讓你頂上啊。這擔子還不能輕,鐵肩膀必須得擔重活,這是上級的信任呀。」梅曉歌順著曹立新的話說了一句,既是捧他,也是點他。


  曹立新自然聽得明白,他沒接這句話,轉而從自己抽屜里翻出一小包茶葉,起身給梅曉歌泡茶:「別喝那個了,這是我一個親戚寄來的,據說一棵樹晒乾了就這麼一小包。吹牛逼是肯定的,不過確實好喝。你們那個村主任沒事吧?」


  「我剛才問了一下,說那個企業經理傷了一根肋骨,輕微骨裂,不過確實不是打的,摔到台階上磕傷了。違法的事情沒什麼好說的,該拘留拘留,該賠償賠償。這哪是村主任,這不是法盲嗎?」聽曹立新提起這個事情,梅曉歌馬上表態,把自己犯的小錯先認了,後面才能談對方的大錯。


  「這樣的幹部,你不要,全給我。」曹立新果然轉了個方向,「咱們也是從基層搞起來的,村民受委屈,你就得出頭啊,要不還怎麼搞工作?我覺得這才叫擔當,自己先得豁出去呀。」


  梅曉歌一笑:「那我是不是也得豁出去才行,那幾個廠子趴在鹿泉鄉邊上,以後肋骨斷了怎麼辦?搞不好就是群體事件,要命的事情。」


  繞來繞去,終於說到了正題。曹立新頓了一下,沒有馬上接招,而是把沏好的茶端到了梅曉歌跟前:「嘗嘗,別人喝,我絕對捨不得。」


  梅曉歌端起杯子聞了聞,果然茶香四溢,他抬眼看著曹立新問道:「這麼好的東西,是要堵我的嘴嗎?」


  「你的嘴,我哪能堵得住,先喝茶,給你看個東西。」曹立新說著從辦公桌上拿起一頁紙遞給了梅曉歌:「我肯定是盡量節省你的時間,回趟家不容易,多陪陪老媽媽。這是你來之前擬好的,馬上成立工作組,縣環保局局長任組長,副組長是蓮花鄉的黨委書記,你以前也見過。昌盛礦業和農民的糾紛不過夜,該我們讓步的我們讓步,該企業做出犧牲的必須犧牲,不能讓梅書記白跑一趟。」


  看完紙上的方案,梅曉歌不置可否地問道:「這個企業是你們縣的產業支柱,聽說準備要上市,快了嗎?」


  「希望。」曹立新的眼神有些複雜,「希望是可以,但是很多事情,咱們也控制不了。馬市長提的要求,我也沒辦法,脫皮掉肉也得搞呀。」


  「你忙的都是大事情,我也節約點時間,長話短說。」梅曉歌也不再兜圈子,從包里拿出了光明縣環保局出具的檢測報告遞給曹立新,「這是我們縣環保局針對昌盛礦業做的空氣、土壤和水源污染檢測。你這個廠子真的要想個辦法,它是個隱患,是我的也是你的。維穩的壓力,環保的壓力這些先不說了,我知道發展肯定是不惜代價,但這個代價不能是老百姓自己。咱們也別說那些虛的、高的,你自己看看報告上的數據,尤其是地下水,重金屬超標已經到了沒法過目的程度。真的是躲不過去了,立新,有些事情不是閉上眼睛就能糊弄過去的。」


  曹立新面色凝重地翻看著報告,梅曉歌接著說道:「這道題很難,難也得解,不去解,咱們兩個縣就不是及格不及格的問題了,搞不好要休學呀。我今天為什麼自己過來,是想咱倆先拿個方案,就像你說的,哪些雙方該讓步該犧牲,我是來表態的。」


  「趁熱喝,涼了就沒味道了。」曹立新指著面前的茶杯說道。梅曉歌說得懇切,他一時還想不好該怎麼回復。


  梅曉歌看出曹立新還在躲,便又說道:「這個事情,你只要願意推動,雖然難,雖然麻煩,但它一定比等死強。就這樣耗下去,不光是農民在等死,現在地里連個癩蛤蟆都沒有了,那些地方種出來的東西,撈起來的魚,那些水,咱倆也在吃、在喝呀。」


  見梅曉歌指著茶杯,曹立新嘆了口氣說:「於公於私,你這真的是好兄弟才會這麼對我說。咱倆不見外,那些訴苦叫屈的話,我也不講了,隱患和麻煩是什麼,我非常清楚,但是就一個問題,能不能做到?時間和空間,我一個都沒有。說白了只要不出人命,誰把誰打了,打成什麼樣,對我來說都不是問題。昌盛礦業是不是九原縣最大的納稅企業,它感冒了,全縣會不會感冒,我把它關了,要不要跑到光明縣找你借錢,同樣不是問題。至於我有沒有良心,吃了那些被污染的蔬菜會不會得癌症,怕不怕死,這些全部都不是問題。曉歌,我的問題是,如果這個礦要達到你想象中的環保標準,我做不到邊生產邊整改,我必須要上一套幾乎可以說是摧毀式重來的設備。你是學數學的,你應該比我更會算賬,我必須全部停產,全部搬遷,到我離開九原縣那天,你覺得我能完成嗎?」


  梅曉歌的臉色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凝重,面前的茶已經涼透了,他端起來又放下,抬頭問道:「你不做,我也不做,等我離開光明縣,你離開九原縣,後面的人也不會去做。誰都不幹,那都不要做了?」


  見上面的話沒勸服梅曉歌,曹立新轉而說道:「你姐夫在那個廠里也有事情在干,你可以回去問問他,企業有多少工人,多少車間,我是建議哪天陪你去實地看一看。」


  一聽聊起家裡人,梅曉歌馬上打斷了這話:「該了解的,我都了解過,這是一道特別複雜的數學題,但前提是你要不要坐下來,要不要拿起筆,你肯不肯解。」


  話講到這兒,曹立新也寸步不讓地反問道:「有些話,我就怕一說出來就沒意思了。如果咱倆換換,就這個很可能成為新州市第一家上市的企業,就這道題,你解嗎?」


  「百分百要解!而且越早越好,越快越好!」梅曉歌看著曹立新回答得異常堅定。


  對視了幾秒,曹立新忽然笑了。外面傳來輕輕的敲門聲,曹立新沒理會,又補了一句:「我說句不講政治的話——環保一刀切是不是也叫不擔當。」


  「這他媽是個偽命題!」


  梅曉歌差點就要坐不住了,可曹立新依舊平靜:「你這不是理想主義,這是空想主義。」說完他對著門外喊了一聲,「進來。」


  馮主任推門進來,小聲彙報:「書記,省辦公廳的孔秘書長請您給他回個電話,好像有點急。」


  曹立新點點頭,看著梅曉歌說道:「還有個小事。」


  馮主任聽見這話馬上關門退了出去,曹立新從辦公桌後面走到梅曉歌身邊,壓低聲音說:「有個傳言,說是市委的谷書記要調走了,我也沒法找別人打聽。你和他那麼熟悉,你聽說了嗎?」


  「沒有啊。」梅曉歌認真的神情讓旁人無從判斷真偽。曹立新沒再追問,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梅曉歌明白今天的較量要告一段落了,棋局未分輸贏,只能先把眼前的事情解決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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