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林志為拎著耗光電量的手電筒回到宿舍門口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他疲憊地掏出鑰匙正想開門,卻發現外面的鎖被打開了,房門在裡面被反鎖了。林志為下意識地推了推,片刻之後,門被打開,小萍笑盈盈地出現在他面前。


  林志為一愣,然後拍著腦袋反應過來:「今天禮拜天啊,我都過糊塗了。」


  桌子上已經備好了早餐,小萍邊擺桌邊說:「豆腐腦都涼了,我去熱熱,你先吃包子。下次我給你帶個微波爐,不會跳閘吧?」


  林志為插上手機充電器,搶過豆腐腦一邊說著「沒事」,一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折騰了一夜,他現在確實又累又餓。


  「怎麼鄉里還要連夜開會?」小萍坐在旁邊問道。


  林志為嘴裡塞著包子,含混地答道:「不是鄉里,是村裡的事情。一會兒還得出去,今天也沒法陪你爬山了。」


  小萍沒表現出一點失落,反而關切地問道:「什麼事情這麼急,眼圈都黑了,不用躺會兒啊?」


  林志為猶豫了一下,沒有提及盜伐的事,只是草草回答說:「防汛防火,基層就是這樣,都得防。」


  小萍沒想深究這些,她剝了個茶葉蛋遞到林志為嘴邊:「你去忙你的,中午我給你包餃子,顧得上回來吃嗎?」


  林志為沒想好,但他很肯定地告訴小萍想吃西葫蘆餡的,還問她知不知道在哪兒買菜。小萍笑了笑,一邊起身收拾林志為亂糟糟的宿舍,一邊回答:「鼻子底下就是菜市場,你別管了。」


  林志為也對小萍笑了笑。每次跟家裡通電話,母親總會不甘心地再提起江霞,還說湯阿姨那邊也一直沒斷,還在幫忙說合。林志為嘴上沒頂撞,但心裡明白得很,這只是母親的一廂情願罷了。現在從鄉里到縣裡,甚至江霞本人都知道林志為的女朋友在鄉中教書,誰還會再給他們硬扯紅線。選擇伴侶的確是人生大事,所以他不會委曲求全。


  曹建林坐在辦公桌前,手裡拿著把小毛刷,一邊盤著山核桃,一邊開著座機免提和劉亞軍聊天。好些時日沒見,劉亞軍打電話叫他去小院喝土雞湯。曹建林聽見「土雞」倆字,肚子里的饞蟲已蠢蠢欲動,可他還是拒絕了劉亞軍的邀請,原因很簡單,最近電線上老出事,一停電就有人找他。這要是讓人抓住他跑出去吃野食,分分鐘就能扣他一個玩忽職守的帽子。


  與其如此,他還不如老老實實在辦公室待著,別在這個當口讓人抓了現行。他一邊仔細地刷著山核桃的縫隙,一邊哀嘆道:「你們吃肉,好歹給我打包留點湯。你以為我不想去嗎?外頭一堆的人,門框都快被擠彎了。」


  「偷樹是李來有和派出所的事情,你那什麼時候改成信訪局了?」劉亞軍在電話另一頭反問。


  「全是信訪局那幫人給慣的。」一說這些,曹建林更不忿了,「以前停了電,修它三天,村長也得過來謝我。現在半天接不通,老百姓就要打政府服務熱線投訴,他媽的又不是我讓停的。」


  劉亞軍幸災樂禍地笑著說:「縣裡天天抓幹群關係,怎麼搞得越來越對立,你們有幾個屁股挨板子?」


  「那天,我還和李來有說,以後吃飯都別叫我,一肚子的氣早飽了。我家裡也跟著停電,天天到處維修,他們都搞不好,我能有什麼辦法?」曹建林說著嘆了口氣,把核桃往抽屜里一放,「掛了,我吃泡麵去了。」


  林志為站在徐軍家門口,院子里的土狗和手機上的照片如出一轍,齜牙咧嘴地狂叫著。徐軍的臉色比土狗好看不了多少,他拽住狗繩子,冷冷地甩給林志為一句「有事說事」。


  來徐軍家之前,林志為已經做好了心理建設。他收起手機,半開玩笑地說:「這狗昨天半夜去盜伐林木,被派出所抓了現行,多虧它跑得快,要不被抓住了還得找個寵物看守所。」


  「不用拿派出所嚇唬我,公安來過也不止兩三次了,有事說事。」徐軍依舊是不冷不熱的腔口。


  林志為也不與他計較,微笑著說:「追得嗓子都幹了,進屋喝口水再聊,行不行?」


  徐軍沒吭聲,自顧往屋裡走去,手一抖鬆開了狗繩子。土狗猛地一竄,直接撲到林志為跟前。林志為小時候被狗咬過,心裡多少有點畏懼,可他硬是咬著牙半步都沒退,臉上也是一副輕鬆的表情。徐軍有點意外地瞥了他一眼,再次把狗拽回來,對林志為說:「進屋吧。」


  林志為意識到自己的堅持有了成效。進屋之後,他愈發主動,根本不等徐軍給他倒水,自己就拿了個杯子,在水缸里舀了一杯,咕咚咕咚一飲而盡。之後,他隨手拉了一把凳子坐下,彷彿徐軍家是他的常來常往之地。


  徐軍冷眼旁觀林志為的一舉一動,在他開始打官腔的時候,直接攔住他說:「你想幹什麼,直說吧。」


  其實林志為剛才的行為做派都是在模仿新聞里的領導幹部,可他畢竟缺乏實戰經驗,徐軍當頭一問,他立刻被打回原形。停頓片刻后,林志為收起官腔,望著徐軍懇切地說:「說實話,來之前我也沒想好要怎麼開這個頭。不過,盜伐林木是大事,鄉里已經開了會,要抓典型。你再不收手,真地要坐牢。」


  「還有嗎?」徐軍拉著臉問道。


  林志為見他依舊油鹽不進的樣子,耐著性子繼續解釋:「典型是什麼意思?全村有一百隻羊,平時都去地里吃好菜,都沒問題,都不抓,現在食堂要過年,廚子提著刀已經出門了,別的羊已經回到圈裡,地里就剩你一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徐軍滿不在乎地反問林志為:「十里八村,那麼多人砍樹,憑什麼老來我家?別人的鞋底上也有泥巴怎麼不管?天天盯著我不放,你們就是在欺負老實人。嚇唬我隨便,欺負我不行。還有別的事嗎?」


  伴著一陣狗叫,林志為憋著一股氣走出了徐軍家。他本想回宿舍,可走了兩步越想越不甘心,於是調轉方向,騎著電動車去了鄉里。


  正巧李來有也在,林志為頂著一腦袋的汗走了進來,簡單彙報了昨晚和剛才的情況后,把自己對這項工作的想法一股腦兒說了出來:「這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鄉里村裡每次都是盡心儘力去查,老實人都不敢了,膽大的還在偷。剩下這幾個頑固分子暫時又沒辦法對付他們,沒偷的人覺得吃了虧,返回頭再加入進來,所以砍樹的人反而越來越多了。」


  李來有默默聽著彙報,但他的著眼點顯然和林志為不太一樣。在他看來,林志為再怎麼有能力終歸是紙上談兵,村裡的事兒還是得靠村裡的人解決。待林志為停頓喘息之機,他問了似乎毫不相干的問題:「怎麼老是你在跑,梁三寶呢,失蹤了嗎?」


  林志為沒回答這個問題,他加快語速,順著自己的思路接著說道:「書記,還有一個問題。白天我去挨家挨戶找這些人做工作,但是在家的大多數都是婦女,沒人願意和我談,理由是男人不在家,做不了主,有什麼事情等男人回來再說。」


  此時,鄉政府辦公室副主任賀姐拿著幾份文件來到李來有辦公室門口。見裡面有人,她猶豫了一下。李來有抬頭正看到她,知道她的來意,便招招手讓她進來。


  見有人進來,林志為語速也稍稍慢了一些。他想起李來有剛才的問題,於是答道:「三寶主任這兩天都在河道那邊盯著。覃縣偷偷排污,環保局每天打電話查,他已經好幾天沒正經睡過覺了。」見李來有示意他繼續,便接著說道:「書記,我不知道我說得對不對,我覺得咱們現在稍微有些亂,停電了才去堵砍樹的,那些人像在打游擊,你進我退,咱們只能像蒼蠅一樣亂飛,沒頭緒。我覺得應該重新梳理一下方案,時間也有必要調整一下。」


  李來有、賀主任,還有一直在旁邊聽著的黃立清都愣住了,誰也沒料到林志為想得這麼深,說得這麼直。賀主任偷偷瞄了一眼李來有的臉色,開口說道:「長嶺村的人不是挺和善的嗎,上個月我去的時候,村民們態度都很好啊,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可能就是欺負你是新人,是不是?」


  李來有認真地問道:「調整時間,怎麼個調法?」


  「一定要在山上值夜班,我可以先來。」林志為表明了態度。


  李來有翻著手裡的文件,簽了幾個字,抬頭問道:「值一天?一周?再長點,一個月?你能在山上搭個帳篷,看他們半年嗎?」


  「起碼這一天、一周、一個月,他們不敢去偷。」


  李來有並沒有急著下結論:「值班的想法是好的,但實際行動牽扯的人比較多,我得統籌安排一下。你先回去,等我的消息。」


  李來有的話模稜兩可,林志為心裡沒底。出了辦公室,他把心裡的疑惑告訴了黃立清。在鄉里工作了這麼久,黃立清對上下兩級的事兒再熟悉不過了:「村民對事也要挑人。辦公室主任,重點不是主任,是辦公室。賀姐又是個女幹部,下村的機會肯定很少,村民見她的時間大部分都是在鄉里,來這的人多少都會求著她,怎麼可能刁難她?」


  林志為有點明白了:「所以,她覺得村民多數是好的。」


  「就是這個意思。有時候就是盲人摸象,你問大象什麼樣,每個人的答案都不一樣。」說話間,二人走到了食堂跟前,黃立清抬手一指,說道,「邊吃邊說。今天鄉里集體加班,食堂給蒸了大肉包子。」


  林志為想著小萍的餃子,連忙推辭。黃立清還以為他客氣,熱情地拽著他不放手:「單身漢一個,和我一樣能有什麼事情?天天往鄉里跑,吃個包子還怕什麼,別那麼謙虛。」


  「沒謙虛,我女朋友來了,等我回去吃餃子呢。」林志為回答完又有點過意不去,自己這麼說似乎有顯擺之嫌,於是他下意識地邀了一下黃立清。沒想到黃立清一點沒客氣,爽快地答應了。


  見林志為帶回了客人,小萍又做了幾個下酒菜。幾杯啤酒下肚,本來就有點自來熟的黃立清話更多了:「很多事情,村裡和縣裡是不一樣的。肖俊學,你可能不認識,你前任那個駐村書記,剛來的時候也和你一樣,有些事情慢慢就明白了。」


  小萍吃完碗里的最後一個餃子,默默地把自己的碗筷收到了一邊。林志為心裡過意不去,難得和女朋友約會,因為自己的一句話現在全泡湯了。好幾次,他望向小萍想說點什麼,都被黃立清的滔滔不絕打斷了。


  小萍看出了林志為的尷尬和為難,她起身拿起包和外套說:「你們慢慢吃,我先回去了,還有晚自習。」


  「慢走慢走,下次我請你們兩口子吃飯啊,就下禮拜!」黃立清大咧咧地揮揮手說道。


  林志為趕緊起身,跟著小萍來到門口。他剛想解釋兩句,卻見小萍朝屋裡努努嘴,然後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微笑。


  回到飯桌上,黃立清拍著林志為的胳膊,繼續說:「群眾基礎好的地方,積極分子就多,老黨員的比例也大,你搞點事情就容易。反過來肯定就費勁。跟你說這些東西,你沒個三年兩年總結不出來。就好比說長嶺村,也一樣。」


  提到長嶺村,林志為來了精神。上學的時候,他經常鑽研難題到深夜,現在長嶺村就是擺在他跟前的難題,這會兒終於有人給他指點迷津了。


  黃立清夾了口菜,接著說道:「大部分的村子,老實人大概都佔個三成,膽小怕事,與人為善,你上門去做工作,基本都不會為難你。砍樹偷沙子,就算他們有份,大喇叭一喊,再也不敢去了。」


  「相信政策,通情達理。」林志為總結道。


  黃立清點點頭:「在村裡,勢力弱小也是原因之一。還有六成是大多數,不當先進也不落後,你軟他們就硬,你硬了他們就軟。」


  林志為想了想接著說:「好處是不會帶頭嗆嗆你,麻煩就是隨大溜,跟著別人往前擠,你治不住第一排的刺頭,他們踩你幾腳也受不了。」


  「可以呀,知道的還挺多。」兩輪總結都說到了點上,黃立清不禁對林志為刮目相看。情緒一上頭,酒量也跟著上來了,他又開了一罐啤酒:「今天肯定又不夠了,早知道該多買點。累死累活一星期,我就指著禮拜天喝點涼啤酒。」


  林志為的注意力都在解題上,待黃立清又喝了口酒,他才忙不迭地追問:「那就還剩下一頭一尾。腦袋就是老黨員,這些人肯帶頭,怎麼都好說。尾巴是誰?」


  「徐軍和劉喜呀。」黃立清說道,「你說得對,要麼就全給他們搞服了,只要還有一個偷樹的,別人憑什麼要聽你的?」


  「是啊,只要留著一個,就等於還有一百個。」


  「農村就是一物降一物。」黃立清說著看了一眼林志為,「說實話,你這個性格怕是不行,當然我也不行。『老虎蟲子棒子雞』,咱們連小雞都不算,最多頂個雞蛋。看看梁三寶就知道了,村民服的是那些翻臉不認人、他硬你比他還硬的人。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好講道理的,不能讓他們覺得你好欺負。怎麼說呢,駐村是個坑,千萬別掉進去,你爬不出來。」


  黃立清雖然帶著點酒勁,但說得也夠實在。不過,林志為還有點微微不服氣:「你覺得我搞不定這些事情,從哪看出來的?」


  「怎麼說呢?」黃立清長嘆一口氣,「我看你和我自己剛到基層的時候,一模一樣。」


  這一聲嘆息包含了太多內容,不甘、無奈、規勸,以及幾許說不清的複雜滋味。林志為明白黃立清的誠懇,他笑著說:「沒準也有不一樣的地方,總得試試。」這句話既是說給黃立清,也是說給他自己。


  林志為隨後立刻開始了自己的動作。第一步就是先普法。他自作主張把掛在村裡的宣傳條幅換了。「保護環境就是保護我們自己的生態家園」,這話說得沒錯,可對村裡人沒有觸動。林志為直接改成了八個大字:「偷樹違法,抓到坐牢。」簡單直白,誰都看得懂。他還搜集了一些盜伐的實際案例,讓村幹部在入戶的時候用聊天的方式散播出去。一傳十,十傳百,比拉著大家開會講課效果好得多。


  另一邊,上山值班的提議獲得了鄉政府的支持。鄉村兩級加上派出所、林業局、供電站都要派人參與。李來有把這件事安排給了黃立清,很快確定了一個參加排班的大名單。


  至於成效,別人的感受可能不明顯,曹建林這邊可是立竿見影。盜伐沒有了,意外斷電的事自然也跟著消失了。


  這天,輪到林志為上山值班。他在山坡上搭了個帳篷,點了一堆柴火,坐在馬紮上用手機放歌聽。身旁停著一輛警車,車頂燈一閃一閃的,直晃眼。忽然,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林志為抬頭一看,意外地說:「你怎麼也來了?」


  黃立清笑呵呵地走過來,拍拍警車,表情比林志為還意外:「這玩具哪找來的?」


  「鄉派出所。下班以後送過來,上班之前還回去,兩不耽誤。」


  「真有你的。」黃立清坐在林志為身邊,遞給他一罐紅牛,「來有書記讓我給你帶的,見面分一半啊。」


  兩個飲料罐子啪地碰到一起,卻不想這一夜過得並不平靜。忍了些日子的徐軍和另一個年輕村民終於按捺不住又上山了,只是他們低估了鄉里這次行動的決心,剛摸到半山腰就被民警抓了個現行。


  半夜被電話驚醒的三寶,沒接起來就知道出事兒了。電話沒說完,他已經穿好衣服上了車,沒一會兒工夫就帶著村委會的幾個人趕到了山上。


  見到臊眉耷眼的徐軍,三寶上去就是一腳:「說了多少遍要坐牢要坐牢,關進去讓你爹從醫院出來給你送飯嗎,嗯?」


  徐軍的硬氣就只衝著林志為,到了三寶這兒,立時沒了脾氣。不過心虛歸心虛,當著眾人,他還是嘴硬地說道:「我又沒偷,過來采蘑菇,不行啊?」


  三寶二話沒說上去又是一腳:「還採蘑菇,還和我扯淡,蘑菇呢!」


  派出所的民警顯然不想過多糾纏,他們勸住三寶,拉著徐軍便要下山回所里。這下徐軍真慌了:「三叔,我們剛來,真的沒砍。」


  三寶急得腦袋冒汗,進了派出所,罪名就基本坐實了,後面他在村民跟前不好交代。可徐軍畢竟讓人抓了個現行,有什麼理由不讓警察把他帶走呢?


  混亂拉扯之間,林志為走了上來,對民警說道:「磊哥,他沒撒謊,他們真的沒砍樹。我看過了,林子里的樹一棵沒倒。咱們也沒人看見他動鋸子,對吧?他確實就是剛到。」


  這一番話出乎所有人意料,三寶反應最快,他走過去把徐軍和另一個村民粗暴地一推一拽,看著像是在揍他們,其實是把倆人從民警手裡拽到了旁邊:「再有一次就不是拘留了。團伙系列盜竊案,別人的賬也要算到你倆頭上,腦子想清楚了,待看守所六七年才放出來,媳婦也跑了,滾回家好好打工去!」


  徐軍也看清了剛才的形勢,他望了一眼林志為,和另一個村民迅速跑下山去。望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三寶暗暗鬆了口氣,說:「以前也不是這麼個德性。今年要娶媳婦,趕上他爹生病把家給掏空了,還欠了一屁股的債,病還是個無底洞,砍樹能砍出個媳婦來啊,再把自己送進監獄,腦子裡都是爛泥,這麼簡單的賬也不會算。」


  民警也明白其中的關竅,不過林志為的話確實讓他們沒法拿人。不過臨走的時候,民警斷言:「好人白當。過兩天他還來偷,你們信不信?」


  林志為的心裡也不敢打包票,但自己選的路還沒走到頭,他不能停下腳步。


  隔天,徐軍拎著一個暖瓶走在縣醫院住院大樓的樓道里。父親住院有些日子了,他本來計劃白天陪床,晚上「開工」。不想一截木頭樁子都沒撈到,人還差點進去。住院的開銷與日俱增,徐軍心急如焚。轉彎走到病房門口,卻見林志為拎著一袋橘子等在那裡。


  經歷了前夜的出手相救,徐軍徹底轉變了對林志為的態度。他坐在樓道的長椅上,向林志為講起了自己的無奈:「村子就那麼大,你傳我我傳你,說句難聽的,誰願意戴個賊帽子?傳到我媳婦家裡,老人們怎麼想?道理誰還能不明白,這也是硬著頭皮干。要不是你和三寶叔,還吃什麼橘子,現在沒準,我就在看守所吃窩頭了。」


  林志為剝了個橘子遞給徐軍,問道:「聽主任說你對象家也是本村的,還是鄉供電站曹站長的外甥女。」


  「遠房親戚。」徐軍搖搖頭,「就算是親舅舅也不能指望人家。這麼大的事情,這麼多的外債,說實話,這要是我閨女我也不能同意。」


  「我給鄉里打過電話,說你之前是沒有整戶參保就不能報銷,是嗎?」


  這一下可說到了徐軍的痛處:「要麼不繳費,要麼全部繳,那為啥繳費的時候不說呢?我以前在外地打工,廠子已經給上了四險還是五險,在老家要不要參保誰也不知道。換句話說,就算是老家也參保了,病了能給報銷雙份嗎?就沒人和我說過,你去報銷才告訴你不行。」


  林志為拍了拍徐軍的肩膀,關於這些問題,他提前做了準備:「來醫院之前,我剛問過縣裡,你讓務工單位開個城鎮職工醫保證明,再把社保卡複印一份就行了,能辦報補。其他就是重疾的醫療費不在報銷範圍內的,自費部分多不多?」


  林志為的真誠細緻徹底感化了徐軍,徐軍徹底放下了戒備,把自己的難處都說了出來:「主要是葯。每天都得輸液,說是不在醫保範圍里,也不能報。我聽說只要是建檔立卡的貧困戶就能免費醫療。我這種情況現在不貧困,很快也貧困了,能不能走個後門,提前返貧啊?」


  這話讓林志為犯難了,說謊、走後門,不僅違反原則,也不是解決問題的長久之計。可徐軍說的情況也的確屬實,放任不管,返貧是早晚的事情。林志為思量再三,決定去一趟縣委大院。


  辦公室的門一如既往地敞開著,艾鮮枝大步流星地從裡面走出來,後面緊緊跟著彙報工作的江霞。


  「每個人都很忙,走過場的會就不開了,有什麼事情雙方坐下來,三句話就說得清楚,非要上會,有必要嗎?城市管理局又有什麼委屈?」艾鮮枝依舊是一副改不了的急性子。


  江霞有些為難地答道:「他們說管理範圍有問題,覺得不公平,內部和外部的職權劃分也不清晰。說只能管外面,農貿市場裡面應該歸商務局管。」


  「都他們管,不用再說了。這麼一個小市場還分個裡外。上次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艾鮮枝的火氣有點上來了。


  但所謂的裡外分管並不是問題的關鍵,江霞後面的話才是城管局的真實訴求:「他們提出來經費能不能增加一點,七十多個人,經費只有三十萬元,連績效都發不出來,很難帶隊伍。」


  艾鮮枝早就看透了城管局的小九九,直接拒接了這個要求:「帶不了就換個能帶的。就那麼一小片地方還要斤斤計較,要不把我的工資抵到他們經費裡面去吧?」


  江霞無言以對,作為領導聯絡員,上傳下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工作,縣長已經拍板,現在她得琢磨這件事怎麼跟城管局說。既讓他們接受領導的決定,後面還不能帶著情緒鬧出幺蛾子。


  這時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林志為小跑著來到二人跟前。見艾鮮枝和江霞都站著,他小心地問道:「縣長是不是要出去?」


  「林志為,你怎麼來了?有事嗎?」艾鮮枝有些意外地問道。 「等您方便的時候。」


  「你直接說。」艾鮮枝邊走邊說。


  林志為了解艾鮮枝的脾氣,馬上彙報起來:「因病致貧的事,農村醫保的報銷流程不知道能不能優化一下。縣長我所在的那個村有一戶……」


  「醫保的事情,是吧?你這樣,我告訴你去找誰。現在就需要你這些基層的意見。」艾鮮枝邊走邊給林志為指了條路。


  梅曉歌坐在辦公桌前,仔細地翻看剛剛送來的第四版《光明縣醫療改革方案概述》。林志為規規矩矩地坐在對面,安靜地等著書記發話。


  梅曉歌近期一直都在忙醫改,林志為的到來給他帶來了基層最新鮮的樣本。可醫改工作又是千頭萬緒,林志為說了沒幾句,就被各種事情打斷了。光是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梅曉歌就掛了好幾個。方案沒看完,聯絡員小董又進來傳話:「書記,信地醫藥的秦總來了,說祁副市長和您打過招呼,想見個面。」


  「說我不在。」梅曉歌利落地回絕了會面,但緊接著手機上又進來一條來自鄭三的微信:「叨擾書記,一老友託人相求,望當面彙報不知可否?」


  梅曉歌同樣沒有回復,他將手機熄屏,抬頭問林志為:「剛才說到哪了?」


  「大病致貧。」林志為馬上回答。


  梅曉歌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就是想給那個村民走後門,把醫保超出去的部分解決掉,就是這個意思吧?有病看不起,葯太貴,部分重症的自費部分過高,基層還有其他什麼問題?」


  林志為本想解釋第一個問題,但梅曉歌話說得太快,根本沒給他機會。他想了想乾脆把自己在村裡的見聞一股腦兒都說了出來:「能吃藥的非得輸液,打針的環節也跳過去了,一個感冒治下來要花大幾百。三寶主任的表嫂有病轉院,縣醫院拍好的片子,到了市裡不認,還得要重新拍。」


  聽了這些情況,梅曉歌未置可否。他起身接了杯水,重新回到座位后,閑聊似的換了個話題問道:「我小時候經常到你們長嶺村,那時候三代人的結構還很均衡,現在呢,年輕人都不肯回村裡了吧?」


  林志為回答:「一半一半。常年生活在村裡的占戶籍人口的三分之一,基本都是五十歲以上的,還有些留守兒童和學生,加上一些白天到外村打工,晚上才回來的,加起來也就一半人。另一半常年都不回來,大部分都在省外,也有些人在縣城。」


  林志為反映的情況,讓梅曉歌想起當初在北京醫院小曾說過的話——縣裡條件差,有點本事的都奔出去了,沒人回來建設家鄉,條件只能越來越差,就會有更多的人想離開,如此往複,惡性循環。梅曉歌緊鎖眉頭感慨道:「大家都到外面打工,打著打著就把家裡人都帶走了。現在農村裡的房子比人都要多了。」


  林志為點點頭:「村裡留不住年輕人,三十五歲以下,不上學的人超過一半都在外面。有一個村民小組,這幾年有三兩個大學生畢業了,一個在市裡,另外兩個都去了省城。」


  「不回村裡,縣裡也不回來?」


  「父母是希望他們回來的,但是本人不願意。我覺得除了縣裡工資不高,可能也和結婚難有關係。」


  「大學生都找不到對象,這有點誇張了吧?」梅曉歌笑著問道。


  「現在縣城裡最吃香的是體制內的,其他行業的年輕人確實不太好找對象。」


  「你呢?女朋友是幹什麼的?」


  「在鄉中學教書,外地考過來的。據她說,她們那邊農村老齡化的問題更嚴重。」


  梅曉歌說:「第一批到大城市打工的農民工也差不多到年齡了,告老還鄉,老人更多了。出去了再回來,他們的土地是怎麼個情況?」


  這個問題,林志為在長嶺村做過調查:「主要還是體力問題。這些人都對土地有感情,但是年紀大了,加上農村的老太太比老頭要多,力不從心,大多數人自己種糧也不指望賣錢了,夠自己吃就行。」


  「年輕的不回來,老年人又種不了地。鹿泉鄉是這樣,別的鄉鎮也差不多。如果將來荒掉的土地越來越多,你們村裡怎麼辦?想過嗎?」


  問題都發掘完了,可答案卻沒有出現,面對梅曉歌的提問,林志為有些愕然地搖了搖頭。


  這個問題對於一個剛下基層的年輕幹部來說,顯然有些超綱了。梅曉歌望向窗外,說:「是啊,很多人都沒有想過。扶貧必然會成功,你說的醫保問題也會解決。扶貧完成,再以後呢?」


  清晨的體育場,梅曉歌逐漸放慢了腳步。


  鄭三在一旁也跟著走起來,今天這幾圈跑得有點累,因為不光腳下要跟上梅曉歌的節奏,腦子裡還要不停盤算應對梅曉歌的問題。比如,剛剛梅曉歌就問道,那些醫藥公司老闆找他到底有什麼事兒。


  「我一個燒火打鐵的粗人,光知道磕破皮要貼個創可貼,感冒了要多喝水,那些醫醫藥葯的,咱哪懂什麼,都是人託人,誰知道他們這麼著急想見書記是什麼事情。」鄭三回了一堆打馬虎眼的話。


  梅曉歌看得明白,他是怕引火燒身,便笑著說:「以前也沒聽說你是個爛好人,什麼忙都幫。托你說事的是親戚還是同學?」


  一聽這話,鄭三以為有機會,也跟著笑了笑回答:「一般人我也真的不敢打擾書記。我老婆那邊一個親戚,二十年前我剛搞廠子的時候求他幫過忙,也算是有恩了,實在是不好推。」


  梅曉歌繞開了這個話題,又問:「最近醫改沸沸揚揚,聽說些什麼了嗎?」


  縣委書記重點抓親自問的事情,鄭三不敢怠慢,趕緊回答道:「我有個外甥在縣醫院五官科,聽他說兩三個重點科室的大夫都想辭職。路長宇壓著不簽字,有的人反正也不管,說是已經到市裡一家私立醫院開始坐門診了。」


  「還有嗎?」梅曉歌追問。


  「還有就是些風聲了,說縣裡開了三天三夜的醫改內部會,紀檢委把所有人的手機都收了,政策還沒實施,文件就流到了省里來的醫藥代表手上。」


  縣醫院門口掛上了嶄新的牌子——光明縣總醫院。變化的不僅是名字,更重要的是醫院的運行模式。


  然而,醫改就像一場沒有提前通知的考試,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每個身處其中的人都很不適應。曾經在拆遷房裡和梅曉歌他們當面叫板的油坊老闆樊金河夫婦,如今把槍口對準了縣醫院婦科的沈大夫。


  「我管哪個領導怎麼改革,我就管我能不能吃上藥。憑什麼一次只給我開兩周的葯,就是非得讓我再掛一次號,想多掙挂號費啊?」老闆娘還是一如既往的牙尖嘴利。


  沈大夫是路長宇的妻子,也是縣醫院的婦科專家。這個當口,她心裡最清楚,肯定會有人鬧,也肯定會有醫生抱怨。不過她不能抱怨,於公於私她都得給大家帶好頭。所以,縱然面對患者的出言不遜,她也始終心平氣和地解釋著:「葯是葯,挂號是挂號。新規定一次挂號的開藥費用不能超過標準,你這個是進口葯,兩盒就超標了。」


  可老闆娘根本不聽,說來說去只講自己的理:「什麼標準,我油坊生意那麼忙,哪有時間天天往醫院跑,我自己有錢想買什麼葯還不行了?沈大夫我不是對你有意見啊,來多少次了,我都是找的你。院長、縣長,我又不認識,新改革、新規定就是折騰病人嗎?到底誰定的這破東西?」


  沈大夫還想解釋,可今天看這一個病人說的話就比平時看一天的還多,她張開嘴嗓子都發不出聲了。強忍著無奈和疲憊,沈大夫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輕聲說道:「它這個叫次均費用標準。本意是限制醫生多開藥、濫開藥,以此遏制大處方、大化驗、大檢查——」


  「那就看一半把病人打發回家?遏制誰呢?」老闆娘不等沈大夫把話說完,便忙不迭地搶白起來,一邊說還一邊比畫。這一下子隨手打飛了沈大夫放在桌面上的杯子,碎片飛濺,掃過沈大夫的臉頰,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傷痕。圍觀在診室門口的患者驟然發出一片尖叫,樊金河夫妻倆也嚇了一跳,不敢再動彈半步。


  消息很快傳到了路長宇的耳朵里,他本想直接去門診,但走到辦公室門口又停下了腳步,給沈大夫打了個電話。


  「沒事,你別過來,已經處理完了,晚上到家再說。」沈大夫在電話里直接攔住了他。


  傍晚時分,路長宇早早下班回到家,一進門便看見樊金河兩口子送來的兩桶花生油明晃晃地擺在茶几上。沈大夫坐在沙發上閉目養神,路長宇換了衣服,洗了手,站到妻子身後,一邊做頭部按摩,一邊輕聲說:「意見再大也不能摔杯子呀,玻璃碴幸虧是沒濺到眼睛里。還家裡有錢,傷了眼睛,她賠得起嗎?光知道扯淡,你讓她去交住院費又嫌貴了。一片好心,這些人全當驢肝肺。」


  白天的紛爭耗盡了沈大夫的氣力,她沒有馬上說話,忽然閉著眼皺了皺眉:「說了不要揉人字縫,好好按蝶骨就可以了,最多到冠狀縫不要往後了,疼。」


  「疼才要忍著,偏頭疼就是這樣,揉揉就好了,你就是太累了。」路長宇滿是疼愛地說。


  沈大夫輕嘆了一口氣,睜開眼,慢條斯理地問:「病人不高興,醫院的人也不高興。你們這個年薪制設計得太複雜,不說別人了,你拿得到嗎?」


  路長宇知道沈大夫不是計較錢財的人,這麼問其實是在旁敲側擊地質疑醫改。他故意岔開話題反問道:「罵我的人這兩天多不多?」


  「我要不是你老婆也得罵你。灰色收入越來越少,折騰什麼呀。」


  「不折騰,沒尊嚴。」


  沈大夫的眉頭又皺了一下——作為妻子,丈夫的心思,她豈能不知?作為醫生,醫療體系的弊病,她怎會不明?可醫改這條路太難走了,難到誰都不敢輕易嘗試,所以不論是妻子還是醫生,此時的她都格外擔心。「縣委書記最多就干這幾年,干不好他走了,可你還要在縣裡過下半輩子。這個事,能行嗎?」


  妻子的話語雖輕,可包含的憂慮卻重,路長宇聽得很明白。片刻之後,他有些感慨地答道:「梅曉歌要是幹不成,以後怕是再也幹不成了。」


  光明縣的醫改如同叢林里闖進了一頭獨角獸,無論褒貶,所有人都帶著一股好奇。接連不斷地有兄弟市縣前來考察,而相關的輿論爭議見諸報端的更是數不勝數。


  馬廣群手裡的報紙,二版頭條便是赫然在目的評論文章《理想國:盛名之下的光明醫改何去何從?》。標題已然不善,內文更是充滿質疑。當然,這些反應,馬廣群早已經預料到了。


  聯絡員劉大同站在一旁彙報工作:「四個地級市的政府牽頭,要來考察光明縣的醫改。宣傳部那邊覺得短時間來這麼多人,除了市裡縣裡的接待能力,會不會出現一些負面的輿情?」


  又是光明縣,又是醫改,這段時間但凡提到這件事,似乎每個人都心生微妙。馬廣群從劉大同的語氣中也聽出了一絲猶疑,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上次那批考察的看完以後怎麼說?」


  「意見有好有壞,其中一部分人……」


  馬廣群了解聯絡員們的小心翼翼,不等劉大同說完,便打斷他說:「你就直接說。連我都不知道真實情況,怎麼去回答省里?」


  劉大同見遮掩不住,便一五一十地答道:「大部分人都覺得這種模式學不了。如果自家的財政實力不夠,肯定沒法複製。他們一個副市長開玩笑,說這是硬要一張麻將桌上四個人全部贏錢。」


  「倒是挺幽默。」馬廣群放下手中的報紙接著問道,「最近寄到省里的告狀信少了還是多了?」


  「翻了一倍。」


  沉吟片刻之後,馬廣群吩咐道:「你這樣,安排個時間,我去一趟光明縣。相關部門也都要去——不是在打麻將嗎?我們給梅曉歌送點錢過去。」


  夜裡,老邱戴著老花鏡研讀著手機上大號字的新聞:《爭議醫改:光明縣的路究竟能不能走通?》。


  作為公認的縣委大院編外人員,老邱少不了關注醫改的事。不過這次,老伴比他更上心——都是有點年紀的慢性病人,別的事小,開藥事大。此刻,老伴坐在沙發上,一邊清點藥箱子,一邊喃喃地抱怨道:「以前掛個號幾塊錢,現在一個號好幾十,誰敢去醫院?家裡一個有高血壓,另一個有糖尿病,以後怎麼辦啊?」


  老邱沒吭聲,彷彿這事與他毫不相干,舉著手機自顧自地看新聞。老伴瞥了他一眼,不甘心地問道:「我們郵局那些退休的,有人組織集體給市裡寫信,你說有沒有用?」


  老邱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老伴:「你覺得葯貴,挂號便宜好,還是挂號貴一點,買葯便宜更划算?」


  「還不是都在惦記我這點退休金。」老伴拉著臉說,「你以前沒事就到大院上班,這次怎麼沒去找他們?」


  老邱摘下老花鏡,若有所思地安慰道:「沉住氣,急什麼,先看看,實在不行我再壓軸。」


  壓力、質疑,圍繞著醫改的紛紛擾擾最終都轉到了縣委大院。幾天後,梅曉歌再次主持召開了光明縣醫改專項調度會,這是醫改方案正式實施后,縣委召開的第三次閉門會。


  宣傳部長李唐率先發言,向大家通報了近期有關醫改的輿論情況:「上周的媒體報道主要圍繞醫改的難點、醫務人員薪酬制度改革和醫療腐敗這三個點展開。輿論聚焦都在『改革孤島』這個詞上,還上了兩次熱搜。簡單說,就是這件事情和老百姓息息相關,每個人都會生病,每個人都會去醫院,沒有人不關心看病貴和看病難的問題。所以,我們覺得這個熱度還會持續下去,短期內是不會退燒的。」


  梅曉歌聽完,看向路長宇說道:「路院長,說說吧。打補丁也得先找到破洞,就像馬市長來視察的時候強調過的,直面問題,解決問題。哪裡改得好,比如,醫生下鄉,和圍爐夜話結合得有多好就不說了。說沒改好或者哪些東西越改越差的,揀重要的說。今天就滿一個月了吧,你們的具體數據統計出來沒有?」


  「還沒有。」路長宇愣了一下,如實彙報起來,「辭職潮還在繼續,人數雖然不多,但是影響很大,穩定人心是當下最重要的事情。我個人覺得之前年薪制的設計太複雜了,建議簡化。探索建立以健康為中心的崗位年薪制,讓醫保基金按人頭年度打包支付給總醫院,結餘的醫保基金可直接納入醫務性收入。這個部分的改革很難,但是很關鍵。家庭醫生能不能簽約?駐村駐鄉怎麼補助?具體的建議和思路會後發給各位領導。其次是林志為反映的大病致貧,建議儘快推行大病患者精準補償制度,防止出現像書記說過的因病返貧。此外就是一直在修訂的次均費用——」


  一直埋頭記錄的梅曉歌聽到這兒,插了一句:「次均費用是目的不是辦法,千萬不能一刀切。我們的很多事情壞就壞在一刀切上。本意都是好的,一傳二還可以,三傳四就變了形。本來是蘋果,你想要個梨,最後送來的是香蕉還是爛的,這還不如那個蘋果。你接著說。」


  「繼續細化和糾錯,推行一院一標準,一病一標準……」路長宇的發言條理清晰,但他面前並沒有發言稿。關於醫改的絲絲縷縷,他早已爛熟於心。前路難行,每一步都要設計好。


  李來有這邊也在開會,不過鄉里的關注點是迫在眉睫的環保問題。李來有親自主持會議,嚴肅地告知全體村鎮幹部:「當面傳達的會議肯定是縣裡最重視的事情。環保這個事情,很多村裡都沒搞懂主次,天天都在做那些上訪戶的思想工作,錯了,應該是解決問題。問題沒了,人就沒事了。人是最容易變的,上一秒下一秒,他的想法都不一樣,眼睛一轉就是一個新的想法。你搞好了張三,李四也會去舉報你。現在成本越來越低,一毛錢都不要,以前還有個郵票,還要買個信封,現在點點滑鼠就行了。從今天起嚴防死守,拿出解決偷樹問題的細緻勁來。河道污染的治理剛有起色,縣長最近會來『回頭看』,絕對不能再有污染。鄉里決定短期內禁止村民養豬,家裡有豬的必須儘快賣掉,包括貸款是不是也要停?」


  話說得這麼堅決,三寶和林志為在下面聽得直犯嘀咕。「怕污染就不能養豬啊?」


  林志為的話更像是質疑,可三寶的心裡已經開始打鼓了:「咱村養豬的最多,這又得干好幾仗。」


  台上,李來有的話從養豬說到了貸款:「上次去縣裡開會我還在說,銀行能不能先調查好。鄉里有人家裡幾十頭豬,貸款五十萬元,我們覺得不需要貸那麼多錢,結果人家說已經和銀行講好了。那我們怎麼填?我只能寫欄數屬實。他到底能貸多少錢,也不和我們先通個氣,銀行就應該擔起主要的責任來。反正有政府兜底,出了事?政府代償是吧?將來出了麻煩,貸款的人跑得了嗎?我上次去陪一個市裡銀行系統的科長吃飯,不知道他是不是讓媳婦給罵了心情不好,發飆說貧困戶貸款是我們不作為。我說他媽的,你們原來層層往下壓也是下任務,什麼風險都不管,現在又在這裡說這些狗屁話?」


  李來有舉的例子不是沒有道理,可憑著這一個例子就把一項產業全砍掉,林志為心裡覺得不對勁。他喃喃說道:「剛給劉喜找了一對小豬,鄉鎮又不許養了。要麼是養豬怕污染,要麼是地里缺豬糞,到處買化肥。主任你覺不覺得這好像是一回事?」


  「你想說什麼?」三寶聽出了林志為的弦外之音。


  「我覺得不應該一刀切。」


  三寶把目光轉向李來有,片刻之後說道:「那你就多努力,早點當了縣委書記,什麼都你說了算。」


  開會容易幹活難。回到村裡,林志為先給劉喜家的小豬崽想了個出路——他在隔壁鄉有個親戚是個養殖戶,把劉喜家的兩頭小豬運過去在那邊養一陣,過了這個風頭再帶回來。


  劉喜剛去村委會領了一袋大米,聽說又不讓養豬了,他一邊淘米燒飯一邊抱怨道:「這是又抽什麼瘋,村民是得罪他們了還是怎麼?」


  劉喜的問題林志為沒法正面回答,他停了停斟酌著說道:「制定政策的有些幹部,很多時候對村裡的事情,確實不了解。」


  「有的事情你都不了解,知道豬長多快嗎?等它長得比我都沉了,禁養令也完不了。」顯然劉喜對林志為給出的答案並不買賬,他抓了把米往盆里一摔,「反正我這是白來的,不給拉倒。二嫂家的豬最多,看著吧,她不清欄,誰也不會清。」


  劉喜說的不假,二嫂家是長嶺村規模最大的專業養殖戶,這些年仗著養豬也掙了些錢,已經在縣城裡買了房。一頭不留全部清欄,基本就是砸了她家的飯碗。這些事兒,三寶心裡明白得很,可上面的政策壓著,他誰也保不了,只能先拿二嫂家開刀,才有可能把全村的豬清乾淨。


  二嫂也知道自己的分量和作用,和徐軍一樣,是被人盯上的出頭鳥。可養豬畢竟不是盜伐,又不是犯法的事兒,還真能一點後路不留?「有本事把我賣了!」她逢人便說這話,心想三寶還真能把她賣了不成?


  真能!趁著她傍晚回縣城的工夫,三寶帶著人把二嫂家的豬全給清了。待二嫂晚上到家,豬圈裡已經空空蕩蕩的了,毛都沒剩下一根。


  二嫂急了,大半夜地找到了村委會。三寶料到有這一出,泡好了茶,只等她來。


  「下午出門的時候還在圈裡哼哼,回來就沒了。我不管是鄉里還是村裡,這是強盜還是幹部?連個招呼都不打,養了那麼久,我和豬告個別怎麼了?我自己家的東西,賣不賣還由不得我了?」


  面對二嫂氣急敗壞的質問,三寶抿了口茶,慢悠悠地答道:「你來之前,我給你公公婆婆也打過電話啦。這個事情說句實話,村裡現在一沒權,二沒錢,屁的主都做不了,鄉里動不動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他說賣豬那就得賣豬。我能幹的只能是在市場價的基礎上,每斤豬肉給你多爭取了九毛錢。明天拿條子找會計領錢。要不要的,反正是賣了。」


  三寶的答案無情又無奈,支棱著要干仗的二嫂竟然一下子失了氣力。她一聲不吭地瞪了三寶半天,猛然一把抓起桌上的條子,轉身朝外走去。


  「罵兩句再走吧,哪去?」三寶在後面喊道。


  「惹不起,我躲呀。回縣城住去,再不回來了!」


  「你和我置什麼氣,地也不種了?」


  「誰愛種誰種!」


  二嫂頭也不回地走了,三寶端起茶杯,習慣性地吹了吹,可水面上什麼都沒有,茶葉早就沉底了。三寶也沒喝,長長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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