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縣醫院院長路長宇最近這段時間把辦公地點挪到了財政局辦公室,目的只有一個——要錢。自然,一個有頭有臉的老專家哪怕是討薪也不至於太不顧體面。路長宇每天就在辦公室里找個空位子坐下,有人來了就馬上讓位,不吵不鬧,喝茶看報。
辦公室的吳主任又一次問他:「您每天上午還坐診嗎?跑到這來看報紙,醫院的事不管了?」
路長宇翻著報紙回答:「說實話,我現在就盼著退休,那樣你們縣裡市裡欠醫院多少錢和我也沒關係。一天到晚上門討債,像個要飯的一樣,沒尊嚴啊。」
吳主任笑著說:「院長哪能這麼說。這也得是局裡能做主才行,是不是?我的鼻竇炎還要不要去複查了?得罪縣醫院有什麼好處?」
路長宇眼睛都沒離開報紙:「沒好處凈難處,葉局長回回也是這句話。我看看今天會不會換句台詞。」
「好像他開完書記的會還有個別的會,上午真不一定能回得來。」
這樣的規勸路長宇充耳不聞,要不到錢他回去更不得安生,在這總沒人敢轟他走吧。
這天到了中午,一群人下了班圍著路長宇免費諮詢。吳主任拿著一摞文件走進來說:「路院長中午要不要在我們食堂吃?我看他們包餃子呢。義診也不能白服務啊。」
路長宇開著玩笑說:「你們的餃子貴不貴?我一個專家號七塊,算算看幾個才能湊夠飯錢。」
玩笑講得話裡有話,吳主任怎能聽不出來:「這是點我們呢。大院長來了怎麼都要加個葷菜。你們別老圍著看病,給倒杯水呀。」
主任發話了,眾人漸漸散去。路長宇整理了一下面前的報紙,繼續感慨:「必須給財政局的同志搞好服務啊,要不回頭葉局長批了錢你們卡著不給,那些退休的內外科主任又要去找縣長上訪了……」
話沒說完,路長宇手機響了。路長宇接起來,聽了一句便噌的一聲站起來:「書記?現在嗎?」
看著路長宇急匆匆的背影,吳主任一時沒反應過來,喃喃自語「哪個書記?」很快,吳主任便回過味來,說了句:「不會吧。」
梅曉歌帶著徐泳濤、葉昌禾還有分管醫療的副縣長張宏和衛健委主任一起去了光明縣醫院。這是一趟臨時起意的行程,卻並非一時心血來潮。沒有提前安排主要是最近日程太緊,一直沒騰出時間。今天的縣委擴大會結束得比較早,恰好會上又提起了給九原縣還錢以及引進大學生人才這兩件事,梅曉歌想著縣醫院專家的拖欠工資還沒有徹底解決,於是決定親自到醫院轉一圈。
醫院以及全縣的醫療問題一直在梅曉歌心裡擱著,他從前分管過醫療,深知這裡面的水深得很。既不能讓老百姓看不起病,又不能讓工作繁重的醫生失去動力,兩難又不能不管。這次趁著專家欠薪的事,梅曉歌想試著在光明縣動一動。具體怎麼動?自然,去醫院考察便是早晚都要成行的事了。
臨近中午,挂號窗口已經關閉了,但藥房外面還排著長隊。梅曉歌走過去,隨口和排隊取葯的人聊了幾句,很快便發現了問題。連著兩個病人,處方單上都開了一種名叫「注射用血通栓」的葯,可這兩個病人一個來治腦血栓,一個得的是病毒性肝炎。
梅曉歌向其中一個患者問了問這種葯的價格,一盒五百六十八,開了兩盒,花費就要一千一百多。梅曉歌看著藥盒,問:「我不太懂醫學啊,我是覺得這都成萬能神葯了,什麼都能治。是這樣嗎?」
在場的人誰也不敢接話,徐泳濤眼尖,看見了急慌慌趕來的路長宇,趕緊說道:「院長來了。院長,你這個葯是中藥還是西藥?」
路長宇掃了一眼藥盒,走上前回答:「中成藥。」
「效果怎麼樣?」梅曉歌追問道。
路長宇猶豫了一下回答:「我自己沒怎麼開過。」
梅曉歌又問:「這個葯在縣級醫院肯定算貴的了,出廠價是多少錢?」
「很少。」
見路長宇的回答似乎有些遮遮掩掩,張宏問了一句:「很少是多少?」
「肯定是少很多,但具體數字我還不太確定……」
周圍的人越聚越多,梅曉歌看看路長宇,便打斷他說:「那就找個地方具體聊吧。」
一行人到了會議室,梅曉歌並未揪著剛才藥品價格的問題不放,而是主動詢問起路長宇日常的工作安排。聽過回答之後,他說:「按理講,耽誤誰的時間也不能耽誤醫生的,不過今天這個會可能會長一點。院長除了去財政局要錢,自己還要坐診。你怎麼都算是專家了,掛你的號多少錢?」
路長宇坐在對面,正準備拿筆記錄,聽到這個問題愣了一下才回答:「七塊。」
「別的醫生呢?」
「住院醫師、主治醫師和副主任醫師基本是一塊五、兩塊、四塊五。」
聽了這個答案,葉昌禾和徐泳濤對視了一下。他們平時看病基本都不挂號,一個電話約好醫生直接過去診斷開藥,挂號費這麼低確實有些出乎意料。
看到他們的表情,梅曉歌反問道:「是不是有點不可思議?大家平時看病都不用自己去挂號,普通人找一個有十年經驗的大夫看個病,還不到五塊錢,知識太廉價了。葯反倒是越來越貴。我媽也是腦血栓,人其實已經好了,前兩天去九原縣醫院開藥,我姐夫用了超市的兩個大塑料袋才能把葯裝回去,裡頭也有剛才那個血通栓。老百姓都是不懂的,醫生說你得吃,你砸鍋賣鐵也得吃,還不能嫌貴。這要是沒醫保,誰兜得住?」看著路長宇手中停下的筆,梅曉歌接著問道:「有些話就不進會議記錄了。院長你當了一輩子醫生,你覺得這種萬能葯管用嗎?說白了不就是回扣葯嗎?」
縣委書記已經把話挑明了,路長宇也沒有繼續隱瞞的必要了:「療效不確切,價格確切。一小瓶葯出廠價幾毛錢,七拐八拐到了醫院就成了幾十塊,定價嚴重虛高,病人經濟負擔沉重不說,身體上也有傷害。」
「經濟負擔當然也要說。」梅曉歌點出了這件事,「現在的情況是哪頭都不落好。對患者來說小病大醫,看個病越來越貴。市裡統籌醫保,八成都得各縣自己負擔,財政天天堵窟窿擦屁股,葉局長你們不還欠著縣醫院的錢嗎?政府治不了葯價,老百姓不滿,對黨的形象也是種損害。張宏縣長分管醫療,你是最清楚的,城鎮職工醫保的退休人員越來越多,這在我縣是個大趨勢,醫保的錢現在還能扔小球,以後呢,怎麼辦?」
問題是明擺著的。
梅曉歌接著說道:「醫生也不高興啊。學醫是很辛苦的,從上大學到實習,再到評上職稱十幾年過去了,學費掙得回來嗎?我有個表舅是搞CT的,放射補助一九七九年時就是27塊錢,那年的工資標準是36塊錢,接近工資了。可到現在這個補助還是27塊,這都沒有人管。看病難、看病貴,老百姓都把氣撒在大夫身上,包括沒有開過回扣葯的護士。醫務工作者挨打的新聞還少嗎?這就是個死結。院長不像院長,像個廠長;大夫不像大夫,像商人。每年背著績效工資的指標,完不成退休醫生都要上訪。現在是所有人都不滿意。路長宇你說是不是?」
梅曉歌的話字字句句都說到了路長宇的心裡,他回答道:「是的,書記。大夫是知識分子,都想站著把錢給掙了,可像我們醫院堂堂的兒科主任,都買不起市裡一套房子,沒尊嚴呀。」
「所以必須要改革。」梅曉歌堅定地說道。雖然是臨時成行,但他確是有備而來。關於醫療的改革,已經在他心裡來回籌劃了好幾年。此時此地,他覺得是時候把這個計劃公之於眾了。
「其實這個事情的核心就是算賬,怎麼先堵住醫療浪費這一大窟窿,怎麼從都不滿意變成都滿意或至少一大半人滿意。看病難、看病貴都是末端表現,根本問題在哪?就是把『計件取酬』機械地引到了醫療體系,沒有病人要製造病人,有了病人要開發病人,吃虧的最終只能是老百姓。現在以葯養醫,所以醫改的核心就是葯,切斷醫院和藥品、醫生和葯代之間的利益鏈條,這是第一條路。當然,我只是提個籠統的,怎麼建立醫藥費用管控機制,得靠大家細化。」
見大家紛紛低頭記錄,梅曉歌略作停頓,整理了一下思路繼續說道:「第二個是收入。醫務工作者都是救命的人啊,工作強度大、職業風險高,勞動時間又長,技術含量比我們這些人肯定是要高多了,這些人必須有尊嚴。企業可以年薪制,醫院也可以。院長、醫生都可以。我聽說南方有的沿海城市已經這樣搞了。我幾次開會都在反覆說,思想一定要再解放。我建議參照國際上醫生收入一般是社會平均收入三到五倍的慣例來,路院長你和衛健委的同志要拿個具體方案出來,請張宏縣長看看,看是怎麼按級別和崗位實行不同等級的年薪。」
這話一出,路長宇的眼睛亮了,葉昌禾的眉頭卻皺了起來。
梅曉歌早已想到這一步,點著葉昌禾說道:「葉昌禾又在那邊嘀咕了。提高收入,錢從哪來?先把藥品耗材上的水分擠掉,同時提高醫療服務收費,說白了我們以後挂號就不是仨瓜倆棗的事了。要相信向善的力量,除了醫藥代表,只要絕大部分人都滿意,只要方法得當,醫院總收入一定會良性增長,醫生一定會活得有尊嚴。醫生的目標年薪的計算方法肯定是多樣的,獎懲分開,由醫院負責並且評判、審核。院長的年薪由財政全額負擔,除了上面的考核,醫院職工也要打分,就像網購一樣,二合一給你最後結果。路長宇你敢不敢?」
梅曉歌的一番話像一劑強心針,激活了路長宇的動力:「梅書記,我要再說什麼就顯得是在拍你馬屁了。我從實習起就在這家醫院,一直干到現在。要尊嚴,醫和葯就必須斷鏈。反正我過幾年就要退休了,我也不管這裡頭動了誰的多大的蛋糕,這個事情你只要支持到底,我就豁出去幹了。」
梅曉歌點點頭,說出了具體的執行計劃:「第一步,取消以葯補醫。怎麼確定哪些是回扣葯,怎麼防,怎麼實行藥品零差率銷售,怎麼通過聯合限價跨地區採購,包括醫保基金怎麼用會更有效益,是不是要設立老百姓看病的次均標準,我就等你們的方案了。」
「次均標準?」路長宇一愣,這個說法他從未聽說過,也從未想過。
梅曉歌進一步解釋道:「比如腦血栓、糖尿病、闌尾炎,定一個上限,原則就是要把看病貴、浪費醫療資源的問題解決掉。你們覺得呢?」
誰都沒想到梅曉歌已經把問題考慮得這麼深,計劃制訂得這麼細,可以說除了醫學專業上的問題,改革的每一步往哪兒走、走多遠,他都想到了。眾人折服,但對這些新概念、新問題也不免茫然無措。
梅曉歌看出了這種情緒,也理解他們的擔心。沒走過的路,誰不怕呢?可是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做探路人,於是便堅定地勉勵大家道:「試試看。試出來的問題,我兜底。」
幾天後,梅曉歌帶著《光明縣醫療改革方案概述(第一版)》走進了新州市委大樓。在常委擴大會上,他詳細彙報了光明縣的醫改思路,甚至把眼光放到了整個新州市:「包括光明縣在內,本市的退休人員比例越來越高,一點五個人就要養一個人,負擔太重了。按市財政局給出的數據,市職工醫保統籌基金收不抵支已經超過了兩個億,攤到各個縣的頭上,壓力一年比一年大,醫療費用每年都是兩位數增長。醫保虧損,群眾負擔越來越重,看病難、看病貴、小病大醫的問題尤其突出。這核心癥結就是葯。光明縣醫改的目標,就是切斷藥品和醫院之間的利益鏈條。現在這份改革方案只是第一版,肯定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還有很大的調整空間。」
梅曉歌的發言在會上一石激起千層浪,在市委書記谷文章讓大家暢所欲言發表意見之後,馬上有常委旗幟鮮明地站出來反對:「整體方向肯定是好的,但是剛才提到的次均標準我覺得很不合適。說難聽點,這不就是一刀切嗎了!我去看頭疼,在醫院上樓時把腿摔骨折了,超過單次收費標準,是要先看哪個?另一個是就不看了,還是要明天再來?包括併發症要不要管,這些都是問題。做事情必須要考慮周全,是吧?」
宣傳部部長也附和道:「還要考慮輿情。別說本省本市了,好像周邊省市也沒聽過這樣的事情。先例一開,記者們一下子全來了,他們本來還發愁找不到什麼新聞點呢。省外媒體也會來,到時候筆都攥在別人的手裡,正面還好說,萬一負面鋪天蓋地呢?太容易失控了。」
此時,另一位常委站出來態度溫和地打起了太極:「方向是對的。知識必須值錢,否則以後誰還去學醫?放射補助太低了,可以先解決這個。」
但反對派的態度依舊堅定:「說句可能不該說的,這是國家層面去想的事情。在其位,謀其政,任其職,盡其責,反過來就怕好心辦壞事,到最後變成添亂,騎虎難下,你這都不好收場了。」
梅曉歌不動聲色,更激烈的反對他也已經預想過了,說到底這都是怕出事的心態作祟。他雖然不贊同,但是也能理解。現在還不是反駁的時候,他要等,等著有人提出關於改革方案的具體問題。有問有答,那這個方案就不再是他一個人的空談,會變得越來越清晰,而看清未知事物的真面目就是消除恐懼的靈丹妙藥。
果不其然,又有一位常委提出了問題:「我看你把提高薪資都寫進方案去了,大夫的收入能保證嗎?」
「一切不以提高醫生收入為目的的改革都是耍流氓。」梅曉歌說得很堅決,「走上正軌之前,提高的部分本縣財政可以先負擔。」
市委組織部部長李國春一邊翻看面前的方案一邊問道:「葯是個比較複雜的東西,也不是說賣得貴的就一定有問題。回扣葯你們怎麼認定?」
梅曉歌亦是有備而來:「先把輔助性和營養性,且歷史上疑似產生過高額回扣的藥品梳理出來,列為第一批重點跟蹤監控對象。是不是問題葯,其實大家心知肚明,很容易甄別。」
谷文章抬頭看看眾人,提了一句:「廣群同志有沒有要問的?」
一進會議室,梅曉歌就注意到馬廣群的名牌已經變成了「新州市代市長」——喬麥的「謠言」真成了預言。多年來,馬廣群對梅曉歌的工作一貫十分支持,這會兒,梅曉歌極其期待來自馬市長的提問。
只見馬廣群放下水杯,問了梅曉歌一個似乎不相干的問題:「你們縣裡婦女生孩子,收費標準是多少?」
「順產一千二,剖宮產四千五。」
馬廣群點點頭:「我高中同桌,現在在省二院當院長,他跟我講他的主要精力就是考慮怎麼掙錢,他也很苦惱。以葯養醫的結果是葯越來越貴,老百姓買不到便宜葯,一個大夫給開了幾毛錢的葯就能上央視新聞。谷書記前兩天開會還在說生育率的事情。婦女生小孩,能順產誰願意去剖?不能鼓勵醫生去做這種過度醫療的事情,但前提是制度上要保障好。收入的問題你們必須保證解決,又要馬兒跑得快又要馬兒不吃草這種事情我第一個不相信。醫生也是人,他們不是神仙,先得讓他們吃飽飯再談發揚風格的事情吧?醫療改革是塊硬骨頭,既然光明縣現在牙口好,我贊成試試看。當然,未雨綢繆非常必要,萬一崩了牙,補救措施也要提前想好。幾位領導提到可能出現的問題,怎麼去規避,這都要研究好,不能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得到馬廣群的明確支持,梅曉歌心裡又多了幾分把握,他不禁向馬廣群投去了感激的目光。會議室里並不平靜,支持的和反對的一時都無法說服對方。過了一會兒,谷文章向大家問道:「各位領導還有沒有要問的?」
窸窸窣窣的議論聲漸漸平復下來。谷文章等待片刻,開始總結髮言。他先問梅曉歌:「曉歌同志在這方面還是有經驗的,以前在九原縣政府的時候你就抓過醫療衛生吧?」
「三年半。」梅曉歌回答。
谷文章點點頭,然後直接表達了自己的觀點:「這件事情如果真的做成了,功在千秋。拿市醫院來說,去年的收入60%以上是藥品(含耗材)收入,檢查化驗20個點,體現醫務人員勞務收入的部分不到20%。以葯養醫,收入倒掛,這就是現狀。老百姓對基層醫療機構缺乏信任感,大病小病都往省里大醫院擠,上去看病難,下來看病貴,目前看就是這麼一條死胡同。減輕病人的負擔,提高醫生的價值和地位,把醫保的錢用得更有效益,這才是一條活路。醫保能不能結餘我不知道,但只要能做到不浪費,新州市就會是個很好的榜樣。一會兒我們還是要投個票。如果意見一致,我提個建議,醫改的細節,市裡不上會不討論,讓光明縣徹底放手去干。」
谷文章的話一錘定音,梅曉歌在心裡長舒了一口氣。
烈日之下,長嶺村的村委會大院吵吵嚷嚷地圍了許多人,而大家來到這都是問一件事:多久會來電?
林志為不知道村裡現在還會拉閘限電,他一邊接著三寶的電話,一邊向村民詢問情況:「拉閘限電這個事情,以前你們跟鄉供電所反映過嗎?」
「村主任去說過好幾次了,但一遇到用電高峰,搞不好就會斷電,沒個准。」
「三寶怎麼說?什麼時候送電啊?」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著急的心情都是一樣的。尤其是種大棚菜的菜農,大棚停電,地里澆不上水,這麼熱的天,菜苗分分鐘烤死。艾鮮枝剛到村裡,三寶正在後山陪同考察,林志為一時連個能一起商量的人都沒有。他攥著手機冥思苦想,忽然想起前幾天的飯局——曹建林就是管供電的啊!
鄉供電所的辦公室里,曹建林正守著一台老式電腦玩掃雷。手機鈴響,他瞥了一眼屏幕,看見是林志為,伸手把電話調成了靜音。
滑鼠遊走,一局掃雷結束了。曹建林的手機再次響起,他慢悠悠地點了下接聽,不動聲色地等對方先開口。
電話里傳來林志為著急的聲音:「不好意思打擾了,曹所長。我們村的電……」
曹建林打著官腔:「哪位啊?」
「我是小林,長嶺村的林志為,咱們見過的。」
曹建林長長地哦了一聲:「想起來了,不會喝酒的領導。有事啊?」
「不敢不敢,我們這邊老是斷電,大棚的水都停了,村民都在這等著,實在是有點拖不起。辛苦曹所長幫忙協調一下,行嗎?」
林志為懇切的言語絲毫打動不了曹建林,他又點開一局掃雷,慢悠悠地回復道:「問題是我還在市裡。等我回去再看看什麼情況,好吧?」說完,曹建林就快速掛斷了電話。
哪怕是個傻子,此刻也能聽出曹建林的應付。林志為並不傻,他攥著手機想了一會兒,給他的繼任者江霞發了一條微信:「縣長到哪兒了?」
不一會兒,江霞便傳來回復:「貴村,調研大棚蔬菜基地。」
林志為眼睛一亮,他走到村民聚集的黨群服務中心,對大伙兒喊道:「誰的大棚還沒澆上水?」
蔬菜大棚里,汗水順著艾鮮枝的額頭緩緩流下。她看著打蔫的菜苗問:「不是有統一建的澆水房嗎?為什麼不用?壞了嗎?」
「都是好的。」李來有擦了把汗搶著回答,「不用自己找四輪車也不用買油,帶根水管過去接上,一插電卡就能澆了。」
這樣的回答讓眼前的景象更具諷刺意味。艾鮮枝瞥了李來有一眼,阻止了他的話:「你讓他們說。」
李來有閉緊了嘴巴,可站在一旁的三寶也不敢開口,話說出來就是告狀,告了狀以後就更沒好果子吃。見沒人吭聲,江霞瞥了一眼身邊的林志為——他剛帶著兩個種菜的村民趕過來,為的就是說說這事。
誰知不等林志為開口,跟來的村民便先說上了:「從前天晚上就斷電了,怎麼等也不來。」
「為什麼斷電?」艾鮮枝轉頭問李來有。
「最近天旱,是用電高峰,電力統一調配,各個村輪換著限電。」李來有小心地回答。
可村民顯然對這樣的說法不買賬:「那不能一直限的都是我們啊。我們交的電費比別的村都貴,限電還限我們,不講道理。」
這話讓艾鮮枝覺得奇怪:「你們的電費是多少?」 「原來一度是一塊二,今年又漲了,現在一度一塊五。」
這回連林志為和江霞也跟著鬧不明白了。農村用電確實和城裡不一樣,可也沒有一年一漲的說法啊。艾鮮枝繼續追問:「農業用電幾毛錢一度?」
「農業四毛左右。一塊多那是工業用電的電費吧。鹿泉鄉廠子多,是不是搞混了?」
李來有的話顯然是在打馬虎眼,艾鮮枝不吃這一套,立刻轉頭向身後的人群喊道:「曹建林還沒來嗎?」
曹建林早來了,只是看著這個架勢不敢上前,一直躲在人堆里盤算著說辭。這下被點了名,他不敢再遲疑,趕緊應聲上前。
「為什麼給村裡斷電?」艾鮮枝的問題直截了當。
曹建林也是有一說一:「總電費收不齊,老有人不交。」
「國家規定一度電多少錢?」
「農業四毛七分五。是這樣縣長,附近這三個村的供電設施都是村集體投資的,村裡投了設備,得把設備錢收回來。鄉供電所都是按國家標準收總電費,村裡具體收農戶多少錢,不歸我們管。」
見曹建林三言兩語就把自己擇了個乾乾淨淨,艾鮮枝更上火了,她提高聲調繼續問道:「我就想知道,這個一塊五是怎麼核算出來的,拍誰的腦袋定的!」
李來有知道艾鮮枝的目光已經落在他腦袋上了,可是這個鍋他不能背,也背不動,於是他趕緊轉而質問三寶:「電工是你們村裡自己找的,是不是?」
「村裡主要是管老百姓能用上電,不停電不誤事就行。」三寶趕緊解釋道。
艾鮮枝停頓片刻接著問:「就是說這一塊五毛錢沒有通過村委會決議,電工說了算,是吧?我翻譯的對不對?」
一通連環逼問,最後癥結竟然在村裡,這樣的局面出乎林志為的預料。縣長的槍口已經對準了三寶,林志為也跟著緊張起來。
三寶偷偷瞄了一眼李來有,用電的事大家心裡都裝著小九九,雖然各算各的賬,但上下差不多能對上,誰也不說什麼,可現在暗地裡的賬本被扯破了,還張揚到了縣長面前。縣長的話在縣委大院里肯定管用,可能不能解決地頭的問題,還真不好說。
不過眼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三寶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解釋起村裡用電的道道兒:「縣長情況是這樣的,農業用電的網線改造還沒有覆蓋到咱這,村裡只能用集體資金投建了變壓器,把電線架到地頭,解決灌溉問題。電費收取和線路維護都承包給村裡的電工,多出來的錢就相當於是電工的工資。前兩年核算出來電費是一度一塊二,這個是通過村委會決議的,村民們也都同意。」
「那現在為什麼收一塊五?」艾鮮枝又問。
「這是今年電工自己提出來的,說一塊二幹不了這活,必須要漲一點,不給的話沒人干,電工就找不到了。」三寶如實回答。
李來有也跟著補充道:「有的村裡農業用電的線路確實太舊,還是一九七幾年的時候給架的線,線中間都結著疙瘩,電力損耗也很嚴重,刨除維護成本和損耗的電力,電工確實掙不著什麼錢。」
三寶無奈地點點頭,望著艾鮮枝說:「都盼著村裡早點改造電網,把電價拉下來。」
艾鮮枝大概聽明白了原委,轉過頭對曹建林說:「那還是你這的問題啊。農網改造什麼進度?」
「一直在按計劃推進,鹿泉鄉三十三個行政村,一半以上都完成改造了。實現完全覆蓋恐怕還得一段時間。」
「我不聽這些虛的。」曹建林的回答讓艾鮮枝相當不滿意,她連著問了三個問題,「一段時間是多久?一個月,還是五年?我在光明縣期間看得到嗎?」
這次曹建林的臉上也露出了無奈的表情:「報備得有項目,艾縣長我們一直在申報,申報得一級一級地來。」
沒有一句瞎話,全部都是實情,問題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這讓林志為始料不及。艾鮮枝明白問題的複雜性,但現在她人在地頭,肯定不能眼睜睜看著農民的菜苗旱死,為今之計只能快刀斬亂麻,先解決一點是一點。她對曹建林說:「電線上有疙瘩我是解不開,但這些菜苗絕對不能等,再耽誤就要砸村民的飯碗了,這個疙瘩必須解。馬上通電,現在就辦。林志為,你把這個事情盯住。」
回村是一條顛簸的山路,林志為系著安全帶,一隻手緊緊抓著車門上方的把手,但依舊控制不住地左搖右晃。他眉頭深鎖,臉色也很難看。
三寶早已熟悉了這邊的路況,單手握著方向盤說:「等著吧,姓曹的好果子以後肯定要餵給你,還源源不斷。你吃,我也得跟著往下咽。」
林志為沒吭聲,車坐得已經夠難受了,加上供電這件事,他只覺得心裡堵得慌。
三寶根本不顧及他的感受,自顧自地說:「縣政府辦的煉丹爐里不能白待呀,兄弟。縣領導拍的板兌現多少,還得看鄉鎮和單位怎麼辦事。說句難聽的,縣長的條子下面部門也不一定每張都會照辦。你以為基層領導好當啊,挨家挨戶要去拜碼頭,死疙瘩你得慢慢解呀。不是剛和曹建林吃過飯嗎?」
這話聽上去似乎沒錯,可林志為想了想又不能完全贊同:「主任,這是個死疙瘩,不去找縣長這把剪子,村民的菜苗就要旱死了。」
「現在是把曹建林的手也剪流血了,誤傷了。」三寶反駁道,「部門辦事有部門的套路,他要是給你辦,可以有一千條理由,要是不給你辦,能找到一萬條理由。你總不能天天去找縣長告狀吧?」
這話讓林志為啞口無言,艾鮮枝的行程有多滿他再清楚不過,今天這是趕上了,那明天呢?沉默良久,他無可奈何地向三寶求教:「那現在應該怎麼辦?打電話他也不肯接呀。」
「不接拉倒!」三寶反倒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反正電也通了,管他呢。過兩天消消氣,再找來有書記去協調吧。」
可曹建林的氣還沒消,長嶺村的電線又出了毛病。有村民半夜上山盜伐,樹木壓斷了電線,整個鹿泉鄉都停電了。
黃立清帶著鄉派出所的兩個民警趕到長嶺村,急赤白臉地沖三寶問責:「前些天還因為斷電澆不上水急得叫喚,現在樹倒下來把電線都砸斷了,大棚蔬菜還有的喝嗎?鄉里都沒的喝了,三寶主任。李書記說讓你自己過去看看,那些把樹往外運的拖拉機,把那邊的村道全壓爛了,小轎車開過去都刮底盤。修路得花多少錢,李書記說這筆賬你們得算清楚。鄉派出所也已經調查過了,偷樹濫伐的就那麼幾個人,最多也就七八個,都是你們長嶺村的。李書記的意思是這裡肯定是第一道關,該擔的東西要擔起來,壓緊壓實主體責任。」
黃立清的話還沒說完,三寶便把手裡的茶缸往桌上一放,不緊不慢地開始訴苦:「管肯定是要管的,但是光靠村裡真的是不夠。前兩天林業局的人過來,我就反映過實際情況,山那麼大,那些人打一槍就換一個地方,沒有任何規律,加上新來的林書記,我們總共就這麼幾顆腦袋,就算什麼都不幹,專門抓這個,人手也不夠啊。」
「那就由著他們偷了?」黃立清都被氣樂了。
「話肯定不能這麼說。加強暗訪巡查,我們也只能這樣了,要翻臉,我也得先抓到證據呀。」
跟著三寶的話,林志為暗自思量:「要證據,其實很簡單啊,昨晚剛砍倒的樹現在肯定來不及運出去,大概率就堆在自己家,繞著村子查一查,一看便知。」他剛想說話,忽然看到了三寶制止的眼神。
林志為不說話,三寶打太極,黃立清只好抬出法條來震懾眾人:「你們別不拿著砍樹當大事,違法金額巨大,李書記的意思是這個事情搞不好會判好幾年的,村裡如果再不勒著點……」
話未說完,一位鄉政府幹部急匆匆地走了進來:「人找著了!」
聽到這個消息,黃立清顧不上和三寶理論,立刻起身走了出去。三寶臉色一沉,沖林志為使了個眼色,緊隨其後也跟了出去。
警察要來抓人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不一會兒便在村裡傳開了。不等林志為跟上前面眾人的腳步,後面一群一群的村民已經追了上來。
村民徐軍的家裡人頭攢動,幾截長短不一的木頭擺在院子當中,嶄新的茬口在眾目睽睽之下成了「罪證」。可徐軍臉上毫無懼色,他和幾個年輕村民站在一起,面對鄉幹部和民警不退不讓,儼然形成了對峙之勢。
在三寶面前,黃立清還能抬出上級和法條撐撐場子,可到了蠻橫的村民這兒,黃立清的底氣明顯不足。他看了看徐軍,指著木頭問道:「這些樹,是不是你砍的?」
「撿的。」徐軍回答得理直氣壯。
「是砍的還是撿的,我還看不出來嗎?」這麼明目張胆地耍無賴讓黃立清非常生氣,「那樹都是國家的,禁止亂砍濫伐是大政策,違法要坐牢要判刑的,村廣播大喇叭里的普法,你們沒聽過嗎?」
這些話對徐軍絲毫不起作用,他有恃無恐地說道:「普的是前山的法,我們撿的是後山小路往北那片樹林子里的樹。你回去查查以前鄉里有沒有這個政策?」
「村裡那麼好的地都征走了,當初不拿山上的樹來換,誰會讓你們征?」一個站在徐軍身後的年輕村民氣勢洶洶地補了一句,四下圍觀的村民也亂糟糟地附和起來,院子里瞬間炸開了鍋。
黃立清已經有點頂不住了,他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腳,強頂著一口氣說:「政策也是土政策。那時候不是窮嗎,現在是新時代,我們總是要往前看吧。就算今天明天沒人抓得著,後天大後天呢?你們能偷一輩子嗎?」
黃立清口不擇言的「偷」字像一星火苗,讓徐軍這個攢足了勁的火藥桶子一下炸了:「誰偷了?你說誰是賊?」不光他一個人,站在他身後的幾個年輕村民也跟著嚷嚷起來。火氣推著幾個人朝黃立清衝過去,眼看場面就要失控了。
「都別吵了!」一直冷眼旁觀的三寶忽然大喝一聲。這樣的場面,三寶見多了,既不能得罪鄉里的人,也不能不管不顧地把村裡的鄉親捨出去,什麼時候出手,需要掌握好火候。
果然,三寶的一嗓子讓院子安靜了下來。徐軍瞪著黃立清,不服氣地補了一句:「哪個鄉領導來也要講道理,講不過就耍賴,長嶺村肯定不認。這些樹是我撿的,政策新舊是你們的事情,反正不讓撿我們就集體上訪!」
圍觀村民跟著一陣附和,此時不知道哪個鄉幹部隨口說了一句「刁民」,剛剛壓下去的怒火再一次躥了上來,而且比剛才燒得更凶、更旺。人群開始從外圍往中間涌,像翻滾的浪頭把黃立清帶了一個趔趄。派出所的民警沖後面喊道:「別推!幹什麼!」但這個時候,他們的話也起不到太大的作用了。
一直沒吭聲的林志為意識到了情況的嚴重,老百姓容易盲從,如果不加干預,造成嚴重的後果,誰也承擔不了。他火速掃視現場,先是一把抓住了正要往前湊的劉喜:「你幹什麼?」
劉喜本就是要湊熱鬧的,見林志為臉色嚴肅,馬上嬉皮笑臉地說:「保護領導呀。」
人群中間的三寶也出手了,他拽住為首的徐軍猛地往後推了一把,然後把他身後的幾個人挨個指了一遍。雖然一言未發,但他瞪大的眼睛和伸出的手指就像是消音器,點到誰誰就立刻沒了聲響。
此時,黃立清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看了眼屏幕,立刻接起來,捂著話筒喊了聲「書記」。三寶知道這是李來有打來的電話,他現在如果不作為,消息分分鐘傳到鄉里。三寶教訓徐軍說:「講道理就講道理,擠什麼?」
「沒有,三叔。」
三寶不等他解釋,抬起頭故意提高聲音說:「鄉領導問話,有什麼就說什麼。不是你偷的就說不是,沒有砍樹就說沒有。有冤枉你的就叫屈,誰撒謊以後公安局上門就自己兜著。說話就說話,擠什麼擠,往後站!」
眾人聽了這話紛紛退後,三寶轉而對剛掛斷電話的黃立清說:「你接著說。」
黃立清扶了扶因汗水滑落的眼鏡,對三寶說:「李書記說回鄉里開個會,讓你也去。」
三寶抬手看了看時間,在人群中一掃,找到了林志為的身影,隨後說道:「覃縣那邊又在排污了,每天就是這個點,我看一眼再過去,先讓小林過去聽著。」
林志為和黃立清騎著電動車來到鄉政府,正遇見曹建林和鄉派出所所長在院子里說話。只聽曹建林憤憤地向所長抱怨:「光這個星期就偷了兩次。就是長嶺村那撥人,一點兒技術含量也沒有,凈瞎砍,好幾米高的一棵樹,10千伏的高壓線一下子就搞斷了,好幾台變壓器全部停電。我的人通宵不睡覺也沒法一下子修好啊,附近還有診所要給病人吸氧。」說著,他指了指一旁正在跟王晚菊反映情況的幾個鎮上的居民:「那幾個都是家屬,不罵偷樹的,半夜都跑去罵供電站,你說讓兄弟們怎麼搞?」
所長的手搭在曹建林的胳膊上,算作和緩安撫。曹建林接著說道:「一停電就跟著停水,食堂也沒法做飯,速食麵我都快吃吐了。來有說這個事情還得靠你們抓緊呀。」
「一會兒就開會,我和來有書記碰一下。」所長趕緊回答。
訴苦完畢,曹建林和所長告別,心滿意足地朝外走去。已經停好車子的林志為迎面上來,喊了一聲「曹所長」。可曹建林彷彿沒聽見,他掏出手機,低頭和林志為擦肩而過。林志為想起之前三寶說過的話,曹建林的氣還沒消。
鄉政府會議室里,針對盜伐的問題,鄉政府、林業所、派出所,還有林志為代表的長嶺村,各相關責任方都到齊了。派出所所長首先向大家介紹目前的情況:「砍樹這事情,長嶺村的人以前就干過。那時候幹群關係也不好,我剛上班被分配到鄉派出所,就趕上村民圍攻鄉政府,鄉長被捆在樹上打,縣公安局的人來了才把他救出來。」
三言兩語的描述,林志為聽起來就像天方夜譚。剛剛徐軍家的陣仗已然讓他心頭一緊,可是和所長講的這些比起來,真的是小巫見大巫。
所長接著說道:「今天下午也一樣,村民們老是揪著已經被廢除掉的舊政策不放,那都是當年征地的時候鄉鎮許諾的糊塗賬了,他們就是要跟你講歪道理,講不過就要集體上訪。長嶺村歷來就這樣,他們只要這麼說,就一定會這麼做。我說這些的意思是要大家做好準備,比如是不是要跟縣公安局、信訪局和政法委都打個招呼,萬一出了什麼問題,不至於太被動。」
這個意見獲得了在場大部分鄉鎮幹部的贊同,所長見狀轉頭看向李來有說:「這種事情要麼就別管,要管就一次性打服。否則沒完沒了,咱們晚上也沒有覺睡,李書記。」
李來有深知基層工作的複雜性,尤其是長嶺村,有三寶這個老油條帶頭,誰來都是難搞。出了問題,對上面他不能不有所交代,可對下面若一味壓制,最終的結果很可能就會讓他交代不了。所以對於所長的建議,他有些投鼠忌器。只見他蓋上手中的茶杯,說道:「要是別的村子,晚上去村口截著人直接兩個嘴巴子,誰不服打誰,兩棍子下去都服了。長嶺這個村子很麻煩,他們真敢和你拚命。吳所長說得對,通盤都要考慮周全。」說著,他望向林志為問道:「梁三寶怎麼沒來?」
「已經在路上了,一會兒就到。」林志為馬上答道。
李來有完全不信:「這個會開完之前他要是能到,我把這個茶杯吃下去。這個姓梁的他媽的護犢子沒個夠,老百姓再窮也不能違法呀。裝什麼傻,不好好搞發展,就知道和我唱大戲。林志為你要像他那樣,這個村子就廢了。」
林志為想說點什麼,可李來有似乎沒有心思聽。沒等小林開口,他轉頭問黃立清:「這兩天,你們巡邏巡得怎麼樣,有效果嗎?」
「反正這幾天路也壞了,宣傳手段跟上去,村民們嘴硬歸嘴硬,真去組團砍樹的也不會太多,就那幾個老油子,主要是好偷不好防,他們一天到晚在山上跑來跑去,我們去了他們就撤,我們一走他們又回去,打游擊戰。」黃立清拐彎抹角地表達了一個意思——沒效果。
這個結果其實在李來有的意料之中,長嶺村是塊帶尖的石頭,不管它就會硌得慌。所以就算捏不碎,也得先敲掉個角。釐清思路后,李來有當即拍板:「抓不了一窩就先抓一個。把人手湊足,抓現行,搞個典型出來,嚴懲,拘他一個就都老實了。今天就干,行動保密,誰也不準通風報信。」
林志為感覺這話意有所指,他抬起頭,果然看見李來有正盯著自己。他什麼也沒說,坦然地掏出手機,放在了會議室的桌子上。
夜半時分,黃立清、林志為、吳所長以及一眾幹部、幹警來到了林場的山腳下。上山的路蜿蜒曲折,林志為不熟悉路況,拎著手電筒磕磕絆絆地走在一行人的最後面。好幾次差點摔倒,多虧黃立清伸手扶住了他。
「教你一個辦法,盯住前面人的腳後跟,他往哪走你就往哪跟,別看路,看他的腳,明白嗎?」黃立清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小聲告訴林志為。果然這個辦法十分奏效,雖然免不了還有些氣喘吁吁,但後面的路林志為再也沒掉過隊,走得穩多了。
又行進了十幾分鐘,寂靜的山林里突然傳來幾聲犬吠。走在隊首的吳所長連忙喊了一句:「有狗就有人,快!」
眾人立刻加快腳步循聲向前,當他們趕到盜伐現場的時候,還是沒能抓住人。現場一片狼藉,只留下一條被拴在樹上汪汪叫的土狗。吳所長望著土狗,調侃地說:「這是沒來得及撤退的。」
一個鄉幹部朝下山的方向張望了一番問道:「還追嗎?」
「人都跑了,往哪追?」黃立清小聲嘀咕著。
鄉幹部指著山道說:「就這麼一條路,他們還能飛哪去?」
林志為想起之前三寶的話,有樣學樣地說:「山道不好走,抓也抓不到。你一過去他們就上山,跟你打游擊,根本抓不到。」
這些話,吳所長顯然不是第一次聽說,他轉頭問林志為:「誰說的?」
林志為一愣,誠實地答道:「三寶主任。」
大夥都笑了。吳所長揶揄道:「他說的話你也信,那是不想抓。」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林志為回想之前關於盜伐事件的一幕幕場景,漸漸品出了一些不同的滋味。他沒吭聲,掏出手機給齜牙咧嘴的土狗拍了張照片,然後解開了拴在它身上的繩子。脫韁的土狗嗖的一聲竄出去,不一會兒便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