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跟著縣長東奔西跑地解決污染問題,並不是李來有這段時間的工作重心——作為一名鄉鎮幹部,一方面要幫領導解決心頭之患,另一方面更要將領導心中喜好發揚光大。梅曉歌書記參加完長嶺村的「圍爐夜話」沒幾天,鹿泉鄉就作為先進典型上了縣電視台的新聞。既然領導覺得這是好事,那就必須把好事做全做透。


  李來有連夜安排布置,除了「圍爐夜話」,又進一步開創了「三進農家」——全鄉幹部都要進村下訪,結對幫扶,日夜訪談,諸如給孩子輔導作業、專題普法等等,這些都包干到人。每天拍照打卡彙報工作進度,務必要在全縣再樹立一個先進模式。


  鄉宣傳員黃立清對口的農戶是寶根家。寶根出去幹活,黃立清就逐條給寶根母親念新頒布的國家安全法。寶根母親里裡外外地做家務,她走到哪兒黃立清就跟到哪兒、念到哪兒。


  「孩子你別念了,咱也聽不懂。那個你讓一下,擋著我幹活了。」


  黃立清不好意思地往旁邊讓了讓,可嘴上念的法條一刻沒停。寶根母親一邊擇菜一邊念叨:「村裡連年輕人都快沒了,哪有間諜?寶根一會兒就回來了,有事你和他說吧。」


  黃立清停了停,無奈地對寶根母親說:「農家普法,今天帶來的這些都得念。我得趕緊念完,一會兒還有兩家呢。」


  寶根母親無奈地又聽了十幾分鐘,黃立清總算念完了。可這還不算全完,農戶還必須在入戶普法單上簽字才行。寶根母親不會寫字,不得已在單子上按了個手印。隨後,她又拿著普法單和黃立清帶來的法制資料拍了張照片,這才算徹底完成任務。黃立清念資料念得口乾舌燥,寶根母親本想留他喝口水,可黃立清卻一刻也不敢停留,每天入戶都記點,到時間完不成要挨罰的。他手忙腳亂地上傳了寶根家的照片,急匆匆地往下一家去了。


  不過,相比其他人黃立清已經算好的了。寶根的母親再煩也還張羅他喝水,王晚菊在二嫂家給孩子輔導作業,差點就被轟出來。孩子不愛學,大人嫌耽誤事。王晚菊也不敢早退,進門出門都得打卡,最少在農戶家待夠四十分鐘。王晚菊一邊央告著二嫂,一邊不停地看錶:「快了快了,馬上到點。」


  其實,王晚菊的心裡比誰都急。下農戶的時候正是飯點,等忙完天都黑了,想著樹哥到家吃不上現成飯又要鬧騰,王晚菊心裡就直敲鼓。


  果不其然,王晚菊到家的時候,樹哥已經喝得酩酊大醉倒在了院子里。王晚菊一邊叫醒他,一邊收拾他吐在身上、地上的污漬。三搖兩晃,樹哥慢慢睜開了眼睛,看清眼前人是王晚菊,他翻身起來一腳把王晚菊踹倒在地上。王晚菊的腰和胳膊被地上的石子硌得生疼,可為了息事寧人她還是強忍著站起來去攙扶晃晃悠悠的丈夫。


  樹哥沒罷手,他的巴掌噼里啪啦地落在王晚菊的臉上、頭上、身上,邊打還邊罵罵咧咧,彷彿自己才是那個受委屈的人:「哪天回來都看不見你,熱乎飯也吃不上。什麼時候等我再找個做飯的你就高興了。你能當個書記還是鄉長?屁用沒有,你媽的還像個傻子一樣給他們賣命,你是不是腦袋有問題?是不是我把你打傻了?」


  王晚菊盡量躲避著樹哥的巴掌,嘴裡小聲地念叨著「行了,行了」。直到樹哥因為醉酒漸漸沒了力氣,她才扶著比自己高一頭的男人趔趔趄趄地進了屋。


  如果說王晚菊的工作阻力來自家庭,那肖俊學卻直接被卡在農戶家。劉喜是長嶺村的一塊燙手山芋,鄉里沒人接,只能肖俊學親自盯著。收拾屋子、買菜做飯這些肖俊學還能咬牙堅持,可劉喜大白天鎖著門睡覺實在難壞了他。到點不打卡,鄉里肯定要處罰,馬上要結束外派回局裡了,這怎麼辦?

  肖俊學站在劉喜家門口,做出了翻牆的決定。


  快下班的時候,林志為從電腦里調出每日工作表,細心查看起來。每天跟著縣長,事情千頭萬緒,指望腦子都記住,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做了這個表格,每次回到辦公室就先把記在本子上的任務都填進表裡,而下班前的最後一件事,則是核對錶格,看看還有哪些任務沒完成。


  挨個看下去,一項新任務——鹿泉鄉河道(養豬戶)排污方案,還顯示未完成的狀態。林志為翻開通訊錄,給鹿泉鄉政府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正急急忙忙準備出門的黃立清——這天是周五,晚上村裡又要「圍爐夜話」了,他得去現場看著。


  林志為說的整改方案黃立清完全沒聽說過,但林志為明確表示這是縣長當面向李來有布置的,黃立清也不敢怠慢,明白地記在本子上,答應一會兒看到李來有就詢問進度。黃立清不知道的是,此時的李來有正站在長嶺村跟三寶發火。


  還是那個時間點,還是那個小廣場,可「圍爐夜話」的光景卻是今時不同往日——稀稀拉拉地來了幾個人,老的老小的小。


  「村民還不如鄉幹部多。『圍爐夜話』,誰圍誰呀?寶根怎麼也不來?」


  見李來有臉色難看,三寶忙不迭地解釋說:「電話都打得燙手了,年輕的都在廠子里,請一天的假就是好幾百塊錢,村裡也不給補,實在是叫不回來呀。」


  「年輕的不在,老頭老太太呢?」


  「他們都睡得早,前頭都新鮮,後來幾次還得學唱歌、背歌詞,就……」


  「又不是天天唱紅歌。」李來有生氣地打斷了三寶的話,「不行就放場電影,發點香皂、洗衣粉之類的,馬上發。」


  三寶一邊點頭一邊跑去布置,他叫人從扶貧物資里拉了一車洗衣液,又在村裡的大喇叭里招呼了半天,總算湊了些人。大家領了洗衣液,笑嘻嘻地把三寶和李來有圍在中間,黃立清趕緊用相機拍下了照片。隨後,他小心地觀察著李來有的臉色,縣長布置的那件事他多半還沒落實,林志為的督辦電話得找個合適的當口告訴他。


  林志為一點不比李來有清閑。艾鮮枝那篇關於污染治理的發言稿,他寫了幾遍都沒通過,還被批評方向越來越偏,條理也不清晰。領導的不滿意分明就寫在臉上,而且規定時間也快到了,他決定周末去單位加班寫稿。


  一早還沒出門,林母就捧著一塊金磚似的衝過來說:「快快,接電話,江霞找你!」


  林志為頭髮洗了一半,接起電話聽了一會兒驟然想起上次江霞約他周末一起爬山,此時人已經等在樓下了。林志為火速收拾了一番衝下樓,伏在江霞的車窗前,不無歉意地說:「忘了忘了,天天得有一百件事情,腦子都轉不動了。今天還得加班,只能下次再和你們去了。」


  江霞望著林志為笑了笑:「車上又沒縣長,你上來說呀。」


  林志為拉門上車,坐在副駕駛座上問道:「早飯吃了嗎?我請你吃餛飩去。」


  「爽約賠禮道歉啊?不是龍蝦餡我不去。」


  林志為被江霞的玩笑逗樂了,跟著說道:「你先把我送到滹沱河,我給你現撈。」


  江霞又笑了笑,從後座上拿過來一個飯盒遞給了林志為:「多帶了一份,給你當午飯吧。」


  林志為打開一看,是兩個精緻的三明治,笑著問道:「不會是龍蝦餡的吧?」


  「你嘗嘗。」


  江霞順路把林志為帶到了縣委大院,自己開車走了。


  周末的大院比平時安靜了不少,而且今天加班的人也比以往的周末要少。林志為打開電腦,馬上投入工作之中。可是,雖然他心無旁騖、苦思冥想,但對於眼前這篇稿子到底該怎麼寫依舊不得要領。


  艾鮮枝在上一稿上寫了不少修改意見和批示,可是字跡潦草,讓林志為一時無法辨認。他使勁撓撓頭,閉上眼睛回想著那天交稿的時候艾鮮枝都說了些什麼,然而那些不算遙遠的記憶夾在一堆雜七雜八的事之中,怎麼也連不起來。林志為感覺自己被困在了牢籠之中,怎麼找也找不到開門的鑰匙。


  時間一晃到了中午,另一個也在加班的女同事吃完飯走了進來。看見林志為桌子上的飯盒,她打趣著問道:「女朋友很貼心啊。給你帶的什麼飯?」


  快被稿子逼瘋的林志為沒多想,隨口答道:「本來說好和江霞他們去鹿泉鄉爬山,加班去不了,這是蹭他們的飯。」


  女同事說:「除了咱倆,政府辦那幾個都去了。江霞今天過生日。」


  林志為心神一晃,拿起手機給江霞發了一句「生日快樂」。然後,他拿起三明治邊吃邊寫稿子。既然之前的思路已經被否定,語句也被改得七零八落,那乾脆推倒重來,不破不立。林志為把之前的稿子全都刪了個乾淨,然後在空白文檔上列了一排數字序號。他靜下心,回想著最近幾天和縣長一起去覃縣的經歷,以及就這個問題縣長在各個場合對相關人員所說的話,片刻之後,他開始順著序號一個一個地列出問題:1.幾年前兩縣村民因為河道污染引發的糾紛甚至械鬥要不要提?2.與覃縣聯合治污整改時限的時間範圍要不要明確?……


  正在這時,江霞回過來一條視頻。林志為把音量調小,打開看了看。視頻里,一堆同事已經登上了北風呼嘯的山頂,江霞顧不上整理頭髮,沖著鏡頭喊道:「就差你了,林志為!」隨後,江霞身後又擠過來一個女同事跟著喊道:「你不來,江霞都沒心思過生日!」江霞跟著同事的話笑了起來,卻沒有否認。


  林志為點中對話框,想說點什麼,思量了片刻,他還是按滅了屏幕,重新投入工作中。


  鹿泉鄉的「三進農家」工作沒有因為「圍爐夜話」的遇冷而陷入停滯,相反,鄉里對幹部們的打卡落實督查得愈發嚴格。因為擔心幹部們落實不力,鄉里專門成立了一個部門,別的不幹,專門給農戶打電話,回訪幹部們「三進農家」的具體落實情況。


  黃立清現在不光要給寶根母親讀資料,還要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回答鄉里的回訪電話。怕老太太記性差說錯了,他還進行了一對一的模擬演練。


  「黃立清來過你家嗎?」


  「來過。」


  「來幹啥?」


  「普法。」


  「普法宣傳。普了什麼法?」


  「土地、登記,還有禁毒是不是?」寶根母親記不清楚,漸漸支支吾吾起來。


  黃立清趕緊囑咐:「國家安全法也算,能說出三樣來就行。這個小冊子平時多翻翻,要不別人問你也說不上來,還以為我沒來。」


  寶根母親被纏得沒辦法,搓著手裡的擀麵杖央告:「誰問我都說你來過。要是沒別的事情,那我做飯了?」


  王晚菊那邊尋到地頭才攔住二嫂:「剛才我去你家裡,你婆婆說你在這兒,手機也沒接,是不是沒電了?」


  「都是你們給打沒電的。」二嫂一邊把剛收的毛豆打捆一邊沒好氣地回答,「問你來沒來,幾點來的,幾點走的,一天充好幾次也不夠接電話的。」


  「鄉里最近抓得緊,我回去反映一下。」王晚菊不好意思地說。


  二嫂頭也不抬地接著抱怨:「家家戶戶就那麼幾件事,以前解決不掉的現在也解決不了,有事沒事天天得陪著幹部坐著裝樣子,還不能走,地里還這麼多活呢。孩子現在在學校寫完作業才敢回家。我不是說你啊,晚菊。你們鄉里有意思嗎?」


  這個問題王晚菊不知如何回答。二嫂說的是實情,可鄉里這麼安排起初也是好心,而且是卓有成效的,否則「圍爐夜話」也不會得到縣委書記的表揚。如今幹部們疲於應付,老百姓怨聲載道,具體到王晚菊,搞不好到家還要挨打,好好的一件事最後竟成了四下里不討好,王晚菊站在地頭無奈地嘆了口氣。


  李來有按照艾鮮枝的部署,該告的告,該追的追,覃縣那邊果然坐不住了。艾鮮枝下鄉考察返程途中,意料之中地接到了劉晉飛的電話。劉晉飛不是曹立新,他一遇到事無論真假先把姿態放得特別低。


  艾鮮枝早就摸清了他的套路,她聽了一會兒,佯裝不知情地對電話里說:「老哥,你這麼說我都沒法接啦。什麼叫你求我,明明是我在求你。我確實不知道這個事情。不是在談賠償嗎?養魚戶怎麼會直接起訴,搞得還讓媒體給知道了?記者會不會是另一伙人?這個李來有怎麼連個村民都管不住?我馬上問問他。」


  掛斷電話,艾鮮枝心情大好,主動跟林志為打趣道:「看見羊就像狼,看見狼就像羊,這個老劉,好好說話就是不行,咬他一口就著急了。」


  見領導情緒不錯,林志為趕緊見縫插針請示自己的工作。那篇發言稿雖然還沒成文,但他已經列好了幾個關鍵問題,況且現在領導和覃縣那邊的角力又往前推進了一步,凡事還是提前問明白的好。


  於是,順著艾鮮枝的話林志為問道:「如果他們有整改動作,市裡的發言稿還是之前的口徑嗎?」


  這個問題艾鮮枝自己也有點猶豫,她思量片刻彷彿自言自語地答道:「措辭適當收收也可以,但是不講透也沒有意義。訴求和現狀還是要擺出來,是吧。」


  「明白。」林志為點頭答應,然後提出了自己的想法,「縣長我準備了幾個問題,您告訴我是和否就可以,措辭我來琢磨。」


  艾鮮枝閉上眼睛,示意林志為說來聽聽。周末加班的列一二三四被逐條念了出來,艾鮮枝默默地聽著,不時地微微點頭。僅這一點小小的肯定,讓林志為獲得了不小的自信。第二天一到單位,林志為馬上打開電腦開始寫稿,提綱獲得了首肯,他昨晚又琢磨了一宿成文的措辭,現在可以說已是成竹在胸。


  誰知沒寫兩行,之前一起加班的女同事走進來,一見到他便說:「主任剛剛還找你呢,說縣長的發言稿先不用寫了。」


  「市裡不開會了?」林志為不解地問。


  「時間太急,他讓材料科的先寫了,說咱們這邊事多,分分工。」


  林志為了點點頭,轉回頭來,臉上浮現出一絲失望的神情。他移動滑鼠想關閉文檔,可想了想又把手放回到鍵盤上——好不容易被領導認可的思路,如果不完整地寫出來,之前的努力就全浪費了,而且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肯定還是不得要領。長此以往,難道要縣長身邊跟個不會寫稿的聯絡員?況且,材料科的稿子也還沒出來,說不定到時候還有一較高下的機會。


  林志為噼里啪啦地敲打著鍵盤,寫稿不僅是為領導,更是為自己。


  在食堂吃完晚飯,艾鮮枝碰上了梅曉歌。兩人各忙一攤,有兩天沒單獨聊聊了。艾鮮枝把這陣子和覃縣打環保官司的事講給了梅曉歌,最後頗有些無奈地說道:「覃縣還在拖著。你去看他們就把廠子關掉,一走就開。縣裡要是這麼個默許的態度,上面也沒法查。」


  「不關天天打官司,關了就沒有稅收,老百姓一樣罵娘。」同是一縣主官,梅曉歌深知環保工作的難處。


  艾鮮枝是個不饒人的性格,堅定地說道:「反正我肯定要去市裡告狀,就算將來板子打下來,我們也挨得輕些。」


  梅曉歌自然支持艾鮮枝的做法,不過反過頭來也不禁感慨:「老劉他們還是不會算賬。污水處理廠還是要早做,越早越便宜,越到後面就越貴。我在上一個縣裡的時候早就做了,那時候才多少錢,如果現在再做是多少錢?翻倍的。很多事情你現在不搞,後面的人就要花十倍的精力、十倍的錢去搞。」


  「有的錢是不能省的。」艾鮮枝點頭附和。


  「我也是來了光明縣才知道,這裡的大部分鄉鎮都沒有污水處理廠,農村的污水直接排入河流。咱們喝的就是這個水啊!」


  回想著那天去覃縣的場面,艾鮮枝直言:「咱們也經歷過,我也能明白他們的難。那怎麼辦呢?誰家還沒有幾本難念的經?」


  「經濟結構的轉型升級勢在必行。馬市長是怎麼說的『憋著尿跑馬拉松,不撞線不能停呀』。」


  艾鮮枝和梅曉歌就這樣邊聊邊朝各自的住處走去,疲憊、無奈、堅持都化作腳步深深淺淺地踩在了腳下。


  完成了那篇已經不再需要的發言稿,林志為才算結束一天的工作。他一邊列印稿件,一邊檢查工作表格,發現「鹿泉鄉河道(養豬戶)排污方案」這一項依舊是未完成的狀態。他想了想沒有再給鹿泉鄉打電話,而是在微信上給李來有留了言:「李書記,方便接電話嗎?」


  發完信息,林志為便收拾東西直接下班了——李來有肯定知道找他有什麼事,也肯定不會回電話。工作如果完成了,不用別人催,他一準主動彙報,沒完成,那打這樣的電話純屬給自己找彆扭。鄉里的幹部不能說對工作不負責,但一個個都是滑頭,跟著縣長這些時日,林志為多少也領教了一些。


  行至電梯間,林志為剛巧遇到了江霞。他一邊掏出包里的飯盒一邊說道:「你怎麼也這麼晚?我還以為你早下班了。」


  「現在也不遲啊。想請我去吃龍蝦餡的餛飩嗎?」江霞還在開著之前的玩笑。 林志為誠懇地答道:「請你吃餛飩太簡單了,有家羊蠍子不錯,要不要去試試?我把袁浩也叫上。」


  江霞看著林志為不解風情的樣子,故意點了點他:「袁浩開的嗎?還是叫上他能打折?」


  「他吃得多,咱們點個大鍋也不會浪費。」


  林志為脫口而出的話讓江霞意識到,眼前這個人怕是玩不懂彎彎繞了,於是她索性直接挑明:「你媽媽去我家了,你知道嗎?」


  林志為不知道,但是他預料到了,可這話該怎麼跟江霞說,他一時組織不好語言。幸虧電梯站了,他低下頭率先走了出去,刻意和江霞保持了一段距離。


  見林志為默不作聲,江霞不死心地追問道:「她回家沒和你說嗎?」


  林志為愈發慌張,乾脆停下腳步鄭重地告訴江霞:「那個,我有女朋友了。」


  「哈哈……」江霞一陣大笑,半晌才勉強停住說,「你媽媽說得真准,還是她了解你。」


  「說我什麼?老實嗎?」林志為茫然地問道。


  「幽默。」


  林志為對自己的這一版發言稿很有信心,但當他第二天一早來到艾鮮枝辦公室的時候,范太平已經把材料科的稿子先一步提交上去了。艾鮮枝仔細地看了一遍,給出了肯定的結論:「這個稿子可以。結尾那段再加上一句話——『功成不必在我,現在是考驗各個縣擔當的關鍵時刻』。」


  「我馬上微調。」范太平說完拿著稿子快步離開。艾鮮枝望向林志為,用眼神詢問他有什麼事。林志為猶豫了一下,沒有拿出自己的稿子,只輕輕說了一句:「縣長,十分鐘后開會。」


  開會前的這段時間,林志為相當忙碌,但他今天有些心不在焉,剛剛沒拿出手的稿子成了他的心病。他一邊檢查主席台上的話筒,一邊琢磨自己剛才是不是太慫了,同時想:「現在這麼忙,遞一篇不需要的稿子,這不是添亂嗎?」


  正在猶豫不定地胡思亂想之際,李來有從身後湊過來,小聲對林志為說:「志為,借一步說兩句。」


  林志為一晃神,放下手裡的話筒跟著李來有走了出去,沒注意到剛放下的話筒燈沒有正常亮起來。


  樓道里,李來有賠著笑臉解釋著那件一直未完成的工作:「這個事情說到底就是缺資金。真要是上一套環保設備,一千萬元也打不住。有錢今天就可以開始,是不是?縣長也知道。」


  「那也得有個進展,總不能一直這麼污染下去。」林志為一臉嚴肅地說。


  李來有根本不把林志為的嚴肅當回事,依舊滿臉堆笑地應付:「不是還在和覃縣扯官司嗎?那麼多農戶怎麼弄?真的把豬全都宰了?有些事情說歸說,真要做也得等個好時機。」


  林志為還想再和他辯駁,恰好前來開會的喬勝利從旁經過,拍著李來有的肩膀說:「老李中午有安排嗎?沒打擾你們吧?」


  李來有正愁沒坡下,指指手錶跟著喬勝利往會議室走去。進門前,他又回頭應承了一句:「等等豬肉價格,過兩天一漲村民就賣掉了。我盯著啊。」


  說話間,會議開始了。艾鮮枝打開話筒準備發言,剛說了兩句發現話筒是壞的。她拍了拍,又摁了摁開關,都沒反應,會場瞬間靜了下來。林志為回過神來,意識到剛剛的話筒其實沒有檢查完,偏偏這個壞的就讓縣長趕上了。他從後面疾步向台上走去,可剛走了一半便看見李唐已經把自己跟前的話筒遞了過去。


  林志為默默地退了出去,心中馬上被懊惱填滿了。


  台上,艾鮮枝正在就近期「圍爐夜話」工作做總結髮言,李來有不免更加得意。這時手機在口袋裡嗡嗡振動了兩下,他掏出來藏在桌子下面掃了一眼,這是黃立清發來的一行文字:書記,肖俊學被劉喜打了!

  一散會,李來有便急匆匆地往外走,見電梯間等電梯的人多,他索性轉身朝步行梯方向走去。偏在這時,身後有個聲音問道:「你們長嶺村那兩個打架的和解了沒有?」


  是梅曉歌。李來有馬上停下了腳步,再著急也不能把書記晾一邊。他調整呼吸,藏起心中的焦急,換上副笑臉走到梅曉歌跟前,耐心地彙報起來:「當天晚上就解決了。房子照蓋,四六分,醫藥費平攤,以後誰再動手,讓他在全村做檢查。」


  梅曉歌還沉浸在當初「圍爐夜話」的氛圍中,邊走邊吩咐李來有:「圍在一起還能搞搞宣傳教育。覃縣最近發生了好幾起未成年人溺水事故,你們可以疊加到『圍爐夜話』里。把那些新聞帶上,給那些帶小孩的爺爺奶奶看。光喊口號沒有用,一看視頻全都重視了。」


  「還是書記想得周到,這個宣傳效果是最好的。」李來有跟在梅曉歌身旁說,「將心比心,誰攤上這種事,後半輩子都活不好。」


  「矛盾不過夜,有什麼問題當面解決,這個干群模式市裡也覺得不錯,可能過兩天也會推廣。你們那裡最近怎麼樣?」


  這話問得李來有有點心虛,「三進農家」已經惹起了怨言,「圍爐夜話」的日漸蕭條更是親眼所見。頓了一下之後,李來有答道:「怎麼說呢,幹部和群眾從來沒這麼親近過。」


  梅曉歌笑了笑。李來有得了放行令,立刻調轉方向朝樓下跑去。鑽進自己那輛破車裡,他先是在一片狼藉之中刨出了充電線插到手機上,然後快速啟動車子,朝長嶺村一路奔去。


  半道上,黃立清的電話又打了過來。此刻,他已經先一步到達現場:「書記我看過了,也沒啥大事,推了一把摔到地上,把胳膊給磕青了。肖俊學太瘦了。」


  「瘦就能隨便欺負,這是什麼狗屁邏輯?」李來有打斷了他的話,「鄉派出所的人到沒到?先把劉喜帶回去再說。反了他了!」


  隔著電話,黃立清都被李來有的嗓門震了一下。他走到村委會的院子里,對著電話解釋道:「三寶一去就扇了嘴巴,是肖俊學攔著說算了。他怕自己快走了,再和貧困戶鬧點矛盾,傳出去不好。」


  見三寶已經處置了,李來有的氣稍稍消了一點,他接著問黃立清:「到底因為什麼破事?」


  黃立清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說:「劉喜每天都要睡午覺,他不願意咱們『三進農家』,嫌煩。肖俊學到點打卡,老翻牆進去,今天驚了他的覺,把他惹急了。」


  「他媽的每天給他送葯送飯搞服務還不耐煩,純屬驢肝肺。叫他賠禮道歉!」話一出口,李來有又後悔了。毆打村幹部肯定是不對的,可這事的起因畢竟是「三進農家」,真要鬧大了影響更不好。想到這裡,李來有又跟黃立清補了一句:「那就看小肖自己的意思吧。」


  剛開完會,艾鮮枝就接到消息,縣裡一家地產開發商資金出了問題,樓盤爛尾,一幫業主見交房無期,便商量著要去市裡上訪。下面的幹部不知道從哪兒得來了消息,怕承擔不了責任,只好給縣政府辦打來電話。


  艾鮮枝是個急脾氣,聽見這個消息,邊往外走邊部署道:「剛才開會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這種事情就是要抓重點。上訪者的四個訴求,住建局到底能不能實現?一個都不能那怎麼解決?蓋好房子不裝修,開發商的資金缺口到底有多大?這就是重點。住建局要擔起事情來,既要考慮業主利益,也要考慮公司利益,也要照顧鄉鎮幹部的維穩壓力。希望我是杞人憂天。各鄉鎮也要盯緊,這些人出沒出門?鋪子開沒開?車子有沒有開?人到了哪裡?會不會繞過縣信訪局,直接去市裡面?關注好這些人的軌跡,有什麼問題馬上報告派出所……」


  見艾鮮枝接電話的時候臉色不對,林志為便料定又出事了。他趕緊收拾好東西,隨時準備出發。艾鮮枝這邊一起身,他便守在了縣長辦公室門口。艾鮮枝往電梯間走,他便搶先一步去摁電梯。本來一路跟著都很順暢,可偏偏艾鮮枝剛進電梯,另一邊的電梯里走出一個女同事,搖搖晃晃地抱著高高一摞資料,出門一轉彎,慣性作用把手裡的一摞東西都甩了出去。林志為看她將倒未倒下意識地想去扶一把,可人沒扶住,艾鮮枝在的電梯已關門下去了。


  林志為忙不迭地幫女同事整理了幾下東西,再摁電梯已經來不及了。他趕緊轉頭沖向樓梯間,急匆匆地沖了下去。


  一個小小的失誤,引發的後果是一連串的。因為林志為沒有提前下來通知司機,艾鮮枝的公車也沒有及時出現在大樓門外,本來就著急上火的艾鮮枝看著空蕩蕩的大院,一秒都沒耽誤就撥通司機的電話發起火來:「車子在哪裡?我怎麼看不到?」


  待林志為氣喘吁吁地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只看見司機小謝一張拉長的臉。車門一關,艾鮮枝的聲音從後排傳來:「鬧事的人已經到現場了。以後不要讓我等你!」


  接二連三的犯錯讓林志為心裡十分忐忑,回程的路上,他連彙報工作的聲音都比平時小了一些:「住建局說房地產公司明天安排二十個人開始復工,預估工期比較緊,但是應該可以完成。他們每天對接彙報,把數據報到縣裡。」


  勸慰上訪群眾是個相當耗費精神的工作,艾鮮枝疲憊地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回答道:「叫他們把數字核實清楚再報。馬馬虎虎的,粗心也不是第一次了。」


  「明白。」林志為從通過車內後視鏡看了看艾鮮枝,鼓足勇氣說,「話筒沒檢查好是我的責任。不好意思,縣長。」


  車裡又陷入了尷尬的安靜,林志為已經做好了挨批的準備,不想片刻過後,艾鮮枝睜開眼睛,緩緩說道:「好幾個都刺刺啦啦的,太舊了,讓范太平換批新的吧。」


  林志為心頭一顫,彷彿又回到艾鮮枝第一次給他布置任務的時候。「不用緊張……習慣就好。」他清楚記得這句話。想到此,林志為不自覺地微微點頭,既是回應了艾鮮枝的話,又像是給自己加油打氣。片刻之後,他從公文包里掏出自己寫好的《在市政府跨界河流水污染聯防聯控聯席會議上的發言》,遞向了後座的艾鮮枝:「縣長,這個稿子之前那幾次的方向都不對,我又寫了一份新的,不知道對材料科那份有沒有補充的意義。」


  艾鮮枝似乎對林志為積極主動的工作態度也很滿意,她接過稿子掃了幾眼,放在手邊的座位上說:「好,我回頭看看。」


  梅曉歌這天結束工作稍早,提前約了晚上和喬麥視頻連線。喬麥援藏所在的市裡要接待一批外國專家,雖說全程配有翻譯,但當地政府還是覺得,本地的領導幹部要在現場做一個英語演講,全面介紹當地情況。這個任務自然就落到了喬麥的身上。


  喬麥的英文沒問題,不過稿件的校正和提前的綵排身邊無人能勝任,只能約了千里之外的梅曉歌。說起來倆人又有近一個月沒視頻連線了,時間總約不到一起。


  今天開始得還算早,鏡頭裡,梅曉歌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忽然一聲炸雷,連喬麥這邊都聽得真真切切,她停了一下問道:「你那邊是打雷的聲音嗎?下雨了?」


  「嗯。」梅曉歌答應著朝窗外望了望。這麼大的雨,山區很容易發生滑坡之類的地質災害。恰在這時,姐姐梅曉詩又打來了電話:「你看看能不能找個市醫院的大夫問問,今天媽說她手有點麻,縣醫院檢查完也沒發現什麼問題,到了晚上還是說發麻,木木的……」


  話未說完,天空又劈出一道明亮的閃電,電話的信號斷了,雨也下得更大了。


  一早的縣委大樓也顯得濕漉漉的,雖然準備了收雨傘的袋子,但樓道里依舊腳印連連。李唐和肖春雨早早來到了常委會議室,看著雨滴打在玻璃上,兩人都有些不踏實。


  「夜裡的雷聲也太大了,後半夜給我打醒再沒睡著。雨是不是下了一夜都沒停?」李唐問道。


  肖春雨點點頭:「小時候覺得下雨有意思,現在一下雨心裡就發虛,就怕哪兒的房子塌了。降雨量是近年最大的一次了吧?」


  「差不多。」李唐答道,「聽說財政局大樓外面那塊牌子被風刮下來了。」


  「『光明財政』都掉了,這還了得?葉昌禾得抓緊掛上去啊。」


  剛剛走進來的明路接了肖春雨的話:「老百姓又得搞迷信,謠言已經傳開了。」


  後面沒人再接了,因為梅曉歌走進了會議室。他放下雨傘,直接布置道:「開完會大家都去自己掛點的鄉鎮看看,防範地質災害的工作一定要細緻。我看有些地方半山腰的水塘蓄水都快滿了,底下的村子要提高警惕啊,一旦出了問題後果不堪設想,搞不好會出大事。不行就強制放水,好吧?」


  吸取了上次的教訓,林志為早早通知司機把車子停在了縣政府大樓門口,他自己也先一步下樓,把艾鮮枝出門必帶的水杯等雜物提前拿到車上。車門打開,裡面似乎比平時亂一些,紙張文稿散落得到處都是,有的還被踩上了腳印。


  林志為撿起一張,發現那正是自己之前交給艾鮮枝的發言稿。此時,艾鮮枝的身影已經從遠處走來,林志為沒作聲,迅速收拾停當,把文稿又裝進了自己的公文包。


  艾鮮枝一行去的是鹿泉鄉的后營村,最新消息說那裡已經發生了山體滑坡,具體受災情況不明。車子抵達時,李來有早已帶著王晚菊和村主任迎在村口。艾鮮枝提前換好雨鞋,一下車便直接問道:「人沒事吧?」


  「人沒事。」李來有邊帶路邊彙報,「主要是房子建得離山太近了。以前也沒出過事,這次是局部的山體滑坡……」


  幾個人踩著泥路艱難地往村裡走去,但災情顯然不止這一處。其間,王晚菊的手機響了好幾次,她一邊對接安排,一邊叮囑其他村委會,把災害應急預案再用手機群發一遍,貼在村委會牆上的宣傳單恐怕早被暴雨淋爛了。


  距離滑坡山體最近的一處小院里,崩得到處都是泥巴。李來有指著山上已經先期抵達的一群人告訴艾鮮枝:「國土局和林業局正在想辦法,看看怎麼把雨水臨時引流一下。」


  艾鮮枝朝上面望了望,又環顧眼前的小院,一邊往屋裡走一邊問道:「今天夜裡的雨大不大?天氣預報怎麼說?」


  「現在的天氣預報一時一變,都說不準。每年這時候都會有連陰雨,看樣子小不了,這樣的屋子肯定不能住人了。」


  事關人命,任誰也不敢掉以輕心,可偏偏就有人固執己見,這是讓李來有他們最頭疼的。滑坡現場附近的另一戶人家,一個獨居的老太太直到這會兒還沒撤離。王晚菊和村主任手忙腳亂地幫她搬運雜物,可老太太依舊不緊不慢地整理著助聽器,別人的催促根本進不了她的耳朵。


  李來有拉著臉把老太太的兒子叫到一邊,毫不客氣地教訓道:「以前就告訴你,不要把房子建得那麼靠後,說了多少遍,後院越大越安全。前院小點你怕什麼?不聽啊,看都看不住,你搞得過大自然嗎?尊重科學都不懂!」


  老太太的兒子是個老實巴交的中年人,身上也是一片泥一片水。聽了李來有的話,他抹了把臉,又看看自己的老母親,似乎只能尷尬賠笑。


  「這幾天堅決不能再住人了。」此時,艾鮮枝從另一間屋裡走出來說,但她馬上注意到老太太正在擺弄助聽器,便轉而問李來有,「她能聽見我的話嗎?」


  「夠嗆,可能得大點聲。」李來有說著朝耳朵比畫了兩下。


  艾鮮枝沒時間和老太太糾纏,直接給老太太的兒子下了命令:「晚上必須把你媽帶到你家去住,別讓她晚上偷偷搬回來,山體滑坡可不是開玩笑,要人命的知道嗎?」


  老太太的兒子唯唯諾諾地點著頭,臉上依舊是尷尬的笑容。艾鮮枝意識到撤離工作不能完全指望村民自覺,肯定還得派人盯著。不過,她沒時間和村民扯皮,現在的重中之重是要安全引流,避免發生更嚴重的災害。所以,出了村民的屋子,艾鮮枝便向李來有詢問山上引流的最新進展。


  「剛才說還是不行,我上去看一眼。」李來有邊說邊和村主任朝外面走去,院子里只剩下在不停接電話的王晚菊。艾鮮枝心裡急得像著了火,站在院子里等了一會兒,回頭看看屋裡,還不見老太太出來,便隨口問道:「人呢?半天都出不來?」


  王晚菊的電話還沒打完,似乎在談論穩不穩的問題,她在一項項指揮安排,完全沒聽見艾鮮枝的詢問。林志為看出了縣長心中的焦慮,馬上接了一句:「我去看看。」說著,他快步返回屋裡。


  一聲悶雷響起,雨又下大了。王晚菊終於掛斷了電話,艾鮮枝見狀又問道:「這個村的老人都是自己一個人住嗎?兒女們平時都在幹什麼?」


  因為沒留心老人和老人兒子剛剛的反應,王晚菊被艾鮮枝突如其來的問題問住了。她猶豫了一下,回答道:「可能是老人自己不願意搬。」


  「可能?」這是艾鮮枝最不願意聽到的一種答案。王晚菊也意識到自己的回答欠妥當,正要解釋,手機又丁零零地響起來了。艾鮮枝壓在心頭的火一下躥了上來,毫不留情地教訓道:「手機是有振動功能的,你們鄉鎮的人都不會學習嗎?房子都快塌了,老人還住在裡面出不來,子女不管你們也不管?」


  正說著,林志為攙著老太太從屋裡走了出來。王晚菊掛斷了電話,趕緊上前跟著一起攙扶。艾鮮枝不好再發作,便再次下了死命令:「今天夜裡都不要睡了。輪班,把人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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