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會議結束了,李來有的腳步比平時輕快了不少,可沒走出幾步,他就被林志為叫住了:「李書記,河道污染治理方案什麼時候能出來?」


  放在平時,李來有不是叫苦就是逃跑,不過今天剛受了表揚,他心情大好,便上前親熱地摟住林志為的肩膀,客氣地說道:「回去我就催辦這個事情。一定抓緊,這兩天事情實在太多。」


  「有多忙啊?林志為也催不動你?」艾鮮枝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的幹群關係搞得不錯啊,書記都表揚了。你那個叫什麼來著,在村裡搞的那個?」


  「『圍爐夜話』,請縣長有空去指導一下啊。」李來有揣著小心回答道。到什麼時候,艾鮮枝的問話他也不敢怠慢。


  「你先說說河道污染治理方案的事吧。」


  「行。」李來有哈著腰跟著艾鮮枝的腳步往辦公室走去,剛剛的得意此刻又變成了焦慮和謹慎。


  政策立竿見影,城管局局長親自帶隊上街,挨個給商戶發協議書,同時組織人清理貼在商戶門窗上的各種收費通知單。縣電視台也出動了記者,現場記錄下了這一幕。


  老邱打包了一飯盒餛飩,走到門口對老拐說起了風涼話:「不是上級領導提的要求就是要考核營商環境,最多熱鬧一個月就得歇火,該罰的還要來罰你。賭一頓涮羊肉,敢不敢?」


  老拐看了看手裡的協議書,答道:「以前賭就賭了,但這個縣委書記好像和別人不大一樣。」


  「哎喲!」老邱嗤笑一聲,「就你這樣的老百姓最好哄。當官的天天騎在你頭上拉屎,趕上哪天不拉稀,你就滿意了。」


  街頭巷尾,買的賣的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老拐看看協議書,又看看老邱漸漸走遠的背影,帶著一絲疑慮走回了店裡。


  回到鄉里,李來有立馬召集鄉幹部開會,雖然被艾鮮枝逮住訓了一頓,不過會上被書記點名表揚的事情還是要好好宣揚一下。


  「各個鄉鎮都坐在那裡,面子很重要。能讓縣委書記點名表揚,太不容易了。說是誇我和鄉長,其實都是你們的功勞。幹群關係,黨群關係,鹿泉鄉每個村的狗都認識咱們的鄉幹部,這一點我很自信。梅書記讓我總結,其實很簡單,很多地方的鄉幹部根本就不和村民打交道,我們不一樣。」


  此時,長嶺村的書記肖俊學騎著自行車遠遠趕來,見屋裡正在開會,他便站在院子里的大樹下靜靜等著。陽光透過枝葉照射進來,肖俊學不禁打了個哈欠。作為縣教育局派下來的駐村書記,他其實早已習慣了村裡早起的生活。可是能早起未必能早睡,昨天深夜,他就又被貧困戶劉喜折騰了一番。


  劉喜給他打電話,說自己肚子疼,家裡沒藥,打村裡大夫電話也不接。幫扶貧困戶是駐村書記的一項重要工作,肖俊學不敢怠慢,但其實他也知道,劉喜沒什麼大事。劉喜是村裡出了名的懶漢,之所以窮就是因為懶,現在又有一叫就來的書記,他自然樂得使喚。不過,肖俊學已經無心跟他計較了——再有不到一個月,他的駐村任務就結束了。何必臨走的時候招惹這種爛泥扶不上牆的人呢?

  此時會議室里,李來有喝了口茶,接著說道:「你和大多數村民都不熟悉,工作上的麻煩事只能甩到村幹部那裡。最簡單的,有人上訪怎麼辦?你不認識村民,只能讓村幹部牽著鼻子走。對了,長嶺村那個劉喜後來沒有再鬧吧?」


  聽到裡面提到劉喜,肖俊學支棱起了耳朵,只聽到婦女主任王晚菊答道:「他就是咋呼,那麼懶,讓他去上訪他也不會去。」


  李來有稍稍鬆了口氣,接著布置下一步的工作:「臉都認不全,還扯什麼動員能力?和村民交情好這一點非常重要,這是政府沒法賦予你的權威。不能小看這些東西。一旦有什麼群體事件,那些鬧得凶的村民,只要你喊得出他的名字,馬上就老實了。平時要多交幾個村裡的朋友,有什麼事情他會第一個告訴你。鄉村就是個熟人社會,有感情、有面子,人都是講感情的。長嶺村的『圍爐夜話』要抓緊抓好抓牢。想拉高平均分,倒數第一的班級很重要。今天晚上我也會去。」此時,他指了指宣傳委員黃立清接著說:「立清你和肖俊學、三寶他們對接好,各個村組農戶都要到,除了生孩子的,全得到。」


  待李來有端著杯子走出會議室,肖俊學馬上迎了過去:「李書記,還是那個給村裡捐書的事情。局裡支持的力度很大,把光明中學圖書館的《資治通鑒》都要來了。這些書一直在宣傳科的辦公室堆著,人都快進不去了,宣傳科催咱們趕緊把捐書儀式的日期定下來。」


  李來有一邊往辦公室走一邊不慌不忙地問道:「大概多少?兩千本肯定是有的吧?」


  「上周末回去我整理過,目錄也拉出來了,一共一千九百三十四本。」


  李來有擺出官派十足的樣子,對肖俊學吩咐道:「你看看,這麼多的書,運過來也沒個地方放。教育系統對長嶺村的一片愛心,總不能都堆在地上讓老鼠給啃了吧?是不是得先把村裡的文化角收拾一下?不行再把文化角擴一擴。」


  肖俊學猶豫了一下,答道:「主要是月底我就回局裡上班了,我是怕這個事情……」


  「三寶到哪裡去了,怎麼老不見他?」李來有一抬手輕巧地打斷了肖俊學,「你回去跟他說,滹沱河的上游最近可全是豬屎,釣起魚來他自己吃,別給我往鄉里送。」


  一面嶄新的表彰年度營商環境優秀鄉鎮的牌匾已經釘在了李來有辦公室的牆上。他得意地看看牌匾,喝了口茶,和跟進來彙報工作的肖俊學聊起了家常:「那天還和你三舅在一起吃飯,他說家裡給你相了一個教書的,女方父母也是教育系統的是吧?什麼時候訂婚擺酒?我和鄉長都得去。」


  「還沒那麼快。」肖俊學有些靦腆。


  「年輕人不要沾上拖拖拉拉的壞毛病。」李來有指了指面前的椅子,讓肖俊學坐下,「我跟你說搞對象就像收秋,你看見哪根玉米熟了趕緊下手,晚了全是癟的。好的都讓別人搶走啦。狗熊掰棒子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肖俊學扶了扶眼鏡,有些猶豫地說:「李書記,有句話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問。」


  「不開會你就叫我來叔。你爸、三舅、姑父,我和你家裡那都不能再熟了。你說。」


  但肖俊學的心思不在閑聊上,他又把話題扯回到捐書:「捐書這個事情是不是有什麼問題?我看鄉里和村裡都不太熱情,是不是我哪個環節沒有弄好?」


  李來有意識到這個熟人家的小年輕還沒搞清楚辦事的套路,既然是熟人那就不妨教教他。李來有拿出個紙杯,倒了點兒茶遞給肖俊學,讓他喘口氣、落落汗,然後語重心長地說起來:「你的想法肯定是好的,也是想給村裡找點實惠。怎麼說呢,捐書這個事情說大不大,但也不是個小事情。就像你說的,縣教育局奉獻愛心,幾千本書啊,局長肯定是要來的,那分管教育的副縣長要不要邀請?四套班子其他領導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肖俊學微皺著眉頭看著李來有,滿臉寫的都是不明白。


  李來有無奈地搖搖頭,只能把話說得更明白一點了:「縣委宣傳部、融媒體中心,加上光明中學的老師和校長,貴客盈門,你總不能拉個橫幅就算了吧?儀式在哪裡搞?中午怎麼吃飯?會台咱們自己肯定不會搭,得找婚慶公司,那鑼鼓隊要不要請?紀念品要準備多少?準備些什麼?你去問三寶,他沒問你這個錢誰來出?」


  聯想到之前跟三寶溝通的情景再琢磨一下李來有的話,肖俊學這才意識到問題所在。


  李來有拍拍他的肩膀接著說:「做肯定是要做的,放心。先搞個預算出來看看。扶貧那邊怎麼樣?聽說半夜買葯、修水管也要給你打電話,屁大點困難都習慣了找幹部是不是?」


  肖俊學笑了笑:「幹群關係肯定是比我剛去的時候好太多了。」


  「你們村那個劉喜呢?還是不給喝酒就不給你打鉤簽字?」


  提到劉喜,肖俊學不禁嘆了口氣:「他是有點問題。我今天還去他家買農副產品,消費扶貧。可他花了三十塊錢提前買了只雞,說是自己養的,要賣一百五。我乾脆也不買了,用批下來的錢給他買了鴨苗和小雞。」


  「這種人多不多?」李來有關切地問。


  「不多,就這一個。」


  「餓死活該。」李來有沒好氣地說道,「有的人他媽的就是懶,爛泥扶不上牆。你不能總去扶,得叫他自己倒下來,要是摔不死還能感覺到疼,自己就會站起來再爬過去。幹群關係的打分表不用擔心,把村裡的『圍爐夜話』搞好,一俊遮百丑,誰還能說什麼?」


  李來有的點撥讓肖俊學釐清了思路。下午回到長嶺村裡,他先停在街邊乘涼的幾個老頭跟前,把從鄉里代買的葯一一發到了他們手裡,囑咐他們回家讓孩子看了說明書再吃。當然,臨了他也沒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晚上七點半記得都到村西頭小廣場集合啊。」


  隨後,肖俊學又去了劉喜家。劉喜躺在床上玩手機,見肖俊學進來,連個招呼都不打。肖俊學也不在意,他輕車熟路地走到一個破柜子跟前,拉開抽屜,看了看裡面的葯,又把新帶回來的葯寫好用法用量放了進去。隨後,他又問了問劉喜的病情還有午飯吃了什麼。


  劉喜一臉賴皮相,撓撓毛糙的頭髮反問肖俊學:「晚上去小廣場你們管飯嗎?」


  「想吃什麼?」


  「速食麵。」


  「走吧,到村委會泡去,再給你加根火腿腸。」


  劉喜伸伸懶腰,一點兒沒有起身的意思:「怎麼不說還給加個滷蛋呢?我表舅家一樣是扶貧,人家是縣稅務局包戶,見面就給錢,一次五百,你們給的那些米面都不值錢。」


  「你不走等會兒速食麵也沒了。」


  「腿疼啊,地都下不去。」劉喜翻了個身,端起手機說,「你幫我把發的那袋米搬回來吧,還在村委會呢,速食麵也順便捎上,要桶裝的。」


  放在從前,肖俊學真就乖乖把東西送上門了,可現在他不會了,村裡的「圍爐夜話」就快開始了,好多事等著他張羅,這種懶漢,餓了自然會出門找吃的去。


  喜旺法蘭廠里,寶根和大鵬正幹得熱火朝天。此時,廠會計樹哥走進來沖他們大聲招呼道:「寶根,今天下班早點回去,村裡要『圍爐夜話』。」


  「我們現在就在圍爐,夜什麼話?」寶根頭也不回地答道。


  「別廢話,你嫂子說今天鄉里的領導都來,你趕緊的,一會兒我騎摩托車帶你一塊兒過去。」


  樹哥話里提到的「嫂子」,正是鄉婦女主任王晚菊。外人面前,樹哥多少會給媳婦留點面子,不過回到家裡他當仁不讓地做著一家之主。樹哥和寶根到會場時,王晚菊正在給村民們發寫著反詐和鄉政府惠民信息的傳單。樹哥走過去,拉著臉問道:「我媽呢?」


  王晚菊知道她男人的臭脾氣,生怕他在外面鬧起來,賠著小心低聲回答:「在巧嬸家幫忙,一會兒就來。」


  「你也不在,她也不在,我回家不用吃飯了,餓死吧!」


  樹哥的惡語相向王晚菊早習慣了,她一邊和周圍人打著招呼,一邊哄著丈夫說:「我從鄉食堂給你帶了包子,你在這等一下,我去拿,還有雞蛋湯,我怕涼,先放村委會了。你想在哪吃?」


  「樹哥,跟嫂子說啥悄悄話呢?」有鄰居從旁經過,打趣地問道。樹哥是個窩裡橫,一見熟人什麼脾氣都沒了,堆著笑跟著那人一起走到旁邊去了,彷彿完全沒聽到妻子剛說的話。


  另一邊,三寶剛接完李來有的電話,正準備去村口迎接,肖俊學追過來說:「主任,劉喜說他腿疼來不了。他這是想把下個月的錢先支了。」


  「有個,告訴他趕緊滾過來,別把我惹惱了,我上他家把那扇爛門給拆了。」三寶說著快步朝村口走去。


  此時眾人還不知道,梅曉歌的車子也剛好路過鹿泉鄉。本來晚上要接待市裡的環保檢查組,結果徐泳濤告訴他帶隊的副市長有事不參加,剩下市環保局的那些人,明路接待就可以了。梅曉歌露出了會心的笑容:「哎呀,不容易呀,我的胃和肝也能鬆口氣了。」


  車窗外一閃而過的路牌寫著「鹿泉鄉」三個字,一身輕鬆的梅曉歌向徐泳濤說道:「問問李來有在幹什麼,我們順路過去轉轉。他搞的那個大棚基地是不是又沒影了?」


  徐泳濤會意,立刻拿出手機按下了李來有的電話號碼。


  梅曉歌的突然到來,讓李來有既興奮又有些措手不及,但好在村裡的工作還算到位,連劉喜這樣的「老大難」也按時趕到了。正式開始前,李來有詢問徐泳濤梅書記的發言安排在開頭還是結尾。不承想,梅曉歌直接說:「今天我就是來旁聽,不發言,你們就按正常流程進行。」


  李來有又推讓了一番,見徐泳濤朝他使眼色,便沒再堅持。他走到人群中間,拿起話筒說道:「梅書記是重視才會親自過來參加今天的『圍爐夜話』,按理說怎麼都要做幾句指示的。領導不肯講話是體諒大家,怕耽誤你們回家幹活做飯的時間,真的是無微不至,我都感動了。」說著,他轉向梅曉歌看了看,繼續說:「向領導彙報一下,我們鄉是這樣,星期一到星期五深入農戶,周末在村頭搞座談,消化村裡大小矛盾糾紛。現場辦公、解決困難,也包括給農民提供致富信息,說白了就是要干群面對面,起碼要做到各個村的每條狗都認識鄉幹部。」


  現場人頭攢動,氛圍比較輕鬆,梅曉歌也笑了笑。李來有接著對大家說:「說說吧,誰家有什麼問題,都在這裡說清楚、辦清楚。昨天我還去縣信訪局接了個鄰村的人回來,黃豆大個小事情,為了置口氣非要上訪,摩托車還忘了加油,半路推到縣城,腿都腫了。這都是不會算賬。誰有問題?」


  在李來有動員的間隙,鄉宣傳員黃立清把宣傳單陸續分發到村民手裡。徐泳濤拿了一份,遞給梅曉歌。宣傳單印刷得算不上精美,但政府的惠民政策以及科普文章、農林業致富經驗等內容,一應俱全。徐泳濤自己也拿了一份,但他主要看的不是宣傳單上的內容,而是梅曉歌看完后的反應。此刻,縣委書記的臉上寫著「滿意」兩個字。


  寶根的母親在人群里問道:「我家有兩隻雞昨天開始就打蔫兒,怕是不行了。是不是禽流感?」


  負責記錄的鄉幹部馬上記下了這一條,還登記了寶根家的門牌號。李來有對這一項也很重視:「這個不是小事情。三寶你現在給獸醫站打個電話,連夜排查一下。前些時候鄉政府辦公室還飛進去一隻蝙蝠,今天窗戶關了吧?」


  三寶一邊點頭答應,一邊去旁邊給獸醫站打電話。見三寶走遠了,劉喜扯著嗓子喊了一句:「聽說中央給了政策,鄉村振興,農戶都能分到錢,像我這樣的分多少?」


  「什麼政策?誰說的?」這話一聽就是刺頭找碴,李來有馬上反問,循著聲音找目標。


  肖俊學就站在劉喜的身邊,聽到這不著調的問話,趕緊瞪了他一眼,可劉喜根本不在乎,繼續跟李來有說:「互聯網呀,村委會的電腦上什麼都有。廣東都開始發了。」


  「那是廣東。你現在人在哪?」李來有壓著氣說道,「各個省的政策都不一樣,別聽見風就是雨點子。政策來了我肯定比你先知道。你還沒脫貧呢,振什麼興?」


  人群里響起一陣鬨笑聲,李來有怕話題跑偏,乾脆站起來問道:「誰還有別的事?」


  「欺負人打人管不管?」不遠處一個年輕女村民喊了一嗓子。


  剛打完電話回來的三寶一聽這話,趕緊接上:「下午不是給你們調解了嗎?」


  可女村民擺出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提高嗓門說:「調解管用嗎?你們一走還不是老樣子?」


  「你報警唄,有理為什麼不報警?」村民趙三跟著來了一句。


  三寶還想從中調和,卻被李來有打斷了:「自己說。一個一個來,不要搶話。女的先說。」


  女村民翻了個白眼,說:「有人就是見不得別人好,見不得別人房子大,你家建房他們就處處使絆子,給你攪黃了他們才高興。」


  李來有皺了皺眉,制止了女村民陰陽怪氣的發言:「有事說事。」


  女村民指著趙三說:「他家房子是那種土房子你們都知道。地基本來就不行了,下邊都是石頭沙子,幾十年的老房子了。我們家重建的時候扒房子,鉤機挖得深了點,塌了他家半間房子。本來是協商解決,三寶叔你也去了,協商結果是給他家新蓋兩間平房,一邊出一間的錢。」


  趙三不幹了,沖著女村民叫道:「我家人多,全都住在一個院里,你說蓋可這多久了都蓋不起來,叫我們往哪住?」


  「說好的一家一半,過了一夜他們就反悔了,讓我們七他們三。這邊要打的地基也不讓打,本來是我家的地方,非給他們讓20公分。得寸進尺,還是不行,吵起來就要動手。李書記你看看我這胳膊上臉上,讓他家老婆抓成什麼樣了。」


  「先動手的是誰?喝了酒拿著菜刀要去砍我的不是你爸嗎?你不讓我吃飯,我就不讓你拉屎,就這麼簡單!」


  眼看著雙方劍拔弩張,肖俊學緊張起來。他離開劉喜,往吵架的兩個人那邊走過去。反倒是三寶表現得十分淡定,一副見慣不怪的樣子。


  「一個一個說!」李來有大喝一聲,振住了爭吵的二人。他掃了一眼梅曉歌,緩了兩秒鐘開始給二人調解:「這個事情是這樣,斷官司還是要交給法律,覺得村委會調解不起作用就報警,要是構不成犯罪,公安不管,那就鄉鎮管,但是有一條,不要打架。動手之前先算算打架的成本,賠錢還是小事情,真鬧大了,住院、坐牢,到時候誰也救不了你們。去年也是你們村,誰家冬天在房頂掃雪,不小心掃到別人院子里,這就鬧糾紛,我聽說平時雙方關係還不錯,結果一架打到鄉衛生院,到縣醫院都治不了,最後跑到省人民醫院才把筋接起來,到現在一個賠錢一個殘疾。我看今天都沒來吧。你們去問問他們后不後悔?」


  一頓嚇唬,兩邊都不說話了。李來有見這一棍子打下去有了成效,便緩和了語氣接著說道:「你們兩家也都有小孩子,老的不管小的總要管吧?這種事情讓小孩怎麼看?從小就目睹這些醜惡。一會兒散會了坐下來商量吧,我也參加。下一個。」


  這一出演完,後面自然沒人再敢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鬧騰了,李來有趕緊進行下一話題:「沒矛盾就說掙錢的事了。會前我看很多人都在問今年要買什麼種子,這個還是要看市場。市場需要什麼就種什麼,市場上什麼值錢,你們就賣什麼。」


  一提錢,接茬能手劉喜又來勁了:「能不能具體點?那個什麼到底是什麼?」村民們一陣鬨笑,劉喜更得意了,接著說道:「去年鄉鎮號召大家種西瓜,還就種植面積下命令,家家戶戶都得種,秋收的時候賣不掉,西瓜摞得像一座山,最後全爛掉了。天天吃瓜,頓頓吃瓜,我老婆越吃越瘦,到縣醫院一查,都糖尿病了!」


  這話聽著是玩笑,可比剛才兩家子打架更厲害。扶貧是政府的重頭工作,當著縣領導的面爆這種料,跟原平鄉吃苦瓜不是一樣的結果?三寶立刻呵斥劉喜道:「你一個懶漢,哪來的老婆?」


  鬨笑聲更大了。劉喜也不以為意,跟著嘿嘿笑了一陣,死皮賴臉地說:「以前有啊,這不是跑了嗎?現在沒了還等著政府給我找老婆呢。西瓜肯定是賣不出去,反正我要反著聽,你們讓種什麼,千萬就不要種。」


  這話聽著刺耳,可李來有卻並不擔心。哪個村沒幾個奸懶饞滑的刺頭?況且梅曉歌都被他逗笑了。 一片熱熱鬧鬧之後,長嶺村的「圍爐夜話」結束了。把梅曉歌送到車子跟前的,除了李來有和村裡的幹部,還有寶根母子——直到這一刻眾人才得知,梅曉歌和寶根是一起長大的發小。


  寶根母親緊緊攥著梅曉歌的手,又高興又不舍:「灶里塞把火,喝口茶的工夫飯就好了。你不吃餃子,我給你做手擀麵,吃完再回去。」


  多年未見,梅曉歌也頗為高興,可惜時間不允許,他笑著對寶根母親說:「下午餓得早,我在鄉里食堂喝完粥才來的,到現在肚子還鼓著。改天,下次吧。」


  「你怎麼可能老來?回家喝口水也行呀。」說著,寶根母親轉頭對徐泳濤和李來有說,「曉歌他爸爸以前來我們村發農藥、看種子,也會吃口飯再走。」


  一旁的寶根見狀,趕緊勸慰母親:「書記還有事,改天再請他來。」


  梅曉歌望向寶根:「你媽媽包的槐花餡兒餃子真的是好多年沒吃過了。下次提前給你打電話啊,預約。」


  「好好好。」寶根順勢和梅曉歌握了握手,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看著梅曉歌的車子漸漸遠去,三寶殷切地問李來有:「書記到村委會坐坐再走吧?」


  可此時李來有的關注點都轉到了寶根身上:「你和曉歌書記是發小啊,我還是頭回知道。來,咱倆加個微信。」


  另一邊,散會的村民三三兩兩地各自散去。樹哥打著了摩托車不耐煩地沖王晚菊一歪頭,讓她趕緊上車,可偏偏這個時候,王晚菊的手機響了。


  「鄉里的電話,稍等一下啊,我看是不是有什麼事。」王晚菊賠著小心接起電話,「怎麼了劉姐?什麼報表?我到家給你發,行嗎?」


  話還沒說完,摩托車一陣突突,樹哥看都沒看王晚菊一眼,自己騎著車走了。王晚菊招呼著追了兩步,不想手機又響了。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村裡的土路上,應答著急三火四的電話:「我在村裡呢,你說。哪些資料?督察組不是下星期才來嗎?現在就要?」


  此時,樹哥的摩托已經連尾燈都看不見了。


  「光明縣、覃縣兩縣相接、唇齒相依,一直以來有著深厚的情誼。建議兩地各級各部門要進一步提高思想認識,加強河流聯防治理,堅決扛起生態環境保護的政治責任,認真履職盡責,明確工作目標,切實解決跨界河流水污染防治的突出問題,及時消除污染隱患,確保水質全面達標,各地既自掃門前雪,也管他人瓦上霜……」


  仔細看完內容,艾鮮枝把林志為提交的《在市政府跨界河流水污染聯防聯控聯席會議上的發言》打了回去:「這是內部發言,用不著這麼溫情脈脈。這看著倒像是覃縣的發言稿。直接一些,把困難寫足,我們現在是受害者啊。改完以後我再看看。」


  隨後,她向等在一旁的李來有問道:「責任主體確定了嗎?」


  李來有上前答道:「污染源早就找到了,證據也有。公對公、私對私都接觸過,覃縣那邊一直在故意磨嘰。他們上游不配合,咱們下游只能吃癟。您看是不是要和市裡反映一下?」


  艾鮮枝想了想說:「這兩天先去一趟覃縣。先把禮數盡到,市裡發言的時候我就直接戳肺管子了。」


  書記夜訪長嶺村旁聽「圍爐夜話」的消息已經在縣委大院傳開了。午飯時,李唐趁著和梅曉歌一起排隊盛飯的工夫,彙報著針對這件事的宣傳計劃:「給鹿泉鄉的『圍爐夜話』主要提煉了四個『圍』,即圍出了感情、圍出了穩定、圍出了發展、圍出了希望。計劃下個月起,在全縣各個鄉鎮推廣。」


  「現在就可以。好事情不用專門去挑良辰吉日吧?」梅曉歌笑著說,對長嶺村的『圍爐夜話』,他確實比較滿意。


  「下午就簽發。」這事做到領導心裡了。


  此時,在大飯桌旁落座的艾鮮枝向紀東亮問道:「河洞鄉是怎麼回事,溺水又沒了一個?」


  紀東亮點點頭:「唉,十幾歲的孩子,他奶奶當時躺到地下都要不行了。」


  聽到這揪心的場面,艾鮮枝也不免嘆口氣:「防溺水是年年搞年年出事。其實每年出事就是汛期前的這幾天,中考結束以後,都是有規律的。留守兒童最容易出問題,多吆喝吆喝就能挽救一個家庭,積德行善啊。」


  梅曉歌端著飯坐到位置上,接著艾鮮枝的話說道:「其實班裡的學生不是所有人都會去游泳的。會水的,調皮搗蛋的,全班就那麼幾個。把他們找出來,把那些老人痛哭流涕的小視頻給他們看,比你去農村牆上刷多少標語都管用。」


  紀東亮顯然更信服暴力教育:「現在學校都不敢動孩子。不行就扇他兩巴掌,記著疼就不敢了。」


  一旁的明路瞥了一眼紀東亮,馬上順著梅曉歌的話茬說了下去:「書記說得對,下河游泳的都是幾個會水的。就像村裡的上訪戶,一個村子里一百戶,真正的問題戶就那麼三四家。」


  一說上訪,梅曉歌又禁不住感慨自己在長嶺村的所見所聞:「腳還是得踩在泥里,天天坐在辦公室里真的是不行。昨天我去鹿泉鄉看了他們搞的『圍爐夜話』,效果確實好,大小矛盾連村子都不用出就能解決掉。全縣如果都這樣,信訪局可以休假了。」


  「郝東風得請李來有吃飯呀。」李唐在一旁打趣道。


  梅曉歌心情大好,繼續說道:「他就是把牆給拆了。村民和鄉幹部之間心牆沒有了,還會有什麼隔閡?其實縣委大院的圍牆也可以拆掉,現在大多都是鐵柵欄,架在那也是個形式,說實話,誰要是想進來,你攔得住他嗎?」


  這話一出,飯桌上本來愉悅的氣氛忽然轉了個彎,變得有些微妙起來。紀東亮率先接了一句:「那我的壓力可大了。牽馬的、放羊的都來了,就像上次那頭牛,用角頂一下哪個領導我能擔得起責任?」


  李唐想起那天保安滿院子掃牛糞的情景,憋著笑說:「郝東風估計第一個瘋掉了。」


  艾鮮枝也跟著開玩笑說:「小楊你去外面看看,政法委張書記是不是已經在門口了,聽見曉歌書記要拆牆,嚇得都不敢進來?」


  縣裡午飯的一陣風,晚飯就吹到了鄉里。久未相聚的劉亞軍、李保平和曹建林在砂鍋居一見面,就著梅曉歌的提議聊了起來。


  「一天一個新想法,你想搞點事情,鬧點動靜沒關係,那也不能胡來。拆牆這不是開玩笑嗎?」劉亞軍指著包間房門說,「衙門,衙門,門都沒了。李保平你不要笑,什麼叫縣委大院,院子都拆掉了,以後叫什麼,縣委廣場嗎?」


  李保平笑而不語,忙著往幾個砂鍋里加湯。一旁的曹建林笑著對劉亞軍說:「咱們都得向保平書記學習,安心吃飯,閑話一句都不說。書記說拆那就馬上拆,那還說什麼,得時刻保持政治站位呀。」


  劉亞軍聽了曹建林弦外之音的提醒,馬上正色道:「我對梅書記當然是尊重的,但是拆牆這個事情,咱們都是自己人,我就把這四個字放在這——異想天開。搞不成你們信不信?」


  都是老熟人,李保平不好表現得過於圓滑,但他沒有直接回答劉亞軍的問題,而是喝了口湯慢悠悠地答道:「怎麼說呢,書記有時候是有點天真,像個小孩子。」


  「你這是誇還是罵呢?」曹建林狡黠地問道。


  李保平一本正經地回答:「理想主義者呀。我就做不到。我就一個庸俗的中年人。童真多可貴,我是沒有,你有嗎?」


  劉亞軍被李保平的姿態逗笑了:「他媽的,我要是當了市委書記,宣傳部長必須得是你。這馬屁拍的,潤物細無聲。」


  「實事求是——就知道拍馬屁。」李保平嚴肅地拖著長音。


  曹建林端起酒杯:「你要是和郝東風換一換,還這麼支持拆牆,從此以後你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賭不賭?」


  砂鍋居的包間里傳出一陣哈哈大笑聲。


  為了摸清污染源頭企業,艾鮮枝一行人去覃縣沒上高速,特意走了縣道。


  路途顛簸漫長,車上的艾鮮枝墊了個海綿脖套,腳底下也換了雙拖鞋。同行的李來有在一旁彙報說:「就是上游那家有機合成化工廠,我們去實地看過,罪魁禍首就是它。排污水管放在鄰居的家門口,覃縣就是故意監管不力。」


  艾鮮枝對其中的緣由早已了如指掌,她靠著座椅,閉著眼睛說道:「縣長的掛牌聯繫企業,還是覃縣的納稅大戶,市領導有時候也是揣著明白裝糊塗。這麼一個有背景的被告,在當地要嚴肅處理,可能嗎?」


  坐在副駕駛位的林志為通過車內後視鏡望了一眼艾鮮枝,心中暗想:怪不得自己那篇發言稿被打回來,跟覃縣的這件事根本就不是好說好商量能解決的。


  李來有的話佐證了林志為的想法:「他們鄉鎮那些人都是拖字訣。胃腸道的問題就是不治,開了葯他們也不吃。覃縣天天放屁,咱們除了開窗通風只能忍著。」


  艾鮮枝想得更多更全:「監測數據是不是準確、賠償責任怎麼界定、誰有資格認定污染源、誰的檢測結果更權威、法院相信誰的調查結果,這些都是問題。一筆筆的糊塗賬。」


  李來有一臉無奈:「萬一中央環保督察組來查,挨板子的也先是我們。覃縣肯定是不著急,估計今天去了也要跟我們打太極。」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有沒有吃的,先哭出來再說吧。」確定了行事計劃,艾鮮枝話鋒一轉,對李來有說,「你那裡養豬戶河道排污的事情也要拿個方案出來,這可是自己的事情。」


  林志為聽了這話,掏出隨身的記事本,快速寫下了一行字:養豬戶排污方案。跟了艾鮮枝這些日子,他也漸漸領會了領導的工作方式——隨時想到隨時安排。作為聯絡員,他必須隨時關注領導的一言一行,後續的工作安排都包含在這裡面。


  覃縣的清河鄉位於滹沱河上游,聽說艾鮮枝到了這裡,覃縣縣長劉晉飛帶著聯絡員和清河鄉的一眾幹部立刻趕了過去。兩撥人相遇的地方正是一處河道旁邊,渾濁的河水泛著刺鼻的氣味,讓在場的人臉色都甚是難看。


  當著艾鮮枝的面,劉晉飛雙手插在兜里,往河道里踢了幾塊土坷垃,厲聲斥責著清河鄉的幹部:「你們自己看,石頭掉進去都冒不了一個泡,這河裡是胡辣湯還是酸辣粉?鄉鎮不能是屬蛤蟆的啊,我戳一次你們動一次。關鍵你這污染源到底是什麼先得搞清楚,是養雞養鴨還是別的,知道哪根水管子滴漏才能去補窟窿吧,要不你全是白費勁。」


  清河鄉的幾個幹部一邊唯唯諾諾地答應著,一邊偷瞄著劉晉飛的臉色。艾鮮枝早知道這是應付他們的戲碼,她看都不看劉晉飛一眼,走到河道邊,探頭朝上游望去。李來有和林志為見狀,也跟著一起望過去。


  劉晉飛見狀,走到艾鮮枝身邊說:「就這條河。我來覃縣之前比現在要臟多了,咱倆往後倒退十米都站不住。環保就是個無底洞,這兩年縣裡掙點錢全填到這條河裡了,一點水花都不見。」


  艾鮮枝沒接劉晉飛的話,她指著剛剛眺望的地方問道:「那邊能不能過去看看?再往上走走,污染源不會很遠吧。」


  再往上遊走馬上就能到污染源頭企業,如果被抓了現行,那後面就很被動了。劉晉飛心裡清楚,嘴上卻不能明說,只能看看身邊清河鄉的幹部。和縣長的這出雙簧早已排練好了,清河鄉幹部心領神會地回答道:「路斷了呀,艾縣長,前兩天有個大車把橋給壓塌了。」


  「老橋了,比我爺爺歲數都大。」劉晉飛趕緊跟著補了一句。艾鮮枝早看透了他們一唱一和的表演,她知道現在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所以沒再堅持。劉晉飛也在等待這個轉圜的機會,所以立刻對身邊的人使眼色。於是在鄉幹部的簇擁下,艾鮮枝一行人離開現場回到了清河鄉政府。


  會議室里,茶水上桌,到了雙方拉扯較量的環節。劉晉飛抱著茶杯,一邊習慣性地往杯里吐著茶葉碎,一邊率先開口:「說實話這種聯防聯控的事情就怕扯皮。艾縣長說得特別對,責任主體很重要。你比如說PM 2.5,別的地方飄過來,咱們也得跟著打官司。前兩天我還去彧縣罵娘,滹沱河是他們那邊流過來的呀,那個縣長是新調來的,謹小慎微,說句不中聽的,那就是毫無擔當。」


  嘴上說著,劉晉飛的眼睛一直望向艾鮮枝,希圖從她的眼神中讀出些她的心思。但艾鮮枝沒給他這個機會,覃縣政府辦的工作人員剛剛遞給她一份《滹沱河覃縣清河鄉段生態修復方案》,此刻,她正頭也不抬地仔細研讀。


  劉晉飛得不到艾鮮枝的回應,便轉向李來有接著說:「還和我說什麼不可抗力,過境水污染。上游污染下游治理,哪有這種道理?我們也是受害者呀。各證清白,都說和自己沒關係,沒一個人出來擔責。彧縣那邊還在罵我們,說地方政府怎麼跟街頭碰瓷的一個套路。他們那個鎮黨委書記是怎麼說的?」


  「說上一套環保設備要幾千萬元。」清河鄉黨委書記適時地插了一句。


  劉晉飛的語氣更誇張了,又對頻頻點頭的李來有說:「你聽聽,幾千萬元,就他們那些破鄉鎮企業,一百年都賺不回來。癩皮狗一個。艾縣長,拿他有什麼辦法呀?」


  艾鮮枝雖然沒抬頭,但耳朵可沒閑著。劉晉飛一套套的說辭她聽得真真切切,這會兒方案也看得差不多了,聽到劉晉飛又點到她,便放下方案笑著說道:「我拿覃縣也沒辦法呀,劉縣。你進步快,這個方案等你都高升到省里了它也修復不完啊。」


  劉晉飛素來知道艾鮮枝雷厲風行的做派,知道自己的三言兩語也推不過去,便又轉而開始哭窮賣慘:「新州市搞排名我們歷來倒數前三,艾縣長也要體諒一下窮縣。說實話,我但凡有點餘糧,咱們也不至於到現在還餓著肚子。你聽我說……」


  這一段還沒正式展開就讓艾鮮枝打斷了:「你先聽我說。今天來不是要錢的,不逼著你們馬上搞修復。就像你說的,咱們先把窟窿補上,把那根跑冒滴漏的水管子給它擰緊。就算不補牙,起碼也別再吃糖了吧。」李來有立刻從包里拿出一摞彩印資料和林志為一起分發給在座的覃縣幹部。


  資料遞過來,劉晉飛沒伸手接,待李來有放在桌子上之後,他才微微探頭看了一眼。資料上全部都是環境污染的證據照片,其中一張照片拍到的牌子上寫得清清楚楚——覃縣有機合成化工廠。


  艾鮮枝慢悠悠地抿了口茶說:「這可不是偷拍啊。光明縣兩個驢友,前兩天到鹿泉鄉爬野山,迷路下不來,不知道怎麼就跑到你們這邊了。他們沿著水庫往公路上走就看見這污染源,隨手拍了。」


  怪不得他們不急著去現場,原來早把證據攥在手裡了。劉晉飛的臉色有點難看,他轉頭問清河鄉黨委書記:「這是你們鄉嗎?」


  鄉幹部沒法否認,又不敢直接承認,一個個低下頭默不作聲。艾鮮枝此時更加氣定神閑,半開玩笑地說道:「兩個驢友回去就把照片發到了網上,還好是我們縣的光明論壇,網警已經屏蔽了。下次你去了得請我們東亮縣長吃個飯吧?」


  劉晉飛笑著對艾鮮枝說:「紀東亮不管他。今天先把艾縣長給服務好。飯菜怎麼樣了?」


  「領導們隨時可以過去。」


  聽到後面人的回話,劉晉飛率先起身說道:「先吃飯,嘗嘗我們覃縣的特色驢肉。你們清河鄉現在就給環保局打個電話,吃完飯帶艾縣長去那個化工廠看看,如果情況屬實就馬上查封。綠水青山啊,再不管這些人都要上天了。」


  說是嘗嘗特色,午飯卻已經安排到了不超標的頂格。劉晉飛親手盛了一碗魚湯端到艾鮮枝面前:「艾縣長日理萬機,比我上次見你又瘦了,你多吃點。放心,這個魚不是本地的,我去廚房親自把關聞過。」


  在眾人殷勤的笑聲中,艾鮮枝喝了一口,也笑著對劉晉飛說:「你就不要去廚房了,搞得廚師一緊張,鹽都撒多了。」


  劉晉飛給自己盛了一碗湯,看著身邊的下屬說:「我就跟你們講,和艾縣長的雷霆手段比呀,我還是太仁慈了。你們知道光明縣是怎麼治污的嗎?水資源管理局搞彙報,直接就問你水庫清理到位了沒有。你如果說到位了,主管部門和鄉鎮的人跟著艾縣長馬上一起坐車去水庫,現場撈了魚煮了給你吃,你不吃都不行。來來,我們以魚湯代酒,敬遠道而來的貴賓們。」


  艾鮮枝端起魚湯沖劉晉飛舉了舉,喝了一口,又誠懇又無奈地說:「沒有辦法呀,責任倒逼,環保現在都是長牙齒的,到時候咬著咱們兩家誰都會疼。老哥你不要嫌我老給你打電話啊,說真的,換了曹立新,你看我會不會和他溝通。招商引資我們去市裡開會你也看見了,說的話都抓不住,我一個電話都不會打,我把這些照片直接發給馬市長,讓他斷官司就算了。」


  艾鮮枝的話聽上去軟,可句句都包著硬核。劉晉飛馬上又把湯碗舉了起來:「我必須單獨敬一下我妹妹。這真的是只有自己人才會好心預警。別的不多講了,這個事情一定要抓好。招商引資的板子打得我到現在還一瘸一拐的,不能再挨打了。」


  艾鮮枝笑了笑,順著剛才的話接著說道:「你就是太善良,愛民如子,體恤企業家,但關鍵是這個事情和我們的生活生命息息相關。咱們這幾家的入污水處理是什麼水平?真的劉縣,一旦抽查到就完蛋了。前兩天我還在說,樣本調查都不入戶怎麼能行。是吧,李來有?以前隨便搞個數據,現在不行了,數據一有點異常就來查。你仁慈,板子打下來也一樣得喊疼。該罰你也得罰呀。」


  在其位謀其政,艾鮮枝說的也是實情。劉晉飛嘆了口氣:「艾縣長說到我心坎里了。你們曉歌書記總愛說將心比心,河裡的那個水不要說喝一口了——你們清河鄉這些人,敢洗手嗎?你們和農業農村局是怎麼分工的,岸上的水誰來管,河裡的水誰管?上次來我還看見有人釣魚,我問村民『這個魚你吃嗎?』,他說『我才不吃呢』。他不吃誰吃了?你們趕緊問問食堂是在哪買的魚。」


  飯桌旁有人忍不住笑了出來,可一看桌上的氣氛又趕緊憋了回去。劉晉飛又回頭對艾鮮枝說:「艾縣長說得對,排污這個事情就像酒駕,你罰幾個人就不敢了。就像違法停車,你罰兩百塊錢沒人在意,扣三分他就不敢了。執法一定要強力。」


  艾鮮枝點點頭:「現在上面是只管結果不管過程。老說在查,結果呢,就好像三年高中很努力,就是高考沒有考好。我是替你考慮啊,老哥。覃縣距離市裡的高鐵站最近,你們搞的那個度假村住得也不錯,山裡空氣又好,我要是省市領導,也願意來這邊。環保督察組來你這裡檢查是大概率的。」


  一番設身處地的話說得入情入理,劉晉飛彷彿也被感動了。他拍著胸脯對艾鮮枝保證:「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下午就抓緊排查,不能讓光明縣的鄰居暢飲洗腳水呀。」


  餐桌上的氣氛一下又變得和諧輕鬆起來,趁著這個時機,一個清河鄉的幹部走進來,小聲彙報道:「劉縣長,環保局去查過了,那個化工廠正在閉門整改,今天沒法去看了。」


  這話雖是說給劉晉飛的,但一旁的艾鮮枝也聽得清清楚楚。她掃了一眼劉晉飛的神情,知道今天只能進行到這一步了,順水推舟,吃完飯客客氣氣地離開了覃縣。


  車子開出清河鄉政府,艾鮮枝便收起了笑臉。她對李來有吩咐道:「讓鹿泉鄉那個養魚戶直接起訴。死了一半的魚是吧?證據都是現成的,污染賠償讓法院先判個異地執行。林志為你讓葉昌禾找鄭三碰一下,看看是不是以法蘭協會的名義,縣財政出錢,給市環保局捐一台水質監測儀器。」


  林志為馬上掏出手機,在微信里找到了鄭三的名字。李來有則忙不迭地拍手稱快:「這個好。以後這個就是法官,覃縣也別想賴賬了。」


  艾鮮枝一邊換拖鞋一邊接著部署:「我還是高看他們了。現在都不是要怎麼聯合整治,是怎麼賠償我們,是生態補償的問題。覃縣連這個話都不願意接。李來有你把那些照片發給媒體。記者找好了嗎?我們也沒有撒謊,讓媒體自己去暗訪看看。觸目驚心啊,再不管,我就去市人大聯合代表會遞議案了。」


  「我說句良心話,新州市十幾個主官,除了艾縣長,誰都不能解決掉這個麻煩。這都是鹿泉鄉老百姓的運氣。」


  李來有的馬屁拍得響亮,可艾鮮枝卻滿心疲憊。她套上脖套,倚上靠背,閉上眼睛說:「我也不想管。沒辦法,人命關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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