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餛飩確實不錯,幾個人稀里呼嚕都吃得挺香。徐泳濤趁櫃檯沒人招呼,自己走過去掃碼付了賬。不承想,當他們打開車門陸續上車的時候,穆宏著急忙慌地追了過來,把剛才沒送出去的幾盒玉溪煙從車窗扔了進來,氣喘吁吁地說:「剛才太忙了沒顧上招呼,怎麼能讓領導結賬,不好意思啊!」隨後,不等眾人反應,他又匆匆地跑走了。


  梅曉歌撿起煙,拍了拍上面沾染的土,向徐泳濤問道:「城建局的人剛才在門口是做什麼?」


  「好像是商家違反了什麼,按規定在處理。」


  梅曉歌沒說話,把煙裝進口袋上車離開了。街上又回歸了平靜,兩條剛被嚇跑的流浪狗又回到了餛飩鋪的門口,懶洋洋地趴在地上,看著梅曉歌的車子一路走遠。


  午餐時間,沸騰火鍋店的客人不算太多,老崔卻忙個不停。店內最豪華的包間里坐著兩位他特意請來的客人——物價局的孟科長和李科員。此時,屋裡的空啤酒瓶已經立了一片,顯然二人的酒已經喝到位了。孟科長吃得腦袋上直冒汗,他解開幾顆襯衣扣子,舉著一雙長筷子一邊在鍋里打撈一邊招呼:「人呢?老崔?」


  「來了,孟哥……」老崔應聲推門進來,手裡又拎了幾瓶啤酒,他逐一打開,對孟科長介紹道,「嘗嘗這個,青島鮮釀,一分鐘前剛到。」


  孟科長拿筷子沖鍋里點了點:「你那和牛呢?穿你肋骨上賣串啊,怎麼一片都找不到?」


  老崔拿起小漏勺,在鍋里左右撈了兩圈,給兩人碗里都撈上了肉片:「我的哥呀,你兄弟做生意這麼多年,從沒那麼摳過,后廚把冰箱都騰空了,咱切了就上。」


  李科員負責開車不能喝酒,這會兒就是個埋頭苦吃,孟科長則眼睛一斜,冷著臉說:「你還別以為我誰的飯都吃。不是我們局長發話,你看你今天怎麼死。」


  「怎麼也要喝完這杯再死。哥,我敬你。」老崔說著舉起了酒杯。


  孟科長見狀愈發張狂起來:「我管你什麼大老闆,什麼大企業,在光明縣耍牛逼,我叫你今天死,你就活不了。老崔你信不信?」


  「我不信。惹惱了孟科長,怎麼可能等得到今天?昨天就活不過去了。喝酒,喝酒。」說著老崔把啤酒端到孟科長跟前,「鮮啤就得鮮著嘗,放陳了味就不正了。哥——」


  見老崔如此恭敬,孟科長心滿意足地接過酒杯,仰脖喝了下去。他怎麼也不會想到,此刻老崔口袋裡的錄音筆已經把剛才兩人的對話都一字不落地錄了下來。這錄音加上那幾本強行征訂的《價格信息》雜誌,第二天都出現在了梅曉歌的辦公室里。老崔決定在離開光明縣之前,做出最後的反擊。


  如他自己所言,跑了這些日子,鄭三的水平大有長進。之前,他勉強能和梅曉歌跑兩圈,現在兩人的耐力和節奏已經不相上下了。開完奶牛交易市場情況說明會的第二天早上,鄭三早早來到體育場,等著和梅曉歌一起跑步。幾圈下來,梅曉歌慢慢放緩步伐改為慢走。鄭三自然也跟著慢下來,他覺得書記恐怕有話要說。


  果不其然,平時不大聊工作的梅曉歌今天先開口了:「昨天在原平太忙了,和廖總也沒說幾句話。他最近怎麼樣?聽說就愛吃本地的辣醬,招商局的老給他送,都供不上。」


  鄭三笑著應和道:「他土話現在也說得溜,入鄉隨俗,就差娶個光明縣的媳婦了。」


  「待得住是好事,人才和企業家都要留下來。他們平時有沒有抱怨什麼?」


  鄭三沒有馬上回答,書記不會無緣無故地提問,他得先弄明白這個問題背後的意思。停頓片刻,鄭三小心地反問道:「您是說?」


  「不滿意的都算。對政府、對市場、對人或對事。」梅曉歌的回答也很謹慎,聽不出意有所指。


  鄭三笑了笑:「總體上還算滿意,偶爾吐個槽,覺得飯菜有點不大合胃口。」


  「這種虛辭套話就沒必要穿著運動鞋說啦。」梅曉歌也跟著笑了笑,但緊接著眉頭就微微皺了起來,「我是覺得市場上最近有些問題,亂收費、亂罰款。你這麼大一個老闆肯定不會被騷擾,其他人呢?」


  鄭三明白了,書記這是在暗中調查啊,而且聽這話茬恐怕已經掌握了一些信息。他機敏地轉換話鋒,順著梅曉歌的話答道:「書記太抬舉我了,要不是每天跟著你一起跑步,我一個小老百姓,早就被收拾哭了。」


  這天早上,兩人在體育場里多走了兩三圈。


  林志為終於明白袁浩為什麼怕給艾鮮枝當聯絡員了。她脾氣急,節奏快,跟在她身邊幾乎沒有任何喘息之機。當然,這不是針對聯絡員,艾鮮枝本人更忙。早上流程對了一半,她就被電話叫去了信訪中心,剩下的只能在樓道裡邊走邊說。


  「十點半的會定了沒有?」


  「九點半的會議往後延期了半個小時,十點半的會也要順延,具體時間我會提前和您說。」艾鮮枝走路快,語速也快,林志為也不由地跟著快起來。


  艾鮮枝又吩咐下一件事:「下午去現場調度大項目建設,利民街那邊的三個項目一起都看了。讓喬勝利和葉昌禾也一起去,通知工業局在項目上等著。統籌好路線,順序不要像上次一樣搞反了。」


  林志為連應一聲都來不及,只顧往本子上記錄。艾鮮枝接著說道:「明天去市裡開會的發言材料你要把數字核實好,不確定的打電話給科局熟悉情況的人。剛才在辦公室我說什麼來著?說了一半被電話打斷了,不記得了。」


  林志為愣了一秒鐘,馬上回答:「全縣液化氣罐安全監管報告。」


  「打回去叫他們重做,那些數據一看就不真實。賣早餐的下班你上班,他早晨四點半出來,七點半收攤,你八點才去查,怎麼能查得到?市場監管局和住建局都不負責任,全縣無照經營的流動早餐只有那麼幾家嗎?以為我什麼都不懂。搞點真實數據很難嗎?」


  眼看領導脾氣要上來,林志為趕緊彙報下一件事:「您上星期開會提到的鹿泉鄉的河道污染報告,他們電話彙報說要和覃縣接壤的鄉鎮先碰碰理念……」


  不說這事還好,一說艾鮮枝更來氣了,她直接打斷了林志為說:「不要和我講理念,拿出方案來,而且要多個方案。你就只拿一個方案,讓我怎麼說?我說你這個對還是錯?要擔當,不要光知道問領導這個能不能這麼搞,怎麼搞。我怎麼知道怎麼搞?」


  林志為記錄的速度更快了,連著兩件事被駁回來,他情緒不免有些緊張。此時,信訪中心的大門已經近在眼前,而他的本子上還有四五件事沒安排完,得加快速度了。


  老崔的錄音筆擺在桌子上,播放著孟科長在酒桌上囂張的話和酒杯碰撞的聲音。梅曉歌拉著臉揶揄道:「第幾瓶了?物價局出來的都是好酒量呀。」


  艾鮮枝的臉色也好不到哪兒去,緊跟著說道:「劉亞軍這都帶的什麼隊伍?!」


  「送來的人呢?」


  郝東風關了錄音筆告訴梅曉歌:「火鍋店剛剛轉讓出去,他回去做交接了。」


  梅曉歌冷笑著搖搖頭:「這就是要走了才敢來投訴。有時候就是這樣。為什麼企業平時不敢說話?一說話就要挨收拾。這換了咱們三個也得掂量掂量。這個事情必須要徹底解決,真的不能拿豆包不當乾糧。很多時候一個股級幹部就能搞垮一個企業。縣長的意見呢?」


  艾鮮枝皺著眉頭答道:「一個崗位上幹了十幾年的老資格最容易出問題。我馬上安排政府辦做一次全面摸排。」


  梅曉歌絲毫不懷疑艾鮮枝整改的決心,但政府辦的人下去摸排能有多大成效?他不禁在心裡打了個問號。他已經提前做了安排,白天讓聯絡員們去跑跑看吧,晚上他要親自出馬。


  梅曉歌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負責收集調研結果的林志為很快發現了端倪。各行各業發回來的調研報告中,竟沒人說一個「不」字,一水全是好評。林志為攥著一摞收上來的調查表格,給趙樂恆打了個電話:「發回來的全都是好評,沒有一家有意見的,是不是弄錯了?」


  「這不挺好嗎?都誇還不行啊?不比都罵政府強嗎?」趙樂恆陰陽怪氣地回答道。出門跑調研本來就是個受累不討好的差事,現在還得面對林志為的責問,趙樂恆早已裝了一肚子的不痛快,況且以他的理解,這世上不會有人沒事找罵,尤其是領導,嘴上說著實事求是,真聽到點不中聽的事,分分鐘掛臉。領導不高興,他們下面的人能好受嗎?所以,趙樂恆每到一家企業都跟負責人客客氣氣地說:「這是縣長安排的,要求我們必須上門。」這話一點,調查問卷自然有了標準答案。


  「這也不是營商環境測評,咋都是點贊的?我的意思是如果就這麼報上去,上面也不會信吧?」跟了縣長几天,尤其聽了梅曉歌在奶牛交易市場的發言,林志為自認摸出了一點領導的思路。


  「那你這是要專門找罵?我這邊是找不著。上面信不信,你去問問范主任吧。」


  沒等林志為回答,趙樂恆直接掛斷了電話。顯然在趙樂恆這邊是問不出什麼有價值的信息了,林志為想了想撥通了江霞的電話。


  「其實說好說差都一樣,都懶得說,大小企業找誰都不願意坐下來說實話。這是個問題。」


  江霞的反饋也不樂觀,卻也是實情。只是這種連自己都看不過去的結果,即便交上去也會被打回來,還是完不成任務。林志為看了看時間,對江霞說:「下了班我去找你。」


  然而一加一併沒有等於二,林志為和江霞一起跑了幾家企業,都被對方客客氣氣地打發了,手裡不過多了幾份全滿意的調查表。


  「這樣跑到明年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林志為說著想了想,打開手機開始翻找。


  江霞以為他是要找熟人私下問問情況,不承想林志為搖搖頭:「在網上看看誰在轉讓門店。都不想幹了估計就有話說了。」


  林志為的想法讓江霞眼前一亮,掏出手機找了起來。沒一會兒倆人就都刷到了沸騰火鍋店。這家生意火爆的飯店怎麼會突然轉讓呢?二人帶著好奇與期待聯繫上了老崔,而老崔一聽他們的來意,便毫無顧忌地把這幾年在光明縣的親身經歷一股腦兒都講了出來。


  看著江霞埋頭記錄,林志為暗自高興。在縣政府工作的這些時日,江霞總是儘力幫助他,現在終於有機會回報一下了。只是他不知道,這些他自以為得來不易的真實情況,艾鮮枝早已經從舉報材料上看過了。


  另一邊,陶然亭餐廳的劉經理一臉無奈地來到了穆記餛飩鋪。他白天剛剛接待完趙樂恆,這會兒又接到縣餐飲協會的電話,讓過來開會。劉經理本想推脫,可會長老拐說梅書記會來,要他務必參加。


  穆記餛飩鋪的門口停滿了車子,劉經理一下車就聽見熟人老李嘀咕:「每次臨時開會都是要錢湊份子,今天又要給哪兒捐?」


  「沒聽說縣裡要搞什麼活動啊,這是要折騰什麼?」劉經理隨口附和了一句,心情忐忑地走了進去。


  餛飩鋪後身的一間空屋裡,梅曉歌帶著聯絡員小董早早等候於此。縣城裡大大小小的餐館老闆陸續進來,寒暄著圍坐下來,穆宏端著個茶壺穿梭其間,添水斟茶。小董幾次想接過這個活,都被他推讓到了一邊。


  見人來得差不多了,老拐對身邊的梅曉歌點了點頭。梅曉歌會意,清清嗓子,開門見山地對大家說:「本來是想請大家一起吃個飯的,邊吃邊聊,下午又臨時加了一個實在推不掉的會。剛才開會我還在說,現在的教育問題很嚴重。咱們的高中老師都在流失,有職稱的去南方,年薪輕輕鬆鬆四五十萬元,在我們這兒的只有十幾萬元。老師們在光明縣拿了職稱后,都跑到南方去了。所以現在有兩個問題:一個是怎麼把人才留住,再一個是怎麼把新的人才引進來。大家的孫子、外孫子都是這些人在教啊。留不住肯定是政策不夠好,他們在這裡待得不舒服。我們必須要想辦法。」


  梅曉歌言辭懇切,但圍坐的人或喝茶,或抽煙,基本都在冷眼旁觀。說白了,這裡面很多人都在光明縣幹了大半輩子餐飲,打過交道的縣領導沒有十個也有半打,哪一個說起來都是要為人民服務、要辦好事,可到頭來真能落實的有多少呢?

  梅曉歌意識到自己幾句掏心窩子的話一時還敲不開眾人的心,於是便把老拐抬了出來:「你們也是人才。老字號、新字型大小,都是給縣裡納稅、創造價值的人。今天托穆師傅把大家請過來,就是想聽聽你們有什麼意見。吐槽、抱怨、批評都可以,越尖銳越難聽越好。在這見面也是不想搞得太正式,聊閑天,誇獎的好話咱們就不說了。」


  此時,老拐也附和道:「有什麼就說什麼,難得有個好機會啊。老李?」


  「我沒什麼意見,真的沒意見。」老李收起進門前的抱怨,笑眯眯地回答。聽他這樣一說,旁人自然也都不開口了。


  「在家跟爹媽、媳婦、孩子還有矛盾呢。真的,聊聊看看,萬一是點什麼難事,一說還解決了,不好嗎?」看出眾人的顧慮,梅曉歌想:「萬事開頭難,還是得從大戶開始。」他環顧四周,在人群里看到了陶然亭的劉經理,馬上笑著說:「我還和穆師傅說劉經理必須得來,搞餐飲你們算是縣裡比較大的,你說說。」


  陶然亭常安排縣裡的招待宴請,跟領導打交道的話術劉經理也掌握得十分純熟。聽到書記點名,他馬上報以笑臉,然後滔滔不絕地說起來:「報告書記,我其實是前年才回咱縣裡的。我以前在南方和北方都干過,說實話政府機關里有偷懶的,有耍無賴的,也有認真做事的。每個地方都是這樣,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反過來說,很多人去辦事,事先完全不做準備工作,不打電話諮詢,不看網上通知,到了大廳不看辦事海報,往椅子上一坐,也不管自己準備的材料怎麼樣,就是一句『快給我辦,我還有事』。這哪是來辦事的?這是來找事的是不是?」


  聽起來頭頭是道,可仔細琢磨卻什麼都沒說。劉經理打太極的功夫放在縣委大院也不遜色於任何人。可是老拐卻不願聽,如果這一晚上光說這些,那費時費力地把大家叫來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只見他冷著臉對劉經理說:「讓你提意見,你非搞表揚大會,是不是還要做面錦旗啊?」


  「拐叔,我就是實話實說呀。縣裡還有365天辦事處,大年三十還能給解決問題,我一回來就去換過身份證,態度很好,民警還和我開玩笑,這些我也不能編呀。」


  劉經理圓滑得像條抓不住的泥鰍,梅曉歌決定自己先開刀。他對眾人說:「是這樣,今天信訪局接到一件實名舉報。沸騰火鍋店,就是酒精廠對面那家重慶九宮格,現轉讓,不幹了,原因是利潤太少太薄,管的人又太多,你也去吃他也去吃,頂不住了。我就不說是哪個單位了。一個人一句話,就會把企業、把人才拒之門外。光明縣要進步,一定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總是找客觀原因是不行的。這都是要走了才敢說,很簡單,怕報復啊。說心裡話,我不想再看見這樣的事情,也不希望哪天看見在座的各位跑到信訪局去,而我在接訪日見到大家。不想有那一天,那就得是今天了。」


  梅曉歌突然將了自己一軍,讓在座之人都有所觸動。此時,角落裡有個人直了直身子,和梅曉歌對視一下又猶猶豫豫地縮回去了。好不容易有人要露頭,梅曉歌趕緊抓住,指著那人說道:「這位老哥往前坐。」


  眾人立刻閃出一條通道,老拐看了一眼向梅曉歌介紹道:「趙連國,我們這個小協會的副會長,棉花巷門口那家骨頭店就是他開的,三十年了。」


  趙連國換到了最前面,思忖片刻對梅曉歌說:「其實吃點喝點我是沒關係的,要點錢只要能辦事,我很贊成。你給了他好處,求他的事情能辦得很漂亮,好啊。明碼標價,省心省事。就怕那種給了好處還不辦事的,你去找他,他還和你翻臉。」


  幾句話一下打到了大家的痛點,人群中泛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趙連國接著說道:「我兒子去辦個事情、辦個證,卡你這卡你那,找人一上午,不找人一個月。今天少東西,明天材料有問題,後天機器壞了,大後天你來晚了下回早點來。窗口辦事現在是好多了,沒窗口的地方還多得是。最簡單的,政府公開的那些什麼服務電話,你們隨便打,但哪個能找到人?通通不好使。」


  趙連國的話像火星子掉在了乾草堆上,一下把大家的怨氣全點著了。之前一直「沒什麼意見」的老李此刻比誰說得都熱鬧:「后廚的地上看見一片菜葉子就罰一萬元,你給私人塞五百塊,還得罰,罰少點。你能讓幾個剛來的服務員完全遵守衛生文明十二條?你能安排人天天把地板擦得比我腦門兒都亮?你能讓倒泔水的一滴不漏?你能安十個攝影頭全程監管抽煙?有哪個你能保證?我就是個小飯店,一碗肉臊子手擀麵不超過十塊錢,用五星級大酒店的標準要求我,我謝謝你們啊。」


  另一個小老闆講述的遭遇簡直比電視劇還離奇:「我小舅子,縣醫院的骨科大夫,夜班下了手術路過我店裡吃碗餃子,蒜還沒剝完就讓派出所的帶走了。他、我、餃子還有另一個吃飯的,一起帶到城關派出所。那所長姓高,後來還好意思跑到我那吃飯。他直接把我們關到一個小屋裡,手機沒收,關了半天叫出去做筆錄,一問是因為我店裡有人抽煙,違反了什麼什麼條例,罰店裡的款。罰款你就罰款,把人全帶走算什麼?說是法人、證人、當事人。我和小舅子大晚上被公安給抓了,我老婆還以為是嫖娼,問我們為什麼進了派出所以及都幹什麼了。我說就是吃了碗餃子。我是我老婆,我也不信啊!」


  眼看眾人言辭越來越激烈,徐泳濤偷偷瞄了一眼梅曉歌的臉色。雖然還在強顏歡笑,但梅曉歌的笑容里顯然夾雜了不少尷尬。徐泳濤朝四下看了看,見真味居的經理剛剛進來不久。這位經理是個女的,平時說話溫和婉轉,徐泳濤暗想:「要不讓她出來說兩句緩和一下氣氛?」


  沒想到,正琢磨著,這位女經理主動站出來發言了,語氣倒是一貫的溫和,可說的事卻是直愣愣地打臉:「剛才我為什麼會遲到?我也是在應付檢查。我們這種平頭老百姓,哪個部門都能去查。該查的不該查的,只要想收拾你,誰都跑不了。翻開那個本本一劃拉都是罪狀,一抓就是一把。梅書記你問我是誰,我也不能告訴你。說句實在話,過兩年你走了,我們還在這裡討生活,那些檢查的還沒到退休的年齡,到時候誰挨整?你只能笑著把門打開,還得準備好飲料,夏天你心想備點冰鎮的吧,還說要常溫的。要不是去超市找常溫飲料,我早就到啦。」


  「上管天,下管地,中間管空氣。我現在是只要有辦法,就不去和你們政府的人打交道。梅書記你我也不願意多接觸,因為只要和政府打交道,我就有麻煩。這就是我多年來的經驗。我兒子呢?你和梅書記說說你的事情。」見眾人都開了口子,老拐也跟著說起來。


  可是被點到名的穆宏似乎還有些顧慮,他依舊穿梭在人群里斟茶倒水,頭也不抬地回了句:「我哪有事情?我沒事。」


  梅曉歌笑了笑,使出了激將法:「你不說我也當你說了,說吧。」


  「無非就是辦事請吃飯,酒喝完了也答應了,第二天再打電話,那邊問『你找我什麼事』。完了,喝多全忘了,晚上還得接著喝。」穆宏低著頭,似乎還有些不情願。老拐見兒子這麼窩囊,心裡來氣,一拍大腿說道:「喝酒吃飯算什麼事情?!你怎麼創的業?縣委書記在你還怕什麼?」


  被老爹吼了兩句,穆宏也沒處躲了。他放下水壺,拉了個凳子坐下說:「我爸以前送我去省里學計算機,畢業了也找不到工作,我和幾個同學就做了個網站。網頁一打開不是有個介紹頁嘛,我們就寫自己是『國內最大的付費剪輯軟體下載站之一』。這個網頁已經很多年了,在做這個網頁的時候,確實也是國內最大的付費剪輯軟體下載站之一,因為本來也沒幾個,但是後來肯定不算了,結果工商局有天找到我家,說這句話涉嫌虛假宣傳,罰款十萬元。最關鍵的是,這是箇舊頁面,只不過是放在伺服器上還沒刪除,現在根本找不到這個頁面的入口。我特別佩服咱們工商局,我就想知道他們是怎麼找到的。」


  「你沒和他們解釋解釋嗎?」劉經理不解地問道。


  「不解釋十萬元,解釋十二萬元,找人托關係八千元。」老拐兩手一攤揭曉了答案,人群里傳來了無奈的鬨笑聲。


  梅曉歌的笑容越來越僵。如果他只是個旁不相干的聽眾,大概也會被這黑色幽默的段子逗笑,可惜這不是段子,他也不僅是聽眾。


  就在這時,穆宏的媳婦走進來,一臉焦急又不敢張口。老拐看見兒媳婦,問她怎麼了。媳婦掩飾地笑了笑說:「沒啥事,讓穆宏出來一下。」


  穆宏一看媳婦的臉色便知道肯定沒好事,他沖梅曉歌點點頭,隨後快步走了出去。


  「趕緊的,城管把門口那個土爐子拉走了。」一出屋,媳婦便著急地說道。穆宏趕緊衝到店門口,這時幾個城管已經把土爐子抬了起來,正往旁邊的一輛小卡車上搬。他慌慌張張地上前攔住,懇求地說:「哥,不能搬呀,剛縣領導來了光顧著招呼,就在門口臨時放了一下。我……」


  「鬆手,叫你鬆手!」站在一旁領頭的城管瞪著眼睛呵斥道,「照章辦事,誰違反規定罰誰,領導的爐子我也一樣搬。」


  穆宏也不敢硬攔,只能用身子半擋著路,一邊往後挪動一邊哀求:「哥,真的不行,這拿走了咱還怎麼熬老湯呀。你先聽我說……」


  「再說就是妨礙公務了。知道什麼後果嗎?讓開!」另一個正在抬爐子的年輕城管沖穆宏吼道。爐子挺沉,幾個人抬著都費勁,糾纏更增加了重量,不是實在騰不出手,他都想把穆宏一把推倒。


  利益相關,雙方都不撒手,吵鬧聲也是越來越大。忽然背後傳來一句聲音:「怎麼了?」


  領頭的城管回頭一看,說話的原來是徐泳濤,再往後一看,梅曉歌也出來了。爐子終於放下了。


  梅曉歌還記得這個城管,他過去,笑著說道:「又見面了。這麼晚也不下班,單位給你們發加班費嗎?先把爐子搬回去,有什麼問題,叫你們局長來找我說。」


  幾個城管七手八腳地把爐子搬了回去,胡亂打了個招呼便飛速離開了。穆宏夫妻第一次在城管面前挺直了腰桿,自然也對梅曉歌感激萬分。梅曉歌拍拍老拐的胳膊:「老哥你也得換位思考,你要是給狗起個名字叫『縣委書記』,我心裡也得罵你。」


  人群里爆發出一陣笑聲。梅曉歌舉起雙手沖大家揮了揮,大聲說道:「辛苦大家了。有事咱們隨時溝通……」 「好——」人群中有人喝彩,有人鼓掌,喧鬧中梅曉歌的車子漸漸遠去。


  「剛才是不是說多了?」真味居的女經理忐忑地嘟囔了一句。


  「反正老子是不怕。鬍子都白了,還能把我抓起來?」老李緊跟著說了一句,這一晚上他是真說痛快了。


  趙連國在一旁嘆了口氣說:「當官的話哪能信?他也就是搞個座談裝裝樣子。會當真嗎?」


  「過兩天看看吧,政策最說明問題。」劉經理接了一句。人群漸漸散去,如同劉經理說的那樣,所有人都懷著一個不安的期待。


  回程的車上,梅曉歌卻異常安靜。夜色中徐泳濤看不清梅曉歌的臉色,只能試探著說:「七嘴八舌,說得我現在出來腦子還嗡嗡的。書記也不抽煙,剛才也被熏壞了吧?」


  梅曉歌沉默良久,半晌才感慨地說:「中國的老百姓啊,真的是全世界最好的老百姓了。」


  從沸騰火鍋店出來已經到了飯點,江霞問林志為還用不用回單位,林志為搖搖頭說:「不回了。縣長有個公務接待,不用我跟著。」


  「那一起吃飯吧。武裝部門口新開了一家紙包魚,買一送一,味道還不錯,要不要去試試?」


  還沒來得及回答,林志為的電話便響了起來,有人打微信視頻。林志為一看屏幕,立刻浮現出笑容,快速接了起來。雖然沒看見人,但江霞也清楚地聽到來電的是個女的,而她和林志為的關係自然不言而喻。


  江霞沒吭聲,她趁林志為打視頻的工夫去旁邊取了車。待她開車過來,林志為剛好掛了微信視頻。江霞按了按喇叭說:「上車吧,我捎你回去。」


  林志為不大懂車,但看著江霞車上精良的內飾,比縣長的公車都要上一個檔次,想必是價格不菲。這大概也是母親最近急切地要他相親的原因吧。


  完成了工作,江霞的心情放鬆了不少,她故意沒問剛剛那個微信視頻,而是圍繞著林志為的新崗位聊了起來:「都說跟著縣長是個苦差事,是不是?」


  「她的脾氣有些急,一個問題問完了,你還沒回答第二個問題就來了,有時候沒機會解釋。別的倒是還好。」林志為誠實回答。


  「說實話老范也不讓我跟縣長,就是讓我跟我也得想辦法推掉。我肯定是頂不住的。」


  「至於嗎?」林志為被江霞略顯誇張的說法逗笑了。


  「累呀,熬煎。縣長在鄰縣當宣傳部長的時候,我一個同學就跟過她。早衰三年起,現在看著起碼比我大五歲。他還沒結婚呢,看著卻像是已經當爸爸了。」


  「你別嚇我啊,這麼說用不了多久我也到更年期了。」


  江霞笑著瞟了林志為一眼:「所以找你這種娃娃臉去最好,更年期了臉上也看不出來。不像我,家裡就怕我老了還嫁不出去,天天催著相親。」


  「相中了嗎?」


  「沒有啊。不是一直等著和你相親嗎?」


  林志為跟著笑了笑,這樣的玩笑他有點接不住。江霞看出林志為的木訥和尷尬,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不過臨別前,她大方地邀請林志為參加周末的集體爬山活動。


  「行,只要不加班。」聽到一起去的還有「兩辦」其他幾個年輕人,林志為也沒多想便答應了。當他目送著江霞的車子遠去正想進家的時候,跳完廣場舞的母親突然從身後追了上來。


  「開車的是不是江霞?是嗎?」


  「是。」林志為邊說邊往裡走。


  「你倆去吃飯了?」母親緊跟著追問道。


  「沒有。剛下班,她捎了我一段。」


  「哎呀!」林母一聽這話急得聲音都變了,「那你怎麼不請人家吃飯?早點說,我在家裡給你們做呀!」


  林志為沒接話,自顧自地進了家。林母不甘心地又朝江霞遠去的方向看了看,跟在兒子身後憋了一口氣。饒是這樣,她也不敢說得太厲害。當媽的最了解兒子的脾氣,林志為看著老實,其實心裡藏著一股倔強,太擰著他反而辦不成事。


  找對象的窗口期就是短短一兩年,錯過了就沒什麼好機會了。林母思來想去,給兒子做了碗他最愛吃的打滷麵,守著飯桌又苦口婆心地勸了起來:「咱們這個小地方,出來進去,有頭有臉的就那麼幾個人。咱現在也是縣長的聯絡員,媽媽不是說讓你去高攀誰,但人總是要往上看的,江霞的爸爸你也見過,光明中學最好的老師,她媽媽在人大,你在這兒是要過一輩子,以後互相有個照應不好嗎?你現在是最舒服的歲數,餓了回來吃飽就走,家裡你什麼都不用管。以後呢?很多事情沒有你想得那麼簡單。生個孩子誰幫你帶?你別覺得帶孩子有多簡單,一秒鐘都不能離開人,有個住得近的岳家,有我,還能一起搭把手,解放的是你們自己啊。」


  打滷麵本來很香,可就著母親的嘮叨也吃不出滋味了。林志為狼吞虎咽地扒拉了幾下,筷子一放,說了句飽了,便想起身回屋。可母親哪裡甘心,追著他屁股後面接著說:「你平時太忙了,我也不敢打擾你,今天剛好有點空,媽媽和你商量一下。下個星期我讓你爸回來,咱們和江霞一家吃個飯,也別老讓湯阿姨在中間傳話了,你主動點,自己去和江霞說一聲。」


  已經走到房門口的林志為停下腳步,轉過頭,平靜而堅定地拒絕了母親的提議:「我有女朋友啊。」


  「我和你說了不可能!」林母耗盡了最後一點耐心,拉下臉說,「這種話以後就不要再說了,這個事情我決不會同意。」


  林志為還想繼續反駁,恰在這時,電話響了——又有微信視頻打了進來。林母上前一把拉住兒子的胳膊,生氣地問道:「誰的電話?」


  「我的電話。」


  「誰給你打的電話?」


  面對母親的咄咄逼人,林志為也來氣了。他把手機往桌子上一扔,指著屏幕說:「看吧,自己看。」


  林母湊過去一瞧,已經接通的微信視頻里閃出何冬鳴的身影。


  「阿姨好!小林沒在啊?」


  「在呢?在呢,他剛吃完飯。你們聊吧。」林母急忙掩飾自己的情緒,把手機塞進了兒子的手裡。


  林志為接過手機,轉身進屋,鎖上了房門。何冬鳴似乎也看出些異樣,問道:「怎麼了?有事啊?」


  「沒事,你說吧。方案通過了嗎?」


  一說到正事,何冬鳴便來勁了:「『總體來說方案是可行的、在趨勢上的、有價值的。PPT一看就花了心思,實用大於美觀。缺點和優點一樣突出,創業團隊核心人員缺乏實操經歷,但是不怕,因為這個能彌補。』風投的原話就是這樣。我和你說話你聽見沒有?」


  電腦前,林志為正在把那些真真假假的調研資料逐一匯總進一張Excel表裡。何冬鳴的話也沒有把林志為的目光從表格上拉回來,東西太多,一不小心就會弄錯。不過何冬鳴的話林志為是一句不漏地都聽見了,只見他一邊敲打鍵盤一邊點頭答道:「你說你的,聽得見。」


  「約了下周一再去見面,我一會兒就開始改PPT。你有什麼建議?後半部分都得細化。」


  「細化?」林志為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得先把我這邊的後半部分細化出來。你先辛苦一下,明天晚上我再接你的班。」


  掛了微信視頻,林志為看看手邊帶回來的一大摞市場調研報告,又打開電腦看了看何冬鳴說的PPT。想來,今晚他又睡不了幾個小時的覺了。


  第二天一早,林志為拿著匯總好的調研情況表格,頗為自信地向艾鮮枝彙報:「一半以上的商戶採取的都是形式主義,問題還沒有看清楚就直接打了鉤。靠後那些企業反饋的大多是真實的,尤其是沸騰火鍋店的老闆,說了很多意見。」


  「後面這幾個是你自己去搞的調研?」


  「和政府辦的同事一起去的。每份報表都有調查報告,如果需要可以隨時……」


  林志為還在鬥志昂揚地表態,艾鮮枝卻放下表格打斷了他的話:「今天去市裡開會的發言材料呢?」


  林志為倒也不含糊,馬上在一堆材料里準確地把發言材料找出來,放到了艾鮮枝面前。


  「這些數字是重新核實過的嗎?」


  「是,統計局和市場局都確認過。」


  「鹿泉鄉的治污方案出來沒有?」


  這回林志為愣了一下,略有猶豫地回答:「可能沒有那麼快,他們說……」


  「可能?這是李來有估的還是你估的?」艾鮮枝像被點燃的炮仗,一下急了,「上下就一條河,污染的到底是我們還是覃縣,說白了市裡現在根本不關心。我要的是方案,怎麼治,多久,多少人,多少錢,哪怕是個草稿,李來有如果不懂,你去翻譯給他聽。明白我的意思嗎?」


  林志為慌忙點點頭,拿起手機找到李來有的號碼立刻撥了出去,可惜那頭傳來一陣忙音。


  艾鮮枝看看錶,馬上就到開會時間了。她拉著臉拿起筆記本和水杯大步朝外面走去,出門前她又看了看慌張的林志為,沒好氣地說:「盯住你該盯的事情。縣委大院的每個人都要有分工。那麼想做調研,可以回政府辦去!火鍋店把錄音筆都放到信訪局的桌上了,還有必要去重複嗎?」


  林志為一臉尷尬地點點頭,縣長的火也不是沒來由的,這次他還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見手機上有個標註著「縣長秘書小林」的未接來電,李來有心裡有點打鼓,但馬上要開會,他也沒時間回了。「小林來電約等於縣長來電,縣長的電話能是什麼事?總不會是要點名表揚我吧?」李來有心裡嘀咕著走了幾步,劉亞軍正捂著腮幫子跟了上來。此刻,他的心就像沸騰的火鍋,上下翻滾,不得安生。現在,整個縣委大院都知道物價局的人「吃拿卡要」被錄了音,一會兒開會,他這個局長如坐針氈。


  見旁邊是關係相熟的李來有,他嘀嘀咕咕地抱怨:「那兩個就是腦袋裡有屎,火鍋店都要轉讓了還要過去瞎搞,本來就愁找不到個點炮的……那個老崔他媽的也是個小人,搞錄音這套。」


  李來有拍拍他的胳膊,安慰道:「無非說了幾句髒話,有規定擺在那裡,該罰就罰,怕什麼?」


  「工作時間違規喝酒呀,還是中午。這一條小辮子就把你捏死了。看著吧,等會書記就要拿我開刀。」


  「誰犯的忌誰挨打,板子抽不到你身上,頂多罵兩句。你嘴怎麼了?」


  不問還好,一問把劉亞軍的注意力又牽了過去,他忍痛皺皺眉說:「最近真的要去廟裡拜拜,幹啥啥不順,昨天夜裡啃個排骨,差點兒把牙都崩了。」


  「崩了正好安一顆烤瓷牙,等於換牙了。」李來有笑著揶揄道。


  劉亞軍沒好氣地說:「你以為我是李保平鄉里的假奶牛嗎?自己倒霉便總想拉個同病相憐的墊背,可李保平的問題已經解決了,物價局的這一鍋卻甩不出去了。」揣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劉亞軍走進了會議室。


  果不其然,開會的第一項就是說物價局。老崔的錄音又在會上放了一遍,劉亞軍低著頭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不用想,領導的炮火馬上就會朝他飛過來。


  錄音放完之後,艾鮮枝率先發言:「根據會議安排,我先做一個簡短髮言,具體以一會兒曉歌書記的發言為準。先通報一個消息,錄音舉報的這個火鍋店老闆,他在九原縣準備新開業的飯館已經開始裝修了,相信很快就會鞭炮連天,喬遷新禧。今天來的大多是執法機構負責人,各鄉鎮的同志也在,光明縣的市場環境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艾鮮枝說完忍不住用手敲了敲桌面然後繼續「政府辦同志昨天的調研我已經看了,很詳細。我們也會請政協委託各委員和法蘭協會、餐飲協會、乳業協會等組織對縣非公有制經濟發展情況進行全面考察。梅書記昨天還親自搞了座談。為什麼今天要開這個會?開這個會的意思就是必須要重視起來。說實在的,幸虧這是我們自己內部先警惕起來,剛才這個錄音如果讓市裡、讓省里聽見呢?如果是擺在媒體的電腦上呢?」


  「市場整頓刻不容緩。法蘭企業的無序競爭、降價競爭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短視要不得呀。執法機關和鄉鎮也一樣,就像梅書記經常說的,加減乘除算算賬。這總會吧?養雞和取蛋的關係還搞不明白嗎?中央也在三令五申。優惠政策不落實,稅費負擔過重,經濟環境太差,以後誰還敢來?下個月就有營商環境評測,想過怎麼過關嗎?」


  艾鮮枝一竿子把全縣的問題都掃了一遍,台下比鄰而坐的李來有和李保平對視一下,苦笑著小聲自嘲起來。


  「又要馬兒跑,又要老馬不吃草。」


  「那也比我們強。老牛沒草吃,還得擠奶,還得擠得又快又多。」


  「一會兒你舉個手,替各鄉鎮訴訴苦。實事求是,縣長不會怪你的。」


  「這種受表揚的事情還是你來。都是兄弟,好事我就不跟你搶了。」


  幾步開外的會議室門口,袁浩和林志為也在小聲嘀咕。聽林志為講完自己挨批的經過,袁浩語重心長地給他復盤:「各掃自家門前雪,咸吃蘿蔔淡操心。閑事管出毛病來了吧?上傳下達,讓你通知誰就通知誰,你管他們調研的是真的假的,反正挨罵的又不是你。」


  這幾句話說中了林志為的痛點。工作沒做好,領導罵幾句也沒什麼,可調研的事他多少有點委屈。領導跟前他不能反駁,可面對袁浩的教導,他可不服氣了:「你明知道都是假的錯的呀,怎麼往上交?看見不說,我做不到。」


  「那你就說清楚呀。明明是趙樂恆的問題,鍋現在都在你身上,你不覺得自己有問題嗎?」


  「我沒覺得出發點有什麼問題。統籌方法,是我把工作方法搞錯了。」


  「從小就死倔,不嫌沉你就接著背,最好把大院的鍋全都背起來,就當鍛煉肌肉了。」


  早先亦師亦友的和諧變成了現在觀點的南轅北轍,兩人誰都沒再說話,都在等著時間來驗證自己的正確。


  此時,台上已經換成梅曉歌發言。只見他掏出厚厚一摞罰款收費票證遞給艾鮮枝,小聲說了句「大家傳著看看」。


  眼見著這一摞從穆記餛飩鋪搜集來的票子在會議室里越傳越遠,梅曉歌嚴肅地說道:「我剛來咱們縣的時候,國道上的攝像頭比現在多一倍。限速80直接降到40,踩不住剎車就得挨罰,雁過拔毛,隔壁的九原縣在修路,咱們在罰款。旅遊的、投資的以及大小車的貨車司機都繞道走,當時我就說繞行光明縣的高速什麼時候修好,光明縣經濟就什麼時候覆滅。現在好一點兒,人來了,又關門打狗。營商環境的打分調查看著漂亮,但是企業在用腳投票,打分最高的反倒第一個走了。發展是最大的事情,發展才能掙到錢,掙到錢才能解決環保和收入的平衡問題,社會才能穩定,教育和醫療才會好,光明縣才有好的未來。咱們才過了幾天好日子啊?」


  說到這,梅曉歌掏出一盒煙扔在桌子上,那正是前幾天穆宏隔著車窗塞給他的:「我去吃碗餛飩,老闆不敢要錢,還得給我塞香煙。城市管理局的人來了嗎?你們的煙癮大,一會兒拿走抽抽看是不是真的。嗯?咱們一個連科級都不到的物價局幹部,卡住一家民營企業,導致後者離開光明縣,你們回去算算賬,這個股級幹部每個月多少錢工資,搞黃一個納稅的企業,縣裡到底是賺了還是賠了。」


  城管局的局長此刻連頭都不敢抬一下,梅曉歌又看看同樣不敢抬頭的劉亞軍接著說:「關於餐飲企業被物價局幹部百般刁難一事,經紀檢核實確認之後,縣委批准、組織部協辦,將當事人立刻調離單位。不是調整崗位,是調離單位!我再重申一遍,以後再有類似情況,股級幹部直接調離,科級幹部由縣委建議調離。不是崗位是單位!我相信我們在座的都是擁護黨的,這事不是給黨抹黑嗎?各個級別的幹部在人性方面都是一樣的,有人舉報你,你就會不高興。這根刺扎在肉里就會發炎,必須拔出來,不能埋著。不作為、亂作為都是報復。直接調離,這是避免打擊報復企業的最好辦法,也是唯一解決的辦法。」


  整個會議室異常肅靜,平時總是笑呵呵的梅書記這次是真動怒了。老拐的一摞票證繞著會議室轉了一圈,此刻又回到了主席台上。梅曉歌指著票證說:「票證你們剛才都看了,各單位逐一認領,逐一退還額外的罰款。信訪局要設立一個信箱,只要是政府部門不正當罰款的,都可以來公開上訪、公開要賬。已經證明解錯的題都要擦掉,按正確的解題步驟來。引進一個好的企業不容易,真金白銀投在這裡啊。你去問問那個走了的火鍋店老闆就知道,人家不會管你物價局來的人叫什麼,人家不會說哪個人不行,人家是說光明縣不行、政府不行。我聽說有人想在縣城開一家洗衣店,租房用地、環境保護、勞動用工、衛生防疫、公安消防、勞動城建……所有的部門都可以找到一百個理由來管來罰。本地人都不敢投資創業,外地人怎麼可能敢來?還有就是審批。以後都是APP,除了老年人,大部分人都不去窗口了,看看沿海城市,一秒鐘就可以全部解決,行政審批局你們要好好考慮一下改革。這些事情搞不好,官僚主義、形式主義等一系列的問題全都出來了。」


  許是感受到了會議室里肅殺的氣氛,梅曉歌稍微平復了一下情緒。歸根到底,還是要把道理說透,這樣工作才能上下齊心,進入良性循環。


  略微調整后,梅曉歌放緩語氣接著說:「市場整頓和我們每個人都有關係,幹群關係,黨群關係。你們可以去餛飩店,聽聽后廚那個老黨員對我們有多少意見,幹群關係是工作到不到位最直接的體現。重點表揚一下鹿泉鄉,營商環境評測連續三年第一,這個是不容易的。李來有要多總結經驗。」


  剛剛還在埋頭嘀咕的李來有,一聽到表揚立馬坐直了身子。他看了看梅曉歌,但很快收住喜色,擺出了一副謙虛的模樣。


  梅曉歌亦對他點點頭,總結道:「會後,所有執法機關的一把手親自去給各商戶、各企業發協議書。凡是協議書以外的費用,都可以拒絕。把我的電話號碼也加上去,任何人都可以投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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