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翻譯的材料很快收到了反饋,李來有趁著開會的機會,親自向范太平表示了感謝。用他的原話就是:「一個字都不用改。」他還悄悄告訴范太平,他和法蘭協會說好了,給幹活的幾個人發點補助,就算是獎金,不違規的。


  范太平很是高興,雖然不是分內的活,但這事領導早晚會知道的。手下的人讓他長了面子,他自然也不會虧待他們。散會之後,他便把林志為叫到辦公室,給他分配了一項全新的任務。


  「市政府針對各縣市招商的檢查評比,要搞一個彙報,縣長也會發言。這是以前的,你做個參考,出個初稿吧。」


  林志為完全不懂得關聯起來看事情的道理,對於范太平突然的安排,他有些意外地問道:「這都是寫作小組的工作,您的意思是?」


  「以後你也要參與材料的部分寫作,具體內容江霞會和你對接。」范太平拉開抽屜拿出個信封說,「你那個翻譯搞得很好,鄉里很高興,這是法蘭協會給你的補助。」得到讚賞的林志為臉上露出了靦腆的笑容,他走到范太平辦公桌跟前,卻根本沒碰那個信封,只拿起寫作需要的那摞舊文件說:「真的不用。謝謝主任給我這個機會。我是說,進入寫作小組的機會。」說完,他便轉身離開了。


  看看林志為的背影,又看看桌上的信封,范太平心想:「還真是小看這個愣頭青了。」


  主官在市裡挨了批,轉天就輪到鄉鎮幹部挨打了。但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梅曉歌在會上並未主張大幹快上,相反他句句話都在叮囑大家,要謹慎,要小心,千萬不要越線。


  「全市倒數第二。雖然我和縣長在市政府大會議室無地自容,但有些話我還是得說清楚。越到火燒屁股的時候,越不能盲目招商,必須守住環保和安全生產這兩條底線。九原縣的作業誰想抄誰抄,我們只解自己的題。招商是必須的,但是要巧。老是盯著世界500強是沒用的,招商引資的客戶群有針對性,不是說全球七大洲的投資者都會到光明縣來。」


  台上的梅曉歌手把手地教給鄉鎮幹部如何解招商引資這道題,台下的李保平在位置上卻有些不安分。他跟左邊的葉昌禾嘀咕了幾句,順嘴傳了個小道消息——省里的專項資金泡湯了。


  此時,李來有湊過來小聲問了一句:「今天到底是招商會還是環保會?我怎麼沒聽懂呀。」


  李保平拿起筆,佯裝在本子上記錄,不動聲色地說:「這叫講話藝術。都讓你聽懂,還叫領導嗎?」


  此時,梅曉歌的發言已接近尾聲:「捫心自問,大家的孩子畢業以後,誰會回到光明縣裡來?如果環境不好,你們會讓孩子回來嗎?縣裡如果有好的企業、好的未來,有發展能掙錢,還能孝順你們,何樂不回?我不要求你們喊口號,我就要求你們自私一點,四個字,將心比心。」說完,他似乎不經意地往李保平這邊掃了一眼,接著說:「招商肯定是有壓力的,但是要把項目甄選好,像前兩天報上來一個『兩高』項目,這樣的就要慎重。」


  李保平在本子上寫下了「慎重」兩個字,領導的話句句都有深意,他得記下來回去慢慢琢磨。


  散會之後,李來有揣著剛才的問題跟李保平吐槽:「既要招商,又要環保;既要馬兒跑,又要不吃草。」


  李保平冷笑一聲,反問道:「領導最喜歡這種既又句式,混了這麼多年,還沒習慣?」


  「只要不打板子,他隨便去講啊。這種自相矛盾的事情也太難了。干不好,挨罵的還不是我?」環保是李來有的命門,在這件事上挨了幾次打,他是真怕了。


  李保平想著剛才會上的情景不禁感嘆一聲:「那也比我強。一件事沒辦好,書記處處針對我,翻身的機會也沒了。」說完,他走過電梯口,繼續朝前走去。


  「不下樓,去哪啊?」李來有在身後問。


  「要飯、挨罵,要不要一起來?」


  一天班沒上完,林志為已經去了范太平辦公室三四趟,趙樂恆覺得這不尋常。他得搞明白這裡面是個什麼緣故,更得讓林志為明白,到什麼時候他也是先進這間辦公室的前輩。於是,當明路又扔給他一堆招商報表的時候,趙樂恆如從前一樣直接走到林志為面前,不容分說地開始下任務:「有個急事。常務要去年第三季度到現在的招商報表,五點前就要上傳。咱倆分一下吧。」


  「我沒時間。」林志為回絕得乾淨利落。


  趙樂恆微微愣了一下,很快又拿出往常那套說辭:「常務這個事情很急呀。要不,你去問問他?」


  林志為停下手裡的活,把目光從電腦屏幕轉到了趙樂恆的臉上,一字一句地套用著趙樂恆的話術回答道:「主任讓我寫一個稿子,也很著急。要不,你去問問他?」


  趙樂恆足足愣了好幾秒,然後抱起文件徑直回了自己的座位。一旁的江霞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林志為。


  李保平垂頭喪氣地坐在車上,剛剛在艾鮮枝的辦公室,他明知道會挨罵可還是開了口,畢竟翻開的路面總得填平啊。


  艾鮮枝一看見李保平自然是一點兒好臉色也沒有,聽說他來要錢,更沒好氣地質問:「不是已經給你批了嗎?」


  李保平厚著臉皮說「不夠」,提醒艾鮮枝當時是和省里專項資金打包一起報的。提到省里的專項資金,艾鮮枝就更來氣了,用她的話說就是:「包袱漏了,錢也飛了。柏油路里的油少點行不行?家裡就一斤米,還非要做滿漢全席嗎?」


  李保平被噎得一句話也接不上了,只能臊眉耷眼地退了出來。


  回原平的路,李保平再熟悉不過了,可今天他看哪都覺得陌生,覺得彆扭,可偏偏就在這時,手機又嗡嗡振動起來。李保平看了一眼屏幕,是徐泳濤,便懶洋洋地接了起來:「主任有什麼吩咐?」


  電話那頭僅說了一句話,李保平便如同打了雞血一般支棱起來:「我現在在回鄉里的路上。我這就回去!」


  掛了電話,他果斷對開車的高鄉長說:「調頭,送我回縣委,省廳的錢批了!」


  「啊?」高鄉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怎麼能搞成?縣長找了多硬的關係?」


  李保平眼睛一眯:「和縣長有什麼關係?書記才是個老狐狸,還真是小看他了。」


  「我怎麼聽不懂啊。」


  李保平狡黠一笑,開始給高鄉長說道:「九原縣和咱們是什麼區別?一個應該牛逼果然牛逼的縣和一個不可能牛逼結果會很牛逼的縣,你要是省廳領導,哪個更會出政績?」


  「書記在故意賣慘?」高鄉長似乎聽出了些門道。


  李保平眼睛一閉,點了點頭:「泥巴破路爛輪胎,還有養殖基地門口那塊羊都不去啃的舊牌子,一步步都是棋呀。原封不動,故意擺出來讓你看,成績和未來都是好的,就差修路的錢了,這還不算上規劃好的二期,他媽的怪不得我當不了縣委書記,智慧還是不夠啊。」


  接下第一個寫作任務對林志為來說意義非凡,不單單是給趙樂恆帶來了不痛快,更讓他覺得哪怕不像袁浩那麼八面玲瓏,他也一樣能得到認可。於是,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加班——就是要做自己,做更好的自己。


  傍晚的食堂人不多,林志為快步走進來,想快速解決戰鬥。這時,他看見江霞在遠遠地沖他招手。林志為簡單盛了點兒飯,坐到江霞的對面問道:「你怎麼也沒回家?」


  「小褚跟著縣長去省里了,他的活得有人替,我加會兒班。」


  跟領導出門,代表崗位可能有變動。林志為好奇地問道:「小褚不寫材料了?小馬呢?」


  江霞猶豫了一下,只回答了半句話:「縣長的要求有些高。」


  「他也被換了?前兩天小周不是剛回去嗎?」


  「是啊。聽說可能還會再換人,說主任這兩天還在找。」


  林志為想起袁浩早先跟他抱怨過的艾鮮枝脾氣不好,忍不住問了一句:「艾縣長來了以後,換了幾個聯絡員了?」


  這麼直接的問題,江霞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恰好此時有人從旁經過,江霞便沒再繼續。略一停頓后,她忽然一笑,抬頭問林志為:「有人去我家說媒,介紹對象。我一看是你,我說這是我們同事啊。有人和你說過嗎?」


  這件事比縣長換幾個聯絡員還讓林志為驚訝,他張著嘴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問:「什麼時候的事?」


  「你看,連你都沒有收到消息,那就和我判斷的差不多,廣撒網,媒婆現在和中介一樣了。」看著林志為又驚訝又尷尬的表情,江霞忽然想逗逗他,故意說道,「咱們現在是不是就算相親見面了?」


  林志為知道這是玩笑,想接一句,又一時想不好,只能笑一笑,把這件事岔過去了。整頓飯,他沒敢再和江霞對視,所以也沒注意到江霞看他的眼神似乎已經有了一些變化。


  夜色降臨,省城進入了晚高峰的喧鬧。不過,段迎九今天提前下班,早早來到了一家僻靜的私家菜餐廳。這是他的保留地盤,一般只有重要的飯局他才會安排在這裡——艾鮮枝千般託付,到了慶功的時候,他必須辦漂亮。


  除了侯國棟,其餘的人都已經坐定。段迎九是主陪,徐泳濤和李保平坐在下首,梅曉歌和艾鮮枝對面分坐兩端。靜謐的環境讓他們自覺地壓低了聲音,但資金申請成功的興奮卻是掛在臉上無論如何也藏不住了。


  六個分酒器並列一排,段迎九望著李保平手裡正在分杯的酒瓶說:「這個酒你們一定要嘗嘗,老窖限量,地球上就這麼多,喝一瓶少一瓶了。」


  聽了老同學的話,艾鮮枝立刻跟上說:「吃著你的飯還要喝著你的酒,白幫忙不說還要倒貼,我這也太不講究了吧?」


  梅曉歌在一旁玩笑道:「說真的,這要是傳出去,流言馬上就有了,別人肯定懷疑你倆上學時候談過戀愛,要不關係怎麼能硬到這個程度。」


  「我肯定是不怕的。」艾鮮枝笑著看看段迎九,「就怕段處長男人四十一朵花,吃個啞巴虧,還得到我們班的群里向別的女同學解釋,搞得別人都沒機會了。」


  段迎九擺擺手笑道:「全世界的女人,只有艾鮮枝我老婆是最放心的。她是我倆的介紹人啊。你們不知道?」


  「啊呀呀,大媒人啊,那一會兒你得和我們縣長好好喝一杯——」


  梅曉歌話音未落,包間的門開了,侯國棟走進來直奔段迎九,咋咋呼呼地說:「什麼介紹人?整個農業廳上下,我們段處長最帥,也最不老實。你又在偷偷和哪個女的相親?」


  眾人趕忙都站起身來,熱情地把侯國棟往裡面的主位上讓。侯國棟見狀故意板起臉來,對段迎九說:「一萬個不可能。得你坐這裡呀,怎麼能我坐?又想讓我買單?」


  笑聲中,段迎九不由分說地把侯國棟架上了主位。艾鮮枝早拿起了茶壺,只待侯國棟坐定,便立刻斟上了熱茶。另一側的梅曉歌見茶水不慎灑出了幾滴,馬上抽出紙巾放在侯國棟的手邊,笑著說道:「最辛苦的就是侯處,我和我們艾縣長今天必須把侯處的皮鞋帶走,起碼要把泥巴都擦乾淨打上蠟再送回來。」


  「嚇我一跳,幸虧不是要把我的褲子帶走。」又是一陣笑聲過後,侯國棟說起了那天廳里開會投票的情景,「開會那天,我在台上輪番播放各縣報上來的PPT,不是我說,你們也太實在了,PPT里都是乾貨,好歹描點花做得漂亮點嘛。九原縣的就不一樣,文字、構圖、版式都搞得很吸引人,外加項目也不錯。不過你們運氣好啊,一票之差,我都不知道怎麼和曹縣長交代了。」


  梅曉歌雙手合十,笑容滿面地說:「都是領導的格局大,感激,感激。」


  此時,李保平已經把酒都分好了。侯國棟還記得李保平,見他端上酒來,故意推託道:「我是已經戒酒了。你們幾個,今天是怎麼個喝法?」


  梅曉歌知道侯國棟這是在端架子,二話不說第一個舉起了酒杯。段迎九也沒閑著,一邊陪一邊勸。推杯換盞間,一眾人都漸漸帶了些酒意。此時的梅曉歌已經進行到了掏心窩子的階段,他一邊拉著侯國棟的手一邊舉著酒杯說道:「你比我小,我叫你一聲侯哥。我是學數學的,他們都笑話兄弟摳,天天算賬。窮縣就得奔著錢去,不算計,日子過不下去呀。你說我天天和我們縣長往省里跑,到處拜訪、四處化緣,這要不是自己人,要不是段哥和你,誰會搭理我們?」


  這一通肺腑之言端出來,眾人的情緒都上來了。梅曉歌不僅臉色通紅,連眼圈都有些微微泛紅了。侯國棟見狀,緊緊握著梅曉歌的手說:「不說了,先把你這杯酒喝完,咱倆再喝一個。老段陪著,好不好?」


  此時艾鮮枝站出來說:「侯處,梅書記今天已經到頂了。我了解他,再喝就要唱歌啦。」


  「唱呀,為什麼不唱?」侯國棟一聽這話更興奮了,「我和他合唱,一曲新歌獻給我們段處長——《相思風雨中》。」


  話推到這裡,酒是躲不過了。梅曉歌一仰脖又幹了一杯,笑著說:「縣長是見過我抱著馬桶唱歌的。沒關係,今天必須和侯處喝盡興。酒呢,徐泳濤?」


  此時,段迎九趁著倒酒的亂轟勁起身往外走去,經過艾鮮枝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胳膊。艾鮮枝會意,知道這是有話要交代,於是便跟段迎九一起走了出去。


  這邊徐泳濤得了指令,端過一壺酒放在梅曉歌面前,然後把空壺拿開。梅曉歌剛要往小杯里倒,卻沒承想侯國棟一把將這一壺端了起來:「你喝多了,這杯我喝。」


  來不及阻攔,侯國棟直接幹了半壺。隨後,他把酒壺往桌上一放,面帶冷笑地說:「酒,乙醇,分子式CHO;水,氧化氫、一氧化二氫,HO。自我介紹一下,侯國棟,畢業於本省農業大學,化學碩士。在下不才,也分得清楚酒和水。光明縣的同志不夠意思啊!」


  尷尬是不可避免的,幸虧這時來了個電話,梅曉歌趕緊接起來轉身朝外面走去。徐泳濤見梅曉歌離席,也借故躲進了衛生間,桌上只剩下李保平一個人支撐了。


  「我把你們當兄弟啊。這是在糊弄誰呢?」眼見著侯國棟的臉色撂下來,李保平拎起一瓶還沒開封的灑現擰現倒:「侯處,侯大哥,咱倆喝。剛才領導在我也插不上話,你先吃兩口菜,這一壺我幹掉。」


  侯國棟也不接話,拿起手機兀自翻起了微信。李保平也不含糊,二話不說便把一壺酒全乾了。然後,他又倒了一小杯,雙手捧到侯國棟面前:「侯大哥,剛才是自罰,這一杯我敬你。」


  侯國棟慢悠悠放下手機,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分酒器,開口說道:「我出門之前,領導還在誇你們樸實,雖然窮,但是實事求是。李書記,光明縣做人不能這麼雞賊吧。」


  「誰耍雞賊,我是第一個不答應。領導你說,怎麼喝?」毫無退路的李保平端著酒杯聽候發落。


  只見侯國棟從他手裡接過酒杯,倒進李保平的分酒器里,又拿起自己的分酒器,再給他分了一大半。兩個分酒器叮噹一碰,侯國棟抬了抬下巴說:「喝掉。」


  李保平連一秒鐘都沒耽擱,端起來便一飲而盡。此時,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地球上喝一瓶少一瓶的酒,多喝點不虧。」


  月光如水,清風徐來。告別了段迎九和侯國棟,艾鮮枝連夜趕回了光明縣。而梅曉歌、李保平喝得實在難受,只能留宿一晚。徐泳濤叫了車,他本想把爛醉的李保平安排在前面,可李保平根本不聽指揮,一頭扎進後座怎麼也拉不出來。無奈,只能讓他和梅曉歌坐在了一起。


  一路上,李保平似乎還沒從酒桌上下來,身體始終保持著雙手合十、點頭哈腰的動作,嘴裡則不停地絮叨著:「剛才我和侯處長也彙報過,原平鄉真的是不容易。書記我不是因為今天喝了酒向領導訴苦啊,說實話我也想過換個地方,我是真的想干點事情。您也批評過,我們一個農業鄉為什麼非要搞法蘭配套企業。這次要不是專項資金下來……奶牛場的二期空在那已經幾年了,實在是轉不動,沒錢呀,我也只能想點別的辦法。」


  梅曉歌的胃裡翻江倒海,他剛才吐了兩口,雖然不至於斷片,但也確實不大舒服,而李保平的喋喋不休加劇了他的難受,但梅曉歌並未阻止他。


  李保平也確實沒停:「別人招商都有講究,別看平時到處找項目,但有的人又積極又謹慎,只要是他同學或者是同學介紹的項目,他自己是不談的,否則現在的優惠條件,日後就可能會變成國有資產流失的帽子。我是不怕的,反正我身上背著處分,扎侯處長那輛車的輪胎也是我的主意。書記和縣長好容易請過來,不能讓他們跑掉呀。」


  聽到李保平提到扎輪胎這個事,梅曉歌苦笑了一下。主意是李保平出的,可拍板的是他梅曉歌。這麼看來,李保平也的確是想領導之所想,急領導之所急了。


  遇到一個紅燈,車子緩緩停了下來,但李保平還沒打算停:「為什麼只有我背著處分,也就是因為我傻,別人都是上面讓幹什麼就幹什麼,沒讓乾的堅決不幹。現在誰還敢做事情?做的事越多,犯錯的概率就越大,越容易被問責。上面只管監督檢查,基層只能不折不扣地執行,不許反駁、不許解釋,黨委政府兩邊都有督查辦,人大、政協也要監督,再不行就紀檢上,結果要控制,過程也要控制,反正就必須要聽話。」


  眼看著李保平越說越沒邊,前排的徐泳濤有些坐不住了,他看看後視鏡,故意清了清嗓子。可是,李保平根本不理會徐泳濤的暗示,接著說道:「以前蔣新民縣長在的時候,號召農民種苦瓜,必須執行啊。豐收了賣不出去,老百姓天天罵政府,說政府讓幹什麼什麼就快臭了。徐主任你把窗戶縫開大點。海南和東北不一樣,九原縣和光明縣也不一樣,鄉和鄉更不一樣,現在的很多政策都是一刀切,有的事情明明知道有隱患,不管,只要照辦,出了問題再說。」


  說了這麼久,連素不相識的司機都忍不住從後視鏡里偷看了一眼李保平。李保平哪裡還在意這些,話說到這裡,他幾乎是掰著手指頭在數落了:「大小事情都要開會,也不分析,只管上傳下達,反正傳達了之後再出了事就是你的責任。有些事情根本沒必要開會,尤其是距離遠的鄉鎮,一趟一趟往縣裡跑,你還得學習。以前還能自己調配時間,現在不行了,信息化技術運用一把卡死,上網學習刷時間,連次數都有嚴格限制。書記我問句不該問的,到底行動和效果重要,還是形式重要?」


  「還有嗎?」一直靠著椅背的梅曉歌忽然追問了一句,李保平的這些醉話他一句不落地都裝進了耳朵里。


  李保平嘮叨了半天終於得到了反饋,一下子更來勁了:「照我看基層工作就兩種,一種給上面看,一種是真的搞。我和高鄉長算過,用一個人的極限去計算,每天要搞報表,壓根不剩多少精力來解決基層的本職工作。迎評迎檢,開不完的會,下班以後的時間才能辦公。市政府要求每個村都要搞文化站,借書還書還要登記。問題是農村現在誰還看書?要看也是看手機。沒人借不行,只能到處找人來借書,借了不還就得去要,還不能弄破書皮,有人就拿著亂七八糟的傳單去包了書皮。書記你上次也見過的,裡面一頁都沒翻過……」


  話說到這裡,連李保平自己都有點收不住了,他用餘光瞥了一眼梅曉歌,小聲嘟囔出了最後一句總結陳詞:「反形式主義的會議精神,用形式主義的方式下發文件,現在不就是這個樣子嘛。」


  車裡終於安靜了。不知什麼時候,梅曉歌閉上了眼睛,誰也不知道他是睡著還是醒著。不過,李保平這一通長篇演講把徐泳濤的酒徹底叫醒了,到了賓館,他一路攙著李保平進了房間。李保平一個勁掙扎,坐到床上還說:「主任你怎麼像我一樣不懂事呢?不要管我,你去照料梅書記呀。書記呢?」


  徐泳濤看著他快要粘在一起的上下眼皮,拉著臉說:「曉歌書記沒事,保平書記今天喝多了。好好休息吧。」


  李保平撲通一下躺倒在床上,聽到徐泳濤關門離開的聲音,他的眼睛又睜開了——這點酒還不至於讓他醉,他不過是扯著酒幌子跟領導叫叫屈罷了。領導能不能聽進去無所謂,反正一切都在酒里了。


  北嶽省城的飯局徹底落下了帷幕,光明縣的場子還在把酒言歡。在縣城的沸騰火鍋店裡,鄭三是這一局的主人,而他請的貴客則是前幾天被九原縣半路接走的廖總。


  許是覺得上次的做法有欠妥當,廖總一見面就跟鄭三道歉。而且,他也沒想到九原縣為了招商竟然這麼拼,回想起那天的經歷,廖總頗有感慨地說:「曹立新當然是個好縣長,敢想敢幹。現在還有這樣的官嗎?只要你敢提條件,他全都答應,辦不到的他去想辦法。」


  「但是你就不和他簽約,就是要回來和光明縣簽。」鄭三接過話茬,同時也舉起了酒杯。


  廖總跟著喝了一個,笑著解釋道:「那些條件我自己提得都心虛呀,可全部答應了。今天為了讓你去不惜一切代價,去了以後呢?難保不會翻臉。縣政府要是想賴賬,就算有法律,企業也是不行的。你看梅曉歌和艾鮮枝,大話從來不說,是不是?」


  「別看小氣摳門,確實踏實。」鄭三再接一句,廖總重重點了點頭。都是干企業的,彼此的心思大概都能摸透。


  這時,包間的門開了,沸騰火鍋店的老闆、鄭三的老熟人老崔端著一杯紅酒走了進來:「鄭總的朋友遠道而來,我來敬杯酒,不打擾吧?」


  「來,來,來!」鄭三起身為大家介紹,「老崔,這家火鍋店的老闆,我的好大哥。你們都是外地人,來了就都是好兄弟,等會加個微信、拉個群。」


  老崔爽快地幹了杯中酒,然後挨著鄭三坐下,小聲問道:「物價局局長劉亞軍,熟不熟?」 「什麼事?」


  老崔遲疑了一下,貼著鄭三的耳朵嘀咕了幾句。鄭三皺了皺眉:「罰你多少錢?」


  老崔苦著臉說:「什麼收費管理條例第二十幾條,我都沒聽懂是哪錯了。他母親過壽一家人來吃飯,又不說自己是誰,前台哪會知道?沒給打折就要頂格處罰,十二萬元。」


  鄭三拍拍他的胳膊:「就這兩天,我給你安排。」


  林志為的第一版稿件被范太平給打了回來,理由很簡單,方向跑偏了。


  「做到的工作一定要說足說夠,再多都不嫌多,現在取得的成績展示太不充分了。遇到的困難和問題不要這麼直接,要體現攻堅克難的信心和成果。你明白我說的意思嗎?」


  看著范太平詢問的目光,林志為趕緊點了點頭,但他的意思並不是真明白了,而是已經將這些要求都記錄在本子上了。


  范太平的手機響了,他趕著接電話前又追加了兩句:「數據的事情不用你管,做法和體會要編一些新穎的詞,大膽一點兒。多看看以往的文件,規律也要總結一下,好吧?」


  帶著這些粗略的要求,林志為下班后便去請教他的「專職老師」。袁浩的指導可以說是事無巨細、面面俱到。林志為左邊鋪著第一版文稿,右邊壓著筆記本,邊請教邊記錄:「縣長好像還要發言,不要區分口頭語和書面語嗎?」


  「什麼語不重要。你不用管是誰發言,怎麼發,嘴上發還是紙上發,都是一個意思。」


  林志為一時還想不明白,他只管刷刷地記錄。記下這些,到實際寫稿的時候總歸有跡可循。


  袁浩見林志為這麼認真,講得也更來勁了:「艾鮮枝心細,你要注意她平時的講話風格。多加點口頭禪也是好的,不同的領導有不同的氣質。你有沒有注意大部分人講話都有自己的特點,比如李唐部長的『信訪工作絕不能割韭菜,割完了又長,必須得是拔大蔥,拔一棵少一棵』,再比如梅書記的『要做到心不散,腿不懶,眼不花,手不伸』。」


  林志為被袁浩活靈活現的模仿逗樂了:「那都是縣委的,政府這邊的再模仿一個。縣長是什麼風格?」


  袁浩臉色一沉,馬上端出了艾鮮枝的架勢,用手指砰砰地敲著桌子說:「九原縣咄咄逼人,招商引資這麼多的事情,我哪有時間給你模仿這個?不思進取呀,同志們!你還笑!林志為你給我翻譯一下什麼叫分秒必爭。成績不大年年有,步子不大年年走,一點主動性都沒有。」


  要真是在艾鮮枝面前,林志為恐怕已經嚇得腿都軟了。此時,他的腿也有點軟,不過不是嚇的,而是被袁浩惟妙惟肖的模仿給逗的。袁浩卻一點沒笑場,他上前一步,依舊用艾鮮枝的口氣對林志為說:「我問你,你和江霞的進展走到哪一步了?」


  林志為白了袁浩一眼,不過也不得不佩服袁浩,他把稿子按照袁浩的思路整改后再交上去,馬上獲得了范太平的首肯。


  「年輕人就是聰明,一點就透。大部分我看都可以了,最後的結尾這塊你再改改。『成績不大年年有,步子不大年年走』這句話縣長上次發言剛念過,這次就不要了,換句其他的。」


  「我這就改。」獲得了肯定的林志為頗為興奮,拿起稿子便想出去。


  沒想到范太平叫住了他:「還有個事情。你雖然來的時間不長,但是很勤奮,眼裡有活,人也踏實,分管副主任好幾次都在表揚你。上次老周書記給我打電話,我也和他講過,除了寫作小組,我本來還想讓你去調研和信息科轉轉,但是最近事情太多,回頭再找機會歷練吧。」幾句話把林志為說得雲山霧罩,還沒等他明白過來,范太平突然話鋒一轉,說:「最近有結婚的打算嗎?」


  林志為沒想到他會問這個,不假思索地直接回答道:「還沒有。」


  范太平笑了笑:「少了很多牽絆,挺好。是這樣,最近可能要選一個縣領導的聯繫人。按道理講,這個要求是很高的,要熟悉上情縣情、會寫東西,也要善於綜合協調,還要沉得住氣。當然,腦子也要快,遇到急事難事不能散了架子、倒了樁子。總不能讓領導給你收拾爛攤子吧?個人生活空間也會壓縮,領導忙到哪你也得跟到哪,累是肯定的,但是可以鍛煉人,機會也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先是說苦和累,最後卻落在機會多上,這個意思林志為不是很明白,但他思量了片刻,還是回了句:「明白。」


  范太平會心一笑:「行,你先去忙吧,有什麼事情我再找你。」


  范太平沒想到自己覺得尚可的稿子一上來就被艾鮮枝給否了。


  「具體是哪個部分有問題,我們再改改?」艾鮮枝的脾氣在縣委大院是出名的,范太平問得小心翼翼。


  艾鮮枝拿起筆,隨手畫了兩句說:「書記剛才也講了,以後內部開會,虛話、空話,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就不要了,直接說問題。這篇稿子穿的衣服太多,項鏈、耳環一大堆,現在不是需要珠光寶氣的時候。」


  范太平一邊聽一邊不住點頭,心中暗想:「難不成真把林志為那種直來直去的大白話稿交上來?吃慣了肉,青菜能咽得下嗎?」


  正想著,艾鮮枝又提到了另一件事:「我現在這個聯絡人還是不大行,恐怕還得換一個機靈點的。」


  這個問題比改稿子還讓人撓頭,大院里的小年輕都快換了一輪了,可就沒有一個艾鮮枝用著順手的。不過,此時的范太平心中已經有了人選。如果說前幾天他還有些掂量不準,那現在這篇稿子讓他徹底有了信心。既然領導想吃青菜,那就把種菜的放到她身邊。


  「縣長的聯絡員又換人了。」這樣的消息在辦公室中流傳得最快,但林志為確實是最後才知道的。他抱著一摞檔案袋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完全沒有注意到旁人看他的眼神已經有了變化,比如趙樂恆滿臉的意外與嫉妒。江霞見他進來,說道:「主任找你呢。」


  「有事?」林志為隨口一問。


  只見江霞莞爾一笑,小聲說:「好事。」


  還未正式開始縣長聯絡員工作之前,林志為先被安排了兩件事,而第一件便是在下班的路上聽袁浩「上課」。


  「當聯絡員就怕忘本。每天早晨必須默念三遍『我在哪』『我是誰』『我在幹啥』。別太把自己當回事,關係再好縣長也是領導,不是你的朋友。要清楚自己的位置,把握好分寸。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袁浩的口氣既興奮又緊張,彷彿升職的不是好友林志為,而是他自己。


  林志為知道袁浩是真心為他高興,但經歷了這段時日,他已經不再把袁浩的話奉為金科玉律了:「本來就是一份工作,沒必要狐假虎威,也沒必要低三下四。我從來沒覺得給誰當聯絡員就高人一等,人格獨立點挺好。」


  「虛偽。給縣長當聯絡員,你不高興嗎?」看著林志為一本正經的表情,袁浩忍不住逗他。


  「高興是肯定的。」林志為說,「我想學習肯定想找個特級教師,但我現在確實有點虛。我什麼都不了解。當聯絡員有什麼要注意的?」


  袁浩打開了話匣子:「怎麼說呢?領導無小事。腦子得靈活,知道他們心裡在想什麼。」


  「具體點,舉個例子。」


  「辦公室來人了,什麼情況需要你泡完茶馬上就走,什麼情況需要你留下來拿個筆記本同時在場?這領導是不會明說的,全靠平時的分析。關係好的,有事情要談的,你就別當電燈泡了;關係不好的,本來就不想見,不見又不行,需要意思一下的,你就主動坐下來,讓客人的某些話沒法說出口……」


  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袁浩的一通講解還是超出了林志為的預料,尤其這些察言觀色的彎彎繞,是他最不擅長的。於是,他讓袁浩重點講講這些隱形的規矩。


  「辦公室的門。」袁浩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甚至顯現出一絲神秘的色彩,「縣長是高級保護動物,她的門不能老是開著。如果有人來找,會在聯絡員的辦公室里先等,前面的人出來了,再按先來後到的順序進去請示彙報。當然,要是關係非同一般的,人家直接就去敲門了。等著被縣長接見的,先見后見,也分三六九等。但是先來後到的排序也不絕對,得分級別,同級別排隊,位置重要的優先……」


  「這麼複雜?」林志為努力跟上袁浩講解的節奏,可沒一會兒腦子就亂了。


  但袁浩講得正起勁,對他來說這都是入門級別的要求:「縣委副書記來找,原先等著的副縣長就得繼續排隊,讓縣委副書記先進去;鄉書記和鄉鎮長等了半天,常務突然來了,就得讓常務加塞。這些都是不成規矩的規矩。開門、關門尤其重要,記住了嗎?」


  林志為稀里糊塗地點了點頭,好像身邊問話的人不是袁浩,而是他的高中數學老師,幸虧這時候林志為到家了。


  一進家門,第二件事——相親就撲面而來。母親和湯阿姨略過了徵求林志為本人意見的階段,直接商量起雙方家長見面的事宜。


  兒子高升,林母在湯阿姨面前立馬趾高氣揚起來,之前女方的條件擺出來還讓她有些喜出望外,現在在媒人面前她多少要拿拿糖了。


  「湯姐,咱倆是自己人,說的都是大實話。這個親家我肯定是願意認的,但你看我們家的馬上就是縣長秘書了,是不是應該拖兩天?太著急還顯得我們高攀了。」


  林母的反應早在湯阿姨預料之中,但她不愧是光明縣婚戀市場一等一的媒人,三言兩語便給林母沸騰的心降了降溫:「小林優秀,拖兩年也應該。咱家是好飯不怕晚,可人家也不是剩菜。就像買房子,中介可不止我一家,讓別人撿了漏你可別賴我。」


  林母哪裡禁得住嚇唬,臉上的神情馬上從得意變成了焦急,她當即拍板,讓林志為的父親連夜買高鐵票第一時間趕回來和未來親家見面。


  客廳里的情緒一波三折,但獨自待在自己房間的林志為卻很平靜。雖然工作上的事他心裡沒底,但找對象這個事,他早已拿定了主意。


  「不用關門。以後我這屋的門除了下班,都開著。」和艾鮮枝的第一次正式談話就讓林志為有些吃驚,這跟袁浩告訴他的完全不一樣。


  艾鮮枝沒理會新任聯絡員的茫然,她知道自己的脾氣「聲名在外」,讓這些新來的小年輕見到她不緊張恐怕也難。她指示林志為坐下,開始了解他的基本情況。


  「老家哪裡?」


  「北庄村。」


  「范太平說你實習的時候在市委待過。什麼部門?」


  「市委宣傳部宣傳教育和文明創建科。」


  「其他單位熟悉嗎?」


  「不太熟悉。我只實習了四個月。」


  艾鮮枝點點頭,接著說道:「我這邊的要求很簡單,就責任心。拎包、倒水、開車門我都習慣自己來,你把工作搞好就好了。就這些,你有什麼問題嗎?」


  「我沒有。」林志為的回答也是簡單直接。


  聽了林志為的回答,艾鮮枝立刻進入工作狀態。她打開剛剛送來的一摞文件,一邊批示一邊問道:「今天有幾個會議?」


  早已提前做好功課的林志為立刻答道:「上午十點,全縣招商引資推進會議;十點半有個省政府集中督查動員部署電視電話會,因為時間衝突,已經請於副縣長替您參加;下午三點是縣政府辦支部黨史學習教育會議,您需要交流分享黨史學習教育體會……」


  此時,艾鮮枝打斷他的彙報,插入了一條行程:「和范太平對一下時間,今天去一趟鹿泉鄉。」


  「好。」林志為回答完畢便轉身往外走去,不想卻被艾鮮枝叫住了。


  「你應該問我白天還是晚上,大概的內容,約車的時間。」


  林志為愣了一下,問道:「不好意思。您看需要安排幾點出發?是去鹿泉鄉政府還是?」


  沒有諂媚的抖機靈,沒有多餘的眼力見,艾鮮枝對這個新聯絡員反倒有些欣賞。她難得笑了笑,安慰林志為說:「不用緊張,我剛上班也一樣,習慣就好了。」


  林志為點點頭,走出了縣長辦公室,心裡微微鬆了口氣——艾縣長也沒有傳說中的那麼凶嘛。不過,當他把自己的感受告訴袁浩的時候,對方卻感覺大事不妙。


  「完了。下馬威還沒上,上的時候勁更足。小心點吧。她從縣委到政府,都換幾任聯絡員了?!」站在會議室門口的袁浩說完便不自覺地朝台上的艾鮮枝看了一眼。


  林志為也朝艾鮮枝看了一眼,不以為然地說:「該做什麼做什麼。寫稿子、會議通知,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很難嗎?」


  袁浩這回看了看他,哼哼地冷笑了一聲:「這就是沒受過社會的毒打。」


  林志為本來已經放下的心被袁浩說得又揪了起來,小聲嘟囔了一句:「讓你這麼一說,我怎麼覺得不挨頓打還不踏實了。」


  會議室里正在召開全縣招商引資推進會議,梅曉歌再次傳達了既定的招商政策:「擇優,擇優,擇優。重要的事情說三遍啊。越到這個時候越要沉住氣,招商一定要優先考慮企業的長久性和可發展性。排名就像身高,中不溜兒就行了,不要太矮但是也不用太高,別讓我和縣長去市裡做檢查就可以了,沒必要強行追求排名。把有問題的舊政策、舊條件梳理好,以後再簽約要儘快修正。葉昌禾來了嗎?你們要算算賬啊,打打算盤,算算一年之內這個企業到底投了多少錢,收入多少,稅務情況怎麼樣。一定要擦亮眼睛,戴眼鏡的要擦亮眼鏡,看看我們搭著地搭著錢搭著人,還得揣著藥片陪喝酒,最後究竟落了多少數字。簡單的算術題起碼會吧。結合法蘭企業環保整改的契機,有關部門要儘快推動整改一批、扶持一批、淘汰一批。這個進度不能拖。按照我們制訂好的計劃,統一思想前進,用不了多久,光明縣財政收入這根粗腿,既能保障發展,又能環保過關。這樣的好日子是指日可待的。」


  李保平在下面寫寫畫畫,不過本子上沒記什麼正經內容。領導的調調他早已爛熟於心,但政策是政策,實際情況是實際情況。到底是要招商還是要環保,只能事到跟前再拍板。不過,讓李保平沒想到的是,梅曉歌說完了招商政策,又說了另外一件事。


  「還有個事情,今天就一起說了,不再另行通知。以後能合併的會議都要合併,能用視頻通知的事情就不要專門單獨開會了,不要讓科學家白髮明電話,讓鄉鎮的同志少往縣裡面跑。『兩辦』仔細梳理一下,取消針對各鄉鎮的一切可以取消的檢查,能消化和該消化的縣裡都要替鄉鎮消化掉。從今天起,各級主要領導的核心發言的提綱都要自己理,口述也可以,虛話空話都不要了,直接說問題,把各個會議的時間至少壓縮一半。除了研究人事和黨史學習,開會超過半個小時的就是浪費生命。」


  這段話讓李保平的眼睛亮了,別人也許覺得這是縣長沒來由興起的新調調,但他心裡清楚得很,自己的酒後真言發揮作用了,省城這頓酒沒白喝。


  此時,不遠處物價局局長劉亞軍的手機振動了一下,他掏出來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李保平不用看便知道,肯定又是有酒局。他開會前在樓道里碰上劉亞軍,劉亞軍還提議晚上去小院吃柴火燉雞,被他以喝傷了胃這一理由拒絕了。不過,管著物價局想喝酒還不是手到擒來?整個縣城,上到大飯店下到早點鋪,哪個不受物價局管轄?只怕有些人想請還請不動這位劉局長。


  李保平的猜測一點不錯,劉亞軍收到的微信來自鄭三,內容只有一行字:「晚上六點,沸騰火鍋6666包廂,恭候劉局。」


  火鍋里的湯底已經沸騰良久,可劉亞軍的臉色卻一直冷著。他的面前早已擺好了碗筷和火鍋調料,但他碰都沒碰,只攥著一瓶礦泉水,偶爾喝上一口。


  鄭三非常了解劉亞軍的脾性,劉亞軍平時都愛綳著臉,這個當口更不會輕易鬆口了。他先讓老崔把店裡的硬菜都擺上來,然後一樣樣地介紹。其間,他沖著作陪的曹建林使了幾次眼色,希望對方能幫忙說句話,稍微打開點局面,可曹建林根本不搭理這茬,只顧埋頭苦吃。


  鄭三無奈,端著酒杯湊到劉亞軍跟前說道:「老崔這個人還是死老實,又是外地人,你別看他開飯館,他誰都不認識。早知道是老夫人過壽,還打折,你問問他,打死他也不敢收一分錢。」


  「是,是,是。」聽見這話,老崔趕緊雙手端起酒杯說,「千錯萬錯,實在是我怠慢。下次再來,我店也不開了,一定全程專人服務好,抱歉劉局,我今天正式賠個罪。」


  劉亞軍可不是三兩句好話就能應付過去的,他眼皮都沒抬,喝了口礦泉水,不陰不陽地說道:「別這麼說。這叫什麼話?我反覆和鄭三說過,開門做生意,正大光明。哪來的錯?賠什麼罪?」


  老崔被噎得上不來氣,尷尬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鄭三見狀,沖老崔輕輕搖搖頭,轉而又張羅著說:「劉局和曹站長辛苦了一天,先把肚子餵飽。劉局要不要換個小料?再拿個海鮮還是芝麻醬?」


  說著他又沖老崔使了個眼色,老崔會意,立刻跑出去拿了。隨後,鄭三又拆了一套餐具:「我建林哥喜歡喝白的,但照我說吃辣火鍋還是涼啤酒過癮,這裡有原漿和鮮釀,軍哥想喝哪個?」


  老崔一走,屋裡便只剩下熟人了,劉亞軍稍稍鬆了松架子,瞥了鄭三一眼說道:「喝個屁。晚上減肥,我老婆都不讓我出來,你們非要折騰我這一趟。」


  鄭三知道劉亞軍要鬆口了,馬上賠著笑臉說:「不是好兄弟,我也不敢騷擾領導。他一個外地蠻子也不容易,最主要也是想找個機會,拜拜碼頭,認認人。」


  「拜你的碼頭就行了,找我能有什麼用?」劉亞軍的氣顯然還沒完全順過來。


  鄭三則接著吹捧道:「軍哥我可沒得罪你,不能這麼說我呀。我老是記不住,是古代的誰說過一句話,把人分成三等,像我這樣的胡說八道、直來直去、沒腦子的下等人,必須得緊跟劉局長、曹站長你們這些上等人呀。」


  此時,已經吃了一輪的曹建林抬頭揶揄道:「劉局長都不認識也敢開飯店?現在的人都是什麼腦子?」


  鄭三附和著乾笑了兩聲,不等他再說,老崔端著一盤子四個小碗回來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小料擺在劉亞軍和曹建林面前,哈著腰說:「劉局長、曹站長,兩個都嘗嘗,絕對沒有添加劑,絕對健康。」


  劉亞軍依舊不動不說話,此時曹建林笑笑說:「有沒有添加劑,健不健康,衛生監督部門檢測過了嗎?你說了恐怕不算吧。」


  「這不先讓領導來品鑒品鑒嘛!」鄭三說著拿起筷子遞到了劉亞軍手邊。架子擺得差不多了,劉亞軍裝出一副勉為其難的表情接過了筷子,飯局終於正式開始了。


  一番觥籌交錯之後,劉亞軍滿意地離開了火鍋店。臨走時,老崔又往劉亞軍的口袋裡塞了一張充值的VIP卡。他還想再套兩句近乎,可劉亞軍根本也沒搭理他,只對鄭三說:「我們去體育場走兩圈,消個食,你去不去?」


  「我的體力只能吃飯,你們去吧,下回有機會再坐坐。」鄭三擺擺手說。


  夜色中,劉亞軍和曹建林的背影漸漸遠去,老崔終於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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