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本來這時候是光明縣最舒服的時節,可縣委大院卻彷彿被一團濃霧籠罩了,每個人都是愁眉不展,一腦門子的官司。


  郝東風自不必說了,信訪局就像海邊的礁石,哪個浪頭過來都最先拍在他身上。今天,寶根和大鵬又帶著一群喜旺法蘭廠的工人來上訪了。前幾天被省督察組逮了個正著之後,老闆連夜整改,該上的環保設備都上了,也通過了縣環保局的綜合環評。可是接二連三地出事,早已讓光明縣成了驚弓之鳥,散落在鄉鎮的小作坊多如牛毛,誰也不敢開口子。


  「一年到頭天天查,把全縣的廠子都查塌了,你們就高興?」大鵬指著郝東風的鼻子不住地嚷嚷。上次遷墳的事兒,他就憋了一口氣,現在全撒在這兒了。


  葉昌禾那邊也不消停,一堆人堵著辦公室寸步不讓,還總有人執著地敲門,一刻不停,老遠都能聽見。最後還是財政局辦公室的吳主任受不了了,拿著鑰匙打開了葉昌禾辦公室的門,指著空空如也的屋子說:「真不在,不騙你們。門都要敲爛了,有人在,早出來了。先回吧。」


  吳主任說得沒錯,葉昌禾確實受不了這敲門聲了。他今天乾脆沒去單位,一個人躲進了縣人武部的活動室,對著發球機里噴出來的乒乓球狠命地抽打。放在一旁的手機自始至終沒停止過振動,待一輪發球結束,葉昌禾才走過去,看了眼屏幕,接起來故意壓低聲音說:「我沒在單位,市裡開會呢。沒錢,最近一分錢也拿不出來,誰騙你誰是乒乓球。」


  但是這些和梅曉歌這邊比起來,完全是小巫見大巫。他的辦公室外面已經排起了長隊,都是等著辦事的鄉鎮和縣直機關幹部。聯絡員小周守在門口,忙碌地上傳下達,時不時地提醒大家保持安靜,少安毋躁。


  此時的梅曉歌沒時間見這些人,他頭頂的烏雲比誰都重。明路給他送來了一份全新的拆遷方案。


  「省里的錢,沒要到手裡就不作數,幾個億也是空的。除了借款,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擴大拆遷範圍。商業規劃一變,就能見到現錢。我剛和財政、發改委和城建局碰過,再怎麼畫,圈圈都要套住這些地方——」明路邊說著邊指了指方案上幾個重點圈出來的位置。


  梅曉歌知道,這些都是比老邱難啃一百倍的「硬骨頭」,不然上次划範圍的時候也不會刻意地繞道而行。他犯愁地抓抓頭髮說:「睜眼閉眼都要錢。這麼算,夠不夠?」


  明路不敢打包票:「騎車拋小球,只能保證球不落地,至於車什麼時候倒,誰也不知道。」


  梅曉歌又把那幾個圈裡的位置看了一遍,嘆了口氣說:「畢業都多少年了,又要開始算數解題,統籌方法也轉不過來了。」


  「算數不麻煩,人最麻煩。縣委大院的好幾個幹部都在圈圈裡,縣長也聽說了吧?」這才是讓明路最撓頭的問題,在光明幹了這幾年,縣裡盤根錯節的彎彎繞繞,他比梅曉歌更清楚。


  梅曉歌聽出了明路的弦外之音:「現在上班的還好說,還能做工作,退休了的要麻煩些。」


  明路皺著眉頭重重地點了點頭:「周良順第一排,我也看了,沒辦法,不管怎麼划,怎麼都繞不過去。」


  梅曉歌閉上眼睛用拇指使勁兒地揉了揉太陽穴,他的腦子裡正在編織一張大網,有人名,有數字,縱橫交錯,一時還不能成形。他在這張網裡扒拉了幾下,看見一個名字,睜開眼問明路:「聽說葉昌禾不想幹了?寧可到鹿泉鄉去?」


  明路聽了這話一擺手:「演戲呢,哭窮,像真的一樣。你讓他去和李來有換換試試。」


  這話讓梅曉歌禁不住一笑:「看著倒是老實巴交的,還會來這個。」


  明路也跟著笑了笑,但緊接著又嘆了口氣:「東躲西藏,每天像是欠了高利貸,他也是被逼瘋了。」


  偏這麼忙的時候,林志為被母親逼著請了半天假。開始還以為又是安排相親,他死活不同意。可當母親拿出兩瓶家裡珍藏多年的老酒,說帶他去見從前的周良順周書記時,林志為不吭聲了,這些天袁浩說過的話在他腦子裡盤旋起來。猶豫了一會兒,他給范太平發了一條請假微信。


  其實,林志為的母親也不想讓兒子請假,無奈周書記平時總窩在自己的小院里,不願見人。好在這點事也難不倒她,周良順的老伴是她的老姐妹,前幾天傳話來說今天上午周良順在家。好不容易得來這個機會,她肯定得把兒子往前推一推。自然,兒子是什麼樣的,當媽的最清楚。路上,林志為的母親一直在反覆叮囑:「別叫周書記,叫姨夫。以前在車間,我們都喊他老伴叫姐,你就這麼跟著叫。老爺子這輩子就喜歡兩樣東西,寫完毛筆字再喝口酒,一會兒你自己給他。」


  雖然人來了,但林志為心裡的勁兒還沒擰過來。聽見母親教的這些刻意套近乎的話,他本能地拒絕著:「你給吧,我不知道怎麼說。」


  見兒子一副上不了檯面的樣子,母親著急地在林志為的胳膊上拍打了一下,「介紹酒呀,1988年的汾酒,比你歲數都大。一直在咱家柜子里藏著,你姥爺都捨不得喝。有什麼就聊什麼,這還有啥會不會的。以後你在外面見的領導多,得多練。」


  到了周良順家的樓下,林志為越想越彆扭,便對母親說讓她自己上去。真神就在眼前,母親哪裡甘心,她死死拽住林志為的胳膊,瞪了他一眼說:「聽見樓上的狗叫了嗎?我這麼討厭狗都來了,你還彆扭什麼?上樓。」


  周良順家養了一隻吉娃娃,這狗個子雖小,性格卻活潑得很,一見有生人來立刻興奮地叫喚起來。林志為的母親見小狗跑出來,蹲下身子,像端詳著一個心愛的嬰兒:「喲喲喲,上回來,你還是個小寶寶呢,看看現在都長成個大小夥子啦!呀呀呀,姐,你看它還記著我呢,這孩子多聰明,你看你看,真好看,得有三歲了吧?」


  周良順的妻子笑眯眯地抱起小狗,輕柔地撫摸了兩下說:「是你記性好。大前天剛給它過完生日,還偷吃蛋糕。行啦行啦,一來客人你就激動。別叫啦。」說著,她便朝書房走去。


  林母見狀趕緊跟了進去,邊走邊說:「姐,我給你把咱們車間上次二十年聚會的照片洗出來了。合影就有好幾版,你看看哪個好,我找人放大。」


  周良順的妻子並未回答,因為此刻他們幾個人都已經進了書房。周良順正坐在沙發上,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視上的書法頻道。林母也很有眼色地收了聲,一個勁兒地把林志為往前推。這讓林志為更加不自在,看上去比平時在單位還有拘謹。


  電視上的書法家寫完了一個「大」字,周良順目光未動,嘴上卻問道:「本科畢業吧,是省重點嗎?」


  「是。」林志為就回答了一個字。


  「回來也挺好,離家近。縣裡就缺你們這樣的人才。」


  周良順依舊看著電視,可林志為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說了。他乾脆沒吭聲,只默默點了點頭。周良順感覺到了林志為的緊張,轉頭看了他一眼,把話題扯到了家裡:「你爸爸,是單位又返聘回去了嗎?在省里是吧?」


  「他們都是跟著項目走,最近在西安。」


  周良順輕輕哦了一聲,見林志為後面又沒話了,便再次把目光投向了電視:「現在政府辦管事的是誰,范太平嗎?」


  「是,范主任。」


  「他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帶過他,人挺靈活的。我會給他打個電話。」


  林志為木訥的表現把母親急得夠嗆,一個勁兒地沖他使眼色。可林志為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姨夫」二字,沉思了片刻,微微起身說了句:「謝謝周書記。」


  周良順一擺手讓他坐下,忽然話鋒一轉問:「新縣長也來幾天了,你覺得他怎麼樣?」


  這個問題完全超綱了,林志為的母親也沒想到。可林志為似乎沒那麼緊張了,他停頓了一下反問道:「您是說,哪方面?」


  看著林志為認真的表情,周良順有點意外,他玩笑著問道:「酒量好不好啊?」


  林志為哪裡參得透周良順的意思,他甚至連這個玩笑都沒接住,依舊一臉認真地回答:「這個我不太清楚。八項規定以後,好像大家都不怎麼喝酒了。」


  聊天聊到這個地步,周良順只能看電視了。可林志為彷彿發現了機會,話題終於扯到酒上了,他把兩瓶酒往前推了推,背起了母親教好的「台詞」:「這酒是1988年的,從我記事起就在家裡放著,您——」


  但話沒說完,周良順便輕輕打斷了他:「戒啦,高血壓,不喝了。」


  新州市委大樓和光明縣的縣委大院相距幾十公里,但在這一天,兩級書記都主持了一場會議,會議上也都做出了一項秘而不宣的決定。


  市委的決定是關於光明縣的。組織部部長李國春提交了光明縣領導班子的調整方案,在這次會上要進行舉手表決。


  包括市委書記谷文章在內,所有人都舉手表示同意。但谷文章也很敏銳地注意到,從光明縣升上來的常務副市長馬廣群舉手之前似乎猶豫了一下。在大家都放下手之後,谷文章問道:「廣群同志如果有不同意見,可以講講。」


  馬廣群沉吟片刻,有些惋惜地說:「也沒有。只是這個時機,剛好和省里督查環保的事情碰在一起,容易給青山同志帶來一些不必要的聯想。我的建議,要不要稍微往後延一延?大家都知道,光明縣是先天營養不良,誰當大夫都想治好病,但是,難啊。」


  會議室里微微泛起了一陣議論聲,但很快又平息了下來。谷文章思量了一會兒說:「那就把延後調整的方案報上去,看看省委的意見吧。」說完,他抬頭掃視了一圈,略微提高了些聲調說,「委屈肯定是有的,共產黨的幹部就是要能受委屈。天天坐在火山口上,我們不也是嗎?」


  縣委大院里的會議聽上去,要更急迫一些。議題依舊是光明縣空空如也的錢袋子。


  會上,呂青山提出了對外和對內的兩個辦法。對外,去省里爭取國家投資項目,這方面的工作主要由艾鮮枝負責。艾鮮枝有個大學同學在省農業廳,可以幫忙引薦廳里負責項目申請審批的負責人,已經初步約定了去省里見面的時間。


  布置工作的時候,呂青山的語氣實在又迫切:「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我們是窮人家,就是要會哭、會叫。我不要求你們把分外的拿回來多少,起碼分內的要拿夠、拿足。掙錢很重要,要錢也很重要。最近國家投向基礎設施建設,特別是『三農』方面的專項資金越來越多。我們的工作只要到位,這種國家投資的項目,只要立項,當年資金就能到位。」


  對內則是明路和梅曉歌都有些犯愁的拆遷擴大方案,此刻這份方案已經發到參會的每個人手上了。呂青山剛把話題轉到這件事上來,下面便傳來一陣小聲的議論。列席在角落的喬勝利和郝東風默默對視了一下,他們都是沖在一線的人,上一輪拆遷就脫了一層皮,這次恐怕要丟下半條命了。


  呂青山感覺到了會議室里氣氛的微妙變化,他略一停頓,接著說:「我也聽說了一些風言風語。有些人,不管是自己的還是親戚家的房子,都在新划的拆遷範圍里。我就跟各位講,基層工作了這麼多年,從上到下,沒學會也看會了,我完全可以找一些輕鬆的、容易出政績的、糊弄的事情來做。折騰來折騰去何苦呢?都是為了這個地方好。人生很短的,每個人都是眨眨眼就退休了,多少年以後,你再到光明縣街上走一圈,橫豎就那麼幾條街,你走走看看,這個縣城都是在我們手裡搞好的,或者搞壞的,要有這個責任心。所有人都要站在政府和人民群眾的立場上,不能和為了一己私慾攔路搶劫的人穿一條褲子,已經穿上的要趕緊脫下來,穿幾條,脫幾條。堅決維護群眾利益,照顧貧弱群體,堅持依法辦事,程序嚴格到位,耐心做好思想工作。另外,細則出台之前,還是要先保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尤其是在拆東牆補西牆的光明縣。這一天還沒結束,拆遷的消息已經由李保平親自送到了周良順的小院里。


  雖然外面喧囂不斷,但小院里似乎還是一片春色盎然。周良順拿著一把剪刀,仔細地修剪著樹枝。李保平蹲在一邊,打量著幾塊石頭,左搬右挪,想擺出個造型。不知是因為穿著上班的衣服施展不開手腳,還是因為心裡裝著事兒,他覺得手裡的石頭格外沉重:「這兩塊石頭是我剛到原平鄉上班的時候搬來的吧?我怎麼記得那時候比現在輕呢?」


  「那時候,你才多大,現在也有白頭髮了。石頭沒變,你的力氣小了。」周良順頭也不回地說了句似有所指的話。


  李保平直起腰,喘了口氣說:「這個石頭也是我自己去河灘里撈回來的。小十年了,那時候這院子里就是世外桃源。沒事我就喜歡往這跑,賞心悅目呀,現在到哪找這麼個地方?好好一個院子,非要拆掉。原先的圈圈不是畫完了嗎?」


  周良順似乎根本沒聽見李保平的話,他走到另一棵樹下,端詳了一陣,對李保平說:「把窗檯底下那捆細鐵絲遞給我一下。」


  李保平拿上鐵絲,走到周良順身邊:「這棵樹可不好栽,挪起來也危險。」


  周良順明白李保平關心的根本不是這棵樹,不過跟他用不著把話說明白。他接過鐵絲,關切地說:「回去多喝點胖大海。這幾天是上火了吧,你這嗓子都啞了。」


  「啞得厲害嗎?公事私事一大堆,睡不著啊。」李保平說話的時候,眼睛始終觀察著周良順的神情。


  周良順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波瀾:「該吃吃,該睡睡。當了這麼多年鄉書記,怎麼還這麼毛躁。」


  開完會,呂青山把喬勝利單獨叫到了辦公室,詳細了解這次拆遷中和縣委大院有關係的人和房子。


  經歷了上一輪拆遷,喬勝利對城關鎮家家戶戶的情況早已爛熟於心。不等呂青山細問,他直接開門見山:「直接的,間接的,也有些是自己胡說的。據我了解,和機關大院有關係的人和房子,最多不超過八戶。其他人,我自己可以解決。政協的顏副主席,他老丈人家的房子也被划進去了,您也知道他怕媳婦。我是有個想法,以縣委的名義,委任顏副主席作為總指揮,我可以給他打下手,於公於私,都有利於開展工作。」


  「還有嗎?」呂青山喝了口茶問道。


  當然有,叫自己進來不就是要問這個人嗎?喬勝利心裡跟明鏡似的,這是呂青山的心病,也是他不知道從哪兒下嘴的「硬骨頭」。怎麼說?喬勝利在心裡掂量了一下,只能實話實說:「老書記那邊,確實在小院子里投入了不少心血,這和錢倒沒什麼關係了,主要是搞了那麼多年,換了誰也捨不得。我去過一次,他用話堵著我,什麼話都不讓說,就他這兒有點頭疼。」


  呂青山端起茶杯,沉吟片刻又放下了:「總是要解決的。不行的話,讓宣傳部的李唐部長過去坐坐,她們好像處得還不錯。」


  「已經請李部長去過家裡了,和周夫人聊了聊,不容樂觀。」


  呂青山皺了皺眉,還想再說點什麼,忽然手機振動起來,屏幕顯示出馬廣群的名字。呂青山拿起手機使了個眼色,喬勝利馬上會意,迅速退了出去。待他輕輕關上門,呂青山才接通了電話:「馬市長,方便方便,您說——」


  這個電話算不上是好消息,但呂青山卻略略鬆了口氣。


  掛斷電話后,他彷彿從馬不停蹄的忙碌中跳了出來,拿出抽屜里的幾個茶葉罐,挨個打開聞了聞。此時,辦公桌上的座機響了起來,是梅曉歌。他有些興奮地告訴呂青山,土地局剛找到規劃圖和政策文件,這次新划入拆遷圈的房子有非法佔地的證據,拆遷有法可依。


  「好事啊。」呂青山對著電話說道,語氣比往常平靜了很多。


  卧龍齋的院門大敞四開,彷彿準備迎接八方來客。但院子里只有周良順一人,他又把書案搬到了院子里,一筆一畫地精心寫字。


  院子外面可沒這麼安靜了,五六個附近的居民因為不願搬遷,集體在道路中間靜坐,任由拆遷工作組苦口婆心地勸解,說什麼也不為所動。里三層外三層,不一會兒工夫,便把這裡堵了個水泄不通。


  僵持之際,喬勝利咋咋呼呼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都幹什麼呢,堵在路上?車也過不去了,再把我三嫂給曬中暑!看看多辣的太陽啊,有事回家說啊!三哥,你怎麼也來了?不上班嗎?」


  「廠子也讓你們停了,到哪上去!」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句。


  喬勝利沒搭理這個茬,指揮著工作組的人說:「先把老太太架回去啊,那麼大歲數還得跟著你們受罪,傻呀你?」然後他便徑直走進了周良順的卧龍齋。


  敢這麼理直氣壯地走進去,喬勝利自然是帶來了法寶——土地局剛找到的政策文件,之前讓梅曉歌興奮不已的那一份,如今躺在了周良順會客廳的桌子上。


  喬勝利接過周良順泡的茶,臉上一副關切不已的神情:「再好的路也怕年頭長,有太陽的時候還行,一到下雨這邊就坑坑窪窪。我自己有時候過來,買雙新皮鞋都不敢穿。這一片的電線也不行,供電局的說是老化,正好這次一勺燴了。」


  周良順的茶杯也斟滿了,但他並沒喝,而是站在一邊清洗毛筆和硯台,靜靜地聽喬勝利講。


  「這個事也是剛剛定下來的。常委會一開完,我就趕緊過來,先和您彙報一下。剛才去家裡了,阿姨說您在這兒呢。」見周良順不開口,喬勝利也一直瞄著他的臉色。


  把涮好的毛筆掛在筆架上,周良順突然問道:「你是哪年的?七七嗎?」


  「七八,和您女兒我倆小學同班嘛。」


  「哦。」周良順一頓,「參加工作的時間也不算長啊,怎麼當官都當成油子了。」


  打一進門,喬勝利就做好了挨罵的準備,一直忐忑地等著。這會兒終於一塊石頭落了地,他嘿嘿一笑,心裡反倒踏實了。


  周良順瞥了一眼喬勝利,繼續說:「明知道我在這邊,還要先去家裡做樣子。是想躲開我,看看那些年輕人能不能把我這院子推了,你再跑過來演戲吧?誰能把這小院踏平,先假裝罵幾句,當場停職,回去再給他偷偷陞官。你們還是這個套路嗎?」


  「這不也是好久沒見阿姨了嘛。您愛吃燜面,我爸種了點茄子、豆角,一點農藥都沒有打,大早晨摘的,我剛送過去,晚上您吃點新鮮。」見周良順又鋪開一張紙,喬勝利趕緊過去幫忙研墨。


  周良順哼了一聲,蘸了點墨,邊寫邊問:「你們書記和縣長,都挺忙的吧?」


  喬勝利本想把話題拉到敘舊的節奏上,沒想到周良順又轉到了這裡。他一時摸不準,便含糊地回答道:「開不完的會,天天都焦頭爛額。各忙各的,咱也不知道領導每天在哪。」


  「不是市裡就是省里,」喬勝利的不知道倒讓周良順給說了,「多接接天線是對的,真要是親自跑來做我的工作,你說,當打對面的,我該怎麼駁人家的話?」


  這話把喬勝利給夾在了中間,一邊是現在的頂頭上司,一邊是老領導舊相識,這話該往哪頭說?喬勝利覺得哪頭都不能說,他有點犯愁地抬起頭,看見牆上掛著的字畫,彷彿抓住了救命稻草:「上次來就忘了說,鎮政府最近搞黨建,還想請您寫幾幅字呢,到時候掛到支部會議室,不管誰來,第一眼就能看得見。」


  但周良順根本不打算放過喬勝利,他接著自己剛才的話茬說道:「我又沒讓你去請呂書記過來,你躲什麼。不要動不動去打擾縣領導,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和屬地鄉鎮領導溝通就可以了。」


  隨後,他把手中的毛筆一放,走到一個抽屜跟前,也取出了一份政策文件的複印件,遞給了喬勝利。然後他終於穩穩坐在了自己的太師椅上,邊喝茶邊說:「現任新州市常務副市長馬廣群同志,在擔任光明縣委書記期間,蓋章下發的合法手續。法治社會,合法建房。喬書記過目一下。」


  兩份文件短兵相接的橋段很快傳遍了縣委大院。午飯的時候,林志為好奇地問袁浩:「政策還會打架?」


  袁浩給他舉了個例子:「上學的時候,你們班最愛踢球,每天打比賽,主教練不也有戰術失誤的時候。以前的主官拉的屎,現在得讓呂書記替他擦。」


  「那怎麼辦,新的舊的不一樣,該聽哪個?」


  「肯定要按對的來呀。還是踢球,以前中鋒是姚明,你肯定得下底傳中。現在換了梅西,不得小快靈嗎?」


  「姚明是打籃球的。」


  「問題是以前的教練以為他是踢足球的。」


  扯了半天球賽,林志為這才反應過來:「新教練得糾錯,重新布陣,還得贏球。」


  袁浩點點頭:「很多縣裡都有這種事。聽說這大院里還有不少人扯在裡面。鬥法呀,得看誰的本事大了。」


  聽見「鬥法」二字,林志為不由得心裡一緊。可轉念一想,不對,這件事的執行人不是他,而是領導,便又問袁浩:「既然是書記定的,下面還有人敢不執行嗎?」


  「表面上當然要聽話。」袁浩說著朝四下瞄了一圈,然後湊近一點小聲說,「真到了涉及身家利益的時候,誰願意?真要是惹急了,就是不鳥縣長、書記的也有,無非就是忍幾年,換屆走人的還不是他們。」


  回想起之前和母親去見周良順時的情景,林志為漸漸咂摸出點意思來了:「當面是鑼,背面是鼓,這麼複雜啊。」


  袁浩扒拉完盤子里的菜,擦擦嘴說:「不少人都是屬糖葫蘆的,里裡外外裹著自己,嘴上說的都是糖的事,山楂一個字也不提。慢慢品吧。」


  食堂二樓,一眾領導圍著大桌等菜。今天也是趕巧了,吃飯的人多,菜卻上得很慢,不少人守著一碗白飯,等著一個菜轉到眼前,還不敢夾太多。


  這種時候是扯閑篇、講段子的好時機。檢察長陳建平真真假假地聊起了過往的事情:「以前我在九原縣的時候,有個分管農業的副縣長很壞,每個星期五,到了大家要回家過周末的時候,他就要攛掇大家喝啤酒。那時候還沒有八項規定,喝完一瓶又一瓶,有個統戰部部長是外地的,每次都被他把肚子搞大。等喝完晚上回家,只能在沙發上看電視,不停地上廁所。他媳婦在卧室等來等去,就等生氣了,說,你除了尿還能幹什麼?」


  一片鬨笑之中,於立群補充道:「不要批評,要多鼓勵啊。上周尿五次,這周尿三次。」


  「好乾部都是表揚出來的。」組織部部長肖春雨也用慣常的語調接了一句。


  此時,小楊端著兩道菜快步走了進來。於立群看了看,夾了一塊涼拌黃瓜后問道:「小楊,這菜也太少了,廚房凈糊弄事。飯菜的口味怎麼也變了,咸了很多,有沒有?」


  「是不是換人了?」一直沒吭聲的艾鮮枝也問道。


  小楊一臉歉意地回答說:「牛師傅這兩天請假了,他表弟臨時頂一下。」


  「病了嗎?」紀東亮問道。食堂做飯的牛師傅極少請假,大家都有些好奇。


  「沒有。」小楊解釋說,「他家裡也在拆遷改造的範圍里,回去搬家了。」


  一提拆遷,飯桌上的氣氛頓時有些微妙。於立群連忙打趣地說:「補償款能不能多一些啊。如果不滿足這個條件,飯菜里不會給我們下藥吧?」


  小楊笑著轉身向廚房走去,正遇上剛剛進來的縣法院院長曾路。此時,除了呂青山和梅曉歌的固定座位空著,其餘的地方都已經坐滿了。小楊立刻走過去,指著這兩個位置說:「您就坐上面吧,書記去了市裡,縣長和常務去九原縣了。」


  小楊的聲音不高,但足夠讓旁邊的陳建平聽見了。他順嘴嘀咕了一句:「大中午的,去九原幹什麼?」


  身邊的於立群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肘,然後湊過來小聲說了兩個字:「借錢。」


  和梅曉歌一起去九原縣的只有明路和葉昌禾,范太平留下來看家。剛出大門口,便見到五六個人聚集在傳達室外面,正在和門衛老徐以及幾個保安指指點點地交涉。不用說,又是上訪的。


  車子快速經過這群人的時候,明路往外面看了一眼,問道:「又是那些封停的小廠子嗎?」


  「不是,拆遷的。」葉昌禾回答。


  梅曉歌往外看了一眼,沒吭聲,心中暗想:這才剛開始,後面且有的鬧啊。偏偏想什麼來什麼,車沒開出多遠,一個陌生號碼打到了梅曉歌的手機上。他接起來沒說話,聽了幾句便掛了。


  「賣房的?」明路見狀問道。


  梅曉歌笑著搖頭:「騙子。說是能解決拆遷,什麼都不用政府管,限定時間,明碼標價。」


  明路也笑了:「這種電話都打到你這來了,東亮縣長搞的反詐力度有點輕啊。」


  葉昌禾對此事也感同身受,他轉過頭一本正經地說:「我前天晚上還接了一個。說他是縣長,有點急事,讓我馬上轉點錢過去。我當時就識破了,你不是梅縣長!咱渾身上下連根毛都沒有,真領導怎麼可能找我要錢!」


  車上的幾個人都笑了起來,笑過之後,梅曉歌心裡卻不是滋味。段子里講過,有人遇到小偷,慶幸地說,我的兜比臉還乾淨。怎麼一不留神就把工作干成了段子?


  一陣疲憊涌了上來,梅曉歌閉上眼睛,把頭靠在了靠背上。其間,葉昌禾念了兩條范太平發來的微信消息,彙報下午幾個會議的時間安排。梅曉歌只記得自己說了句「讓范太平看著安排吧」,再聽到明路喊他名字的時候,車子已經開進了九原縣的縣委大院。


  梅曉歌瞬間清醒過來,迅速整理了一下頭髮和衣服,搓了把臉,就像戰鬥間歇的士兵,重整旗鼓再出發。車門拉開的瞬間,熟悉的笑容又回到了梅曉歌的臉上。


  九原縣政府辦公室的馮主任把梅曉歌一行人引進了政府大樓的會客室。和光明縣一比,九原縣政府大樓顯得格外寬敞、氣派。梅曉歌對這裡並不陌生,畢竟九原是他的老家。


  馮主任和縣長曹立新的聯絡員小謝忙前忙后地端茶倒水。小謝聽著稱呼,先給梅曉歌倒了一杯,不想梅曉歌笑著指了指明路和葉昌禾說:「得先給客人倒茶。」


  馮主任早已知曉梅曉歌此行的目的,他馬上接住了梅曉歌的話:「對對對,梅縣長是回家。咱們離得這麼近,曹縣長天天都盼著你回來。」


  「盼我回來和他打摜蛋吧。你們還講不講政治,立新縣長唯一的業餘愛好,你們也不能陪好。」梅曉歌玩笑著說道。


  馮主任陪著笑了起來:「是是是,打牌還得旗鼓相當。主要是我們的水平太次,陪不好領導啊。」


  明路在一旁幫腔誇道:「聽說馬市長每次打牌,唯一點名的搭檔必須得是曹縣長。」 「掐牌算牌,全市第一。」梅曉歌接著說,「別看是學中文的,我這學數學的也算不過他。」


  「梅縣長,你還講不講政治?」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從外面傳來,頃刻間,曹立新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什麼我是全市第一?你把馬市長擺哪邊?不能這麼高級黑啊!」


  梅曉歌早已站起身來,一見到曹立新便握住他的手打趣說:「你看看,我們明常務來的路上還提議,回九原縣借錢,怎麼都要給立新縣長拍拍馬屁,說點好聽的吧,結果還不領情。」


  曹立新使勁握了握梅曉歌的手說:「你這是給我挖坑——趕緊把我拉上來!」緊接著,他又轉而握住了明路的手,雖然力度稍減,但語氣還是輕鬆親切:「瘦了。是不是瘦了?上次去省里開會,我看你比現在要胖多啦。」


  明路搖搖頭,自嘲著說:「現在比那時候又胖了五斤。」


  此時,葉昌禾已經向曹立新伸出了雙手:「財政局小葉。」


  曹立新又打趣了兩句才轉而對葉昌禾說:「我必須得批評你幾句。再困難你們也得給明常務吃飽,把領導搞瘦了還怎麼幹事情,是不是,你得講政治呀。」


  「說得好。」梅曉歌笑著說,「你們今天好好學習一下九原縣的工作餐,回去以後,咱們也要加個葷菜。」


  曹立新剛坐下,聽了梅曉歌這話馬上問道:「什麼意思?你不在這裡吃啊?」


  「難得回來一趟,回去看看老娘。不能搞三過家門而不入那一套啊。」梅曉歌回答。


  曹立新點點頭:「陪老母親吃飯是應該的。問題是你什麼時候也撥冗一下,和我們這些人,哪怕不喝酒,一起喝點小米粥呢?別老把自己搞得像個大領導一樣,勞逸結合,該逸也得逸逸。」


  「就因為不是大領導,這才忙得像驢子一樣。我要是像你一樣倒好了,兜里有錢,腰也粗啊。」


  梅曉歌的一句話引出了今天的正題。曹立新看看梅曉歌和明路,笑笑說道:「我要這麼說,你們肯定又說我虛偽。要不是你們梅曉歌縣長張嘴,我是絕對不幹的。這年頭,誰敢往外借錢?你們去隔壁那兩個縣試試?」


  梅曉歌重重地點點頭:「你在哪,我去哪,我是訛上你了。」


  「這樣,別耽誤你回去看老媽媽,先說正事。」曹立新指了指一位始終沒吭聲的女幹部說,「這是賴局長,我們的財神爺,你說吧。」


  有錢就是有底氣,同樣是財政局局長,同樣面對一群領導,賴局長的氣場完全壓著對面的葉昌禾,甚至和梅曉歌對視都流露出不卑不亢的態度。「梅縣長、明常務、葉局長,我和各位領導彙報一下具體方案。借款六千萬元,一次性轉賬,利息按中國銀行儲蓄利率核算。按慣例,每個季度結算一次利息,考慮到光明縣的實際情況,遵照曹縣長的指示——」


  「唉呀,利息就再說了。」曹立新接過話茬說,「年底有錢再給,沒錢就先掛著,反正梅曉歌跑不了。但是本金總歸得有個可行方式,他們擬了個想法,也不知道對不對,你也別說我們不講政治啊。」


  雖然氣氛始終輕鬆和氣,但此時才到了最關鍵的時候。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梅曉歌心裡沒底,不知道他們吃不吃得起九原「這頓飯」。他盡量保持著笑容,看著曹立新和賴局長。只見二人交換了下眼神,賴局長接著說道:「是這樣,我們設個駐光明辦事處,光明縣醫院的現金池子,按月按比例拿錢,分期按揭。」


  不等梅曉歌回答,曹立新馬上接著說:「這個事,咱們互相理解,我這麼說不算不講政治吧?」


  梅曉歌笑著點了點頭,這一口吃下去有點噎得慌,但噎得慌總比餓死強。明路也沒什麼異議,光明縣這就算答應下了這個方案。


  九原縣機關食堂的午餐是自助的形式,因為來了客人,曹立新讓負責人給開了一個單獨的房間,但用餐標準沒變,只不過把做好的菜都裝進小盤子端了進來。


  一上桌,曹立新就直說明路吃得太少,葷菜一個不動,就守著一碗粥。


  明路喝了口粥說:「我都不敢看你們吃豬蹄子,饞啊。胃不行了,前陣子有一批招商引資,把胃給喝壞了。」


  曹立新擺擺手:「養胃靠光喝粥不行,也得補充蛋白質和吃些大米飯,你聽我的。別盲目搞養生,越是神神叨叨的,越不一定準。」


  在一旁作陪的馮主任一聽這話,馬上給明路夾了塊酥魚,附和著說:「是是是,免疫力不能丟。」


  曹立新接著說:「你們梅縣長的愛人,前兩年聽說紅薯防癌,天天逼著老公吃,蒸的煮的熬的,當時還是梅副書記來干吧,吃得下鄉都不願意路過紅薯地。以後你們安排飯局,地里拔出來的就別再點啦。」


  雖然梅曉歌不在場,但明路還是替他挽尊說道:「愛夫心切,我老婆就從來不管我吃什麼,太羨慕了。」


  曹立新卻說:「什麼馬配什麼鞍。你要真娶個喬副市長這樣的管著你,兩天就得瘋掉。」


  葉昌禾不了解底細,有些冒失地問明路:「梅縣長的夫人這麼厲害啊?」


  見明路笑而不語,曹立新話裡有話地回答了這個問題:「里裡外外一把手,我是很佩服的。光明縣的縣長如果是她,你們肯定不用到我這來化緣。」


  說是回家,其實梅曉歌去的是姐姐梅曉詩的家。母親劉巧珍雖然身體尚可,但年歲大了,身邊也不能沒人守著,長住在姐姐家裡。知道梅曉歌回來,母親一早包好了餃子。時間緊張,梅曉歌顧不得別人,一口一個,吃得狼吞虎咽。


  太長時間沒見了,母親坐在梅曉歌對面,不錯眼珠地看著他,時不時還翻動一下餃子:「吃底下的,熱乎。今天的餡不淡吧?你姐和好以後,我又加了兩勺鹽。」


  梅曉歌點點頭,咽下餃子對母親說:「說了別剝了,下午還要開會,不吃蒜了。」


  「你不吃就給你姐夫,這些也就夠他吃一頓的。我和你說,這兩天有幾個人老來找他,嘀嘀咕咕的,肯定是要找你辦事。你姐夫嘴笨不會說,反正你別答應。那些人最沒意思了,也不管別人犯不犯錯誤,嘴巴一張就要辦事。」


  母親的話讓梅曉歌有些過意不去,這些年他忙於工作,姐夫老何代替了兒子的角色,對母親照顧有加。作為一個傢具店的售後師傅,姐夫每天乾的都是實打實的力氣活,著實辛苦。梅曉歌停了一下,對母親說:「看看是什麼事。要是舉手之勞,辦就辦了。」


  「那也不行。」母親立刻反駁,「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你別覺得這麼做了,他們就會對我怎麼好,我都這個歲數了也不在乎。你四姨沒給你打電話吧?她問我你今天是不是要回來,我說不知道。」


  梅曉歌被母親的套路逗樂了:「你都不知道,誰信啊?」


  「信不信是她的事。反正我不怕得罪人,只要他們不去——」


  話還沒出口,梅曉歌已經知道母親下面要說什麼了。每次都是長篇大論的教育,一旦開始就很難結束。所以不等母親展開細說,梅曉歌便轉移話題,搶先問道:「我姐單位還那麼忙啊?中午也回不來。」


  「給私人打工就這樣,廠子里進出貨要隨時記賬,白天不能離人。你姐前兩天回來說光明縣讓上面查住了,什麼事情,要不要緊?」母親嘆息著說,女兒確實辛苦,但見不著面更想,老太太還是惦記兒子多一些。


  「小事情,沒什麼。還有西葫蘆雞蛋餡的嗎?」


  母親趕緊拿起筷子在盤子里翻找,可沒翻幾下突然停住手,目不轉睛地看起了電視。屏幕上播的是本市新聞:「說到還要做到,看一看、聞一聞、想一想,不能視而不見」,「早該整治了,看看各縣各鄉的天空,都臟成了什麼樣子」,「這樣的處理,反映了人民的心聲,堅決支持市政府的正確決定」,「記者近日在『新州在線』的官方微信公眾號上看到,針對本市日前在全市環境污染防治攻堅推進會上問責17名幹部,並責成被省環保督察組點名的光明縣、寶應縣兩地的縣長做出深刻檢討一事,連日來在當地引發熱議,不少網友紛紛留言、點贊……」


  電視上的梅曉歌低頭讀檢查的畫面一閃而過,飯桌旁的梅曉歌埋頭吃著餃子。二人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母親先開口安慰起兒子來:「沒事,念個檢查算什麼。你這才去幾天,都是前面的問題,你是替他們挨罵。」


  「能在新聞里念檢查的都沒事,真有問題就不讓上電視了。」梅曉歌也安慰著母親。


  「那個書記沒有欺負你吧?最近我天天看新聞,一看他就不如咱。幸虧你去了,要不然光明縣可怎麼辦?」


  母親一番護犢子的話讓梅曉歌有點哭笑不得:「別這麼說,書記對我很好。」


  母親正要接著問,姐夫拎著一盒打包的菜進門了。「曉歌回來啦。」


  梅曉歌都沒來得及跟姐夫打個招呼,便被母親的話擋住了:「他吃完就要走了。」


  老何明白丈母娘的意思,他沖梅曉歌笑了笑,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虧著丈母娘攔著,否則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他的午飯就是一個工友請的,工友的兒子想在光明縣開一家洗車行,可辦事機關「吃拿卡要」得厲害,他便想讓老何跟縣長小舅子說說情。老何覺得這點事在梅曉歌這裡就是一句話,可他依舊沒敢答應。也幸虧沒答應,否則家裡家外,他肯定要兩頭落埋怨了。


  吃完餃子,母親在廚房裡給梅曉歌裝了幾瓶自製的辣椒。梅曉歌一邊打下手,一邊問:「上次您用辣椒炒的那個鹹菜絲挺好吃的,還有嗎?」


  母親停了停說:「你也別老吃鹹菜。這個事喬麥說得對,太咸對身體不好。」


  「也不是天天吃,有時候晚上餓了喝點粥,加點味道。」梅曉歌裝好了辣椒,一抬頭髮現母親正滿臉愁容地望著他。不用說,又是老生常談的催生。


  「你們商量得怎麼樣了?」


  「她那麼遠,不現實。總得回來再說吧。」


  梅曉歌搪塞的話讓母親很不滿意,連帶著也有點埋怨喬麥:「一聽就是她教你的話。遠一點怕什麼,西藏還是藏區,那些地方本來就容易引發高原反應,懷孕了不正好能回來歇著?」


  梅曉歌含混地答應了幾聲,可這樣的反應讓母親更生猜忌,她擋在梅曉歌面前繼續說:「你肯定不怕媳婦,除非是你不想要。」


  梅曉歌躲不過去,只好耐心地跟母親解釋:「因為這個事,你們倆都快不能見面了。你得讓她先想通想透,她也沒說不要,總得把那邊的工作先完成了。」


  「歲數呢,還要不要管?再拖下去,她都快能當奶奶了——」


  正在這時,范太平的一通電話打了進來,梅曉歌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趕緊接起來,邊說邊往外走:「沒事,你說。太鋼集團楊總,我知道,鄭三和我說過,和我還是校友。噢,他幾點來?書記參加嗎?好。我準時到。」


  望著兒子略顯消瘦的背影,劉巧珍知道這難得的談話機會又結束了。兒子的立場,她不是不明白,只是身為母親,想不操心也難啊。梅曉歌掛斷電話,看著母親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中亦感到一絲愧疚。他還想就剛才的話題再解釋兩句,反倒被劉巧珍的話攔住了:「拿上辣椒,快走吧。不是說有人跟你一起來的嗎,別讓人家等著了。」


  馬不停蹄地回到辦公室,已經有一堆事在那裡等著他了。


  梅曉歌一路走進政府大樓,一路聽著范太平的彙報。但直到進了辦公室並關上門,范太平才說起今天最重要的兩件事:其一,九原縣的錢已經比梅曉歌早一步到了光明縣;其二,電話里說的那個飯局,本來招商局要安排,但鄭三主動請纓,說楊總想吃燒賣,他給安排個特別地道的館子。


  梅曉歌明白,這是鄭三又找機會在他面前買好。這種縣裡的大戶,近不得也遠不得。想到此,他吩咐范太平:「通知工業局的也一起去吧,多接觸接觸有好處。」


  「嗯,另外,老周書記也會參加。」


  這個消息倒讓梅曉歌頗感意外,聽說上午周良順剛讓喬勝利狠狠碰了個釘子,這個節骨眼上請他?他思量片刻,問道:「誰請的?」


  「他和這個楊總很多年前也打過交道,是書記的提議。」范太平答道。


  「用心良苦,不容易啊。」梅曉歌恍然,但他並不知道自己只看到事情的第一層。


  縣委辦公室主任徐泳濤來到了周良順的卧龍齋。他自己上門,約等於呂青山親自來請了。


  周良順此時的心情還是不錯的,在徐泳濤的注視下,他一氣呵成,寫就了八個大字: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寫完之後,他又反覆端詳,指著「千」字的一豎問道:「是不是太長了?」


  「一千里當然要長一些,那和十里地不一樣。」徐泳濤在一旁奉承著說,「我看挺好的。」


  周良順不以為然,一邊重新鋪紙一邊說:「照這麼說『億』字是要拐到房頂上去,還是應該短點?」


  徐泳濤趕緊上手幫忙,嘴裡不停讚歎:「『老書記就是精益求精。』這個話不是我說的,是青山書記看了您給他寫的字脫口而出的,還說這要不是千錘百鍊,筆鋒不會這麼老辣。」


  周良順微微一笑:「你又拿青山書記來點我。你說我一個退下來的人,摻和你們的事情幹什麼?該讓人說我不甘寂寞了。我要是能幫點忙也行啊。」


  「這不就是請您幫忙嘛。」徐泳濤的語氣愈發懇切,「當年太鋼和新州市第一次聯姻,楊總還是個小科長,要不是您,他們能和市裡順利合作嗎?他也不會有今天呀。晚上是呂書記提的議,楊總也想見見您,縣長也在,您不去開不了席,我回去也沒法說啊。」


  周良順沒有馬上答應,而是蘸墨提筆,一揮而就又寫好了一幅字,只不過這次是四個字:鴻業光明。他直起身子,臉上露出一絲志得意滿的神情,然後問徐泳濤:「給客人帶一幅字,你看這個怎麼樣?」


  徐泳濤大功告成,嘴上更像是抹了蜜糖:「誰來光明誰光明。以後再有外商來,這得算縣禮的標配吧?」


  林志為沒想到,范太平第一次單獨找他,竟然是帶他參加飯局。「晚上有個招商活動,你跟我去一趟。」范太平說。


  林志為點點頭,一本正經地說:「好的。需要提前準備什麼嗎?」


  范太平看著一臉認真的林志為,忍住笑問了一句:「你酒量怎麼樣?」


  林志為低下頭,思索片刻,依舊認真地回答:「可能不是很好。」


  范太平看了看他,說:「你們年輕人得多鍛煉呀。周良順書記給我打過電話了,還專門提到你,晚上你也一起過去。」


  林志為明白了。


  傍晚時分,在通往光明縣的國道上,來往的車輛比從前多了不少,但因為撤了罰款的卡子,通行的速度反倒更快了。車流中,幾輛中巴車和一輛噴塗著「特警」字樣的警車朝光明縣的縣城飛速駛去。


  這樣的車子在光明縣並不多見,但今天卻沒什麼人注意到。那些耳聰目明的包打聽也要吃飯,況且眾人的焦點都聚集在了一家名叫「真味居」的飯店裡。今晚,縣長和書記在這兒請客,還有老領導作陪,這個飯局的規格可以說是光明縣的頂配了。


  身為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此時的范太平就是個忙前忙后的跑腿,完全沒有平日在辦公室里的頤指氣使。不便上前的林志為遠遠看著頂頭上司忙碌的身影,心中暗自感嘆:「這就是袁浩說的成熟吧。我將來也會變成這樣的人嗎?可能嗎?可以嗎?」


  胡思亂想之際,一隻手拍了拍林志為的肩膀,不是別人,正是跳進他腦子上課的袁浩。


  「你也來了?」林志為驚訝地說。


  「開玩笑,書記、縣長陪客,我能不到嗎?」袁浩說著朝包間的方向瞟了一眼。


  林志為心裡稍稍鬆了口氣,有袁浩在旁邊指點,他應該不至於鬧笑話。此刻,他看著遠處正和熟人熱聊的范太平,問道:「咱們是在這兒等著,還是要先進去?」


  袁浩整了整衣服,一副時刻準備的架勢,臉上掛著職業的微笑,小聲告訴林志為:「一切看領導,他在哪你在哪,別遠也別近。」


  「太近也不好?是有什麼講究嗎?」林志為又問道。


  「和朋友聊天,有些事情讓你聽見好,還是不聽見好?你上班也有陣子了,怎麼還不知道?進出電梯,上車下車,出門進門,誰在前誰在後,這些都弄懂了嗎?」


  林志為一臉茫然,本以為上班比上學簡單,卻不想上學還有課間,上班分分秒秒都在考試啊。


  袁浩無奈地嘆了口氣:「慢慢補吧。時間差不多了,咱們跟著大部隊進去吧。」


  包間內除了呂青山,其他人都到了。各個辦公室的聯絡員已經提前在隔壁吃過了飯,這會兒便圍著桌子傳酒遞茶。主桌上很快酒過三巡,進入了自由活動時間。來來往往,起起坐坐,或敬酒握手,或密聊乾杯,表面上非常熱鬧,其實各自都小心拿捏著分寸。


  林志為和袁浩站在包間門口,負責為上衛生間的賓客指引帶路。看著包間內一派賓主盡歡的場面,袁浩又開始給林志為開小灶上課了:「看見了吧,主角先提,全場三杯,之後就是自由搏擊了。誰和誰好,關係深淺,交情高低,都在喝酒的動作里。」


  林志為的眼睛一直盯著梅曉歌的酒杯:「縣長喝的是礦泉水吧?」


  「你以為呢?最厲害的不是酒量大的,是假裝有病的。以水代酒,別人也得當真,他抿一口,你喝滿杯。」


  順著袁浩的解說,林志為也慢慢看出了一些門道。范太平酒幹得挺痛快,可一轉頭就悄悄吐在了餐巾紙上,一抹一擦,手法嫻熟而隱蔽。鄭三則剛好相反,一點不偷奸耍滑,沒過多久,半壺酒就下去了。梅曉歌的酒壺由聯絡員小董拿著,倒得差不多了就由他拿到包間外面悄悄添上礦泉水,不多不少,剛好七分滿。


  凡此種種操作,林志為覺得自己兩隻眼睛簡直不夠看的。他不禁感慨道:「喝酒招商也得會這麼多功夫,不累嗎?」


  袁浩呵呵一笑:「等會兒書記來了,你去問問,一晚上陪四撥人,他累不累。」


  林志為看看手錶,開席快一個小時了:「書記還沒到啊?」


  「官職最大的一般都最後到。這也不是故意擺架子,趕上招商季,書記、縣長都得趕場子,半個月下來腿都得細一圈。」


  正說著,徐泳濤快步從外面走進來,喧鬧的人群自動讓開一條通道——呂青山來了。包間里先是靜了一下,繼而又是一片熱鬧喧嘩。


  林志為遠遠望著和眾人一一握手的呂青山,向袁浩問道:「職務不一樣,握手方式是不是也不一樣?」


  「那可不。」袁浩亦望向了人群中的呂青山,「單手還是雙手,伸還是搶,握還是抓,握住手要不要搖,要不要捏,捏幾下,你好好看看細節。看見了嗎?兩個人握手,誰的力氣要更大,誰的手不動,誰先伸手,誰先撒手,誰還要輕輕地鞠躬,不同級別的領導,要鞠多少度,握手前要不要緊跑幾步……」


  袁浩的話在林志為聽來簡直就像繞口令,他不解地問道:「你是怎麼記得住這麼多的?」


  袁浩比他更加不解:「你是幹什麼的?不記住,行嗎?」


  林志為依舊有些迷惑:「如果不這麼做,會有什麼問題嗎?我的意思是,就像你剛才說的,上下電梯,領導得先進,其他人進去以後,得站在周圍,領導面前必須要空闊,還不能有人,電梯門開了,聯絡員得先出去……就是說這些事情,如果不這麼辦,會有什麼後果嗎?」


  從來沒有人對這套流程提出過異議,袁浩一時被林志為問住了。他停頓片刻,想了想回答說:「那倒也沒有。無非是領導出了電梯不知道往哪邊走,還得回頭找人問。他得有人帶路,這是約定俗成的,大家都是這樣的節奏,你把節奏一打亂,都會覺得彆扭。遊戲規則如此,紅綠燈如此,你上了賽車道,不就是這樣的嗎?」


  袁浩的語氣還是一貫的理所當然,但林志為卻沒有再繼續追問,因為他意識到,他的問題袁浩不僅回答不了,甚至連想都沒想過。


  此時,包間里的人都或多或少的帶著酒氣了。周良順年紀最大,一直穩坐釣魚台,有人來敬酒才抬眼說幾句話。呂青山和梅曉歌分別坐在他的兩側,但二人都忙著和敬酒的人交流。尤其是呂青山,他和周良順的互動僅僅是點到為止。


  此時,服務員端上來一盤拔絲紅薯。呂青山起身拿起公筷,趁熱給大家分盤:「楊總是客人,嘗嘗我們光明縣本地的紅薯。來周書記,這個就是要趁熱,一放就粘住了。梅縣長也來一塊。」


  坐在一旁的明路聽到紅薯立刻想起中午曹立新說的話,不禁望向了梅曉歌。只見他快速接過呂青山夾起的紅薯,低頭吃得津津有味。一縣之長,一舉一動背後都大有深意,哪怕是看見就想反胃的紅薯,該吃的時候也必須吃得特別香。


  太鋼的楊總坐在呂青山的另一側,此時鄭三端著酒杯走過來,扶著楊總的胳膊說:「楊總,咱倆得一起敬書記一杯酒。這杯酒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感謝,感恩。好不好?」


  楊總聽了這話立刻端酒起身,滿臉笑意。呂青山也跟著站了起來,但他沒有馬上喝酒,而是對鄭三說:「你這話不對。不要感謝我,要感謝的是周書記,替我們開了好頭,當年引進了楊總這麼好的合作夥伴。我們一起敬周書記。」


  周良順的餘光早就瞥到了幾個人的動作,但他一直目不斜視地坐著沒動,直到聽見呂青山提到他,才慢慢起身說:「范太平知道,酒我早就不喝了,高血壓。既然青山書記提議,我就破個例。你們都叫他『楊總』,當年我還叫他『小楊』呢,現在了得了,大企業大總裁。時間太快了,那時候他連一瓶啤酒都喝不了。」


  「現在他也還是一瓶啤酒!」鄭三順著話茬開了一句玩笑,眾人在笑聲中一飲而盡。隨後,鄭三給幾個人都滿上了酒,楊總則又向梅曉歌敬酒。


  呂青山終於找到了機會,湊到了周良順的近前。周良順會意地側了側身,把耳朵靠了過去。呂青山輕聲說道:「早就想和您喝一杯啦。縣裡最近的事情太多了,一個接一個,難啊。有些都推進不下去,還得麻煩老領導多指點啊。」


  不知道是真沒聽清還是裝沒聽清,周良順給呂青山來了個答非所問:「環保整改是好事,利國利民。你們這代人有魄力,大膽干,我完全支持。」


  此時,屋外夜色漸濃。剛剛疾馳在國道上的特警車和幾輛中巴車,已經開到了新劃定的拆遷區域,而一起停在這裡的還有幾台大型機械車,現場被探照燈照得亮如白晝。在眾人不明所以的注視下,一群荷槍實彈的特警把這裡圍成了一個圈。機器轟鳴,一台大型鏟車開到了卧龍齋的門口,三下五除二,圍牆便被推倒了半截。


  鏟車過去之後,緊接著又上來一批手持工具的工人,沒幾分鐘,卧龍齋已經看不出從前的模樣,成了一片廢墟。


  真味居的酒局已近尾聲,大家正在進行散席前最後的寒暄。雖然都帶著酒勁,但因為身份地位的不同,個人的告別姿勢也不盡相同。比如,下級面對上級,則雙手放在身前,時刻呈鞠躬狀,而平級之間,有的雙手垂立,有的勾肩搭背,全看兩人關係遠近。


  鄭三好像喝多了,緊緊摟著明路,嘴裡不停地念叨著什麼,明路則笑呵呵地不停點頭。兩人看上去親密無比,但其實大家心裡都清楚,酒桌上的話最靠不住,想辦就認,不想辦就說自己醉了,不記得。


  在這一片姿態各異的喧鬧中,其實每個人都綳著一根弦,都在看呂青山什麼時候動。只要他一起身,其他人就會立馬跟上。但呂青山一直在和周良順耳語著,沒有要離席的意思。可不知道哪一句話說中了什麼,周良順噌的一聲站了起來,不由分說地大步朝外走去。呂青山也緊跟著站了起來,亦步亦趨地跟在周良順的身後,嘴裡似乎還在說著什麼。在場的人誰也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全都看呆了,最後還是徐泳濤反應過來,取了呂青山的外套快步追了出去,其他人這才回過神來,呼啦啦地跟著往外追。


  紛亂中,明路湊到梅曉歌身邊,小聲問了一句:「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梅曉歌亦是一頭霧水。


  周良順回到卧龍齋的時候,那裡已經變成了月光下的一片廢墟。


  不等他靠近看個清楚,市電視台的攝像機已經對準了他,兩個話筒同時遞到了他的面前。《新州新聞》的女主持人字正腔圓地開始採訪:「周書記您好,我們是市電視台的記者,光明縣通報棚戶區改造,您作為老黨員帶頭征遷做給群眾看、帶著群眾干,促進了和諧征遷,能不能談談具體的想法?」


  閃爍的燈光讓周良順瞬間趕到一絲眩暈。眾目睽睽之下,他沉默了片刻,緩緩說道:「我的院子是很早以前蓋好的,我在裡面住了幾十年,現在拆遷,心裡很捨不得。但是,這次城區改造意義重大,對光明縣,對人民有益無害,作為一名老共產黨員,我理應積極帶頭。謝謝。」


  說完,周良順轉頭離開。他沒有再上呂青山的車,而是一個人朝著黯淡的黑夜走去,任由徐泳濤在身後追喊讓他上車,他也沒有再回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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