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全縣幹部會議上,梅曉歌的發言讓各級參會者都神情微妙。
不過有了之前呂青山的首肯,他自己倒是很有底氣。念完稿子,他再次望向呂青山,見對方沖他點點頭,便信心十足地脫稿說道:「電視台的同志先休息吧。根據會議安排,我代表縣政府做了近期十項工作重點的發言。一會兒青山同志還要做重要的總結講話,具體以青山同志說的為準。」
隨後,他環視了一圈台下神色各異的幹部們,接著說道,「剛才的工作報告是修改過的,此前也和縣委、人大、政協以及政府黨組成員充分交流過意見。按照慣例,也許我應該讀一篇豪言壯志的宣言。把光明的工業做大,把農業做強,把城鎮做美,鄉村做富,爭取經濟邁入前六,總體實力躋身全省十強,諸如此類。但是講實話,如果按照這樣的講話稿,我覺得不但本屆政府任期內做不到,在可以預見的下一屆政府班子恐怕也很難做到。做不到的事情,我不敢說。」
這話說得相當實在,但也十分新鮮。坐在一旁的艾鮮枝和明路都忍不住向梅曉歌側目。
但梅曉歌後面的話,聽上去更令人意外:「最近我看了光明縣歷年的經濟數據,也看了兩會期間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的議案和提案,問題主要集中在就業不充分、產業發展不夠、基礎設施不優。說點關起門來講的話,大家都知道,我縣近些年來的生產總值一直在下降,不管是佔全市份額,還是佔全省份額都在下跌,縮減趨勢都擺在桌面上。所以我把那些做不到的數字抹掉了。只提一項九字方針——化風險、擠水分、求發展。縣委也明確了『主攻五大,強化五弱,提升五化』的目標,咱們就按照這個要求,踏踏實實,把已經證明解錯的題擦掉,按正確的解題步驟來。縣裡的困難,大家心知肚明,負債和支出已經超過了財政收入,連縣醫院專家的退休工資都不能按月發放了,這些問題必須要解決。修正和發展同時多條腿走路,但第一步一定是實事求是。」
這回輪到范太平臉上掛不住了,數據一個樣,發言稿一個樣。縣長這是對他們的工作思路不滿意啊。
最後,梅曉歌總結道:「數據問題真的很重要。就像兩個人相親、談戀愛,你做不到就不要忽悠。人生沒有那麼多的橡皮,有些東西是擦不掉的。」
這一套講下來,整個會議室里,大概只有林志為想給梅曉歌鼓掌了。不過,他可不敢帶這個頭,因為他已經看出來了,縣長講完之後,會議室里可比平常安靜多了。
呂青山拿過話筒,接著講了起來:「數字的重要性,怎麼強調都不為過。很多的數字都是我們自己報上去的,一旦出了事,如果不是親爹親媽,誰會給你改數據?有的部門報數據只顧自己,不顧別人。還有人居然打電話問別的縣,這不是水中撈月嗎?如果別人來問你,你會說真實的情況嗎?沒有那麼高尚吧?」
一串反問,讓眾人都低下了頭,唯有梅曉歌投來了讚許的目光。呂青山接著舉例子:「我問你們上半年註冊了多少個企業,你們告訴我三十個,上次市裡通報才四個,相差了十倍。我再問,回答說補了一些。辦公室要徹底查一下。這些數據是很要命的,不能錯,不能亂。你今天報一個,明天報一個,後天再報一個,三次報的數據都不一樣,上面會怎麼想?這就有弄虛作假的嫌疑了。」
參會的人明白,書記和縣長早已經統一了觀點。縣長剛才說,讓大家以書記的發言為準,那是把最要緊的話留給書記說。
呂青山後面的論調和梅曉歌的發言一脈相承:「現在的光明縣處在一個十分困難的時期,環境差,思想觀念保守,官僚主義和形式主義特別突出,矛盾問題一大堆,完全不具備大展宏圖的客觀條件。我非常支持縣長的發言。光吹牛是沒有用的,很多的倒掛數據就是個氣球,一紮就破了。比如說農業種植、養殖和收入有沒有成正比。再說旅遊業,政府投入很大,實際效果呢,留住了多少人?上午來看一眼,下午就跑掉了,遊客再多,一分錢也留不下。怎麼才能留得住人,至少有好吃的東西吧。實在不行就搞破他們的輪胎,補胎的時候他們就會留下來,對縣裡來說什麼才是釘子?光喊口號沒有用,還得腳踏實地。」
「假數據的事情眾所周知,我和縣長也說了,這是一個很難找到切點的幾何圓。但是不改不行,找不到最安全的位置,那就乾脆不找了,直接剖開這個難題。光明縣現在的困難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我們都在一條船上,船底全是洞。你劃得越快,它就沉得越快,只能跳到海里使勁游,再慢一步這條船就要沉了。同志們,咱們必須齊心協力,統一思想,才能破解等死的難題,找到第三條活路。先從縣委縣政府開始,從在座的開始,從我自己開始——」
呂青山的話被手機振動打斷了。他看了一眼,便宣布會議到此結束,可接起電話聽了一小會,又馬上把正要離席的眾人攔住了:「大家等一下!剛收到的消息,省環保督察組這兩天會來,大概率會來我們縣。內部提醒要注意,別再搞出典型來了。各位領導該去掛點鄉鎮和重點企業的都要去。過兩天我去市裡開會,別又通報我們。第一次被發現還可以厚著臉頂著,指出來問題還不改,那就太惡劣了。」
呂青山是真擔心,剛才給他打電話的是新州市常務副市長馬廣群的聯絡員劉大同,雖然沒有明說,但話里的意思他自然能領會。這次檢查的重點是新州市,那新州市的重點在哪兒呢?省環保督察組一貫是「四不兩直」——不發通知、不打招呼、不聽彙報、不用陪同接待,直奔基層、直插現場。雖說大會小會,層層督促,但光明縣禁不禁得住查,他心裡沒底。
喬勝利見呂青山腳步飛快地走出會議室,趕忙跟上去彙報遷墳的事情。好不容易干出點成色,得抓緊時間讓領導知道。呂青山現在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這會兒不說,下回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呢。他緊走幾步,跟上呂青山的節奏,語速飛快地說道:「書記,遷墳的推進速度比想象中要快。老黨員一帶頭,大部分人都肯簽字。第一批名單上目前只剩了兩家。一家是原來的老支書,他兒子非要等著看縣裡的幹部……」
呂青山的臉色漸漸有所緩和,整天按下葫蘆起來瓢,這次總算有件事沒鬧幺蛾子。可剛剛與他倆擦肩而過的郝東風卻心事重重,彷彿挑了千斤重擔。雖然只聽到了隻言片語,但他心裡明白,喬勝利口中縣裡的幹部,說的就是自己。
突如其來的督察組讓光明縣的各位領導馬不停蹄地忙了起來,艾鮮枝這一路檢查的是鹿泉鄉。她這一趟沒白來,一進長嶺村,一股濃烈的臭味就撲面而來,越靠近村裡的小河,味道越濃。
其實,三寶和肖俊學早已經帶著一些人在打撈河面上的污雜穢物,但這是日久年深的問題,靠著臨時抱佛腳很難掩蓋。
艾鮮枝靜靜地站在河邊,一句話也不說。李來有尷尬地陪在旁邊,被臭氣熏得快要窒息了。半晌,艾鮮枝才說:「河邊多站站,多聞聞味道,下回就記住了。環保這個事情,不要覺得離我們很遠。我就問你,你是要GDP還是要命?上次我去原平鄉,河的旁邊全是養豬的,那些污水全都排到河裡,那些魚真的是不能看,觸目驚心啊。我跟你說那些魚很可能都是我們這些人的家屬吃掉了,我們也有可能吃掉了。你們鄉政府的食堂去哪買魚?會不會就是在這釣的?」說著,她又探頭看看河面,「下次再來,如果還是這樣,現場把魚撈上來,我陪你一起吃。只能紅燒吧,也沒法清蒸。嗯?」
李來有臉上儘是尷尬的笑容:「已經在想辦法處理了。」
艾鮮枝:「具體怎麼處理?現在還在蒙我。環保是硬杠杠的,今天如果不是我,換成是暗訪組,向縣裡怎麼交代?環保現在都長著牙齒,這個事情是要擔責的,你是不是還沒搞清楚這個利害關係?」
見應付不過去,李來有湊近了一點,壓低聲音委屈地說:「艾書記,方案早就有了,去年就給常務報上去了。真要是按省里的要求,一千一百萬元也打不住,縣裡根本就沒這個錢呀。」
一提到錢,艾鮮枝也氣短了。現在的光明縣哪哪都是窟窿,縣裡日子難過,鄉鎮也好不了。艾鮮枝沒再繼續訓斥李來有,待河面打撈得差不多了,一行人又去視察了長嶺村的喜旺法蘭廠。
鐵門上鎖,爐子熄火,地上堆了不少半成品。艾鮮枝朝裡面看了看,問李來有:「一直都沒開過?」
「沒有!」李來有回答得斬釘截鐵,說完還朝三寶看了看。三寶微微點頭,默認了李來有的結論,不過他還有點不放心,朝身邊的肖俊學瞥了一眼。肖俊學看到他的眼色,最終把話咽了回去。
艾鮮枝望著遠處的煙囪說:「這種小作坊就是一顆雷。出了問題就是要命的。省里多少個縣都出了問題,撤了多少個人的職,歷歷在目。搞不好主官都要被換掉,到時候咱們誰都逃不掉。」
「敢開就封,我們鄉向來決不姑息。」李來有的口氣堅決得像在立軍令狀。不過這次三寶卻沒有附和地點頭。
呂青山也去了鹿泉鄉,不過他視察的是東亞能源集團的法蘭廠區。
作為光明縣法蘭及鍛造相關產業的龍頭企業,東亞的生產環境和喜旺法蘭廠有著天壤之別。鄭三把嶄新的安全帽發給呂青山和一起前來的眾位幹部,然後邊走邊介紹情況:「從今天起,我自己帶隊值班,每天晚上都會安排一個廠領導睡在這。哪怕暗訪組半夜來,也會有人對接。」
呂青山看著乾淨、規範的廠房問道:「你們現在是外包還是自己做橡膠法蘭墊?」
「全部從河北訂購。」鄭三回答,「現在搞這個的也不多,利潤太薄,不成規模,掙不了幾個錢,也不符合環保要求,抓住就是頂格處罰,很少有人沾這個。」
呂青山點點頭:「有也不怕,你們是有誠信的,我就怕別人不說實話,表面上好好好,實際上偷偷摸摸搞污染,不夠意思。」
鄭三在一旁賠著笑臉說:「光明縣小得就像一口米缸,哪粒糧食出了問題都知道。」
「東亞現在是一面大旗了,誰來了縣裡都要來看看它怎麼飄。你這裡是最不能出問題的,省里上次要求整改的都到位了吧?」
「大部分都完成了,剩下的平時邊生產邊整改,今天接到縣裡的電話以後,不符合標準的車間全部停產。等暗訪組什麼時候回到省里,什麼時候再說。」
「也別全一刀切,保險的前提下,能轉的還是要轉起來。別等你們一咳嗽,全縣都感冒了。另外,整改完成的具體事項也要有證據,別到時候上面一問,回答全都做了,證據呢?拿不出來。要有清單。」
「入檔入庫,一樣不少。」
有問有答,呂青山對眼前看到的一切頗為滿意,他緩緩出了口氣,邊往外走邊說:「環保常態化,以後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越早整改越早得利。縣裡像你這麼明事理的人,太少了。」
「我們也不懂,緊跟縣委的指示就對了。」鄭三緊走兩步,跟上了呂青山的節奏。
郝東風在樓台村村委會簽遷墳同意書的時候,外面圍了很多人,有幹部也有村民。其實簽的時候,他心裡極為忐忑——偷摸回來簽字,回頭能不能搞定家裡的那堆老老少少,他一點底都沒有。不過,當他看見人群中閃過大鵬的影子,他一咬牙就簽了,並不是怕這個愣小子,而是不想讓老支書為難,更不想讓人看扁了。全村就他一個是縣裡的幹部,這點覺悟他必須得有。
本以為過了這一關就可以鬆口氣,可沒想到剛回到單位,郝東風就被一幫上訪的給圍住了。這些人都是從南方拉水果的大車司機,車過光明縣時被交警隊扣了。大熱天,水果不等人,全爛了。司機們把郝東風圍了個嚴實,朝著他要賠錢,要找縣長。
郝東風好說歹說,想暫且安撫一下司機的情緒,別什麼事都鬧到縣長那邊。殊不知,梅曉歌已經知道了。司機上訪的現場視頻、車主錄的實名舉報視頻已經傳遍網路。雙管齊下,把光明縣打了個措手不及。
梅曉歌是真的坐不住了,他把交警隊的譚隊長叫到辦公室,指著手機里的視頻直截了當地說:「實名舉報,這個車主還給省委辦公室、省委書記寫了信。前面那個交警隊長,我都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剛剛才撤了幾天,你們怎麼又上路了?還是你親自帶隊,我都懷疑我是不是聽錯了。你們見外地車就罰,罰得沒人再敢從光明縣過。我一來就聽說縣裡以前的兩大支柱:一個奶牛,一個法蘭。牛奶銷路本來很好,就因為罰得太厲害,山西、內蒙古和河北的貨車甚至不敢到光明縣來跑運輸,銷路都沒有了,哪有自己打斷自己一條腿的?我和東亮縣長都不知道怎麼去和書記解釋。你覺得該怎麼說?」
譚隊長臊眉耷眼地坐在梅曉歌對面,面對縣長的質問,他下意識看了看一旁陪坐的副縣長兼公安局局長紀東亮,見對方低著頭默默喝茶,譚隊長硬著頭皮說出了憋在心裡的冤屈:「實在是沒辦法。隊里加上輔警一共二十七個人,四個月沒發過工資了。不自己想辦法,隊伍真的沒法帶了。財政總共就一塊餅,各單位財政預算經費都是死的,減人不減編不減錢,增人不增編不增錢,縣裡自己都不夠吃,也不會多給我們。修路的錢也得讓我們湊,縣長,我說句話,你別生氣,換誰當這個隊長,都一樣。」
譚隊長既然開了頭,紀東亮也適時地補了幾句:「咱們比不了九原縣,交警靠正規財政撥款,確實沒法維持正常運轉。人窮志短沒辦法,只能頭痛醫頭,慢慢來。」
梅曉歌肯定不能被他們牽著走,他沉默了片刻,說:「本來就沒錢,罰得更多,更沒人來,惡性循環,本地還怎麼談投資環境?黨和政府的形象也跟著受損。野火燒不盡,這麼下去就無解了。先把人撤回來,上路的事情先停掉吧。回頭和常務再商量商量,拿個周轉的辦法出來。只要縣裡還死不了,交警就是該斷的手腕子,先忍著點疼吧。」
話已至此,紀東亮斟酌了一下,把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譚隊長苦著一張臉,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難得今天沒人來要賬,葉昌禾抽空去范太平的辦公室坐了一陣。這兩人在基層一起干過,又同一年升到縣裡,關係比旁人自然親厚些。
一進屋,葉昌禾便很自然地坐到了范太平的椅子上,一邊翻著桌上那本已經泛起毛邊的《紅樓夢》一邊打趣地說:「我哪有你這閑情雅緻,看書都是大學時候的事了。自從上了班,連老婆的臉都沒空看。」
范太平坐在旁邊沏茶,聽了這話略停頓,有些感同身受地說:「你這麼一說,我老婆現在是長頭髮還是短頭髮,我現在還真想不起來。」
「凈關心薛寶釵了,當然沒空關心別人。」葉昌禾翻著書頁,揶揄著說。
范太平也不惱,反倒饒有趣味地說:「天底下寫官場,寫得最好的小說就是《紅樓夢》。你是王熙鳳呀,光明縣的大管家,不好好研究研究?」
葉昌禾一扶腦門:「這輩子乾的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到了財政局。別的縣那些局長都是爺爺,就我是孫子。要錢的人天天在局裡排大隊,就差高利貸逼債那一套了。你看書看這麼好,當初也不提醒我。」
范太平遞過一杯茶,勸解道:「好壞利弊,禍福相依。全縣的便宜誰能都佔了?苦差事幹得越多,越委屈,升得就越快。」
「就怕梅縣長不領情啊。」葉昌禾神情微妙,似乎話裡有話,見范太平投來一個詢問的眼神,他微微湊近,小聲說道,「連幾句口號都不敢喊,膽子也太小了。不擔責呀,不像是個干大事的人。給他賣命,能領情嗎?第一次全體會議,新縣長的報告哪有這麼收著說的。」
「也許是想和蔣新民撇開關係,但是三把火也不是這麼個燒法——」范太平一分神,手裡的茶水潑灑出了一些,洇濕了桌上的《紅樓夢》。他趕緊把書拿起來,用紙巾擦拭,若有所思地接著說道:「縣長是學理工科的,看來沒怎麼讀過歷史書。中華上下幾千年,想搞改革,哪有那麼容易?」
周良順給自己的四合院取名「卧龍齋」。從地委專員的位置上退下來之後,他現在是縣書法協會的名譽會長,所以這座小院無論是名號牌匾還是建築風格,處處都透著風雅之氣。
不過這些只是表面,來拜訪周良順的多半還是縣鄉各級的幹部。今天造訪的便是李保平。天氣好,周良順把大桌搬到了院子里,凝神提筆,「厚德載物」四個大字一氣呵成。寫完后長舒一口氣,他完全沒有受到外面拆遷作業的打擾。
按理說,退休后才開始習字的周良順,筆力最多算個業餘愛好者。奈何身份在這兒擺著,站在一邊的李保平見他提筆完成後,馬上讚歎:「會長自重身份,肯定是不能去開什麼書法班的。但是說實話,這麼好的書法不傳給年輕人,太可惜了,對光明縣的下一代也不負責呀。」
這話在周良順聽來自然受用得很,但他的城府還不至於禁不住這一兩句馬屁。在提筆端詳了片刻之後,他還是搖了搖頭:「不好,再換一張。」
李保平手腳利落地撫紙換墨,嘴裡的好話也一刻沒停:「第十張了。對自己要求高是應該的,也不能太累了吧。求字排隊的人又那麼多,反正我今天說什麼也得把這幅帶走。」
周良順走到一旁,喝了口茶,說:「寫字不難,就是事情太多,總是靜不下心來。過兩天縣文聯要搞個培訓班,非要叫我去授課。推又推不掉,你不去,他們就說你擺架子,能怎麼辦,再辛苦也得上。」
剛擺好桌子的李保平十分有眼力見地走過來,給茶壺添水:「這些人是吃准了您臉皮薄,但也不能這麼壓榨老領導吧?」
一提到「領導」二字,周良順便自然地問道:「怎麼樣,新領導開大會,給光明縣提什麼新規劃了?」
李保平狡黠一笑:「別人都是先亮大小王,他是反著來,沒按常理出牌。怎麼說呢,都沒想到會這麼謹慎。發言稿據說是自己寫的,把全年經濟目標和各項綜合排名都給降下來了。會不會是蔣縣長出了事,嚇著他了?」
周良順又抿了口茶,思量片刻問道:「青山書記什麼態度?」
「嘴上肯定支持。念這樣的稿子,政府事先也得通過縣委點頭。」
「哦。」周良順微微一笑,「埋頭苦幹,腳踏實地,好事啊。先統一思想才能邁步前進,這不挺好嗎?」
「好事,好事。」李保平趕緊附和著說,不過他的笑容里夾雜了一絲微妙的神情。
幾路人馬忙了一天,到了晚上又聚到縣委大樓來開調度會。
艾鮮枝主持會議:「根據書記交辦,今天臨時開這個會。明天省環保督察組先到新州,後天一早就下到各縣市區,極大可能會來光明縣。河道排污問題比較嚴重,短時期無法解決。農業農村局反映生豬價格下跌,農戶又不願意賣,只能各鄉鎮屬地想辦法。一些利益受損的養豬戶據說準備要去市裡鬧,還搞了串聯。各個涉及的鄉鎮先談談吧。鹿泉鄉。」
已經料到會被第一個點名,李來有早早拿出了本子,邊看邊說:「涉及的一共十六戶,目前情況穩定。大部分都溝通過了,組織者不是鹿泉鄉的,說是別人拉他們進的微信群。聊過以後都挺好,沒有一戶要上訪的。」
「這麼好?」艾鮮枝充滿懷疑的質問讓在座的人不禁浮起一些心照不宣的笑容,艾鮮枝接著說,「我表示懷疑。每一戶都見過面了嗎?」
「見了絕大多數。」
「絕大多數是多少,是全部嗎?」艾鮮枝一邊看著會前各鄉鎮報來的情況說明,一邊問,「你報來的這張紙上寫的是十七戶,怎麼又說是十六戶,到底是幾戶?數字都不對,都不了解,怎麼做工作?」
李來有張口結舌說不上來,只好拿出手機現場確認。艾鮮枝瞥了他一眼,繼續點將:「城關鎮。」
相比李來有,喬勝利的工作明顯滴水不漏,直接張嘴脫稿進行彙報:「靠近河道的養殖戶一共二十四家。我和鎮長每個人分一半,責任到片。下午給鎮里的工作人員做了統一培訓,怎麼答覆,怎麼解決,涉及生豬損失的怎麼賠償,統一標準。把幹部全部鋪了下去,一對一,專人專戶,截至開會之前已全部見面。成功落實23家,有一戶之前參加過上訪,多年前就通過這種事情獲過利,這次還是堅持要鬧。上次省環保督導組來的時候,他就給信訪局郝局長打過電話,說不賠錢就舉報。」
艾鮮枝嚴肅地指示道:「這種正常訴求之外的事情,一步不能退。別因為這些事情把幹群關係搞壞掉,也不能讓有些人鑽了空子。」
喬勝利點點頭:「這種攤到桌面上的倒是不怕,我是有點擔心老邱。他現在不吵不鬧,一片祥和,個人判斷是不容樂觀。明天起,我什麼都不幹了,親自陪著他。」
一提老邱,艾鮮枝也不禁皺了皺眉:「一個蘿蔔一個坑,必須這樣。各個鄉鎮都要負責起來,書記是第一責任人。來,下一個鄉鎮。」
一個接一個地彙報,逐條質詢,一場臨時的調度會就這樣又開到了深夜。
林志為早早就到了單位。現在這個階段,他寧願在食堂聽袁浩上小課,也不想聽母親從早到晚的催婚。
袁浩也樂得教他,更顯得自己已經在這大院里遊刃有餘。此刻,他一邊咬著包子,一邊給林志為講解晉陞路上的各種門檻:「重用提拔三套標準:第一套,德能勤績廉就不說了;第二套是硬體,年齡和文憑都要命,但最重要的是資歷,比如提拔到副縣級位置,『兩辦』主任、農業經貿、發改財政、教育公安這些實力雄厚的單位肯定優先。除了女少非,經濟發達的鄉鎮,黨委書記也優先。」
「第三套呢?」林志為問道。
「關係唄。工作關係也是關係,這東西就是一張網,這根線不行,那根線也可以。線頭就在你手裡,慢慢織吧。」
本以為是長篇大論,沒想到在袁浩一頓風捲殘雲中接近了尾聲。林志為見他吃得比平時快得多,不解地問:「幹嗎這麼著急?還早著呢。」
袁浩端起碗,三口兩口喝完粥說:「最近去找書記的人多。老在領導後頭到崗,印象不好。」
「為什麼這麼多人都去找書記?有什麼事嗎?」
袁浩本已端著餐盤站了起來,聽到這話,俯下身小聲告訴林志為:「江湖傳言,說過不了多久就要調走了,關鍵時刻,你說呢。」
袁浩的話一下勾起了林志為的好奇心,他也快速塞了一口,追上袁浩的腳步問道:「什麼叫關鍵時刻?」
袁浩一臉嫌棄地看了看林志為說:「你怎麼什麼都不明白。提拔的緊要關頭,就是關鍵時刻。人生短短几十年,刨去上學退休,頭髮從黑到白,中間這些年只有幾次黃金機會。抓穩就會騰達飛黃,一旦錯過,重新投胎都來不及。」
「你怎麼還跟上學時候一樣喜歡誇張?」林志為對袁浩的說辭有些不以為然。
袁浩也不甘心,非要說服林志為這個榆木腦袋:「你看看,什麼叫關鍵時刻,就是某個尋常的一天,能決定你命運的幾個人坐在會議室里,喝著茶討論。有人說林志為這個年輕人不錯,可以壓壓擔子,你就能上一個台階。要是沒人提議,或者有人反對,你就等著下一次吧。人生有幾個下一次,三年五年一過,你孩子都要上學了。」
「要是這麼說,哪怕天天兢兢業業,關鍵時刻沒人替你說話,所有的工作不都白乾了?這種價值觀,我不信。」 「相對論呀。雪中送炭肯定是大前提,相對而言,錦上添花不是好上加好嗎?」
「所有人都說,考公務員筆試面試雙第一,誰也不用找。要是考不好,縣長說話也沒用。再說,台階真有那麼重要嗎?」
袁浩還想繼續反駁,忽然聽見有人跟他打招呼,他馬上轉頭過去,熱情地回復道:「桂主任,早啊。」
雖然只是擦肩而過,但袁浩臉上的笑容足足維持出去四五步。之後他才想起剛剛和林志為的對話,轉而又回了他一句:「只有你覺得平地好走。兄弟,到了這裡,書記就是主考官,天天都考試,那麼有自信,你慢慢學吧。」
和袁浩預料的一模一樣,還真有人早早等在呂青山的辦公室門口。李保平看著面前的茶杯,水面上的茶葉逐漸散開下沉。他把剛剛在心裡念叨了無數遍的腹稿又快速過了一遍,然後開始盡量平靜地說:「環保整改肯定是大趨勢,書記早就說過了。我是覺得不要上來就說不行,要想行的辦法。也不能說秒辦,鄉鎮得真的能辦好。不能把壓力都讓縣裡擔著,我剛到原平鄉的時候——」
這些話聽上去毫無破綻,但呂青山卻早已看透了一切,他直接打斷李保平,問道:「你當鎮長之前在哪裡?」
「一直在原平,前後快七年了。」李保平趕緊答道。
「你直接說吧,想去哪兒?」
呂青山的直截了當把李保平彎彎繞繞的腹稿砸了個稀碎,他愣了一下,然後磕磕巴巴地說:「我,我是覺得主要是自己的年齡,如果以後都算第一學歷的話——」
「你想去哪?」呂青山又問了一遍。
見呂青山語氣堅決,李保平不敢再兜圈子:「我是想,看能不能調到中心城鎮。也是想離書記近一些,多學習,多進步。我還是希望能歷練歷練,中心鄉鎮雖然事多,問責也多,我是不怕的。」
呂青山沉思片刻,把茶杯放下說:「你省里那個親戚前些天給我打過電話了。你的訴求剛才也說了,看看吧。你也知道,換屆提拔有時候就是這頭壓下去,那頭翹起來,得看實際情況,也得符合要求。好吧,那就這樣?」
和散會時一樣,呂青山這是在送客了。李保平聽了這話馬上站起來,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包東西,放到桌上。
「這是什麼?」呂青山問道。
「每次開會,我看您的杯子里都是普洱。我姐的大姑子家是雲南的,家裡是種茶樹的,不值什麼錢,但是味道好,半點農藥都沒有,您嘗嘗。」李保平殷勤地說。
「那就謝謝了。」呂青山聽說是茶葉,沒太在意。但茶葉包的口子在桌上自然地敞開了,在茶餅的下面還擠著一摞美金。呂青山剛想說話,徐泳濤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書記?」
呂青山順手拉開抽屜,連茶帶錢一整包東西都放了進去。李保平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他走過去把門打開,只見徐泳濤快步進來,著急地彙報說:「省督察組提前一天來了!」
縣委大院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攪了個天翻地覆。
呂青山、梅曉歌,還有艾鮮枝等縣級領導幹部迅速坐車離開了縣委大院。留下的工作人員也都是一副心急火燎的樣子,只有林志為有些不明所以。他攔住江霞詢問情況,得到的答案是:「省環保督察組,『四不兩直』,已經到鄉鎮了!」林志為明白了,這也許就是袁浩說的「關鍵時刻」吧。
長嶺村裡也一樣在忙活。三寶騎著滿是泥濘的摩托車一路趕往村子外面的廠區,同時他還衝著手裡開著語音外放的電話喊道:「所有的!給所有的廠子全部貼上封條!千千萬別漏了!」
喜旺法蘭廠里,大鵬手忙腳亂地在車間門上貼封條,寶根則站在一邊聽著廠長打來的電話:「封了,全貼上了……哎,你信號不好啊,廠長,這次要封幾天?啊,知道了。」
待寶根掛了電話,幾個工友湊過來詢問封廠時間。寶根無奈地跟大家解釋,廠長也不知道要停多久,收拾完東西先回家,後續等電話。
大鵬搓著手上的糨糊罵罵咧咧地說:「他媽的讓不讓活了?一天到晚查環保,一家老小吃飯的事情,管不管?冒股子煙就不環保了?我爺爺旱煙從七歲抽到九十二,現在活得比縣長還精神。正經事不去管,天天就知道查查查,能查出個來!」
其他人都默默收拾著,誰也沒吭聲,但寶根心裡清楚,大家都窩著火呢。可眼下這形勢不是他們幾個鬧一鬧就能解決的,暫避風頭才是上策。於是,他一邊麻利地收拾著,一邊對大家說:「抓點緊,卸料裝車,早點關門。」
此時此刻,光明縣最自在的人非老邱莫屬了。今天天氣不錯,一大早又跑來個喬勝利,啥也不幹就陪著他下棋。楚河漢界兩邊一擺,再看看喬勝利便裝加拖鞋的打扮,老邱心下已經全明白了。
他一邊看著棋盤上的形勢,一邊念叨著問:「不勸我拆遷,陪下棋了。親自看著我,看來級別不會低。誰又來縣裡視察了?」
「你這麼聰明,你猜猜。」喬勝利說著,眼睛卻沒離開棋盤,彷彿下棋才是他的工作。
老邱來了一步「象走田」:「市委至少是書記,省里就得是常委了。拆遷平墳那麼多事,要不你也不至於一大早就來。吃飯了嗎?」
喬勝利則回了一步「馬走日」:「天天都顧不上吃,中午我嬸做什麼飯,打滷麵還是包餃子?」
老邱嘿嘿一樂:「來晚了。昨天你還能吃著茴香餡包子,今天中午喝稀飯,吃饅頭、早起的剩菜。喬書記委屈著吃點吧。當頭炮。」
面對老邱的攻勢,喬勝利一點不慌,一招四兩撥千斤,化解了危局:「釜底抽薪,還是老招。我到鎮里第一天上班,你就是這步棋,多少年了也不改改?」
沒想到老邱還有後手,只聽啪的一聲,他吃掉了喬勝利的一個馬:「聲東擊西。每次都讓你看出來,我白混了。」
「三十六計呀。」雖然被吃了子,但喬勝利一點不慌。他喝了口熱茶,打起精神,不一會兒便扭轉了劣勢。眼看棋局陷入僵持,老邱拿著一枚棋子猶豫不決:「拱卒吧,你的馬跳過來,我就被動了。不拱吧,也沒別的出路。兩難。」
此時,輪到喬勝利雲淡風輕了:「前有追兵,後有堵截。剛才你要是想和棋,我還能接受。現在,我可沒法答應了。」
「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我得看你的臉色了。」老邱的語氣中似有些無奈。
喬勝利再次端起茶杯,頗有些得意地說:「受著點吧,叔。一上班,我就開始做的工作,你去省城,我得陪著,你去北京,我得去接,風裡雨里比伺候我爹還費心。跟著你折騰了這麼多年,下個棋,我就不讓著了。」
老邱落下一子,抬頭看看喬勝利說:「你比他們聰明,有心眼,不好哄、不好騙,甩也甩不掉。一晃你的頭髮也白了,要不回頭換個年輕的過來吧。」
「你是VIP,我怕年輕幹部照顧不周。辛苦點,我就自己來吧。將軍。」
老邱看著棋盤上的大勢已去,狡黠一笑:「這盤還真有點輸的意思啊。早飯也不吃就跑過來,你也不容易。以後該忙什麼忙你的,不必這麼看著我。真的,你看得住今天明天,看得住我昨天和前天嗎?」
這話讓疑惑陡然湧上喬勝利的心頭:「什麼意思?」
老邱看了一眼喬勝利,指了指棋盤說:「下棋。」
緊趕慢趕,呂青山他們一行人在東亞能源集團和省督察組碰上了面。
平日在縣委大院侃然正色的呂青山,遠遠地就伸出手,笑容可掬地和督察組的孫組長打招呼。進入廠區后,督察組成員各自散開,視察不同的車間。呂青山和董事長鄭三陪在孫組長身邊,梅曉歌和艾鮮枝則跟著其他督察組成員進了不同的車間。
因為準備充分,在東亞能源集團的檢查還算順利。
其間,有人看見車間里三個消防釘子上什麼都沒掛,不等鄭三上前解釋,孫組長搶先問道:「這算安全隱患嗎?消防器材,車間里一樣都不配備?這個歸誰管?應急管理還是消防部門?我們要是捎帶著一起查了,他們不會不領情吧?」
一位督察員沒忍住,笑了出來。緊接著,在場的人都跟著笑了出來。車間里的氣氛瞬間輕鬆了很多。然而,這樣輕鬆的氣氛並未持續太久——就在呂青山向督察組闡述產業發展的長遠目標時,梅曉歌的手機嗡嗡振動起來。他接起來,只聽了兩句,臉上便驟然變了色。
督察組還有另外一隊,他們循著手機定位直接摸到了喜旺法蘭廠,把寶根他們一伙人堵在了廠里。
很快,呂青山和梅曉歌連帶督察組的大部隊也趕到了這裡,面對這個沒有任何環保設施的小作坊,以及還沒來得及整理完畢的生產車間,所有人都沉默了。
「剛才還沒說完,請呂書記接著介紹一下環保整改情況吧。」孫組長又恢復了嚴肅的神情。陽光的照射下,呂青山的頭髮和眉毛都覆蓋上了一層厚厚的粉塵。
棋盤上,老邱對喬勝利形成了圍剿之勢,但喬勝利此時已經沒心思下棋了。他瞪大眼睛望著老邱,難以置信地問道:「是你舉報的?」
老邱點點頭:「視頻和照片都有。我的手機是舊款,照得不清楚,但當證據用是夠的。不用看我,看棋。」
喬勝利既生氣又無奈:「邱叔你和我爸是一代人,我是個小輩,今天也得說兩句。我知道你不愛聽,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誰挨處分都不說了,你一個電話,好幾個廠子全得封掉,他們沒整改嗎?有的設備已經在路上了,明天去查他們就合規合法,今天來就是頂風作案。關一個廠子有多少人都跟著丟飯碗?光明縣就像一棵樹,你不能因為以前爬樹摔下來過,就覺得所有果子都是爛的啊。」
喬勝利的情緒完全沒有影響到老邱,聽完這長長的一段話,他心平氣和地說:「說完了嗎?說完了,下棋。將軍。」見喬勝利還是氣鼓鼓的樣子,他抬頭說道:「我不和你扯什麼大道理,縣委書記也沒讓我來干。誰管著這個縣,誰拿工資誰負責,誰拉的屎誰自己擦。我問你,那個廠子旁邊住的如果是你家,這個電話你打不打?」
「哪個廠子的旁邊會住人家呀?」在喬勝利看來,老邱這完全是在狡辯。
老邱當然不這麼認為。他啪地落了一子:「這下死透了,還來一局嗎?」
從長嶺村出來,眾人坐在車上沉默不語。
呂青山恍然想起當初和前任縣長蔣新民也是坐著這輛車,一起下鄉的日子,污染整改、棚戶區改造,樁樁件件都是重點。一個書記、一個縣長,每天都是焦頭爛額。蔣新民甚至說:「一天要能有四十八個小時就好了。」
現在,蔣新民的位置上換成了梅曉歌。前任剛被查出了假數據,他上任沒兩天,又被查出了環保不達標。難道這就是光明縣主官的宿命嗎?梅曉歌不是個輕易認輸的人,但此刻他也感覺自己肩上的擔子有千斤之重。
東亞能源集團里,鄭三和兩個副總回到辦公室。雖然東亞這邊沒出什麼岔子,但他們這塊遮羞布顯然蓋不住整個光明縣了,都是一個地方一個行業的,大家難免兔死狐悲。一個副總感嘆地說:「這個沒辦法。檢查這種事情就是拼運氣,你把九百九十九件都搞好了,就差一件,被抓了。隔牆扔磚頭,縣裡也只能認倒霉。」
鄭三不以為然:「倒不倒霉,也看分誰。塞翁失馬也是好事。」
「誰呀?」
鄭三一笑:「你說誰,什麼叫運氣,縣長很快就是梅書記了。」
喜旺法蘭廠的一眾工人聚在村裡的一家小飯館里,沮喪地喝著悶酒。大鵬延續著一貫的憤怒:「這是舉報,槍口早就瞄準咱廠了。你早收拾完是個查,不收拾他們也查,鎖了大門也得撬開,還不明白嗎?」
「這不是替廠長委屈嗎,三寶都快把他罵死了。」幾杯酒下肚,寶根慢悠悠地說。
另一個工友不無擔心地問:「陣勢這麼大,會不會這次不讓開了?」
「不至於徹底關門吧,停幾天還不夠。」大鵬心裡也沒底,轉而問寶根,「上回最長是歇了多久?」
「三個半月。」
這答案讓大鵬更加灰心,他給寶根添上酒,頹喪地說:「三個星期,我就得吃土了。縣長不是你們村的嗎?和他說說,不給老鄉開個後門嗎?」
寶根借著酒勁自嘲地說:「行,晚上我給他發個消息。」
大鵬自己也喝了一大口,嘆息著說:「以前去信訪局,那個蔣新民接訪還能和我們扯兩句。你不管他是真的還是演的,道理一擺,和咱們說的也是一回事。就新來的這個貨,瞅著還不如姓蔣的。」
寶根哼了一聲:「挑肥不揀瘦。估計他也叫苦,九原縣多好,怎麼非得來咱們這個窮地方?」
很快,酒桌上又陷入了沉默。
雖然今天光明縣上下亂作一團,郝東風倒是早早下班了。今天是他奶奶的壽宴,地點就在縣城的陶然亭餐廳。因為歲數和輩分都大,所以前來給老太太祝壽的人相當多,除了本家成員,還有一些親戚也都來了。
然而這麼大規模的宴會,現場卻一點也不熱鬧。小孩們一人一個手機,低頭不語。大人們起來互相敬酒,但很快就開始小聲地嘀咕起來。在一片尷尬的氣氛之中,喝了點酒的郝東風站了起來:「都別急,簽字還能作廢。要遷墳也得過了今天晚上。先斬後奏肯定是不對,走到哪都不對。我也想過別的辦法,書記、縣長也都找過了,不管這尺子怎麼量怎麼畫,咱家墳都在圈圈裡頭。這麼說吧,遷是肯定要遷得。要麼我自己帶頭簽字,要麼等會兒吃完飯,咱們這些人拉著手,都到地里護墳去。」
郝東風的姑姑拉著一張臉,顯然侄子的這段話並沒有說到她心裡。郝東風見狀轉過去接著說:「二姑,我沒喝醉啊,我說的也不是氣話。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在鎮里的時候也趕上過事,要帶頭要表態,你們也配合過,我心裡都有數。有些事情能想辦法熬過去,有些事情只有進退兩條路,沒有別的能選的。今天來之前,我已經想好了,實在不行,我就辭職吧。不幹這份差事,就不用擔這個責。該不該簽,要不要挪,上面還有我伯我叔,也輪不到我說話。堂哥,你也別老覺得我裝當官的不辦事,有些事情能辦,打個電話我就辦了,不用你催。有些事情它確實辦不了,就算把我雙開了拘進去,看守所里蹲三年,蹲幾年,它也辦不了。」
之前一直想站起來搶話的堂哥,被這麼一點,臊眉耷眼地再也不往前竄了。郝東風端起酒杯,沖著滿屋子的人說:「這些年,家裡人託過我不少事情,有的不是我在推託,我找別人,人家也要掂量好。就像我以前在鄉鎮,不光是咱家的親戚,哪怕是縣領導給我打電話,要我辦個什麼事,該接接該聽聽,但是該怎麼做還是要怎麼做。真的出了事,沒有人會承認說當時打過這個電話,百分百沒人說是他讓你這麼做的。光明縣這麼小,一個人出了事,是整個姓郝家的恥辱,這些孩子也抬不起頭來——就這樣吧。」說完,他一仰脖幹了杯中酒,沉沉地坐在了椅子上。
偌大的包間竟能如此安靜,讓在場的人都有些不自在了。片刻后,姑姑先開口打破了僵局:「那哪能辭。這麼多年才幹到現在,多不容易,你現在辭了,以前的苦都白吃了?」
一旁的叔叔把手機往桌上一放:「辭不辭的,反正都得遷墳,是這個意思吧?」他身旁的妻子迅速白了他一眼,邊給孩子喂飯,邊嘀咕了一句:「不在大院上班,遷得更快。」
此時,堂哥站了起來:「那肯定不能辭啊,想什麼呢。就你這個歲數,辭了職還能幹什麼?到哪打工能要你呀,上不去下不來的。跟我一樣跑出租,起早貪黑,你頂得住嗎?」
郝東風搓了把臉,湊到奶奶身邊問道:「奶奶,您說呢?」
一個小女孩看看身邊的老太太,湊到她戴著助聽器的耳朵邊說:「太奶奶,他們問你話呢!」
老太太的表情一直沒變,笑眯眯地應承著:「好好。」
郝東風端起一杯酒說:「奶奶,您聽見我說什麼了嗎?」
奶奶擺擺手,望著人到中年的孫子說:「知道,知道。遷吧,沒事,過兩年我去和你爺爺說。」
郝東風的父親眼睛里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郝東風端著酒杯愣了一下,然後猛然一口把杯里的酒全乾了。
天已經擦黑了,明路還在打電話跟下面的鄉鎮幹部布置工作:「當個官把印丟了。李來有這些人都不負責任,書記都開會說了這個事情,還不重視。你們也不用管鹿泉鄉,先把自己管的那些廠子排查好。今天晚上連夜過一遍,地毯式的。不要再層層彙報了,查到的,你就直接關掉、停掉。什麼時候開,縣裡再研究。暗訪組到現在還沒走,還在新州市賓館喝小米粥呢,你們的政治覺悟能不能提高啊?就這樣。」
掛了電話,還是不解氣,明路乾脆站了起來,溜達了兩圈,最終坐在沙發上說:「芝麻大的事情都要剝洋蔥,級級彙報,等收到反饋時,黃花菜都涼了。毫無擔當,我們什麼時候變成了這個樣子?」
此時,一直在靜靜等待的葉昌禾唯唯諾諾地說:「是啊,都是形式主義。」
明路長舒一口氣,瞥了一眼葉昌禾的臉色問道:「有事嗎?」
「有個小事。想來想去,也只能和常務先說說了——」
明路以為又是錢的問題,便搶先說道:「是這樣,書記昨天開會還說,向上爭取資金。艾書記在省里有個同學,已經在聯繫了。」
「不是要錢。是有個想法,也不知道對不對,憋心裡好幾天了。」葉昌禾頓了頓,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真實目的,「我想換個地方。去鄉鎮,哪怕遠一點,都行。」
這話確實讓明路有些意外。雖說現在光明縣有些困難,但財政口的一把手也不是誰想坐就能坐上的位置,葉昌禾竟然主動請辭!
但葉昌禾似乎心意已決,他苦著一張臉對明路說:「不是懶,不幹活。常務,您也知道,東牆西牆都拆遍了,要補的窟窿實在太多,連股級幹部都敢跑到我辦公室拍桌子。縣裡這個算盤,我真是打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