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光明縣界的國道旁,有個不起眼的小館子,這是縣交警隊的一個小據點。此刻,譚副隊長正帶著三四個出外勤的交警在這裡吃飯。
常年在國道上吃土,譚副隊長的嗓子不大好。他乾咳兩下,清了清嗓子,學起了梅曉歌的口氣:「咱們都不能在辦公室里想當然,要出去,將心比心,換位思考。要有煙火氣,那些開大車的司機,辛辛苦苦一個月,幾噸的法蘭從山西拉到河北,刨去吃喝,一個來回能掙多少錢?咱們有幾個人知道?」
幾個交警悶頭吃飯,沒人吭聲。幾人的衣領帽檐除了灰土就是汗漬,臉上寫滿了疲憊和無奈。譚副隊長從面前的鐵鍋里夾了口菜,邊嚼邊說:「看看縣長說得多好,老百姓聽了當場就得鼓掌。就交警不是人,一天下來灰頭土臉,罰的款都進了自己口袋也算啊。可惜了大隊長,再干一年就能退休,說擼就擼了。」
此時,一個交警抬起頭說:「少說兩句吧,譚哥,下一步你得提,注意點影響。」
「走哪,我也是這幾句話,」譚副隊長反倒提高了一個調門,「挨著老百姓的罵,背著全縣的鍋。要麼縣裡別修路,修路還不是讓我們出來找錢?這破隊長誰想當誰當,別找我。服務員再來份米飯!」
眾人見狀,再不吭聲,重新把臉埋進了飯碗里。
小油坊簽字以後,拆遷區域就只剩下老邱一家了。他家的房子孤零零地立在一片廢墟上,顯得特別扎眼。但老邱的心情沒有受到絲毫影響,他拎著一兜蔬菜,穿過磚頭瓦礫,坦然地走進家門。
因為沒有其他建築的阻擋,周圍大型機械的轟鳴聲直接穿透了老邱家。卧室里,正在警校讀書的女兒邱真煩躁地戴上了耳塞。馬上要考試了,還有三四門課的書要看,但是家裡嘈雜的學習環境已經快讓她崩潰了。
客廳里,老邱把買回來的菜遞給老伴,慢悠悠地沏上了茶。望著杯子里微微振動的水面,老伴一邊擇菜,一邊試著和老邱說:「反正家裡你做主,我就是和你商量。二真要考試,這天天像地震一樣,她沒法複習考試。和我一起練柔力球的都搬了。李姐家安鍋的時候叫我去過一次,上下樓電梯,視野也好。你要不也去看看?」
一聽這話,老邱下意識地嘖了一聲,剛想對老伴進行批評,轉念一想,又換了個口氣說:「你覺得好可以在她家借住。我這兩天血壓又高了,是不是該加藥了?」
老伴也早摸透了老邱的套路,無奈地白了他一眼說:「你少和小喬嚷嚷,比什麼都強。」
老邱不屑地哼了一聲,擺出一副領導指示工作的派頭說:「吵架耗元氣,我也不想。不為小家為大家,這不都是為了縣裡的領導?」見老伴不搭理,他乾脆端著小茶壺站起來,邊踱步邊長篇大論地講起來,「光明縣的群眾中間有一種很奇怪的認知。他們認為,縣委大院的幹部隊伍中間,和群眾離心離德的占多數。還認為凡是幹部的重用與提拔,必然存在利益交易。尤其認為幹部品質的墮落已經到了不可逆轉的地步。如果有人對黨忠誠,是因為背叛的籌碼太低,或者說,是因為沒有腐敗的機會。偏激,這些觀點都太偏激。呂書記出淤泥而不染,眾所周知,我堅信他在棚戶區改造拆遷里沒有拿過一分錢。但是幹群關係好不好,到底是問號,句號,還是嘆號,存疑。你也是老黨員了,得擔當呀。咱們家辛苦辛苦,堅持到最後,看看新時代縣領導對老百姓到底是什麼態度。」
老伴對這樣的場面早已見怪不怪,她頭也不抬地把菜擇完,最後抓起一把茴香說:「看看這茴香,再不吃就老了。晚上吃餃子還是包子?」
「打滷麵。」老邱答非所問。
老伴聽了更來氣,直接回絕:「我不會做茴香鹵。」
老邱把茶壺一放:「這個就不要犟嘴了,西紅柿雞蛋鹵。茴香,我明天拿出去,找賣菜的退掉。」
轉眼到了傍晚,縣政府樓道里響起了下班的音樂聲,可江霞依舊埋頭於一摞舊資料中,完全沒有下班的意思。整理歷年的經濟數據,這既是個體力活,還需要特別仔細。江霞已經幹了整整一天,午飯都沒好好吃。中間有一次,風把資料吹散了一地。林志為想幫忙撿起來,江霞愣是沒讓他動。好不容易分揀好的資料,如果不明所以地亂堆在一起,還得重新分。林志為忙不迭地道歉,但想了想還是對江霞說:「怎麼弄,你告訴我,我來。」
就這樣,兩人忙活了一下午,幹了一半。林志為又從檔案室搬了幾盒子的資料,正巧遇到邊打電話邊下班的趙樂恆:「還打球,家裡的飯都沒得打。我哪有你們那麼瀟洒,一下班時間都是自己的。哎呀,常務晚上又有個接待,非要讓我去陪。服務嘛,必須要搞好,累呀。」
林志為聽得出抱怨中的炫耀,但他並不想理會。他想起之前袁浩給他講過的那些所謂的潛規則,顧不上了,他只想趕緊把手裡的工作完成。
江霞幾乎是趴在桌子上,一手握著滑鼠,一手捂著肚子。林志為放下資料,見她臉色蒼白,桌子上還放著一大杯紅糖水,便上前關切地說:「你不舒服就先回去,我來。」
江霞確實有點頂不住了,可看看剩下的一堆資料,還是有點擔心地問道:「你自己行嗎?」
「我先試試。」林志為見江霞還有些疑慮,又補了一句,「萬一有不明白的,我再聯繫你。」
江霞點點頭,起身下班了。偌大的辦公室里,只剩下林志為一個人。他打起精神,開始整理這些繁雜的數據,一下就忙碌到了深夜。但數據整理得差不多之後,林志為卻有點看不懂了。從2000年到2017年,光明縣的生產總值曲線始終在平穩上漲,但到了2018年突然出現斷崖式下跌,這一年發生了什麼?林志為百思不得其解。
其實,只要知道前任縣長蔣新民因數據造假被免職的事兒,就不難看懂這張離譜的數據曲線圖。不過,此時的林志為還茫然不知。
跟林志為一樣忙活到深夜的還有長嶺村的村主任三寶。數據造假被抓了現行,縣長給鄉裡布置下任務,村裡的各項數據都得挨家挨戶重新統計。傍晚,統計到寶根家的時候,剛好接到村裡第一書記肖俊學的電話。
不同於三寶,肖俊學並不是長嶺村的人,而是縣教育局派下來的駐村幹部。也正因為如此,肖俊學對待村裡的工作,沒有絲毫的馬虎和遷就。畢竟,他不必顧忌村民的面子,換句話說,他也有些摸不清村裡的門道,索性也不摸了,該說什麼說什麼。
三寶把他的電話接起來。果然,肖俊學帶來個壞消息——村裡早已被勒令停工的喜旺法蘭廠好像又偷偷復工了。
「不能吧?你看見的還是聽說的?」三寶有點狐疑地問道。
「我親眼看見的,煙囪里往外冒煙,如果不是偷偷復工,那就是廠子里著火了。這兩樣都不是小事。」
聽著肖俊學語氣篤定,三寶心裡大概有了數。他掛斷電話,接著詢問寶根母親家裡的基本情況:「我看看還有什麼,牲畜情況。你家的羊還剩幾隻?」
「還是那幾隻,都在院里。」寶根母親耳背,大聲回答。
「哦,寶根呢?是不是廠子又開了?」三寶彷彿不經意地問道。
「沒,買化肥去了。」
三寶點點頭,又寒暄了幾句,便起身離開。到了外面,他掏出手機撥了出去,剛一接通,便氣呼呼地訓斥道:「誰讓你們白天開的?全縣三十萬長眼睛的,你以為都像我一樣看不見?凈給我找事,停!」
好不容易復工,哪那麼容易停下。喜旺法蘭廠里,寶根正帶著幾個工友連夜開工。這幾個人根本沒把電話當回事,之前已經按照三寶的要求到縣委大院演了一出上訪,怎麼現在又不讓開工?所以掛了電話,幾人趁著夜色繼續熱火朝天地幹起來。
鄭三終於等來了和梅曉歌一起晨跑的機會。縣體育場的跑道上,二人並肩而行,鄭三主動提到了縣醫院專家上訪的事。
梅曉歌步履穩健,邊跑邊說:「你的消息夠靈通的,政府辦的聯絡員都不一定全知道這個事。」
鄭三滿頭大汗,但依舊努力跟上梅曉歌的步伐:「咱這個地方太小,抬頭低頭都是熟人。麻醉科退休的主任是我親舅舅,要是早知道,我肯定就攔著他了。醫生都要上訪了,傳出去不好。」
「正常訴求不用攔,也攔不住。換過來想想,等我退休了,工資拿不到,我也著急。」
「如果需要,縣長一句話,東亞可以先墊著。你剛來,別這麼被動。」
果然無利不起早,對鄭三拋過來的誘餌,梅曉歌看得一清二楚。主動幫領導排憂解難,那後面呢?梅曉歌沒再繼續想,轉而問道:「我還不知道你也喜歡晨練,一般跑幾圈?」
此時的鄭三已經快到極限了,他有些氣喘地回答:「以前主要是拉拉單杠。比不了縣長啊,這圈下來我就夠嗆了。」
梅曉歌微微一笑:「這個事情在於堅持。跑一天不行,一個月起吧,你就跟得上了。」
「等拆遷這個事情徹底結束,我天天都來。」
「剛才來的路上,我看又有人往大院去了。信訪局最近像過年一樣。」
「這還沒到遷墳呢。村口曬太陽那一圈的老頭老太太,全是麻煩。」
一說到這個話題,梅曉歌的心情似乎又有些沉重。他把滿腔的壓力都化作動力,邁開大步,奮力向前跑去。鄭三終於跟不上了,他停下腳步,彎腰扶著膝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但幾秒鐘后又不甘心地抬頭沖著梅曉歌的背影喊道:「咱家是沒人埋在那,要不我肯定帶頭——」
熬了一宿的林志為滿眼都是血絲,他在食堂打了飯,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透過窗戶,遠遠看見門口又圍了一群人,他有些不解地問坐在對面的袁浩:「這麼早就有上訪的?」
「當然要掐著點來。」袁浩頭也不抬地剝著雞蛋殼說,「四套班子的領導,逮著哪個算哪個。難道等他們都下鄉了再來?」
「不是要先找信訪局長嗎?」林志為依舊不解。
「信訪局只是個舞台,做主的還得是縣領導。」
聽了這話,林志為愣了幾秒鐘說:「以前老有人說他們只是念念稿子,沒想到事情這麼多。」
袁浩眼睛一瞪:「開玩笑。你以為縣長、書記都是人乾的?」
這話又勾起了林志為的好奇心:「信訪接待,是不是特別麻煩?我的意思是,那些人一起來的,他們想解決什麼問題?我第一天報到的時候就看見過。」
「人多有好有壞。」袁浩邊吃邊回答,「結隊信訪一般就三種。一兩個帶頭的,剩下大部分都是叫來幫忙的。最多是村子里的街坊,真正的直系親屬也沒幾個,太陽曬兩個小時自己就回去了。第二類是都吃了虧,紙巾給我一張。」
「人人吃虧,比如呢?」林志為遞過紙巾接著問道。
「比如買了理財產品,或者集資買了房子,開發商跑了,這種也不怕。依法反饋,真有喝醉了,鬧事的,扣一兩個人,剩下的就都怕了。光明縣的人大多數都是看客,人人出頭是做不到的。只有第三種最麻煩。」
「拆遷的嗎?」
袁浩搖搖頭:「拆遷都是個人,最難辦的是廠子。政府、企業、工人,羅圈三角債,老闆派了工人來要錢,這個來了就不會走。發工資的人要他幹什麼,他就得幹什麼。誰敢當逃兵,飯碗就沒有了。這種情況就要政府和老闆去談。」
「政府還得和老闆談?」林志為第一次聽說這事,感覺比熬夜整理資料麻煩多了。
「是啊。」袁浩也看了看窗外,「每個縣裡都有,以後你也會碰到的。」
信訪局局長郝東風連一口清靜的早飯也沒吃上,桌上的手機一直響個不停。郝東風看了一眼屏幕,滿臉煩躁,匆匆吃了兩口,把手機摁成靜音放進公文包,然後開門往外走去。
誰料,剛一出門,一個人影忽的一下撲了過來。郝東風整天被上訪群眾圍追堵截,見此情景也不禁嚇了一跳。樓道里的聲控燈亮了,他定睛一看,稍稍鬆了口氣,說:「哥,你這是幹什麼?我以為上訪的堵家裡來了!」
「我也得堵啊。」堂哥賴賴唧唧地站在郝東風面前說,「這麼早就出門,用得著躲我嗎?」
「書記開會,我真有事。」
郝東風說著,身子往旁邊一閃,想側身過去。可堂哥早看出他的心思,跟著他也是一閃,堵住去路說:「打電話假裝開會,再打就靜音不接,敲門,你裝不在家,找你說個事也太難了。」
「能辦,我早辦了。」郝東風無奈地說,「醉駕,犯法了,你小舅子觸犯法律。刑法,你明白吧?我就是最高法也沒用呀!」
堂哥依舊不依不饒:「誰說讓你放人了?找找人減減刑,該花多少錢,你說呀。你爺爺去世的時候,誰給抬的棺,誰幫著修的墳?他親爹,我老丈人。這事,你不給辦,你爺爺也不會答應吧?」
一說到修墳,郝東風更加滿腦袋官司。一早就要開縣委常委擴大會議,再這麼扯下去,非遲到不可。於是,他硬從堂哥身邊闖過,一溜煙下了樓。堂哥也沒就此放棄,像個尾巴似的,跟在身後邊走邊喊:「法院不行,就找個看守所的關係,好歹別讓人欺負他啊!」
常規來說,郝東風不用參加周一的例會。不過這次會議的主題是平墳遷墳,想來後續上訪的人一定少不了,郝東風作為重點工作負責人也就必須參加了。而且還有一條,郝東風的祖墳也被划進了圈裡。一邊是職務在身,一邊是家族壓力,郝東風想想都睡不著覺。
一上來,呂青山就提到了信訪的事。在強調了縣領導要划片負責之後,他直接說道:「信訪局也要做好準備。大家不要害怕上訪,不要一聽信訪工作就頭疼,就下意識地拿起門鎖。現在的門檻不是太低了,而是太高了,應該把大門敞得再寬一些,讓所有人都能進得來。我舉一個人武部郭部長講過的例子,軍營里的新兵怎麼帶?千里迢迢,孤獨想家,每天還要挨打受罵,訓練累得要死,他們最需要的是什麼?是傾訴,是發泄。周末喝點酒,互相抱著一哭,心裏面的石頭落了地,什麼問題都沒有了。我們也得讓群眾心裡的石頭掉到地上。郝東風來了嗎?」
「來了。」郝東風馬上從列席的角落裡起立應答。
呂青山點頭示意他坐下,接著說道:「換句話說,只有多接觸信訪,才能從裡面找出規律,才能知道光明縣生了什麼病。信訪就像發燒、頭疼,它是在給身體報警,你不去管它,總是吃止疼片是沒用的。」說完,他把本子一合,示意會議到此結束,並叮囑大家,散會後直接出發,都下沉到負責的網格去,現場辦公。
眾人起身離開會議室,梅曉歌放慢腳步,慢慢向呂青山身邊靠近。之前,范太平交給他的那篇發言稿,他研讀了一晚上,總覺得那些目標和數字太扎眼,想修改,又拿不定主意。此刻,他想問問呂青山的意見。但話還沒說完,呂青山就接到了馬市長打來的電話。
梅曉歌自然會意,沒再繼續,轉身離開了會議室,和郝東風、喬勝利一起去了自己負責的網格區。
城關鎮外的一個小山坡上,梅曉歌遠遠望著棚戶區和公路之間的幾個墳包,忽然聽見一陣手機的嗡嗡振動聲。他略一轉頭,正好看見喬勝利把手機摁成了靜音。四目相對,喬勝利有些尷尬,梅曉歌反倒笑笑說:「周六保證不休息,周日休息不保證。家屬有點意見也正常,媳婦還在娘家嗎?」
喬勝利也跟著一笑:「再耗兩天,自己就回來了。她媽和她一個脾氣,見面就吵,待不住。」
「原來是要回來了,所以才愁眉苦臉的?」
梅曉歌打趣的話音剛落,郝東風的電話也響了。跟喬勝利一樣,他看了一眼,直接拒接,然後趕忙向梅曉歌解釋:「家裡的親戚。這個醉駕讓抓了,那個耍錢被逮了,沒完沒了。我是縣委書記也沒用啊。」
梅曉歌也是笑了笑,邊走邊說:「農村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則,什麼政策,法律,老人是不聽的。遠親不如近鄰,對於老母親來說,有一個遠在縣政府當官的兒子,還不如夜裡發燒,能開車送她去衛生所的鄰居來得實在。」
「和家裡的人還不能講道理,難。」郝東風一臉愁容地說道。
梅曉歌猜透了他的心思,問道:「我聽說,你家祖墳也在圈圈裡?」
「最遠處那個就是。」
梅曉歌望過去,接著問道:「哪個?」
「冒青煙那個。」
喬勝利一句打趣的話,三人都笑了起來,只是郝東風的笑里多少帶著些苦澀。這時,喬勝利的電話又響了。他接起來聽了兩句,然後對梅曉歌彙報說:「縣長,平墳動員會已經安排好了,三任村支書都會到。咱們可以過去了。」
梅曉歌想了想,搖搖頭說:「不開這個會了。召集黨支部會,這樣通知吧。」
樓台村村委會裡,包括現任村主任在內,往前三任的村支書和眾村幹部都到齊了。他們和梅曉歌、喬勝利圍坐在一起,但是誰也沒說話。
郝東風並未落座,他站在人群外圍,正在琢磨一條微信的措辭。晚上就要在老家集中討論遷墳的事兒,老老少少幾代人,現在都看著他呢。他本想在「老郝家」的微信群里發一句「晚上誰需要我開車接」,但打字打了一半,又都刪掉了。現在這個節骨眼,廣撒網已經沒用了,還是爭取一個算一個。想到此,他單獨打開堂哥的微信,發了一句:「下了班,我去接你。」
此時,梅曉歌見眾人都不發言,便率先說了起來:「我來光明縣的第一天,青山書記在常委會上說了幾句話,我印象特別深。他說如果沒有脫貧攻堅,主官在一個縣裡最多能待五年,你想多待一天都不行。他說他就希望等自己走了以後,有人會用咱們這的土話說,這個王八蛋還做了一點事情。這是原話,話雖然粗,但是很有道理。退一步說,一個主官在縣裡待了好幾年,哪怕沒人知道他幹了些什麼事,起碼也別讓老百姓罵,說這個人凈幹些混蛋事情。說實話,從新中國成立起算,全國上千個縣,有哪個書記、縣長能讓人記住?不需要。老百姓能記得住你干過的一件事情就行,這就已經不容易了。說這個人還像個人,還湊合,這就是最高評價。」
「房子拆完了,為什麼還要平這一片的墳?因為縣醫院要往這邊挪。那邊太小了了太舊了,再不搬就卡死了,沒法發展。一步挪,步步挪,我不說那些大規劃,我就說和咱們息息相關的。真正的人才,本科以上的,如果要來光明縣,首選他會到哪?兩個地方,一個醫院,一個學校。」
「我是在咱們這長大的,小時候有一次我去看病,縣醫院有一個市二院下來掛職的大夫,藥到病除。萬一值班的不是她呢,也許就出大事了。醫院裡這都是救命的,咱們看病為什麼要去市裡看?家家都有孫子外孫,好老師就更不用說了。人才能不能來,真的就看咱們了。」
「剛才說了青山書記,鄉鎮村委也一樣。開會前,我和四任支書聊天,真的是不容易,不同的歷史時期,什麼政策都要你們帶頭。計劃生育,郭老支書要帶頭;交糧交錢,老李支書帶頭;蓋大棚,種香瓜,修文支書也得帶頭。不讓養豬,不讓燒秸稈,不讓壘土灶,老百姓不看別人,他要先看幹部,看咱們這些人干不幹。」
「這個村子不是縣委、縣政府的,也不是現任村主任的,是大家的。靠村主任一個人不行,對不起,又得靠大家去發動群眾、發動黨員了。說句心裡話,換位思考,遷墳是多大的事情,如果是我,我從心裡也不願意。你們和我父親的年齡是一樣的,你們這代人,對共產黨是最忠誠、最不計回報的一代人。各位叔叔、伯伯、大爺,今天,又要拜託你們帶頭了。我謝謝你們。」
梅曉歌一段話說得入情入理,說完之後,他又站起身,鄭重地朝在場的人深深鞠了一躬。幾個老支書也被這位新縣長的真情打動,紛紛起身來到桌前,在遷墳同意書上籤了字。 雖然這段肺腑之言是梅曉歌早先準備好的,但他沒想到幾任村支書能這麼痛快地簽字。遷墳對於祖祖輩輩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尤其是上了歲數的人來說,的確不是小事。這個決心也許他們早就下定了,而剛剛的這些話只是一個引子。梅曉歌從心裡感到一陣欣慰,更從心底里敬佩這些老黨員。
許是心潮澎湃,他並未注意到,剛剛講話的時候,已經有鎮幹部用手機拍下了視頻。此刻,喬勝利已經安排人把這段視頻發給了縣融媒體中心,並要求鎮里的幹部都要轉發。
熬夜整理的資料整整齊齊擺在桌子上,但林志為卻忍不住打起了哈欠。趙樂恆打完熱水從他身邊經過,四下掃了一圈,然後一擺頭對他說:「去隔壁值班室躺會兒吧,別熬著了。」
林志為把下一個哈欠用手捂了回去,對趙樂恆的提議猶豫不決。
「手機開著就行,有事我叫你。」趙樂恆小聲勸說著。
林志為著實困極了,他感激地對趙樂恆點點頭,起身出門。待他走進隔壁房間,趙樂恆隨手拿起桌上的資料看起來。要說資料整理的質量確實沒的說,除了歷年數據都分門別類規規整整,林志為還在最後一頁附了一份圖表,全縣的經濟走勢一目了然。
正在這時,范太平走進來問道:「縣長要的經濟數據出來沒有?」
趙樂恆聽了這話,迅速反應過來,起身把資料遞了過去。范太平接過來翻看了一下,頗為讚許地說:「不錯啊,你搞的?」
趙樂恆微微一愣,馬上回道:「我和小林,我們一起。」
范太平拿著資料邊點頭邊走向自己的辦公室:「可以,中文系畢業生搞數字也是把好手啊。」
趙樂恆沒接話,但臉上卻不禁露出得意的神色。而這一幕恰巧被剛剛進來的江霞看了個正著。
半夜開工,白天休息。喜旺法蘭廠的工人們領了一部分欠薪,打著哈欠走出了廠子。能發錢能開工,哪怕熬夜,工人們也心甘情願。之前和寶根一起上訪的大鵬,一出門便蹬上了摩托車,跟寶根告別:「根哥,先走了啊!」
「急啥?到我家喝碗稀飯再走吧!」寶根見他行色匆匆,喊道。
「不了,回去有事。護墳!」
可惜,大鵬緊趕慢趕也沒趕上老爹的步伐。作為老支書,大鵬的老爹早已在梅縣長的感召下在遷墳同意書上籤了字。大鵬心中不服,但也不敢明著剛,他腦瓜一轉,坐在父親對面問道:「縣長讓你簽字你就簽字,也不跟家裡商量商量。那老郝家簽了嗎?」
老支書喝了口酒,捏起一顆蘭花豆說:「我還沒死,這家我說了算,就這麼辦。」
大鵬給父親添了一杯酒,梗著脖子說:「他遷,我就遷,我先等著他。」
「我一個村書記都挪了,郝東風是信訪局局長,他能不挪?」
「我不管該不該、會不會,反正我看他。」大鵬說著又給父親添滿酒,「兩家墳頭都挨著,來得及,趕趟。」
「我就管我,不用你管別人!」老支書見兒子犯犟,不覺提高了嗓門。
大鵬的氣勢被父親壓下去一截,但話茬上卻不認輸:「姓郝的要是不先搬,我看誰敢動我爺一鍬土。」
啪!酒杯飛到了地上,摔了個粉碎。老支書抄起笤帚追著大鵬滿院子打,一陣雞飛狗跳之中,只聽見大鵬嚷嚷著:「你是黨員,你是老支書,你發揚風格行。我是老百姓,我就看幹部,幹部遷,我就遷,怎麼不行?」
梅曉歌在手機上看到自己的那段感人肺腑的發言時,這段視頻已經如病毒一般傳遍了光明縣的上上下下。看著不斷上升的播放量,梅曉歌的心情愈發沉重。沒等視頻播放完畢,他就退了出去,快速撥了幾個號碼,但想了想又掛斷了。
這時候解釋,未免顯得刻意,得找個紮實可信的理由。梅曉歌想著,忽然看到桌上剛剛送來的歷年經濟數據。他重新拿起電話,打給了聯絡員小周:「你查查呂書記今天的安排,看看他晚上有幾個接待,儘快告訴我。」
掛斷電話,恰好有個微信視頻電話打進來,備註的名字是「喬市長」。梅曉歌接起電話,裡面立刻傳來喬麥利落的聲音:「這麼快就接了?新官上任,沒在開會啊?」
「還是少開點吧。」梅曉歌自嘲地回答。
「出什麼事了?」
「大事沒有,出了風頭不自知,幼稚了。」
「哦,尾巴沒夾好,掉出來了。」喬麥一邊打趣著梅曉歌,一邊單手操控著一個攜帶型血壓計。窗外北風呼嘯,她這間小小的居室到處堆滿文件、資料和書籍,看上去跟辦公室沒什麼兩樣。
也只有在妻子面前,梅曉歌才能放鬆地暢所欲言。他把上午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喬麥,末了反省道:「今天早上開例會,書記剛說這是最重要的事情。滿腦子凈想著這個了,就想做點事情,顧此失彼。你看,我還是沒你成熟。」
喬麥一邊望著血壓計上的數字,一邊安慰地說:「他最多心裡不高興,緩緩也就過去了。虧得現在是新時代,這要是放到過去,你倆還不得斗個亂七八糟。昨天我還和市政府辦的人說,到縣裡山裡跑幾趟,我真的是不在乎,現在當官起碼沒有生命危險。八項規定以前,每天搞接待,中午晚上兩頓飯,加起來最多得喝六頓酒,胃和肝能不能堅持到現在還兩說。」
梅曉歌對此亦是感同身受:「舊縣長被免,新縣長來。本來就瞅你不順眼,一來就嘚瑟,這要放到過去,可不就成敵人了。」
喬麥一邊解下血壓計,一邊給梅曉歌寬心:「這樣,這個事情你就當沒有過。近期再找個機會,當眾對書記表個態。心知肚明,兩邊就平衡了。具體的,我晚上會幫你想好,到時候我再教你怎麼說。」
在妻子的勸解下,梅曉歌漸漸放鬆下來,終於注意到了喬麥手邊的血壓計:「那是什麼東西?血壓計嗎?你怎麼了?」
「海拔高,監測一下心率脈搏。」喬麥答道,「這個年齡,你也得學會照顧自己。我給你也買了一個,最晚後天到。早午晚各量一次,記錄七天,別漏了,結果記得發給我。」
「你懂這個嗎?」
「我不需要自己懂,認識醫生就可以了。你把頭抬起來我看看,正面對著我。頭髮偏長了,抽空去理一下,告訴理髮師不要太短,否則不穩重。光明縣的飯菜太咸,你記得吃淡點,新州本來就心腦血管病多發。記住我說的話了嗎?」
喬麥的安排事無巨細,也不管梅曉歌願不願意接受。不等梅曉歌反駁,她那邊又有市政府聯絡員辦公室打來的電話。喬麥急匆匆丟下一句「夜裡再說吧」,就把視頻電話掛斷了。梅曉歌本想告訴妻子,自己夜裡還有事兒,未必有時間再通話,可手機屏幕上已經顯示對方掛斷,他無奈地把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林志為又一次在下班的時候巧遇江霞,不過這次是在電梯里。因為都走得比較晚,所以裡面只有他們兩人。
「好點了嗎?」林志為看著江霞的臉色問道。
「好多了,謝謝。」江霞笑笑說。
「是我該謝謝你,你老幫我,找個時間,我請你吃飯吧。」
「好啊,吃什麼?」江霞落落大方地答應了。
「你想吃什麼?火鍋?」
面對林志為的提議,江霞笑而不語。這讓林志為一時摸不著頭腦:「怎麼了?你是不是對什麼過敏?」
江霞停了一下,答非所問地說:「以後范主任要是讓你做什麼事情,你可以自己去交給他。」
這句話讓林志為更聽不明白了:「出什麼事了嗎?」
見他一臉蒙的樣子,江霞反問道:「你熬夜整理的經濟數據呢?」
「我以為你拿走了,不是嗎?」
江霞沒有回答林志為的問題。恰好電梯門開了,她一邊往外走,一邊又把話題拉回了火鍋:「你來報到之前我就見過你。開萊商場三樓,你和縣委辦的袁浩是不是在那吃過飯?」
林志為恍然想起那天的情景:「對呀,那天吃的就是火鍋。」
江霞莞爾一笑:「天天吃,不膩呀?」
郝東風的晚飯是在奶奶家吃的。除了過年,怕是沒有哪一天比今晚聚得更全了。可惜,此刻的氣氛一點也不像過年——對郝東風來說,這是過關。
滿桌的菜早都涼透了,除了奶奶早早吃完,坐在炕頭打盹,其他人都沒動筷子。堂哥坐在人群中間說道:「咱們這些小老百姓,哪能拗得過你們當官的。你們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只代表我自己,二姑、三姑、大伯和四叔怎麼想,我也沒辦法。你也別怨他們,奶奶還活著呢,郝家祖宗的代表還在,他們這些小的,誰敢同意?你爸也不敢呀。」
郝東風是真餓了,他也顧不上眾人的臉色,撈了一碗麵條,坐在了飯桌跟前:「中午也沒吃飯,餓得頂不住了,我先吃了啊。」
堂哥見狀繼續在一旁不冷不熱地說:「你說,我平時給你打個電話,打得手機沒電了,你也不接。今天要遷墳了,又去開車接我。我也想站你的隊,關鍵我說話也沒用,真的,咱沒必要兜圈子,我給你添點麵條還行,遷墳這個事,你辦不成。」說著,他朝四下里掃了一圈,「誰也不說,總得有個說的。是我翻譯的這個意思吧?」
雖說郝東風的父親是這一輩里的老大,但是怕兒子作難,這半天他一直縮在角落裡不敢吭聲。此時被侄子明裡暗裡點了半天,他終於鼓起勇氣說了句和稀泥的話:「要不,讓媽再想想?」
郝東風的姑姑率先接過話茬:「反正我兒子也不姓郝。大哥,墳堆里埋的都是姓郝的,你們考慮清楚就行。可是再配合,也得先為自己想想吧?東風總不至於一個信訪局局長就干到頭了,他想不想當鎮書記了?遷墳是小事嗎?你萬一把風水搞壞了,我說句不該說的,里裡外外出點事情,後悔得過來嗎?」
比起姑姑,郝東風的叔叔似乎要溫和一點。但他出的主意,難度更大:「看看能不能讓縣裡重新畫畫圈,我就不信呂青山沒個辦法。真要是扯公平,他為什麼不敢去拆周良順家的房子?」
話說到這兒,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到了郝東風身上,屋裡安靜得只能聽見他呼嚕呼嚕吃麵條的聲音。終於一碗面風捲殘雲般地吃光了,郝東風擦擦嘴,頭也不抬地說了三個字:「鹵咸了。」
呂青山的居所在縣人武部。下了班剛一進門,他便收到了一條來自梅曉歌的微信:「書記,現在若有空,我可否去坐坐?」
這個點了,彙報什麼呢?聯想到白天看過的那段視頻,呂青山的臉色表情微妙。
入夜,梅曉歌獨自一人去找呂青山。
每次見重要的人,談重要的事情,梅曉歌都有些尿急,這是從高考時因緊張就留下的習慣。一進人武部的院門,他就沖門衛問道:「衛生間在哪?」
在衛生間洗手的時候,梅曉歌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想起白天妻子的叮囑:該理髮了,但不要剪太短。快二十年了,喬麥還和當初一樣,一點沒變。
從相識之初,喬麥就是個風風火火很有主見的女孩。雖然那時,她還只是梅曉歌的女朋友,但梅曉歌的穿衣戴帽、一舉一動,幾乎都是喬麥的主張。唯有畢業找工作這一件事,梅曉歌沒聽她的。
按照喬麥的計劃,學理工科的梅曉歌當時最好的出路就是留在省城,進入蒸蒸日上的互聯網行業。憑著他的能力,不出幾年,做個中層領導是絕對沒問題的。若抓住時機,成為大公司高管也不是不可能。
喬麥的思路符合當時絕大多數人的看法,但偏偏梅曉歌卻不這麼想。和從小生長在城市優渥家庭的喬麥不同,梅曉歌是從農村走出來的。雖然他從小就想走出這個小村莊,但當他真正從鄉鎮工作獲得實實在在的成就感之後,他就不想走了。曾經鄉野生活塑造了他,現在他想重新塑造鄉野。
梅曉歌卸下了喬麥給他安排的行頭,放棄了去互聯網公司應聘的機會,一頭扎進了基層工作。喬麥更狠,為了證明梅曉歌的想法是錯誤的,她竟然選擇和梅曉歌一起去了基層工作。
梅曉歌現在還記得喬麥說的話:「沒打過的遊戲總是要打一把,老家待兩年,你就會知道還是省城更好。明天我也會去招聘現場,看看有沒有適合我的基層機會,有的話,我陪你一起回去。一邊上班一邊考研,回頭再一起考回來。這條路你走一遍,以後就不會後悔了。我從來不喜歡強迫、控制別人,我是順著你的意思。」
當年那場面,梅曉歌覺得喬麥是在和他吵架,可現在想來,這已是難得的甜蜜了。他們誰都沒想到會在這條路上走這麼遠,現在天各一方,各司其職。梅曉歌的心裡還是佩服喬麥的,不論大小事,她從不打怵,不像他。
梅曉歌整了整衣服,朝呂青山的住處走去。
呂青山屋裡的陳設簡單樸素,牆邊的一台划船機特別顯眼。梅曉歌把自己修改過的發言稿交給呂青山後,就開始燒水沏茶,還饒有興趣地說:「這個比跑步機好,不傷膝蓋。這是練背部肌肉的吧,書記?」
呂青山仔細看完發言稿后,看看划船機答道:「我感覺主要是對腰和腹部的肌肉有作用。這台不好,款式太舊了。你要是想買,我可以推薦。」
梅曉歌笑著說:「我這都不入門,您什麼時候換新的,淘汰下來的給我吧。」
呂青山放下發言稿,起身走到划船機旁:「開會太多,一天下來坐得腰疼,回來拉兩把舒服一點。來,你試試,注意回槳,別拉傷。」
梅曉歌跨上一步,騎在座位上,笨拙地拉了幾圈就擺手下來了:「不行不行。術業有專攻,再把腰閃了,明天會都開不了。」
呂青山自己坐上去,動作嫻熟地邊拉邊說:「熟能生巧,練肌肉和當官一樣,剛剛上去的時候,什麼都不會,堅持住,時間一長就好了。」
梅曉歌見呂青山已經把話題帶到了工作上,便接著說道:「光明縣也是器械,我這剛來的,連啞鈴還不知道在哪兒。」
呂青山問道:「你的意思是要按照現在的這個發言稿念嗎?」
梅曉歌沉思片刻答道:「政府辦也寫過一稿。整體看,基本還是以往的形式,或者說是套路。」
「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主要是裡面提到的一些數字、一些說法,咱也不管是虛的還是實的。書記,我就實話實說了,不光我這一任縣政府做不到,按照縣裡現在的發展,下一任恐怕也很難做到。都不用把稿子內容再虛一些,就範太平那一版,我也完全可以照著念。但是實事求是地說,心裡還是有點虛。」
呂青山一使勁把船槳拉回到懷裡,停了下來。他起身坐回沙發上,又拿起了梅曉歌帶來的發言稿。見呂青山沒有表態,梅曉歌給他換了一杯熱茶,接著說道:「如果收著說,哪怕咱們知道是腳踏實地,影響會不會不好?我也是吃不準,想聽聽書記的意思。」
呂青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抬頭問梅曉歌:「你晚上喝岩茶沒問題吧?」
「我對什麼茶都遲鈍,喝一斤也能睡著。」
見梅曉歌神情堅定,呂青山開口說道:「原平鄉的假奶牛,搞得市裡盡人皆知,很狼狽。光明縣就是個水池子,不能一下子全放開,你也放不開。具體要怎麼擠,我來的第一天就在發愁。剛才我還在想,你這個發言,會不會是一把鑰匙。發心是好的,結果就不會差。我相信縣裡沒什麼問題。市委把你派來,想必也會支持我們。」
這番話讓梅曉歌眼睛一亮,書記不攔著,後面的事情,他就好辦了。「你這麼說我就有底氣了。說實話,呂書記,來之前還有些猶豫,擔心給縣委惹什麼麻煩。」
「勤勤懇懇,實實在在,能有什麼麻煩?」
梅曉歌低頭一笑,這才說出他今晚來這一趟的主要目的:「就怕好心辦錯事。像今天遷墳動員的視頻,等我知道了,已經發得到處都是。本來是想抓緊時間一鼓作氣,搞得像是我在演戲一樣。老百姓也不會領情,肯定覺得這個新縣長太能裝了。」
聽到梅曉歌謙虛的表態,呂青山一貫嚴肅的臉上難得露出了笑容:「我也看了。說句實話——我還挺感動的。你也是從基層幹起來的,群眾工作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不管什麼事情,老百姓就看幹部,看黨員。都不容易。」
看得出來,呂青山在心裡接受了梅曉歌的示弱。但他也不敢太放鬆,依舊謙卑地說:「我沒注意手機。有人拿它一拍,別人就覺得是在作秀。」
這回輪到呂青山給梅曉歌添茶了:「不用在意這個。拆遷平墳本來就勞心費神,再想別的不是要累死了?」說著他看看發言稿,對雙手捧著茶杯的梅曉歌說,「總體上我覺得沒問題。有兩處細節,咱們可以議一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