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喬勝利急慌慌地穿過一片瓦礫堆,找了個相對安靜點的地方,對著電話那頭說:「當然不服了。你去翻翻鎮里的黨建報表,平均每天就要一張。年度鎮黨委黨建工作報告前後總共修改十幾遍,就因為一個格式標準不對,就要問責。主任,你也是從基層干出來的,你說誰能服氣呀?」
又是一陣機器轟鳴,喬勝利把手機換了個耳朵聽,接著說:「幾個處分,我都無所謂,我是因為鎮里那些兄弟姐妹們叫喚。今年要搞省級示範鎮,除了感冒,發燒,他們沒睡過一天的整覺。舉全鎮之力,四面開花,99%的工作都做得沒話說,就因為一項全縣重點工作落了后,考核就排到了全縣倒數第四,差一分就是倒數第三了,哥,反正我就一句話,這個處分決不能給分管副鎮長,就給我,要不我就不幹了。」
「又給你?喬勝利你可想清楚了,你身上背過多少處分了?」電話那頭反問道。
「哎呀,我早習慣了。一把手肯定要挨打的,別打要害部位,別打死就行了。」
正說著,忽然一隻手從後面推了一把,把喬勝利推了個趔趄。他匆忙掛斷電話,剛想罵娘,轉頭一看竟是自己的妻子。喬勝利驟然想起,早上倆人因為孩子在學校的事兒還嗆嗆了兩句,沒想到這會兒妻子竟然找到了這裡。
周圍幾個同事都在默默地看著,喬勝利拉著臉,硬著頭皮問道:「是不是門鑰匙又鎖家裡了?說好幾次了,要是怕記不住,你就提前——」
啪,妻子二話沒說,把一個白色小藥瓶扔到了喬勝利的身上。喬勝利慌忙接住一看,原來是自己每天必須服用的降壓藥。他的語氣也跟著軟了下來:「忘帶了。上你的班吧,你還大老遠送過來。」
妻子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高血壓不好好治,以後就是個腦血栓。你自己不怕,別害兒子和閨女以後伺候你。」
說完,她扭頭就走,把喬勝利晾在了原地。
同事在側,喬勝利也有點掛不住臉,沖著妻子的背影,嘴硬地喊了一句:「光知道送葯,水呢?」
呂青山緊鎖的眉頭在梅曉歌的腦子裡揮之不去。所以,他一早吩咐范太平整理縣裡的經濟數據去辦公室等他。
「這是蔣縣長來的那年,一直到現在的數據。」范太平坐在梅曉歌對面小心地說。
梅曉歌邊看邊問:「以前的有嗎?最好把歷年所有的經濟數據都拿過來,包括出問題的那些,我都看看。」
范太平點點頭,正準備起身離開,一陣敲門聲,聯絡員小周走進來彙報說:「縣長,主任,有幾個上訪的。」
「找信訪局呀。按程序走,怎麼一來就找縣長?」范太平有些不快地看著小周責問道。
「郝局長也在外面。」小周的臉色有點為難,「這些上訪的有些不一樣,都是縣醫院的大夫。」
梅曉歌意外地一愣,起身說:「走吧,去看看。」
會客室里,八位退休專家,不卑不亢地坐在梅曉歌對面。梅曉歌認真地看著一頁手寫的情況說明,上面清楚註明了幾位專家被拖欠退休工資的日期、數額等等情況。
「這個月初,發的只是四個月前的退休工資。我看看,從去年一過春節開始就是這樣了啊。」梅曉歌邊看邊念,心情也愈發沉重。
一位領頭的醫生坐在梅曉歌身邊,正色道:「其間還曾有過多次不間斷的情況出現。醫院的返聘門診補貼也有拖欠。」
「院長怎麼說?」梅曉歌問。
「院長的工資和我們是一樣的。大家收不到,他也收不到,都沒辦法。」
梅曉歌明白了,院長還在任上,有苦難言。退休專家扛不住了,只好自己出頭。院長和專家的工資都發不出來,那下面的人呢?醫生連基本工資都保證不了,怎麼安心給病人看病呢?
一連串的問題湧入了梅曉歌的腦子,不過他沒有像呂青山一樣緊鎖眉頭,反而加倍和藹耐心地說:「我小時候得過肺炎,就是史主任給治好的。當時連著發燒,老人不懂,給亂用藥,安乃近,到了縣醫院才知道有風險,您可能都忘了。全縣三十萬人的身體健康都得拜託大家。放心,今天這個事情,必須有個說法。」
此時,范太平從門外走了進來,坐在最下首的一把椅子上,沖梅曉歌微微點了點頭。梅曉歌知道,此刻他要找的人馬上就要到了。
縣財政局局長葉昌禾在縣政府大樓的樓道里一路小跑,半路上遇到幾個熟人,連招呼都顧不上打。因為怕下面鄉鎮的幹部拿著條子來要錢,葉昌禾把自己反鎖在辦公室里,連電話都不敢接,可他今天偏偏錯過了一個最重要的電話。財政局辦公室的吳主任急沖沖地跑來告訴他,新來的縣長要找他。
葉昌禾一邊跑一邊盤算著對策。不論誰找他,其實都是一件事——要錢。下面的人要錢,他可以躲一躲,縣長找他要錢,他躲不了。可錢去哪兒找呢?
來回思量之間,葉昌禾已經到了會客室門外。他推門進去,裡面已經坐滿了人。除了梅縣長和范太平,還有常務副縣長明路,分管醫療的副縣長蘭茂林,甚至連縣衛健委主任、縣醫院院長也都來了。葉昌禾本想找個不顯眼的下首處坐下,可是早已沒有空位了。范太平沖前面指了指,葉昌禾只好硬著頭皮坐到了梅曉歌旁邊給他預留的位置。
此時,會客室里氣氛頗為凝重,梅曉歌儘力輕鬆地玩笑著:「平時想聚這麼多專家可不容易,你們誰想諮詢什麼醫療問題抓緊了,義診啊。」可惜這個笑話顯然不足以稀釋空氣中的緊張,好在此時葉昌禾進來了。
梅曉歌一見他,馬上說:「財神爺來了。具體情況,范主任電話里和你說過了吧?今天咱們這樣,衛健委也在,一起商量個辦法,拿個方案出來。工資缺了咱們自己,也不能缺了救命的人。」
葉昌禾剛想說話,縣醫院的院長搶先說了一句:「醫院的工資一直是七三開,今天回去我們就把三十補齊,返聘補貼以後也準時發。」
醫院搶先表態,下面就輪到政府這邊了。衛健委主任看了看分管副縣長蘭茂林,蘭茂林又看了看常務副縣長明路。明路不能再看梅曉歌了,他只能轉向葉昌禾,問道:「剩下的七十,葉局長能補吧?」
葉昌禾手心都冒汗了,他深吸一口氣說:「這個事情之前就研究過,我也知道,真的不是故意拖著,實在是……」
「知道你也不容易,」梅曉歌輕輕打斷了葉昌禾的話,「想想辦法,從別的地方先挪一挪。要不哪天組織去醫院體檢,咱們過去量個血壓也沒人管啦。」
此時,不光是手心,葉昌禾連後背都開始冒汗了。他猶豫了兩秒鐘,艱難地開口說:「縣長,前面的雪球滾得實在太大。最多,我真的只能挪一半。」
會客室里靜得只剩下眾人的喘氣聲。幾個專家眼巴巴看著梅曉歌,單看他如何決斷。梅曉歌看了看明路,思考片刻,對葉昌禾說:「那就這樣,和拆遷以後建的商品房一樣,按揭。剩下的一半打個包票,分批發放,最多不超過——」
葉昌禾看了一眼梅曉歌,咬牙說出了時間期限:「三個月。」
喬勝利終於可以下班了。
上午還算好的,幫著已經簽字的住戶搬搬家,拉拉東西,身上雖然累,總歸心裡有點著落。想想自己,從半夜裡忙到半晌午,沒有媳婦送來的降壓藥,怕是真的要犯腦血栓了。喬勝利看看時間,還來得及,於是破天荒地去了趟菜市場,買了幾樣孩子愛吃的菜。
一片好心撲了個空,家裡靜悄悄的,一個人影都沒有。喬勝利拿起手機剛想給妻子打電話,猛然又想起早上妻子的冷臉。他遲疑了一下,撥通了老丈人的號碼。
「爸呀,小曼回去了吧?我知道我知道,孩子們老想去你們那兒,沒人管他們玩手機呀。我剛到家,這兩天有點忙,過了這陣子我去看你啊。我陪你喝一杯。好,好。」
老丈人年紀大了,接電話習慣性免提。喬勝利仔細聽著,雖然妻子在那邊沒搭話,但情緒大概還不錯,還惦記著送葯,那就是沒真生氣。喬勝利一邊默默安慰自己,一邊輕輕舒了口氣。
既然是一個人的午餐,那就不必費事了。冰箱里常年備著的速凍餃子,足夠填飽肚子。可是熱騰騰的餃子還沒送進嘴裡,咣當一聲巨響,一塊石頭飛進來,把窗戶玻璃砸了個窟窿,玻璃碴子濺得到處都是。喬勝利氣得噌的一聲站起來——剛回來的時候,他就看見自己放在外面的電動車被人扎了車胎,現在發展到砸玻璃了!
他三兩步衝到窗戶旁,大罵道:「別跑!上來單對單,你也來拆我的房!扎車胎、砸玻璃,我日你祖宗!」
可惜罵也沒用,人早跑沒影了。看著滿地狼藉,喬勝利嘆了口氣,自己乾的事兒真這麼遭恨嗎?不過沒等他想明白,肚子已經咕咕叫著抗議了。喬勝利也顧不上收拾,撿了撿盤子里的玻璃碴,接著吃起來。
半盤餃子下肚,喬勝利稍稍穩住了神。這時,在一旁充電的手機響了起來。走過去只看了一眼,喬勝利便忙不迭地接了起來:「嗯嗯,嗯嗯,好,好,下午就能簽字是吧,我吃完馬上就過去。好——」
這個電話比餃子還香。
林志為第二天的工作內容和第一天差不多,總結下來八個字——跑腿傳話,倒水打雜。不僅是昨天和今天,還有明天和後天,乃至今後的很多天,林志為的工作大概率都是這些內容。
對這些,林志為早有心理準備,哪個基層公務員不是這樣起步的?他也不甘於此,林志為覺得自己也不是個白痴,他現在缺的主要就是經驗。
所以,在打雜的間歇,林志為特別注意學習和觀察。比如一早,見趙樂恆趴在電腦前,噼里啪啦地敲鍵盤寫稿子,林志為就悄悶聲地湊過去,看看這縣長的發言稿是怎麼煉成的。
「緊盯目標抓落實。要發揚『跳起來摘桃子』的精神,自我加壓,確保全年目標圓滿實現。力爭全年發展法蘭出口銷售翻倍,打造鄉村游示範村11個,新增養殖奶牛200頭,種植中藥材1萬畝,確保所有產業扶持戶都有管當前、保長遠的產業。繼續加大招商引資力度,創新節會招商、以商招商、叩門招商等形式,力爭簽約項目32個以上、總引資額努力進入全市前六名的位次……」
一串串的句子在電腦上躍然而出,林志為看得入神,卻不料趙樂恆突然一回頭,倆人都嚇了一跳。
「你站這幹什麼?」趙樂恆問道。
林志為趕緊謙虛地回答:「沒事沒事,看見你在寫稿子,就想學習學習。你敲你的,我就看看。」
趙樂恆回頭瞥了一眼:「這有什麼可學的,要是看一眼就能學會,倒簡單了。」
林志為沒有計較趙樂恆的傲慢,依舊謙虛地問:「是啊,這個,挺難的吧。」
「梅縣長的發言稿,第一次全縣三級幹部會議,縣政府未來要乾的工作重點,你說難不難。」
「以後等你時間方便,還得多請教。」
「小趙?」范太平的聲音從樓道里傳來,打斷了二人的對話。
一聽到主任的召喚,趙樂恆立馬換了個人似的,起身迎著范太平走過去,嘴裡還忙不迭地連聲叫著「主任主任」。
「縣長的發言稿怎麼樣了?辛苦一下,今天必須趕出來啊。」
「好的,好的,不睡覺,我也把它趕出來。」
范太平讚許地點點頭,又對坐在一旁的江霞吩咐說:「之前找的那些數據,縣長還要看再往前的,越全越好,好吧。」
江霞點點頭,看了一眼林志為,但什麼也沒說。
雖然沒被點到,但林志為還是一直看著范太平。萬一呢,主任也派給他點任務,看上去好像有點重要的那種任務。可惜萬里無一,范太平說完這兩件事就從林志為身邊走過去了,好像根本沒看見他似的。
失望嗎?也談不上,當然肯定也不會太高興。林志為回到自己的座位,漫無目的地整理著桌子上的幾張紙,似乎想讓自己看上去忙碌一點。座位上的江霞又悄悄看了他一眼,但還是什麼都沒說。
一直熬到中午十二點,《我的祖國》的歌聲回蕩在樓道里,這是下班的信號。林志為隨著人流來到電梯門口,見等待的人多,便轉身進了側門的步行梯。剛走沒兩步,身後忽然有人喊他的名字,轉頭一看,正是江霞。
「你好。」一見到同事,林志為不自覺地抻了抻衣服。
江霞倒沒那麼端著,直接走到他身邊說:「歷任縣長的發言稿都在資料室,你要是想看,可以自己去查。」
幾個女同事也走進了步行梯,江霞說完便很自然地加入了她們的行列。林志為愣了一會兒,才想起還未道謝,但此時江霞早已經走遠了。
一輛滿是泥點子的轎車,七拐八拐,停在了城鄉接合部的一個農戶家的門口前。李來有從車上下來,輕車熟路地走了進去。這裡是一處隱秘的農家樂,專門招待那些不方便在外面吃吃喝喝的幹部們。
此時的東廂房裡已經坐定了三個人。主位上的是物價局局長劉亞軍,左側是原平鄉黨委書記李保平,右側的位置留給李來有,而最下首坐的是鹿泉鄉供電站站長曹建林。
李來有進門的時候,熱氣騰騰的砂鍋剛剛揭開蓋子,飯局的組織者李保平正拿著勺子給大家分肉分湯。見李來有走進來,他揶揄地說:「回回都是你最遲,又不是叫你捐款助學,請你喝蛇湯還不積極,裝什麼領導?」
「他媽的真的要忙死了。」李來有一屁股坐下,摸著自己的下巴說,「天天應付檢查,我連鬍子都沒時間刮。省里的那些人腦袋裡不知道都在想什麼,老人住老房,非要找第三方評估。找沒經驗的大學生就算了,還找北方人來評估南方農村,牆上有個縫就說房屋開裂。毛娃娃什麼都不懂,你還得跟著裝孫子。」說著,他接過李保平遞過來的蛇湯,吸溜著喝了一口,「哪像保平書記瀟洒,守著山林子不是吃蛇就是吃蛙,補得兩眼放光。」
李保平嘿嘿地笑:「到了我這個年紀,吃老鼠藥也沒用了,好東西還是給劉局長吧。」
在機關單位待久了,劉亞軍習慣性地板著臉。不過在場的畢竟都是老熟人,他一張嘴便都是些沒輕重的玩笑話了:「你給曹站長少盛點,他火力本來就壯,別補得鹿泉鄉全是丈母娘。」
曹建林是四個人里最小的,說話更放得開:「鹿泉鄉的婦女被來有哥看得太緊,我連說句話都得打摩斯密碼。有哥,你別那麼辛苦,太累了,要注意身體啊。」
「屁。幸虧你不是縣委書記,你要當了主官,我就完蛋了,一年下來跑斷腿,到你這還不領情。」李來有說。
「來有書記這是大智若愚。」劉亞軍接過話茬,「什麼叫官場秘籍?什麼叫政治投資?就四個字——投其所好。古往今來,哪個不是?和珅、紀曉嵐也是一樣的。什麼叫投其所好,你能幹,你熬夜,你不要命地加班,這也是投其所好。」
一番話說得幾個人哈哈大笑,曹建林有點興奮起來,提議說:「我後備廂里有酒,紅黃白都有,要不要多少喝一點?」
三個人一齊擺手,李保平瞪他一眼說:「中午喝酒不是找死嗎,好好喝湯。」
四個湯碗碰到了一起。
湯過三巡,作為飯局的中心人物,劉亞軍開始侃侃而談:「我一直就有個觀點,阿諛奉承的不一定是馬屁精。真的,你想想看,人人長著一張嘴,見了領導總是要說話的。不奉承,難道還挖苦諷刺,指桑罵槐?事情一定要辯證地看,奉承話里也有門道,看你怎麼聽了。誇的內容肯定不一樣,誇你的都是你做得好的,哪沒做好,一定沒人誇,也能替自己提個醒。只要耳朵豎得好,嘴巴還是有用的。總提意見的也不一定都是好人,得看他是什麼目的。」 「有道理啊。」李來有接過話茬,「我下午回去就開個專題會,專門研究以後怎麼奉承我,先從鄉長開始,壓實壓緊主體責任,嚴格落實。」
「不信你們去誇誇呂書記,只要能誇到點上,對領導也有積累經驗的積極意義。」劉亞軍眼珠一轉,略微壓低了聲音,把話題轉到了拆遷的事兒上,「你看最近拆遷拆得多好,能治得住的都是老百姓,有麻煩的全部摘出去。」
眾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停了兩秒,李保平說:「也是啊,繞著老同志的房子畫圈,完美避開。要不你該賠多少?」
「哪個老同志?」曹建林有點冒失地問道。
沒人接話,過了一會兒,李來有回了一句:「周良順。」
「噢噢噢噢……」曹建林不住地點著頭說,「還是領導想得更細緻啊,服了。」
「新來的梅縣長這個人怎麼樣,你們誰了解?」李保平沖著幾人問。
李來有頭也沒抬地說了一句:「據說是個幹事的人。」
劉亞軍瞥了一眼李來有,說:「不能幹,上面會派他到光明縣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來?就看看有多少能耐了。咱這小地方扶人不容易,毀人可倒簡單。」
李來有撓撓后脖頸子:「拆遷之後就是遷墳。剛來就趕上這當頭炮,新官三把火,看看縣長怎麼燒給書記看吧。」
李保平端起蛇湯又咂摸了一口,放下碗說:「本來還說找個時間請縣長來這嘗嘗野味呢,看來要上火呀,緩緩吧。」
機關食堂二樓是縣四套班子領導吃飯的地方,除了兩辦主任和人武部的政委和部長,其餘大概十五六個人,午餐都在一張大轉桌上吃。大轉桌開的是流水席,冷盤、熱菜間隔著上,米飯和麵條自助。午飯的用餐標準按照每個人的餐補標準調配,另外還供應自助早餐。晚飯就更簡單了,留在這兒吃的最多不超過五個人。
呂青山有固定的位置,他右側是固定留給縣長的座位。今天,梅曉歌第一次坐在這裡。桌子上的轉盤自動旋轉,不過只要是書記和縣長夾菜的時候,總有人伸手幫忙把著桌盤。
其餘的人來來往往,雖然位置不固定,但因著脾氣秉性和身份關係,自然也有些遠近親疏。有的人一貫是默默無聞的聽眾,比如縣政法委書記張新年和縣政協主席廖君。比起他們,常務副縣長於立群的話就比較多,他指著海帶絲說:「小楊,這海帶能不能上啊?算成海鮮就超標了。保險點,你搞個紫菜蛋花湯。別讓上面查下來,讓常務背鍋呀。」
聽了這話,小楊笑而不語。作為二樓食堂的負責人,她熟悉這裡每個人的籍貫、忌口和特別喜好。呂青山喜歡吃面,艾鮮枝偏好吃米飯,所以每天中午都是打滷麵和蛋炒飯兩樣齊全。領導們用餐的時候,她穿梭其間,添餐紙、送酸奶、上水果,既及時周到,又不過多打擾。
見小楊沒吭聲,明路把海帶絲夾到盤子里,又夾了一片腰花說:「你們真是不懂事,每天給書記吃這麼多的補品。書記一個人住在縣裡,晚上睡也睡不著,補得精力充沛,怪不得天天叫我們半夜開會。」
眾人一陣鬨笑。於立群又說:「最近的菜越來越淡了。一看就是光照顧艾書記,不管我們。」
「少吃點咸,對身體好。」艾鮮枝接著說,「咱們這個年齡上有老下有小,得對自己負點責。」
明路笑笑說:「是得多運動。你們看那些資深上訪戶,天天來大院報到,風雨無阻,就像那個老邱,腿腳比我都靈活。哪天讓縣醫院查查,他絕對沒有『三高』。」
此時,呂青山和梅曉歌一起走了進來。雖然餐廳里一片熱鬧,但呂青山卻沒有融入其中的意思,一來先去了衛生間洗手。倒是梅曉歌,因為曾經在另一個縣的共青團和明路有過短暫的合作,聽見他的玩笑話,自然而然地接上說:「過兩天就要平墳,信訪局的壓力又大了。」
縣宣傳部部長李唐接著說:「九原縣前年就搞過這個事情,可以給他們打電話,取取經。」
此時,呂青山從衛生間走出來,邊擦手邊問:「除了老邱,基本都簽字了吧?」
「就剩他一家了。也好辦,把周圍該拆的都拆掉,留著這根獨苗,耗一耗。」紀東亮一邊回答,一邊等著呂青山示下。但呂青山的目光已經全被牆上的電視吸引過去了——正在直播的全省新聞,畫面上一組暗訪鏡頭顯示,就在當初梅曉歌上任路過的道口,光明縣的交警正攔著一輛卡車私自罰款。
所有人都不再說話,靜靜地看著電視上的畫面。梅曉歌剛拿起來的筷子,也慢慢放了下去。
長嶺村裡,寶根正就著大蒜呼嚕呼嚕地吃著熱湯麵。忽然院子里有人喊了他一聲:「根哥!」
寶根抬頭一看,原來是那天一起上訪的一個工友,穿著工裝,拎著頭盔和手套走了進來。「抓緊點吃,吃完進廠啦。」
寶根眼睛一亮:「解封,開門了?」
「噓!」工友壓低聲音,「偷偷干。」
寶根會意,馬上沖著屋裡喊:「媽給我晾碗湯,吃完要出門了!」
縣委宣傳部的大辦公室里,宣傳部部長李唐和手下的所有幹部科員全都忙得焦頭爛額。
李唐的手機一直在桌子上嗡嗡振動,她聽得見,卻沒工夫理會。此刻,還有什麼比手裡這份新聞稿更重要的呢?交警隊亂罰款的事,省里都知道了,宣傳部現在就是堵槍眼的。她站在執筆的科員身後,逐字逐句地斟酌著,看到結尾處又交代說:「把這句改成『已對交警支隊隊長作出停止職務的處理』。」
都修改完后,她才接起手機上的陌生來電,應對著說:「不好意思,縣長在市裡開會,暫時沒法回應。交警隊長已經停職,對。抱歉,我還在開會,回頭再說。」
但這樣的電話此起彼伏,李唐剛掛斷電話的手機又在桌上振動了起來。
縣政府常務會議通常要套開縣長辦公會,所以除了各鄉鎮的幹部,沒出門的副縣長一般都會參加。這次是梅曉歌到任后的第一次常務會議,常務副縣長明路、縣人武部部長郭永恆,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劉曉明、縣政協副主席劉鵬悉數列席會議。
因為是政府這邊的會議,會務由林志為和趙樂恆負責。林志為站在門口,給眾鄉鎮幹部和縣直機關幹部引路指座。而趙樂恆則拿著一個簽到本,穿梭在會場之中,一邊找人簽字,一邊殷勤地和各個參會者打著招呼。
交警隊的事情早已經傳開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今天這個會怕是沒那麼好過。可開會前,大家還是默契地保持著輕鬆的氣氛,互相揶揄玩笑著。
喬勝利走進來,坐在了已經提前坐定的李來有的身邊。還沒來得及打招呼,一旁的李保平先搭話問道:「砸窗玻璃的人找著沒有?鎮派出所的力度也太小了,不行讓東亮縣長督辦一下。」
喬勝利看都沒看他,打了個哈欠說:「鄉鎮還沒被督完呢。聽過層層督察的繞口令嗎?督察組督查正在督查的督察組。」
這時夾在倆人中間的李來有說:「上面就知道督基層,沒事也督督那些假記者。前兩天鄉衛生所又讓人拍了,醫療垃圾亂堆亂放。其實就是地上掉了幾根塑料管子。開口就要十萬元,吃頓飯砍砍價,五千元。」
「假記者背後都有真記者。」李保平接過話茬,「你不理假的,真的就來了。」
喬勝利有點滿不在乎地說:「李唐部長不是說了嗎,有的文章都不用管它,現在誰還看新聞?」
「就怕領導還在看,全省就書記一個人還在看報紙,你怕不怕?」李保平眯縫著眼睛反問道。看似漫不經心的閑聊,其實幾個人心裡都明白得很,事情大小,且看一會兒縣長怎麼說吧。
此時,梅曉歌最後一個從門外進來。看看座位前的桌面上提前泡好的茶,又看看身旁明路杯子里厚厚的一層枸杞,也笑著打趣說:「常務最近有點虛啊,喝這麼多枸杞有用嗎?」
明路搖搖頭:「不如縣長啊。天天搞拆遷,覺也沒得睡,身體快頂不住了。」
「你可以試試跑步,真的有效。這麼多年我就靠著晨跑和午休頂著。」說著他看了看旁邊的副縣長於立群,「明天早晨我叫你,把於常委也捎上。」
於立群連連擺手,自嘲地說:「我還是靠回籠覺撐撐吧。」
三個人都笑了起來,梅曉歌看看時間,拿起話筒開始主持會議。議題的順序通常都是從大到小,越往後事情越具體,尤其是要在會上發言的幹部,字斟句酌地講完了,還要看領導的反應。新官上任三把火,對縣裡的各項工作肯定要有所指示。但工作究竟該怎麼彙報,話該往哪頭說,在座之人誰的心裡都沒底,都在等,等等看新縣長的風格。
一個幹部彙報完招商引資的工作之後,梅曉歌拿過了話筒:「放管服的這些政策,不管你出台多少條,落實不了的都是白條。白條是把刀子,傷害的是政府的公信力,就像人一樣,說了不算,撒謊,以後誰還信咱們?企業不會信你的。江浙地區幾個人湊一下就可以開個企業,我們這裡的限制太多。好比說一頭豬從長大到最後進到我們的嘴裡,有多少部門要管?讓你跑好幾次,你也煩。認真梳理一下流程,換位思考,好吧。下一個。」
接下來要發言的是物價局局長劉亞軍。梅曉歌見他手裡拿著幾頁紙,沒等他開口便搶先說:「今天的會多,時間也緊,不要念稿子了,直接說重點吧,言簡意賅,要不然喬書記要睡著了。」
連軸轉地忙活拆遷,再加上長篇累牘的發言,喬勝利的眼皮確實已經開始打架了。可他沒想到自己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還是被縣長發現,還被點了名。困意瞬間消失了,尷尬地往直了直身子。
劉亞軍彙報說:「報告縣長,物價局申請八台電腦辦公。」
聽了這個需求,梅曉歌低頭看看面前的辦公平板電腦,回答說:「太多了,現在很多事情手機上也能辦,三台吧。」說著他又看了看身邊的明路,「常務也在這裡,過日子,這都是沒辦法的事情。你當了婆婆也得這樣討價還價,以前我也不至於這麼摳。財政有意見嗎?各位領導?常務?」
這點小事,縣長開口了,其他人又怎麼會有意見呢?劉亞軍雖說心有不甘,也只能站起身來。
下一個彙報的是公安局,負責彙報的副局長也仿照著劉亞軍的模式,直接說:「縣公安局申請購買一輛12萬元的二手車。」
梅曉歌看了看議題,問道:「自籌資金是吧?」
「是。」
「財政同意嗎?」梅曉歌看向葉昌禾問道。
「同意。」葉昌禾馬上回答。
「反正不用你出錢。」梅曉歌一句打趣,眾人都笑了起來。副局長見狀剛想起身離席,梅曉歌又喊住了他:「我得提醒你們一句,資金自籌,不能再去路上亂罰款。交警隊上新聞的事,縣裡還不知道要挨多少板子,搞得省里也知道了,東亮縣長給市裡的檢查還沒寫完吧?」
紀東亮自嘲地搖了搖頭。
如此這般簡明扼要,會議也開了大半天。來的時候是最後一個,走的時候還是最後一個,一出門,梅曉歌就看到了等在外面的李保平。
「縣長,不好意思,這個得您簽個字。」
梅曉歌接過李保平遞上的文件,迅速看了一眼標題:《鄉鎮企業辦廠征地方案》。
停了兩秒鐘,梅曉歌問:「這是什麼?法蘭配套產業嗎?」
「對對。」李保平連連點頭,「蔣縣長已經同意了,結果……耽擱了三個月,不能再拖了。」說著,他把早已準備好的筆遞到了梅曉歌手裡。
梅曉歌接過了筆,卻並沒有簽字,他又仔細看了看文件,問李保平:「書記知道這個事嗎?他的意思呢?」
「知道,我一早就彙報過。」李保平回答得相當篤定。
但梅曉歌還是沒簽字,而且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文件,嘴裡慢慢地說:「征地的問題還是要慎重。這兩天拆遷就快搞死人了——你這些數字怎麼合不上?」
李保平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搞了個措手不及,急忙湊過去邊看邊嘟囔道:「合不上嗎?」
但梅曉歌的問題卻不止這一個:「施工單位是誰?總承包是誰?中標單位是哪個?都不寫嗎?」
李保平賠著笑臉說:「本來還有個詳細的報告,上面都有,怕您太忙——」
「再忙也得看清楚。不光是我,你也是。要不然風險到底在哪,心裡完全沒有底。最後的結果,就是施工單位綁架了設計單位,對吧。」
此時梅曉歌的目光已經從文件轉向了李保平,和縣長對視了一下,李保平趕緊點頭哈腰地說:「那不會,那不會。」
梅曉歌拍拍他的肩膀,把文件一卷,一邊往前走一邊說:「不要覺得簽個字很簡單,咱倆的名字簽下去都是要負責任的。我再了解一下,好吧。」說完,他加快腳步,把李保平和他嘴裡的「特別著急」留在了樓道里。
一回到辦公室,梅曉歌就把范太平叫了過來,用李保平遞給他的筆指著那份文件說:「縣官不如現管,李保平連筆都準備好了,就差拉著我的手簽字畫押了。我說我需要先看一下,結果告訴我這個事情特別著急。前面這麼多領導都不肯簽,肯定是有問題的。」
范太平附和道:「不能以為新領導不了解情況,就搞這種事情。這就不是思想品德的問題了,政治品德也壞了。」
梅曉歌看著文件想了想接著問道:「奶牛基地那次假數據,也是原平鄉吧?」
「當時李還是鎮長。書記被免了,他是替補變主力。」范太平說著,輕輕地把一份講話稿放到了桌上,蓋住了那份文件。怎麼能讓領導在最短時間內轉怒為喜,答案就是趕緊彙報一項已經圓滿完成的工作。作為辦公室主任,范太平深諳此道。
果然,梅曉歌接過這份昨天由趙樂恆起草的發言稿,臉色見好:「速度夠快的啊。」
「連夜起草的,還得縣長多指正。」范太平語氣謙虛,心裡卻不禁有些得意。他沒有注意到的是,梅曉歌目光掃過發言稿的時候,眉頭微微皺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