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梅曉歌、呂青山和喬勝利每人都拿起一本翻看。喬勝利三五下很快就翻完了一本,呂青山倒是一頁一頁翻,但也只是看了個大概。只有梅曉歌逐條查看,非常仔細。


  油坊老闆在一邊抱怨道:「從我媳婦嫁過來就開始記賬,每年的流水都在上面。」


  老闆媳婦板著臉在一旁說:「我們也沒說今年的。你們往前翻,每年都是一百多萬元的利潤。」


  「以前,你給他們看過嗎?」呂青山問道。


  「不敢!」老闆媳婦的態度相當不客氣,「他們上次來的是些什麼人,那是流氓還是幹部?就差拿棍子打人了,誰敢往外拿?拿出來再讓撕爛了。」


  呂青山頓了一下,看著賬本上的數字問:「現在打油的人還這麼多嗎?」


  不等油坊老闆答話,他媳婦又搶著說:「左鄰右舍,呂書記你可以自己去問。我們不貪心,多的便宜絕對不佔,按標準補償是政策,我們就要補償實際利潤的標準。」


  此時,一直默默埋頭於賬本的梅曉歌突然問了一句:「從哪裡進的原料?」


  這次油坊老闆都不敢說話了,直接看向了媳婦。


  「去農戶家裡收啊。」油坊老闆媳婦答得理直氣壯。


  「那你這利潤可太穩定了。」梅曉歌說著把賬本遞到呂青山面前,接著問道:「收花生的價格,每年沒有波動嗎?」


  接過賬本的呂青山立刻反應了過來:「去年旱,大前年澇,花生的價格起落很大,你們的油錢不漲嗎?不好意思給街坊漲價,還是有其他的原料做替補?別的是什麼,胡麻油,還是菜籽油?光明縣還沒有玉米油吧?」


  油坊老闆夫婦一下子被問住了。一旁的喬勝利把賬本一合,順水推舟地開玩笑說:「我也想跟著你們學習學習,利潤這麼高,等哪天退休,我也開個油坊。」


  眼見著把戲被戳穿,油坊老闆媳婦立刻急了:「我公公婆婆在這忙了一輩子,縣城裡哪口鍋里沒放過我家的油?反正賬本都在這裡,該補償的為什麼不給補,書記和縣長也不能欺負人,是不是?」


  見媳婦使了眼色,油坊老闆也趕緊附和著:「那不能!」


  而真相大白讓呂青山鬆了口氣,他把杯子里的水喝掉,起身說道:「道理不好講,補償款數目也不好講,那今天就先到這裡?」


  拆舊自然就要建新,就在呂青山和梅曉歌在拆遷現場啃「硬骨頭」的時候,縣委副書記艾鮮枝把鄭三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她端詳著眼前的一份商業地產規劃圖,指著一塊中心區域問道:「上次好像不是這樣的。這片空地是要建什麼?」


  鄭三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認真地彙報說:「光明文化廣場。青山書記總在講情懷,我們也要講點政治。縣裡要搞什麼大型活動,比如美食節、安全日、創文創衛、摔跤比賽、招商引資大會,全都可以用。夜裡不管是廣場舞還是網紅直播,也都隨他們。」


  艾鮮枝抬頭看了鄭三一眼:「人越聚越多,商業上你也不虧。」


  「虧,咱也不怕。」鄭三笑著說,「人生有些事情,不能總盯著錢。您的名言嘛。」


  艾鮮枝沒接這個茬,又問道:「安置房二期進度怎麼樣?」


  「爭取月底交工,但電梯可能要晚個把月。對書記不能撒謊,實話實說。」


  艾鮮枝抬頭盯著鄭三問道:「具體晚多久?」


  「兩個半月,最多。」


  鄭三篤定的眼神讓艾鮮枝稍稍放鬆了一些,她把商業地產規劃圖合上,緩緩說道:「舊城改造這種事情就是要形成合力。縣裡有多使勁,你也看見了,大家都要配合好。很多事情都是拖來拖去,一來二去就拖黃了。要快,也得保證質量,不能出事是大原則。」


  鄭三往前探了探身子:「以腦袋擔保。我是本地人,我爺爺還埋在鹿泉鄉,不能讓親戚們戳著臉罵祖宗呀。」


  和去的時候不同,從拆遷現場出來后,呂青山和梅曉歌沒有再坐同一輛車,而是分別和自己的辦公室主任坐在了一起。


  呂青山這邊沒等上車,就給身邊的徐泳濤布置了兩件事:「這一片都是婦女當家,讓艾鮮枝書記迅速組織一批婦女幹部頂上來;另外,油坊老闆看著窩囊,其實鬼得很,讓稅務局查查他的稅收情況,看看對不對得上。」


  徐泳濤跟在呂青山身旁,邊應聲邊點頭。喬勝利則在身後不停地說:「這主意好!」


  另一邊,梅曉歌沒安排什麼事情,但是事情會自己找他。剛上車,范太平接了個電話。掛斷電話,他對梅曉歌說:「鄭三,縣裡的一個企業家,拆遷后這一片的商業計劃是他做的。有些對接政府的工作,想當面給縣長彙報一下。」


  梅曉歌點點頭:「我知道他,馬市長提過。縣裡的支柱企業也是他的吧?」


  「東亞能源集團,稅收大戶。」


  「可以啊,回頭找個時間吧。」


  「他現在正好在大院,看您方不方便。」


  一聽這話,梅曉歌笑了:「都這麼正好了,還有什麼不方便的?」


  聯絡員小周把鄭三領進來的時候,梅曉歌正在專註地看著那份招商引資新項目意向協議。小周剛介紹完,鄭三便搶上一步,雙手握住了梅曉歌的手:「幸會縣長,我是東亞能源集團鄭貴平。」


  梅曉歌的心情也不錯,待小周倒完茶出去之後,他指著剛剛翻看過的協議笑呵呵地說:「我剛來就收到這麼大的禮,雪中送炭,我得謝謝你啊。」


  「不敢不敢!」鄭三剛坐到梅曉歌的對面,一聽這話馬上躬身說道,「我哪有這本事,都是順水推舟,沾光的事。說是投資,其實都是投人,太鋼集團知道縣長以前的口碑,搶著要來,推都推不掉。」


  「那你也是媒婆啊。」梅曉歌的笑容始終未減,「我看框架都沒什麼問題,新娘子什麼時候嫁過來啊?」


  鄭三拍了拍口袋:「進門之前,我又給楊總打了個電話,協議隨時可以簽,看縣長要求是這個月底,還是下個月初,對方聽咱們的。」


  「你和楊總關係很熟是吧?」


  「業務往來幾十年,不是朋友也成朋友了。」鄭三說著忽然想到了什麼,抬頭看著梅曉歌說,「和縣長彙報一下,他高中三年就是在九原縣讀的,九原一中,和您是校友啊。」


  「這麼巧?他哪一屆的?」


  「他是76屆的,比您大兩屆。高三對高一,您可能不記得他,但他對您很有印象。」


  「學長還記得住一個默默無聞的學弟?」


  「他是住校生,宿舍正對著操場,您風雨無阻,每天晨跑,這是全學校出了名的。」


  鄭三的這句話讓梅曉歌有點意外,他略一沉思,似有些感慨地說道:「還真是啊。我現在還在晨跑吶。你這樣,簽約的時候把楊總請過來,我得和他好好敘敘舊。」


  「我來組織。」鄭三馬上張羅起來,「咱們去縣體育場旁邊那家小飯館,環境一般,但是好吃,砂鍋面一絕。廚子就是從九原縣來的。」


  「你這是活地圖啊,以後還得多導導遊。」


  鄭三順著梅曉歌的話一起笑了起來,同時手裡也沒閑著,他迅速打開了微信二維碼,然後邊說邊把手機捧到了梅曉歌面前:「要是方便,我能和縣長加個微信嗎?」


  加了好友真能成為好友嗎?鄭三不知道,不過他相信事在人為,從縣長辦公室里出來后,他先給手下打了個電話,讓他馬上去買一雙41碼的跑步鞋。待回到車上,他調出一條早已編輯好的微信,給梅曉歌發了過去:「縣長丰神俊朗,謙謙君子。掌舵光明,百姓之幸。鄭三(鄭貴平)翹首以待縣長有空蒞臨東亞能源集團指導工作。」


  梅曉歌看著這條微信,又看看桌上的招商協議,默默地熄滅了手機屏幕。


  林志為沒想到,剛來第一天就要加班。


  棚戶區改造進度協調會如今成了縣委大院每天的例會,而且是下班時間后的例會。林志為和袁浩負責會務,倆人站在後門外側,一邊聽著裡面的動靜,一邊小聲聊著。


  「天天開會,這麼晚還加班,為什麼拆遷要這麼急?」林志為不解地問。


  袁浩往裡面瞟了一眼,把聲音又壓低了一檔說:「縣裡沒錢了,績效工資都欠著。以前都是拆東牆補西牆,現在牆也快塌啦。假數據的事一出,全省都在盯著光明縣,環境整改也來查,關了一半的廠子,再不抓緊,咱倆的工資也發不出來了。」


  「這麼要命?」這話讓林志為吃了一驚。


  「所以得輸血呀。土地出讓金加上其他稅收,房地產開發,增加就業。有了錢,隨便你修路,搞開發,縣裡和老百姓都得利。懂了嗎?你和那些釘子戶一樣迷糊。」


  外邊的小會嘁嘁喳喳不斷,裡面的大會卻沒人吭聲。每個參會者的跟前都擺著一份鄭三白天曾給艾鮮枝彙報過的地產商業協議。主持會議的呂青山看完協議,見沒人吭聲,便率先說道:「智慧城市的想法是好的,框架協議原則上也可行,但是要實實在在的東西。我們也想像北京、深圳一樣搞不夜城,有沒有那麼多錢?細節再推敲推敲。各個網格幹部說說今天的拆遷進度吧,揀重要的,喬勝利?」


  第一個被點名,喬勝利早預料到了。他抬頭看向呂青山,十拿九穩地彙報道:「今天計劃簽署十一戶,實際完成七戶,還有四戶沒有同意。除了老邱和開油坊的沒把握,剩下的明天應該沒大問題。」


  編得這麼圓的說辭,還是被呂青山抓住了把柄:「沒把握的怎麼辦?明天晚上繼續討論么?」


  喬勝利沒詞了,腦門上很快冒出了細密的汗珠。好在呂青山並未揪著不放,他把目光投向別處,讓其他的網格幹部繼續彙報。如此轉了一圈,話筒來到了艾鮮枝的面前。她提前清了清嗓子,提高聲調說:「青山書記天沒亮就出去了,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說實話,我都有點心疼他。拆遷歷來就是『老大』難的問題。不管縣城還是很多村鎮,有些地方的最高執政機構,不是村『兩委』,是村裡德高望重的老人。有的老人搬個馬扎往門口一坐,每一寸土地都要政府掏錢。」


  見一旁的婦聯主席祁美萍在本子上刷刷地寫著會議記錄,艾鮮枝皺了皺眉說:「別記了,這些話怎麼好記?」然後轉向大家接著說道,「我們可以參考一下隔壁九原縣是怎麼做的。一碗水端平,一鼓作氣,5%的硬骨架,花95%的精力啃下來,其他人就『一馬平川』。很多人不怕吃虧,就怕鄰居多佔了便宜,就是這麼個心態。所以就要拖著,就要等等看,拖來拖去,稀里糊塗成了釘子戶。」


  此時,艾鮮枝又把目光投向了後面一排列席的女幹部:「青山書記很敏感,他發現很多家庭都是婦女當家,所以今天挑了一些女同志,把以前那些凶神惡煞的男幹部換一換。婦聯帶個頭,反正剩下的都是硬骨頭,一共就這麼多根,都得啃下來。」


  艾鮮枝機關槍似的發言,字字句句都灌進了林志為的耳朵里。直到她講完,林志為才敢緩一口氣,對袁浩感慨道:「艾書記說話挺厲害的。」


  袁浩撇撇嘴:「得理不饒人,逮著問題能罵死人,大院里的野貓都躲著她走。我是天天都燒香,千萬別給她當聯絡員。」


  「她沒固定聯絡員嗎?」


  「縣委辦給她前後換了六個,最多兩個月就不滿意了。挑刺,接著換,搞不好下一個就得是我了。」想到此,袁浩禁不住一臉苦相。


  會議室里,輪到梅曉歌發言了。見下面的人被艾鮮枝的氣勢振住了,梅曉歌刻意調整了講話的情緒,盡量溫和自然。不過語氣緩和不代表和稀泥,他一張口就切中了拆遷工作的要害,並且條理明晰地指出了下一步工作的入手點。


  「我以前在覃縣的時候也搞過一次拆遷。今天只說一點經驗,一切以呂書記等會兒說的為準。現在已經到了攻堅階段,具體分析很重要。划片區里人員的構成,家庭成員的年齡、性格、身份,家裡誰說了算,在外地有沒有親戚,不願意搬遷的真實原因是什麼。哪些是為了錢,哪些是故土難離,哪些是受人挑唆,包括幾個鬧事的帶頭者,他們的真正訴求是什麼,表面訴求是什麼,背後的訴求又是什麼,還有那些不出面、不上訪,甚至沒有在這裡居住,但是一直在出主意,躲在背後的人,他們的訴求又是什麼、是不願意平墳,還是真的拔刀相助、哪些人家裡有機關幹部的親戚可以勸說,哪些人本身就是幹部,相互之間有沒有利益,有沒有通風報信。」


  梅曉歌的發言引得很多參會人的認同,連門口的林志為也禁不住頻頻點頭。不過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轉而問袁浩:「主任通知我布置會議室的時候,說一會兒開個小會。可這會上說的都不是小事啊,難不成大會說小事,小會說大事?」


  袁浩贊同地點點頭:「人多的會議不重要,重要的會議人都不多。解決小問題要開大會,解決大問題要開小會。這都是規矩。」


  「發言順序呢?」林志為追問道,「到哪都是職務最低的先說,對吧?」


  「書記肯定要最後表態。大小事,具體分管的領導都要先拿出一個詳細方案,一級一級表態,最後拍板的幾條通常都是前面分管領導的建議。一般情況都會同意,但是要換幾個詞,重新闡述一下。」


  「為什麼要換詞?」


  「你說為什麼,顯得有水平呀。」


  和袁浩預料的一樣,梅曉歌講完,便是呂青山總結髮言了。


  「梅縣長是學數學的,用數學的方法先分解,然後像解方程式一樣挨個去解題,找到重點題型,挨家挨戶去做工作,摸清楚這些人在想什麼、盼什麼,講理講情還是講義。每個縣領導都要下沉,進度還是慢了,要快。老百姓不會管什麼意義重大,他們只知道自己的東西被拆掉了,房子被拆了,鋪子被拆了,時間越久,矛盾就會越來越多。大多數其實都是支持拆遷的,住著漏雨漏風的地方,換一個新房子,絕大多數人都會去,漫天要價的只是極少數的人。一步慢,就會步步慢,所以要快速解決。」


  說到這裡,呂青山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時鐘,已經八點多了。他繼續說:「天天加班,說明有兩個問題。第一,工作效率有問題。第二,工作方法有問題。我也不想總加班,加得幹部哇哇叫。每天都開調度會,除了對進度心裡有數,實際上是解決思想問題,不是解決細節問題。這個細節問題開會是解決不了的,要下去解決。真正認識到位了,目的就達到了。說幾句關起門來的話——」


  此話一出,剛才一直在埋頭記錄的梅曉歌心領神會地放下了筆。其他人見狀,也趕緊收筆合本,把目光都投向了呂青山。


  呂青山調整了一下語調,接著說:「縣財政現階段的問題很大,大到我晚上做夢,在夢裡都不知道怎麼解決。說句難聽的,財政收入都不夠還債打飢荒。環保問題現在都是要命的,縣裡關停的廠子現在很多還沒敢讓他們開,老百姓要吃飯,咱們這些人也要吃飯,稅收問題、數據問題——總之一句話,拆遷大事迫在眉睫。搞好了一盤棋全能活,搞不好就吊死在這了,縣裡需要這筆錢救命。棚戶區改造成功就是把椅子,咱們好歹能坐上去歇會。沒這把椅子,在座的都得累死。縣長說的辦法很好,艾書記也做了部署,我再補充一點,繼續細分網格責任,四套班子一家一戶領任務,立軍令狀,我帶頭。」


  這些內部的話,呂青山講得語氣堅決,聲音卻很低。林志為和袁浩在外面都聽不太清。不過,他倆也沒心思聽這些與己無關的內容,縣委大院里的生存法則才是他們最關心的。


  「潛規則,你聽說過什麼?說說看。」袁浩有點神秘地問道。


  「縣委辦主任和縣長不能走得太近,政府辦主任和書記也得保持距離,對嗎?」


  林志為的回答讓袁浩嗤之以鼻:「你還沒當政府辦主任之前,先不用操心這麼高端的問題。先管好自己,找個機會,跟對領導。」 袁浩的話也同樣沒有得到林志為的認可:「還是自己做好自己的事更要緊吧。自己不行,給誰當聯絡員也不行。」


  「幼稚!」袁浩瞪了他一眼,「沒伯樂,你再快能跑給誰看?跟對人很重要。領導選得好,跟著到市裡到省里,他得道,你升天。選不好,紀委看守所、法院檢察院,你還得配合調查。最怕的是混幾年的日子,越混越差,你跟著白白兜一圈,浪費時間。」


  林志為想了想,最終還是沒吭聲。不過臉上的表情,基本就表達了一句話:「我覺得你說的不對。」


  袁浩自然看透了林志為的心思,笑笑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一年以後你就知道我說的有多對。別急著下定義,縣委大院里都是水,表面看著平靜,底下都是漩渦。會游泳沒用,你得會搭橋。摸著石頭過河,連誰是石頭你都不知道——」


  話未說完,會議室里傳來呂青山的最後一句話:「那就這樣。」


  袁浩趕緊收聲,待有人走出來之後,他與林志為逆著人流走進會議室,開始了真正的工作——收拾資料,整理會場。


  擺椅子,扔空水瓶,林志為感覺自己又成了做值日的小學生。不過,在這座縣委大院里,他的的確確就是一名「小學生」。不用袁浩說,他自己也有感覺。比如剛剛去水房的路上,他便聽見兩個參會的幹部小聲議論:


  「一樣的東西,換了個說法,就顯得不一樣。數學解題,有意思。」


  「你看看,怪不得人家能當領導,我就沒這口才。」


  這話說得似乎沒有貶義,可聽上去又不像誇獎。剛才梅縣長講話的時候,他們可是在一個勁兒地點頭。聽見了林志為的腳步聲后,兩人迅速轉換了話題,快步離開了。林志為看著逐漸消失的人群,真真切切地意識到,自己需要學的東西太多了。


  縣裡給梅曉歌安排在交流房的住處是個大兩居,一看便是仔細搞過衛生,里裡外外一塵不染,生活用品也一應俱全,可依舊顯得有點空曠。


  梅曉歌轉了一圈,打開了行李箱。除了一些隨身衣物,箱子里還有一雙舊運動鞋和一個相框。照片上,十幾年前的梅曉歌和妻子喬麥緊緊依偎。他把相框擺在茶几上,看看時間,已經是夜裡十點多了。梅曉歌遲疑了一下,還是掏出手機,撥打了一個備註名字為「喬市長」的電話。不過,電話剛嘟嘟了兩聲就被掛斷了——看來那頭比他還忙。


  梅曉歌轉到微信,發了一條文字:「我已到光明,一切順利。」接著他便去洗漱整理,收拾了一圈回來,微信也沒迴音。看來,領導是真忙啊!梅曉歌想著又發了一條微信:「困,先睡了,你也早點休息。」


  直到梅曉歌睡著,微信也沒收到任何迴音——千里之外的妻子確實比他還忙。作為北嶽省的援藏幹部,喬麥現在擔任一個市的副市長。雖已是深夜,她還扎在下面的一個縣裡開一場安全事故的緊急調度會。梅曉歌打來電話的時候,她正在會上發言:


  「今天晚上,誰都不要睡了,全面排查安全隱患。這次的事故肯定有人要負責任。從現在起,思想必須要統一。上級單位的會議精神,不能只是層層開會傳達。應急管理局要牽頭,態度要鮮明,有問題的單位必須嚴查,不能老是含含糊糊的,不要怕得罪人。你今天不得罪他,明天他就得罪你。」


  掛斷了標註著「梅先生」的來電后,喬麥語速飛快地繼續說道:「要去現場,要有行動。很多安全問題都是有共性的,不要總是搞一些形式主義的東西,刷在牆上的那些標語有人看嗎?拍照、發言、講話,全都沒用。幹部都要下去,去鄉鎮去現場,都要去找問題,把問題找出來。剛才我去你們的液化氣公司車間,進去之前搞得倒是挺嚴,還要給每個進門的人的手機去靜電。進去一看,桌子上放著一個煙灰缸,裡面還有好幾個煙頭,這不是開玩笑嗎?就像弄高速修高架,幾乎每個項目都會出事。所以大家一定要做工作,做了工作,主動權就在自己手裡,不做工作,主動權就在別人手裡。萬一出了問題,在座的都要進去的,各位!」


  喬麥的話讓會上的幹部們個個面色凝重。


  鄭三起了個大早,穿著嶄新的跑步鞋,在縣體育場門口守了大半天,始終沒能等來梅曉歌的身影,最終失望而返。


  此時的他還不知道,梅曉歌昨夜只睡了半宿覺,就被范太平的電話催起來了——油坊老闆一家半夜偷偷在廂房上加蓋,不想老房子撐不住,直接塌下來了,一家子老小被砸了個七七八八。


  滿地狼藉的小油坊被救援車的大燈照得亮如白晝。梅曉歌趕到現場的時候,人已經從廢墟里拽出來了,縣醫院的醫護人員正在給灰頭土臉的油坊老闆查體。


  呂青山、紀東亮,還有喬勝利已經到達了現場。喬勝利指著塌了一多半的東廂房對呂青山說:「本來就是危房,再穿上鋼絲,膨脹螺絲一打,一拽就倒了。」


  此時,紀東亮湊過來彙報:「人沒什麼事,皮外傷。也挺好,省得專門來拆了。」


  兩人的話,呂青山一個也沒接。他小心地踏過瓦礫,繞向房子的另一邊察看。


  此時,鄰居老邱聞訊趕來。他草草披了件外套,來到油坊老闆跟前關切地問:「傷哪了?」


  油坊老闆微微搖了下頭,小聲說了句:「還好。」


  老邱嘆了口氣:「不聽我的,看看,麻煩了吧。一定要和政府講道理,搞這些有用嗎?你這個自建房一沒資質,二沒有手續,違法的。怎麼說、說什麼都是違法的,不能說我跑到長安街,跑到天安門旁邊搞個自建房,就說這是我的房子。這麼一搞,有理也成沒理了。」


  油坊老闆娘聽了這話本想回兩句的,可礙著老鄰居的面子,又見周圍這些人,想想還是咽了回去。其實老邱這話一半是說給他們聽的,一半是說給旁邊的梅曉歌聽的。他早注意到了旁邊的這個穿白襯衣的人,掃一眼就知道肯定不是鄉里的幹部。見自己的話成功吸引了梅曉歌的注意,他看看梅曉歌,半開玩笑地說:「新來的幹部,就得沖在最前面。半夜把你叫起來,官不小吧?」


  旁邊一個鎮上的幹部,聽老邱這口氣,生怕他說話沒輕重,趕緊在旁邊提醒:「這是新來的梅縣長。」


  梅曉歌微微一笑,剛想開口,卻被老邱搶了先:「不對吧?按照程序,提名光明縣人民政府縣長的候選人,應該叫代縣長,確切地說是叫梅副書記。職務任免還沒有依照法律程序通過,鎮里不好直接對外公布吧?」


  對流程這麼熟悉,看來不是一般人。梅曉歌暗暗想著,臉上露出了誠懇的笑容:「實事求是,還是老同志一絲不苟。」


  見老邱對上了梅曉歌,范太平也怕出岔子,走過來解圍道:「縣長,你要不要去那邊看看,怕是電路也有隱患。」


  沒想到老邱又搶著開口了:「他一個榨油的,哪知道什麼是隱患,是你們應急管理局的檢查工作有隱患。」


  對老邱的做派,范太平早已見怪不怪。他既不聽也不理,好像眼前就沒這個人存在似的,他現在的首要任務是把縣長「救出來」。但梅曉歌卻根本沒有要走的意思,他深知尷尬和矛盾靠逃跑是化解不掉的,尤其面對這種「老江湖」,越怕越被動。於是,梅曉歌露出了不急不躁的笑臉,對老邱說:「他們管幾何,這裡是代數,兩碼事。應急管理局那些人現在還在鹿泉鄉的山上守著,等山體滑坡的麻煩解決了,等他們哪天路過,幫著入戶看看倒也可以。」


  果然,這個做法是對的。不然老邱也不會輕易服軟,他聽了梅曉歌的話點點頭說:「梅副書記的口才可以,比你的前任強。辦事比他怎麼樣,還得看看。」


  「啊呀!」油坊老闆的一聲慘叫打斷了二人的對話。醫生站起身對抱著腳叫喚的油坊老闆說:「大的問題沒有。腳有點腫,歇兩天吧。」


  不等油坊老闆應聲,老闆娘搶著說:「骨頭呢?你又沒帶拍片的機器,怎麼知道斷沒斷?」


  醫生見狀,看看身邊的這些人,無奈地回答:「那就回去拍個片子吧。」


  說著,老闆娘便招呼兒子來攙扶。老邱笑了笑,接著剛才的話茬對梅曉歌說:「放心,只要你別像蔣新民一樣被撤被免,以後咱倆打交道的機會多得是。回見。」


  說完,老邱頭也不回地朝家裡走去了。望著老邱的背影,梅曉歌若有所思。


  一旁的喬勝利黑著一張臉,帶油坊老闆上醫院的活兒肯定又是他的了。油坊老闆和喬勝利是初中同學,半輩子都在一個鎮上混,他那點小九,九喬勝利早都看透了。可這會兒,他什麼也不能說,最後忍不住沒好氣地甩了一句:「你不怕吃射線,那走吧!」


  忙活完現場的事情,天已經擦亮了,呂青山和梅曉歌朝穆記餛飩鋪走去。這是當地有名的老店,離拆遷區域也不遠。


  呂青山搓了把臉,疲憊地說:「不瞞你說,半夜聽見電話響,我都頭皮發麻,一響就是出大事了。咱們這是又撿了一條命,縣委宣傳部再也經不起任何一條負面新聞了。」


  梅曉歌的眼睛也有點腫,他點點頭說:「哪裡的拆遷都難,到現在順順利利,已經不容易了。」


  路的一邊是一排門面房,因為還沒到開門的時間,遠遠看過去有點灰突突的。呂青山接著說:「老百姓其實也沒錯,老要求他往遠處看,憑什麼?我要是他,也得先看著眼前的東西。所謂的釘子戶沒法避免,還是要引導。」


  這句話讓梅曉歌想起了老邱:「那個老邱,好像挺神的。」


  「光明縣資深上訪戶。」一提老邱,呂青山更是一腦門官司,「一天到晚帶著錄音筆,全縣認識四套班子最全的一個人,歷屆的縣領導也都認識他。」


  「我聽說,號稱是『民間紀檢委』。」


  呂青山眉頭一皺:「很多年以前搞計劃生育,幹部帶她老婆上了環。他重男輕女,又一直沒個兒子,心裡的疙瘩解不開。這口氣一直憋到現在咽不下,有事沒事就上訪,光北京就跑了十幾趟。前兩天也不知道他從哪弄來的,居然搞到了省紀檢組長的手機號。」


  「真的假的?」老邱的神奇還是有點超出梅曉歌的預料。


  呂青山嘆了口氣:「都不敢亂問,就找了個熟人了解了一下。省委一個副秘書長一看,真是紀檢組長的手機號。說出去都沒人信,像開玩笑一樣。」


  梅曉歌回想了一下:「他的房子也在圈圈裡面,喬勝利和他談得肯定不順利。」


  「順利了,反而不正常了。」說話間,倆人已經到了穆記餛飩鋪,呂青山指了指油膩膩的牌匾,「帶你嘗嘗光明縣的老字號,這家店比咱倆的年齡都大。」


  早晨是餛飩鋪最忙的時候,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可呂青山和梅曉歌坐的這張半大桌子卻沒什麼人靠近,他倆的白襯衫在這裡著實有些顯眼。有的人甚至認出了天天出現在電視上的呂青山,悄悄地議論和指點著。


  豆漿、油條、小餛飩,零零碎碎擺了一桌。呂青山拎起桌上的醋瓶子對梅曉歌說:「這裡的情況,你肯定也了解過。從富裕縣調過來,肯定得受點委屈。要不要醋?」


  梅曉歌趕緊把醋瓶子接過來,先給呂青山點了幾滴,自己也跟著點了點。呂青山喝了口餛飩湯,咂摸了一下味道說:「上星期衛健委搞了個總結,說這裡心腦血管病人多,因為飯菜太咸了。你有沒有發現一個規律,但凡口味重的地區,相對都窮。你看那些吃飯清淡的地方,日子就好過很多。來之前,聽說不少版本的光明縣吧?」


  梅曉歌點點頭:「省市各廳局處現在都喜歡去九原縣。很少有人來找咱們,因為光明縣沒錢,招待不好,還老張嘴問人要。也有不靠譜的傳言,說財政拖不動了。」


  呂青山的眉頭不由自主地又擰在了一起:「就像踩著一輛獨輪車,手裡還拋著六七個小球。本來工業就不強,前些時候還被省里查了典型。停產整改,稅收財政,哪個球都不能落地。」


  呂青山的壓力,梅曉歌感同身受:「越早拆完,經濟越早轉起來。馬拉松,跑得還得更快。」


  可呂青山一點不敢放鬆:「搞活一盤棋,剛剛這才是拆遷,還有平墳,看著吧,麻煩還在後面。」


  梅曉歌剛咬了口油條,嚼了兩下,太硬了,有點咽不下去。


  天一大亮,頭天晚上調度會上制定的工作方案已經迅速鋪開執行了。


  第一條是走婦女路線,執行人是婦聯主席祁美萍。她帶著幾個婦女幹部,把尚未拆遷的一眾主婦聚到了她姨媽家。姨媽家也在拆遷圈裡,不過已經簽了字,這會兒家當已經搬得差不多了。


  既然是婦女路線,那開會的形式就不能跟那些掛拉著臉的老爺們一個樣。祁美萍的辦法是包餃子。各種傢伙式都支在院子里,有的和餡兒,有的擀皮,到場的婦女很自然地便加入了進來。


  祁美萍手巧嘴也巧,她一邊捏著帶花邊的餃子,一邊說:「我姨媽起先也不想搬,年紀大了,懶得折騰,一說就擺手。真帶她去看了安置房,還沒到第二期,剛進第一期就不想走了。冬暖夏涼,乾淨,又不用堵車,起碼老太太不用自己燒鍋爐了。」


  大家嘁嘁喳喳說著餃子的事兒,卻沒人接祁美萍的話茬。祁美萍不以為意,轉而對身邊一個婦女說:「那天去縣醫院體檢,我姨說也看見你了二嫂,還是甲狀腺結節?我不是給你找了省人民醫院的看了嗎?是不是又長大了?」


  二嫂忙活著手裡的擀麵杖隨口答道:「專家叫複查,我就複查。上次一點五,這次一點六,還行。」


  祁美萍撬動了一張嘴,趕緊接著說:「兩年才長了零點一,那就沒事。大夫說你出門隨便找十幾個女的,三四個都有結節,常見病。心平氣和多好,你說都那麼較勁幹什麼。小玲,你男人也不容易,上班得幹活,夜裡還要給你的麵包店打免費工,你給他口好氣,累壞了,誰給你種二胎?」


  人群里一陣鬨笑,氣氛慢慢緩和下來。祁美萍接著對小玲說:「咣咣喝水行,別忘了挖井的。下期婦聯搞培訓,你來教教大家怎麼做麵包。不來我就問你要當年的學費。就這個星期六,牛姐,你不想去嗎?晚上七點別忘了。你妹夫是不是快出來了?」


  「我管他什麼時候。」牛姐粗聲大氣地說:「怎麼沒判個無期,這輩子別出來了。」


  「家暴這種事還夠不上無期。七天也夠他吃記心丸的。誰叫你妹妹不肯離。以後再犯,我再帶她去找派出所——」說話間,祁美萍捏好了最後一個餃子,拍拍手上的麵粉,接著說,「卸灶搬鍋,下頓再想到我姨家吃餃子,就得上樓了。搬遷這個事,政府肯定要干到底。七成的都走了,剩下的除了那幾戶漫天要價的,就是咱們這十幾戶了。什麼情況、該賠多少,大家其實心裡都有數,觀望看熱鬧沒關係,但是別把好時機給耽誤了。安置樓和大白菜一樣,誰挑得遲,誰吃菜幫子。你們千萬別吃虧,但是幫我個忙,能早點都別拖。二嫂,這裡頭你最大,你說句話唄。」


  眾人的目光一下聚到了二嫂的身上,見此情景,二嫂也不扭捏,直接說道:「美萍,你在這兒,我啥都能說。按補償標準,我家是不吃虧,就是不平衡。房後頭那家姓徐的,草泥房和我家磚房一樣,為什麼面積補償比我們多?十平方米,夠我家三口人睡了。」


  注視的焦點又轉回到祁美萍這邊,但她一點不怵:「公告里都寫了,適當照顧貧弱群體。一會兒刷完鍋,咱倆去看看那戶人家,六口人擠在二十平方米的小平房裡頭,還帶著一個腦血栓的婆婆。二嫂,你要是拆遷辦主任,你給不給?」


  二嫂不說話了,其他人見狀也都跟著安靜下來。祁美萍自知時機成熟,乾脆利落地說:「就這樣,下餃子。」


  另一邊,艾鮮枝拿著一份稅務資料,邊看邊朝小油坊家走去。聯絡員小盧提著公文包在一邊說:「從五年前到現在,所有的明細,地稅和國稅都查過,不會有遺漏。」


  艾鮮枝把資料大概看了看,隨手一合,對小盧和一起跟來的另外兩個鎮幹部說:「不用跟著,我自己進去就行。」


  見今天來了個女幹部,油坊的老闆娘親自出馬接待。還是呂青山坐過的馬扎,還是那一大堆賬簿,老闆娘抱著胳膊端坐在艾鮮枝對面,一副準備接招的架勢。


  那堆賬簿,艾鮮枝連看都沒看。她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小笸籮,剝了幾顆花生,邊吃邊說:「功在千秋,利國利民,和針對好人、壞人沒關係。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家對人的定義不一樣了。說一個人是個好人,意思就是這個人可以受欺負,很窩囊。好人變成了一個貶義詞。」


  「我家男人確實窩囊。」老闆娘依舊抱著胳膊,「艾書記,你看你們一來,他什麼話都不敢說,把我個女人推到前面。」


  「善良和窩囊是兩碼事。我希望大家都是好人,好人的標準很簡單,實事求是。反正你說什麼,我是信的。你反映了補償標準偏低,和事實嚴重不符的情況,縣裡很重視。今天一早開了調度會,專門解決你的問題。這件事情迫在眉睫,必須辦好,還要快。」


  艾鮮枝的態度這麼痛快,倒讓老闆娘警覺起來。她小心地觀察著艾鮮枝的臉色,嘴上客氣地說:「平時我和工作組的人談得嘴巴都啞了,也沒個結果。書記、縣長一來,就是不一樣。」


  「特事特辦,咱們今天就畫個句號。」艾鮮枝拍拍茶几上的賬簿,「上面的利潤是每年105萬元到131萬元不等,要求按此標準補償。我們口算個平均數,120萬元吧。」說著她又掏出剛剛在路上看的那份稅務查繳記錄,往茶几上一放,「這是稅務部門截至今天的最新數據。這五年內你們納稅的記錄,有些數字對不上。實事求是地說,我不相信你們是惡意偷逃稅,漏稅補繳,按照每年120萬元,好吧。滯納金要貴一些。補繳稅款有截止時間,超出的,依法追究偷稅行為。要不你先核實一下?」


  老闆娘的臉馬上變了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有話說?」艾鮮枝問道。


  老闆娘吭哧了半天,才說:「艾書記,不是我要撒謊,都是我男人逼的。」


  安頓好了油坊老闆,喬勝利家也沒回,又去了拆遷現場。還沒釐清頭緒,便接到了一個壞消息——年度鎮黨委黨建工作報告被打回來了,格式標準不對,要問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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