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這世上,跑得最快的不是光線,也不是聲音,是消息。


  還沒有結束晨跑,梅曉歌在市體育場就接到了九原縣縣長曹立新的電話。


  「什麼叫謠言?遙遙領先的預言。全世界早就知道你要上任了,好事啊,就你不敢說。」


  曹立新說的好事,是梅曉歌剛被任命為光明縣縣長的事情。之前組織上談話的時候,叮囑梅曉歌先不要對外透露這次的工作調動。如今祝賀電話都打來了,想必這個消息已經長了腿,從市裡到縣裡都傳遍了。


  即便如此,梅曉歌還在揣著明白裝糊塗,有些事情必須是要裝的。他說:「臨時改的事情多了,萬一有變化呢?不能讓組織上被動。我哪知道會不會叫你去。」


  「光明縣這麼好的地方,輪得著我?市委領導最信任的還是梅縣長吧。」


  「眼睜睜看我往坑裡跳,回頭你可得拉我一把。」


  「別賣慘啦,像我們這種等著退休的,哪有你這樣立功的機會——正式恭喜一下。」曹立新的話在體制里是一種習慣,自貶永遠是種美德。


  電話結束在一番打趣之間。梅曉歌走到體育場出口,看看手機,又看看遠處的天空。再過一會兒,他就要奔赴光明縣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前方的路能否像剛才的這通電話一般順暢輕鬆?

  梅曉歌的心裡沒底。


  此時的光明縣,上到縣委大院,下到鄉村幹部,幾乎人人都知道今天是新縣長到任的日子。也正是因為知道了這個消息,所以上上下下的人都覺得有些事情需要趕緊解決。


  光明縣委書記呂青山天不亮就起床了,一大早就帶著聯絡員小董趕到了城關鎮。車子停在一處拆遷現場的外圍,呂青山朝外看了一眼,救護車、警車一應俱全,都明晃晃地閃著車頂燈。一堆民警和鎮上的幹部,再加上圍觀群眾,把現場圍了個結結實實。


  見一輛公務車毫不遲疑地開過來,人群中發出一陣嗡嗡的議論聲。一直盯著現場的縣委辦公室主任徐泳濤和副縣長兼公安局局長紀東亮,馬上迎過來給呂青山打開了車門。


  呂青山在眾人的簇擁和注視下,一邊腳步飛快地朝現場中心走去,一邊聽著身旁徐泳濤的彙報:「本來昨天都說好了,開油坊的也點了頭。今天早上八點,集體簽字,一夜之間全變了卦,搞串聯的還是那個姓邱的老上訪戶。喬勝利摸過底,老邱家裡人其實都想搬,誰都擰不過他,橫豎就是不搬。你敢動他一塊磚頭,他馬上就喝葯。」


  身著便裝的紀東亮在一旁附和道:「陳芝麻爛穀子,扯不完的舊賬。他知道今天新縣長要來,故意的。」


  「新縣長」這三個字像一把小刷子,在呂青山心裡輕輕拂過,但他臉上並未顯露出半分痕迹,腳步一刻未緩,問了徐泳濤一句:「鄭三呢?」


  心領神會的徐泳濤馬上拿出手機便撥了出去。


  頃刻,一行人已經走到了剛剛說到的老邱的家門口。


  一片廢墟瓦礫之間,老邱的破房子顯得有些鶴立雞群。門上掛著國旗和黨旗,一把大梯子橫著攔在大門口。老邱把鋪蓋枕頭搬到了門口的一張行軍床上,擺出了一副安營紮寨的架勢。


  此刻的他趿拉著鞋,手裡攥著一瓶不辨真假的農藥,指著最靠前的一位幹部,罵得口沫橫飛:「你的良心叫狗給吃了?小時候發高燒打擺子,你爸半夜把你背到縣醫院,沒一個值班大夫敢收,是誰中西醫結合把你治好的?喬勝利,你現在帶警察來拆你救命恩人的家!」


  這個被人指名道姓罵得狗血淋頭的喬勝利,正是城關鎮的黨委書記。不過喬勝利並不氣惱——在農村基層當幹部,就得把祖宗十八代的面子都放下,眼前這種小場面,他見多了,也習慣了。老邱在那邊罵,喬勝利就在這邊平心靜氣地哄:「要不是你打『110』說要喝葯,警察也不會來呀。邱叔,咱先進去說,我早上還沒吃飯,進去喝碗粥,行不行?」


  「吃完粥,你再砸了我的鍋?我不和你說,叫你爸來,我問問他,怎麼教育出你這麼一個兒子!」


  喬勝利他爸是斷然來不了的,來了也沒用。這時候身後的人群里傳來了徐泳濤的聲音:「書記來了!」


  喬勝利趕緊向旁邊一閃身,把老邱暴露給了疾步走來的呂青山。


  呂青山徑直走到老邱面前,迅速掃了一眼現場,語氣不無擔憂地說:「是不是先把梯子撤了?進進出出的,別把老太太再給絆倒了。」


  話音未落,早有人瞄著書記的眼色,把大梯子抽走了。老邱也知道縣委書記要來,他攥著農藥瓶子說:「呂書記,你來了最好,我跟你訴訴苦。好好的房子,你們說拆就拆,好啊,我可以支持,以前安置房的舊賬是不是先算清楚?」


  提到舊賬,徐泳濤和紀東亮不禁對視了一下,很快把目光投向了喬勝利。喬勝利自然早有準備,他一邊將一沓複印資料遞到呂青山的手上,一邊口頭彙報道:「他最早住的是一九四九年以前的老房子,因為自然災害,塌了,政府給他置換的這個安置房。不滿意,嫌自己的不如別家的條件好——」


  說著,喬勝利又轉向老邱喊道:「家家情況不一樣,其實已經很照顧你了。白紙黑字,都簽過字了,咱不能說不滿意就隨時反悔耍賴呀。」


  老邱沒搭理喬勝利的喊話,因為他已經注意到剛剛抽走梯子的幾個人,這時候又瞄著他的行軍床走過來了。他把鞋一甩,跳到床上,緊緊攥著農藥瓶子大聲嚷嚷說:「誰也別動我一塊磚!以前的協議不合理,我當然不能認!」


  四下里的人見老邱情緒激動,紛紛退卻。唯有呂青山紋絲未動,顧自低頭研讀資料——這些年,要死要活的老百姓,他見了沒有一車,也有半掛。況且早有現場的警察偷偷告訴紀東亮,那農藥瓶子里裝的是水,不過是拿來嚇唬人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現場的一舉一動,呂青山已經瞭然了。


  老邱也不是沒眼力,他見自己的三兩招唬不住縣委書記,便又把「槍口」對準了喬勝利:「平時我一給他打電話,就說在市裡開會,哦,你是書記還是縣長?天天去市裡開會,敷衍我啊?你怎麼不去北京開?不想管以前的事情,那你還當什麼官?」


  喬勝利也還是老一套,邊叫苦邊打太極:「真的是在忙啊。現在的會多,你是不知道。主要你這個事情,你不同意,當初也不會簽,對不對?」


  「你在這裡好說,當時不簽,我去哪住?一大家子幾口人,老的小的去街心花園搭個帳篷住嗎?被逼的呀。是你們沒有把握好國家政策,應不應該負全部責任?當初為什麼騙我,說所有人條件都一樣?就因為我是國家幹部,過於相信政府里的個別人——」


  老邱的話夾槍帶棒,讓現場的各級幹部都有些掛不住臉。呂青山卻沒在意,他大概看完了資料,也把應對老邱的話組織了七七八八,他甚至還在這個節骨眼上讓老邱接了個家裡的電話,而且聽完這個電話,他更加覺得解決掉老邱根本不是事兒——電話里,老邱還叮囑家裡買什麼樣的菜、什麼樣的魚,還怕魚刺扎了閨女的嗓子。活得這麼挑剔的人哪捨得死?捨不得死,條件就好談。


  等老邱掛了電話,呂青山穩住氣,指著手上的材料說:「為這個事情,你也去過好幾次信訪局了——」


  「那也不給我解決呀。過去簽的東西有問題,這是欺騙!」老邱依舊扯著嗓子嚷嚷道。


  呂青山不疾不徐地答道:「你看,你說話的時候,我沒插過話。我說話的時候,你是不是也聽我說完?」見老邱無奈地安靜下來,他接著說,「拆遷,安置房,還有你給喬勝利小時候看過病,都不是一回事。救命歸救命,這個事情還是交給法律去評判。政府給你請律師,你要是不信任也可以自己找,不滿意還可以換。講理,講法,講規矩,好吧。」


  寥寥數語,似乎什麼問題也沒解答,但是老邱的氣勢卻被實實在在地被壓下去了。效果基本達成,呂青山微微鬆了口氣。但很快,他的眉頭又緊緊皺了起來,因為徐泳濤伏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長嶺村有人去市委上訪了。」


  從家裡開出來沒兩步,光明縣企業家鄭三的車就被交警攔下了,而且還是縣交警隊的譚副隊長親手攔下的。


  「超速,壓線,開車打電話。扣十二分,罰兩百五。」譚副隊長故意拉著臉說。


  鄭三掛了電話,揶揄地說:「新縣長還沒起身吧,至於這麼早親自上街表現嗎?」


  譚副隊長嗤笑一聲:「少廢話,駕駛本拿來。我看看裡頭夾了多少女助理的情書。」


  「有女助理,我還用自己開車?不扯了,呂書記著急等,老房子又拆不下去了。鬧不完的心。」


  沒等譚副隊長再接話,鄭三一腳油門,轎車轉眼沒了蹤影。他確實著急,本來以為拆遷這事已經翻篇了,誰想到這幫村民又鬧幺蛾子。喬勝利也是壓不住場子,把呂書記鬧過來,有什麼好?還偏趕上新縣長今天上任,寸勁都趕到一塊了。


  鄭三邊開車邊上火,無意間瞥見車裡散落的名片——什麼東亞能源集團董事長,在領導面前,他只能當個懂事的。


  單單他懂事也沒什麼用,下面不懂事的人太多了。想到這裡,鄭三更來氣了,他一路疾馳趕到拆遷現場,直接衝到臨街的一家小油坊門前,一邊砸門一邊朝裡面嚷嚷:「開門!昨天吃飯,上主食之前說好談攏的人是不是你?睡一覺起來就賴賬,是不是你老婆教的?你還是不是個男人?非得在書記面前給我上眼藥。你太夠意思了。今天要是不說清楚,幾十年的交情就到這了。出來!」


  屋裡沒什麼動靜,可鄭三的身後卻傳來噹啷一聲巨響,驚得周圍人一哄。鄭三隨著人往後一看,油坊的房頂上,一個年輕小夥子朝下面扔了塊石頭,不偏不倚,正砸到了呂青山的公車上。而車身後面,呂青山帶著徐泳濤他們幾個人也剛好走了過來。


  鄭三愣了一秒鐘,沖著房頂大喝一聲:「要造反了!」


  市委大樓的台階下面,送梅曉歌去光明縣的車早就停好等著了,梅曉歌拎著包,站在車前也靜靜等著——市委組織部的李國春部長要親自送他上任。這個待遇,不簡單。


  車子快到新州高速出口了,遠遠地便能看見一塊藍底白字的路牌:往左是光明縣,往右是九原縣。


  司機駕輕就熟,方向盤一打,車子朝右側的道路駛去。李國春望了望窗外,對梅曉歌說:「有些事情我也是參加工作以後才明白,搞基層工作就四個字——入鄉隨俗。縣和縣,區和區,市和市的差別很大,看問題辦事情,得尊重當地的習慣。你就說從市裡到光明縣這條路,從古至今縣官上任,歷來講究捨近求遠。你肯定知道為什麼。」


  梅曉歌臉上掛著笑,卻沒說話——領導要講典故,知道也得裝不知道。


  見梅曉歌不吭聲,李國春接著說:「走近路,過去這叫貶官出關。繞個遠路,先到九原再兜圈子回來,也是歷史典故——進京趕考。共產黨員不講迷信只講效率,哪條路更好走,就走哪條路,繞九原縣路遠但是快,節約一半時間。咱們也就繞一下。」


  「這邊的路還好走。」梅曉歌的臉上始終掛著笑,「歷來九原就比光明有錢,修路也早。小時候我跟著姥姥在鹿泉鄉住到八歲,那時候來回坐車,一說今天要到光明縣,都不能吃得太飽,路太顛了。」


  李國春笑了笑,說:「你也算半個這裡的人了。」


  梅曉歌點點頭:「我知道的第一個成語叫破釜沉舟。上小學之前,從《光明縣誌》里看來的。」


  李國春再次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傳說中古代這裡都是水,是一些成語的發源地。光明縣的情況你也知道,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你也得把斧子、鑿子備好了。」說著話,他大有深意地拍了拍梅曉歌的公文包。


  李國春的這一拍有多重,他也全然知曉。如今的光明縣,隨便拎出一件事都是嚇死人的節奏。比如讓上一任縣長蔣新民直接丟了官帽的奶牛場事件,說起來連李國春也心有餘悸。


  「奶牛場數據造假,有多離譜你是知道的,駭人聽聞呀。一個村辦企業,總共十一頭牛,十大一小,裡面還有三頭是黃牛,刷了黑白油漆就敢當奶牛。上面檢查就借村民家裡的湊。往上報的數字有多少?」


  「八百頭牛,上億產值。」儘管知道答案,梅曉歌依然感覺到這謊話離譜到荒謬。


  「中央巡視組的同志臉都氣白了。蔣新民還覺得他這個縣長被免得委屈,和呂青山連夜跑到市裡,找到巡視組領導做溝通。」


  「聽說是見著面了。」梅曉歌這句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是在探探李國春的態度。


  果然,李國春頗有些感慨地說:「怎麼說呢,要說委屈一點沒有,也不真實。蔣新民和青山書記來到光明縣的第一天,它就已經是這樣了。前幾任都是這麼報的,水分就這麼多,你怎麼擠?真的掀開了,撕破臉?就算你自己豁得出去,兄弟們提拔晉陞的路,縣委大院上下辛苦幹了一年的績效工資,要不要管?」


  問題又拋回給了梅曉歌,他心裡明白,此刻自己的處境並不比前任好:「兩難。前面人扔的煙頭,燙了後面人的腳。踩住了不敢動,疼也不敢說。」


  李國春嘆了口氣說:「再大的領導,也是從基層幹起來的。但是道理再明白,該罰的還得罰。隔牆扔磚頭,砸到光明縣身上,就得認。」


  「騎著獨輪車扔小球,他也沒辦法。願賭服輸吧。」梅曉歌順著李國春的感嘆說了一句,但心裡卻在想,應該還沒探到底。


  果然,李國春話鋒一轉,又說:「這些話也只能在私下說說了。該填的坑還得接著填,青山書記把頭髮都熬白了。市委肯定要給他配個精兵強將,整個光明縣都在等著你啦。」


  千斤重擔,梅曉歌沒再言語,只是也只能微笑了一下。


  載著梅曉歌的車子一路疾馳,可是卻有一個人先一步到了光明縣縣委大院。和梅曉歌一樣,他也是第一天來這裡報到,只不過比起眾人矚目的縣長,他只是個不起眼的縣政府辦公室科員。當西裝革履的林志為剛走過大院的兩隻石獅子時,門口傳達室的老徐就用一串「哎哎哎」攔住了他。


  「您好,我是來上班的,第一天報到。」林志為彬彬有禮。


  別看老徐只是個門衛,可他就像門口兩隻歷經風雨的石獅子一樣,什麼人都見過。面對生瓜蛋子林志為,他不緊不慢地問了一句:「哪個部門的?」


  「縣政府辦公室。」林志為回道。


  老徐把目光轉向一邊,拍了拍小桌上的登記簿:「不管哪個辦公室也得登記。」


  第一天上班,林志為誰也不敢怠慢。他在登記簿上工工整整地寫下了自己的信息,又沖著老徐點點頭,這才向大院深處走去。


  這是一個始建於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院子,大門兩邊斑駁的高牆上各刷著四個字:人民政府,為民做主。雖然都是些有年代的建築,但收拾得還算整潔。前後六排平房,容納了縣委的大部分辦公機構。穿過這裡,院子的最裡面是兩棟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建造的五層樓房,一棟縣委人大,一棟政府政協。兩棟樓的連接處有個不起眼的後門,林志為匆匆看了一眼,便走進了政府大樓。


  出了電梯,穿過一條長長的樓道,林志為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所有縣領導的辦公室都關著厚厚的門,唯獨縣長辦公室的大門是敞開的。林志為張望了一眼,腳步卻沒敢停,終於找到了縣政府辦公室。


  這裡是個大開間,一屋子人各自忙碌著。林志為看著眾人大都是一身白襯衣配深色褲子,自己這西裝領帶似乎有點格格不入。他心裡微微一緊,還是沉住氣舉手敲了敲門:「不好意思。」


  所有人都聽見了他的聲音,但只有一個年紀大、頭髮不多的男人搭腔問了一句:「找誰?」


  看著男人一副老資格的神情,林志為趕忙走過去問道:「范太平主任在嗎?」


  男人沒再說話,朝裡面的套間隨意地揮了揮手,那是縣政府辦公室主任范太平的專屬辦公室。林志為探頭朝裡面看了看,桌子上的枸杞茶還冒著熱氣,旁邊放著一本翻舊的《紅樓夢》,卻偏偏不見辦公室主人的蹤影。


  無奈,林志為又回到了剛才那個男人的身邊,小心地說:「麻煩你,范主任不在。我是來報到的——」


  話未說完,男人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馬上接起來殷勤地應答:「常務常務,您說,常務。」


  這是個通知電話,新縣長馬上就到,辦公室里迅速忙碌起來。林志為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顯得有點多餘。就在林志為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之際,一個坐在旁邊叫江霞的女同事對他說:「范主任今天很忙,你先坐那邊吧。」


  林志為點點頭,向江霞投去一個感激的微笑,然後經她的指點坐在了最靠門口的一個位置。


  此時的政府辦明顯比剛才熱鬧多了。有幾個人不停地在接打電話,其餘的則是議論紛紛——


  「聽說能喝一斤半白酒,真的假的啊?」


  「鹿泉鄉的,在長嶺村長大的,和九原縣挨著,光明縣半個老鄉……」


  「縣長的車到哪兒了?范主任在院子里等著呢,對……路上堵了一段,估計要晚到幾分鐘,是的,馬常委,會提前五分鐘通知您……」


  林志為默不作聲,但回蕩在辦公室里的各色信息早已被他裝進了心裡。


  這時又一陣敲門聲,縣委大院的送水工小曾扛著一桶水在門口問:「水到了,送哪間?」


  剛才的男人隨口喊了一聲「縣長辦公室」,緊接著他掃視一圈,找到林志為說:「那個誰,帶一下。」


  林志為趕緊起身,帶著小曾一路來到縣長辦公室。小曾麻利地裝好水桶,林志為則在一旁接好了插座。怪不得這間辦公室敞著大門,原來是要迎接新主人啊。林志為正想著,門外的樓道里傳來一個聲音:「梅縣長五分鐘後到。」


  緊接著便是一陣腳步紛亂,林志為正琢磨著自己是不是也需要下樓迎接,忽然又有一個聲音傳來:「大門口有上訪的!」


  李來有開著車,從大清早一直追了半個上午,竟然連寶根和幾個上訪人的影子都沒撲到。


  作為鹿泉鄉黨委書記,每次開會他早對各個村的書記、主任下了死命令,無論如何別出上訪的。下面老百姓不明白,但他心裡清楚得很。趕上個不長眼的,撞到槍口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跟著受牽連呢。


  想到這些,李來有沒好氣地沖著車裡的長嶺村書記三寶說:「六七個大活人,一早就跑了也不知道。新縣長今天要來,你這個破支書不想干,別他媽害我呀!」


  三寶也鬧心得很,苦著一張臉答道:「這些上訪的都賊得很,橫豎防不住呀。」


  好在得了消息之後,李來有第一時間通知了信訪局和交警隊。他一邊讓副駕駛上的三寶透過車窗,仔細張望經過的車輛,一邊在腦子裡整理思路:寶根是不怕事的,要鬧必然想去市裡。不過交警隊已經得了消息,通往市裡的各個路口都設卡盤查。現在還沒傳來抓住人的消息,估計寶根也看出了眉目。如此,他極有可能奔縣政府去了。想到這一層,李來有趕緊對身後的人吩咐:「打電話,問問新縣長走哪兒了!」說完,他狠狠地踩了一腳油門,直奔縣委大院。


  縣委大院的門口,寶根和另外幾個人都穿著喜旺法蘭廠的工服,每人手裡端著個搪瓷缸子,靜立在人群之中。往常遇到這般情景,縣委的保安都是統統往外推。可今天不一樣,新縣長分分鐘就到了,他們能把人推到哪兒去?門衛老徐帶著幾個保安死命地想把幾個人拉進院里——只要新縣長的車順利進了大院,後面就好安排了。


  此刻老徐的嗓子都喊劈了,他拉住寶根的胳膊,盡量壓住情緒說:「不是要上訪嗎?進去呀!信訪局不在門衛室,別在這兒堵著大門!」 幾個工人都看著寶根,只見他甩開老徐的手,說:「鬆手,別讓人以為我們是鬧訪的。」


  時間一分一秒流過,老徐也急了,嚷嚷著說:「該接訪接訪,要回復有回復,沒完了!非要今天來,你們什麼意思!」


  旁邊一個工人更是沒好氣:「來幾次都解決不了,關了廠子沒飯吃,你說什麼意思!來上訪還要看什麼好日子?」


  這時,信訪局的幾個工作人員和李來有幾乎同時趕到了現場,撕扯的人群瞬間又壯大了一圈。忽然,混亂中有人喊了一聲:「新縣長到了!」


  人群里的寶根馬上拉了一把身邊的工友:「把路讓開。」


  寶根他們一退,其他人也自覺地分開成兩端,載著李國春和梅曉歌的車子,穿過一片紛亂和惶恐,緩緩開進了縣委大院。僅僅隔了幾秒鐘,三寶便衝上去,一手一個,抓小雞似的把寶根他們幾人挨個往外拽,一邊拽一邊壓低聲音說:「大小事情回車上說,聽明白了嗎?李書記也在這兒,我們倆都聽著!」


  「我們正常反映情況,我們沒鬧事呀,主任。」寶根還在堅持著。


  三寶終於綳不住黑了臉:「梁寶根,我現在不是村主任,是你四老舅的親表弟,是你長輩。我叫你上車。」


  書記的名號壓不住寶根,可長輩的氣勢卻彷彿把他鎮住了。寶根沒再說話,和其餘幾個工友乖乖地上了車。


  一輛泥濘的破麵包車,擠擠插插地坐著寶根他們幾個。李來有一眼便看出端倪,這一車人,都不用說上訪,隨便查個超載,他們也寸步難行,寶根還是太嫩了。不過剛剛三寶已經唱完了黑臉,現在他只能唱紅臉了。堵在麵包車的門外,他半哄半勸地說:「平時無所謂,想哪天來你們隨時來,依法上訪嘛,鄉里、縣裡都說不著。今天不一樣,縣長剛到的第一天啊!你們村裡誰家辦個喜事,上門吃席,難聽的話是不是也得往後忍兩天?好歹讓人把新媳婦娶進門,進了洞房再說吧?是不是這個道理?」


  寶根張了張嘴,剛想接茬,三寶沉著一張臉說道:「我自己要不要臉沒關係,李書記是要臉的人。誰今天不給面子,別怨我翻臉。」


  書記的面子和長輩的訓斥,生生把寶根溜到嘴邊的話給咽了回去。李來有見時機成熟,趕緊跟著說:「弟兄們肯定早飯也沒吃。三寶,找個地方,多點幾個硬菜。」


  眼見著三寶坐上了麵包車的副駕駛,李來有還不放心地拍拍車窗囑咐:「司機別喝酒啊!」待麵包車走遠后,他忍不住朝縣委大院看了一眼。


  麵包車七拐八拐到了一間餛飩鋪前,不是飯點,人不多,可三寶還是領著幾個人進了最裡面的半包廂。


  炒菜、啤酒,外加每人一大碗餛飩,眾人都吃得抬不起頭來了。三寶也彷彿變了個人:「現在和以前不一樣,縣委大院也講理,依法上訪,到哪都對。蒜給我。就得今天來,平時你能見得著縣長書記?再不重視的事也重視了。」說到這兒,他忽然轉向寶根問道,「你不是還準備了幾句話嗎,怎麼沒說?」


  寶根趕緊咽下嘴裡的餛飩答道:「我看你臉一變,以為差不多了。要不吃完再去一趟?」


  「再去,我這個村主任今天就得被當場拿下。」三寶喝了口啤酒,「行了,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哭也哭了,回家等奶吧。」


  「來三次都不行,這回真能有用?」寶根心裡還是沒底。


  「又是新縣長,又是老朋友。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領導都得說句話吧。」


  「好漢難見老街坊。都縣長了,誰會理咱們。」另一個工人插了一句。


  三寶不以為然,他指著工人的腦袋說:「所以你也當不了縣長。新官上任,哪怕裝樣子他也得裝,等著看吧。」


  縣政府大樓的衛生間內,梅曉歌站在馬桶邊,和似有若無的尿意較量著。這麼多年了,一緊張就想上廁所的毛病一直沒能改掉。是什麼讓他如此緊張?是剛才下車和光明縣的一眾同僚滿臉堆笑的寒暄,還是馬上要召開的上任后的第一次全縣領導幹部大會?抑或是車子進門前那一閃而過的騷亂?

  此刻,梅曉歌也有點說不清。硬擠出幾滴尿,他無奈地繫上褲帶,走到洗手池旁,對著鏡子深呼吸了一口氣。聯絡員小周就等在門外,片刻之後,他引著梅曉歌朝大會議室走去。


  大會議室里幾乎坐滿了人,光明縣黨政各個部門的領導悉數到場,參加這場新縣長到任后的第一次全縣領導幹部會議。


  林志為靜悄悄地走進來,站在最後一排,一邊聽著台上新縣長梅曉歌的講話,一邊努力分辨著台上每位領導和他們面前的名牌。忽然他腰間被人捅了一下,驚得差點叫出來。轉頭一看,原來是他表哥,縣委辦公室聯絡員袁浩。


  林志為故意瞪了他一眼,壓低聲音說:「跑哪去了?找你半天!」


  袁浩瞥了一眼林志為的行頭,同樣小聲地說:「像模像樣呀,還整了套西服,再打個領帶就蓋過新縣長了。」


  林志為瞪了他一眼說:「你也不提醒我,今天不是開大會嗎?」


  袁浩把目光投向了前方的主席台:「大會也分主角、配角,等你什麼時候坐到主席台上再好好打扮,這種事情還用教啊。」


  「你不說,我什麼都不知道。中午請你吃飯,好好教教我。」


  「請什麼?」


  林志為白了袁浩一眼,緊接著又問:「第一排坐的都是常委嗎?一共幾個人啊?我聽說還有個核心五人組,哪幾個是?剛才在廁所,我還跟常務打了個招呼,他算不算?」


  袁浩被這連珠炮的問題轟得耳朵癢:「十萬個為什麼啊!」


  林志為輕嘆了一口氣:「初中比咱們高一屆那個卷頭髮,書獃子學霸,記得嗎?前一陣考到了九原縣政府,聽說鬧了不少笑話。我和他一樣,連擺桌牌都不會,你多給我說說。」


  袁浩眼珠一轉:「廁所里尿尿,遇見明常務,你說什麼了?」


  「應該說什麼?」林志為緊張地問道。


  「什麼都不說。」袁浩目視前方,接著小聲講起來,「還有,廁所再遇著領導別叫錯。常務副縣長不叫縣長,叫常務。縣委副書記兼副縣長,別叫縣長,叫書記。縣長助理不叫助理,叫縣長。都是副縣長但同時是常委的,叫常委,明白嗎?」


  林志為點點頭:「明白,全都往大了叫。」


  袁浩聽了這話微微一笑:「考你一個,第一排的組織部部長,見面怎麼叫?」


  「不是肖部長嗎?」


  「肖博士。」袁浩說著朝前台望去,「全縣唯一的博士。縣委大院也是學校,好好學著吧。」


  此時,主席台上梅曉歌的發言已近尾聲:「使命如山,行勝於言。我將以實際行動踐行今天的諾言。堅信在市委、市政府的堅強領導下,在以呂青山書記為班長的縣委帶領下,在全縣廣大幹部群眾的共同努力下,一定能夠取得更加優異的成績,向市委市政府和全縣人民交上一份滿意的答卷!」


  在洪亮的誓言中,呂青山第一個帶頭鼓掌。梅曉歌原地起身,向台下微微鞠了一躬。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林志為帶著滿腦子的知識點,遠遠望向了這位新任縣長。


  這點兒要領只是個開始。午飯時,袁浩在食堂里對林志為進行了更為密集的培訓:「防汛防火,安全生產,正、副縣長都在微信工作群里。四套班子的領導各管一攤,你也不用去加微信好友,加也不會通過的。沒有什麼大事,領導輕易不會說話,安靜得讓你覺得他們都不看微信,其實都在。說好事沒反應,說壞事馬上就會有動靜。還有,在微信朋友圈別輕易點贊,你給張三點了,李四的點不點?就算王五不計較,萬一趙六矯情呢?別以為沒人看微信朋友圈,你發什麼,他們都知道。總之少說話,成熟就是四個字——謹言慎行,謹言是第一位。喲!今天有燒茄子。」


  林志為見狀趕緊也打了一份,接著問道:「領導呢?范太平主任發了朋友圈,我要不要點贊?」


  袁浩「授課」的速度飛快,林志為還糾結在上一個點,他已經講到下一課了:「吃早飯別來太晚,要不容易被縣領導撞見你遲到。二樓是小灶,書記早起在人武部吃,其他領導都在上面,有些工作就在吃飯的時候交流解決了,下來得晚。你要是故意想等著見誰,那是另當別論。」


  林志為的腦袋有點轉不過來了,他感嘆地問袁浩:「這麼多知識點,你來了多久學會的?」


  袁浩微微一笑:「這才哪到哪,好好乾吧,爭取早點把你的檔案調到組織部。」


  「什麼意思?」


  「副科呀。副科的檔案才會歸組織部管理。」


  打飯的隊伍一點點往前挪動著,林志為朝前看了一眼,喃喃說道:「你說,排隊的這麼多人,有幾個能上副科?」


  袁浩瞄著櫃檯里的菜,同樣喃喃地說:「和吃飯一樣,排吧。」


  「熬時間嗎?」


  「當然也可以加塞,只要你有本事。提拔幹部分三種:第一種,像我這樣的,既能幹事又會來事兒,叫人才。第二種,你要是努努力也有希望,德才兼備,業績突出,這叫幹將。對領導也尊重,但是拍馬屁的功夫差點火候。第三種人沒什麼本事,但是夠忠誠。領導一句話,能把自己豁出去賣命。這種人提拔的概率雖然小,但也不是沒有。」


  林志為往前湊了湊,小聲問道:「誰是第三種?政府辦有嗎?」


  此時,早上在辦公室接待了林志為的男人從他倆面前走過。林志為想打個招呼,卻突然想起自己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倒是袁浩,自然地和對方點了點頭。


  「你認得他?」林志為問道。


  「趙樂恆啊,認得,他應該跟你一個辦公室吧?」


  「嗯,是。」林志為點點頭,默默記住了這個名字。


  袁浩看著他木訥的表情,湊過來小聲說道:「日子長著呢,你慢慢品。」


  在食堂吃完工作餐,梅曉歌和呂青山、范太平、徐泳濤一起送別了李國春。車子走遠后,呂青山問道:「縣長住的東西都安頓好了吧?」


  范太平馬上應聲回答:「好了,我送梅縣長上去。」


  呂青山點點頭:「那就這樣。你先休息,下午熟悉熟悉情況,晚上有個調度會,到時候再說。」


  梅曉歌聽出其中的關竅:「書記不回去休息一下嗎?」


  呂青山擺擺手,邊往外走邊說:「上午還剩了一堆事情,我去拆遷現場那邊看看。」


  「我也一起去吧。」梅曉歌馬上回了一句。


  烈日當空,小油坊的大門緊閉著。喬勝利撅著屁股,趴著門縫朝裡面喊話:「罵娘你隨便,拿石頭砸車就犯法,犯法就得抓,今天肯定是回不來了。你說怨誰?你們要是好好反映情況,市委書記也拿你沒辦法。你兒子非要扔石頭,換了你,你行嗎?」


  裡面有人喊了一句:「先把人放了,放了再談!」


  喬勝利用力推了推門:「那你先把門開開呀,我帶你去派出所送飯去!」


  屋裡又沒了動靜,可他口袋裡的手機卻嗡嗡振動起來。喬勝利接起來問道:「范主任有什麼指示?」沒想到手機里的一句話讓他的腰立馬直了起來:「兩個人都要來?」


  很快,兩輛車一前一後到了拆遷現場。呂青山一下來就看見了車上早晨剛砸的坑。他向另一輛車上下來的徐泳濤問道:「扔石頭那個小子呢?」


  「東亮縣長的人把他帶回鎮派出所了。」徐泳濤看著呂青山的臉色忙不迭地回答。


  呂青山一邊朝前走一邊說:「算了,放出來吧。」


  「要不要等等他爹媽的態度再看看?」徐泳濤看著呂青山猶疑地問。


  「要是關人有用,這一片全搬了。」


  小油坊的門終於開了,喬勝利先一步帶路,半開玩笑地沖著油坊老闆說:「書記和縣長來了才開門,你這也太勢利了。」


  雖然把院門關了,但裡面的油坊並未停工。油坊老闆系著油膩膩的圍裙,一聲不吭地穿過院子往裡走。


  呂青山隨著他一路進到客廳,自己拉了把油乎乎的凳子,和油坊老闆面對面坐下,他開口並未提拆遷的事兒,而是拉家常似的問道:「我記得這邊很早以前是不是有個戲台?什麼時候沒有的?」


  見呂青山熟門熟路的樣子,梅曉歌便沒言語,跟著拉了把凳子,坐在了呂青山旁邊。


  油坊老闆則是誰也不搭理,轉轉悠悠,找暖壺,倒開水,彷彿在用自己的待客之道來表明立場。


  見油坊老闆沒接茬,呂青山把剛才的家常聊給了梅曉歌:「梅縣長小時候就是在光明縣長大的吧?對這片熟嗎?」


  梅曉歌帶著慣有的笑容,回憶著過往的時光:「曾跟著我姥姥來這邊看過戲。五毛錢的炒瓜子,自帶馬扎,想靠前得早排隊。」


  呂青山從茶几上拿過幾個髒兮兮的玻璃杯,也不擦,直接放到面前,看著正在倒水的油坊老闆,又把話題拉回了現實:「你這個榨油店是不是那時候就有了?」


  老闆冷冷地嗯了一聲,也沒有更多的話。喬勝利坐在一旁的沙發扶手上,趕緊接茬說道:「書記把你兒子放了。不是我拍馬屁啊,這要是換了我這個小心眼,絕對先關三天再說!」


  呂青山端起一杯熱水,抿了一口,接著對油坊老闆說:「都說你在網上寫文章,罵政府的花樣數不過來,見了面看也不像,我覺得你還是個能講道理的人。」


  一旁的范太平聽了這話,立刻點了點頭,周圍的眾人也紛紛附和。三言兩語的配合,讓屋裡的氣氛緩和了不少。油坊老闆自然也受到了影響,又看見縣長和書記真真地喝下了他家臟茶杯里的熱水,終於開口說了句話:「我爺爺就住在這邊。祖宗留下來的院子,說拆就拆,我們不是不配合,但不能欺負老實人。」


  話還沒展開說明白,東廂房的作坊里傳來一陣摔摔打打的聲音。喬勝利朝裡面瞟了一眼,對油坊老闆問道:「你老婆的甲亢還沒去看看啊?」


  呂青山看出端倪,老百姓跟他們一樣,也會打配合。他把杯子里的水喝光,又起身自己填滿,順便朝東廂房瞥了一眼說:「你先說,說什麼都可以,只要能解決問題,我什麼話都能聽。」


  油坊老闆猶豫了一下,接著說道:「你們一個書記一個縣長,現在坐在我家裡,拆遷辦的人什麼話都敢答應,你一走又沒事了,什麼都沒人兌現。」


  「話不能這麼說。」呂青山重新坐回凳子上,「划片里,每家房子都是把尺子,量得對,我不來也能解決,量錯了,誰說話也沒用。你覺得補償款不夠,打油也得有個標準,你的標準,你說說看。」


  「房子是你們要拆的,你們說。」油坊老闆是買賣人,他比誰都懂先出價被動的道理。


  喬勝利笑著在旁插話說:「我們說三次,你都覺得不行,叫你說,你又不肯。總不能當成拍賣,拿把鎚子喊價吧?」


  此時,東廂房裡又摔了個物件。油坊老闆聽見動靜,站起來就要走:「那你們先回去商量吧。」


  呂青山倒不慌:「我們的工作方法也有問題,搞拆遷不能影響你們做生意。總不能是我們早上八點上班就來,下午六點下班就走,也得配合你的時間。不行的話,那就夜裡再談——但是下次我不一定有空能來。你要不要先和我當面聊清楚?」


  和縣委書記親自談,這樣的機會確實不是隨時都有,油坊老闆的腳步又停下了。喬勝利見狀,趕緊趁熱打鐵:「明天就開始拆街道啦。車水馬龍的,今天談不攏,領導是怕影響你家做生意。」


  油坊老闆定了定神,重新坐了下來,看看梅曉歌,又看看呂青山,嘆了口氣說:「錢,真的給少了。」


  說完,油坊老闆咳嗽了幾聲。不一會兒,他媳婦抱著一摞新舊不一的手記賬本走了進來,一下子堆到了茶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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