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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天泉證道 四句教言

  第149章 天泉證道 四句教言

  嘉靖六年,王陽明五十六歲。


  這幾年內閣大學士像走馬燈一樣,換得很勤。嘉靖接任皇帝后,梁儲退休,費宏重新入閣;嘉靖把從興獻王府帶過來的五品長史袁宗皋提拔入閣,可惜袁宗皋在任上半年不到就去世了;三年,首輔楊廷和被迫退休,蔣冕接任,蔣冕首輔的椅子只坐了兩個月就退休了。接蔣冕任的是費宏。石瑤入閣,毛紀退休。五年,楊一清入閣。六年,費宏和石瑤退休,謝遷入閣。楊一清成了首輔。幾位老先生都不喜歡驚世駭俗的良知學說,卻都不否認王陽明的軍事智慧。


  五月,朝廷起用王陽明以左都御史官職總制兩廣、江西和湖廣四省軍務,討伐廣西田州叛亂。六月六日,王陽明上奏《辭免重任乞恩養病疏》,朝廷不允辭職。


  起程前,王陽明給錢德洪和王畿安排了書院的工作。錢德洪和王畿一左一右坐著,王陽明說道:「德洪、汝中,你們在書院做了一年的教授師,已經摸著了教學的門道,我去廣西后,你們就要擔負起書院掌教的職責。德洪掌教餘姚天中閣,汝中掌教紹興書院。德洪還要協助謙之編輯文錄。」王陽明隨手拿起桌上的一摞文稿,「謙之是個有心人,要把我這幾年的文稿編印成書。這些文稿,我已經標明了時間次序。德洪,編輯文錄,就按時間先後順序,不要分門別類。時間先後,能看出來良知學說發展的脈絡,對讀者有幫助。編輯時掌握一個原則,文辭越簡單越樸素越好,不圖修辭好看,要的是能說明問題。」


  正說著話,新科進士錢楩進來了。錢德洪和王畿與之打過招呼,便都避出去了。錢楩說道:「弟子被分配到晉江做百里侯,上任前回家祭祖省親,順道向先生請益。」百里侯是知縣的雅稱。


  王陽明高興地說:「世材,過去是讀書,以後是做官。人在仕途,從修身上來說,功夫要難上十倍。沒有良友諍友時常提醒勸善責過,不知不覺就沉淪於世俗了。自己最起碼要有個座右銘,座右銘就是良友,看它一次被提醒一次,讓心中的良知別睡著了。良知睡著沒睡著,有幾個標準可以檢驗:一、話正說到得意處,能不能立馬停下來?二、得意忘形時,能不能懸崖勒馬?三、怒髮衝冠時,能不能很快心平氣和?四、貪心惡念剛起的時候,能不能靜下心來?要做到這些,就看志氣堅定與否。這些毛病的源頭,是私心蒙蔽了良知。良知醒著的時候,良知就像陽光,私心就像冰雪。私心冰消雪融后,良知貫古今、通天地,與萬物一體。萬物一體,沒有哪一物是不親的,沒有哪一人是不親的。做官,就是親民。」


  錢楩辭別王陽明,赴任晉江去了。


  八月,王陽明為書院寫了院訓《客座私祝》。


  起程的日子定在九月初八。出遠門,又是去打仗,親朋、弟子、地方知府、兩縣知縣、府學教授和縣學教諭,紛紛來話別,伯府的人絡繹不絕。初七晚上,伯府前廳待客的燈亮到很晚,王陽明送最後一撥客人到大廳門口,看到門外侍立的錢德洪和王畿,便招呼他倆。


  錢德洪和王畿同聲問候。


  王陽明問道:「有事嗎?」


  錢德洪說道:「這麼晚打擾先生,弟子很不安。」


  王陽明說道:「有事就不是打擾。什麼事?」


  王畿說道:「今天畿與德洪論學,爭執不下,想來請教先生,可先生就要起程,弟子擔心明天先生沒有時間。」


  王陽明說道:「有疑問才能有進步。有疑問說明你們用功了。走!」王陽明抬頭看月,半個月亮已經升到了當空。王陽明前頭走,弟子跟在其身後。三人來到碧霞池畔,漫步到天泉橋上。南北走向的天泉橋是個多孔拱橋,它橫架在碧霞池上,橋南北兩頭是台階,中間是平台。隨從按照王陽明的吩咐,把桌子、凳子、茶水,已經擺在了橋上。


  王陽明坐下,招呼兩個弟子也坐下,笑呵呵地說:「論學不怕爭,越爭越論越分明。爭論有原則,原則我在餘姚中天閣講過:第一,聆聽。先放下自己的見解,清空自己的心腦。不能像武術對打一樣,自己先擺個防守架勢。」王陽明笑著,自己抬起兩臂,往胸前一架,「論學不是打架,沒必要先擺個防守架子。不防守!不能像街頭潑婦吵架,兩個人各吵各的,只用嘴,不用耳朵。第二,欣賞。對方立論,必定有他立論的道理。先無條件地接受。為什麼?每個人的視野有限,都是只能看清自己前面,看不到後面。有的人被沙子迷住眼,甚至連前面也看不清。對方對,我欣賞;對方錯,我也欣賞。這是個態度,也是論學的方法。知道他對在哪裡,是提高;知道他錯在哪裡,也是提高。第三,接納。需要有一顆包容的心。對的、錯的,都接納。為了爭論而反對,那是詭辯,與論學不搭界。我接納了你的觀點,對的入我心;不對的,也污染不了我的良知。最後,我說出自己的觀點,我只是說出我的觀點,我不批駁你。論學,是為了辯明白,不是為了爭個你高我低。德洪,汝中,你們是不是這樣爭論的?」


  錢德洪憨厚地笑著說:「弟子聆聽了,沒有欣賞,沒有接納。」


  王畿笑著說:「弟子耐著性子聆聽了。沒有欣賞,更沒有接納。」


  王陽明道:「耐著性子不叫聆聽。好了,說說吧,爭論的什麼?」


  王畿說道:「我們爭論的是,心體無善無惡還是有善有惡。我說心體無善無惡,既然心體無善無惡,那麼,意,也應該是無善無惡;知,也應該是無善無惡;物,也應該是無善無惡。這樣,等於說良知是天生俱來的,不需修正,天生就是,當下就是。」 王陽明靜靜地看向錢德洪。


  錢德洪說道:「心體無善無惡,是先生說過的。心體原本是無善無惡的,但是,」碧霞池四周成排的桂花樹,飄散著清香,一絲清香飄進了錢德洪的鼻孔,馨香沁人心扉,錢德洪看著桂花樹,說道,「就像桂花樹,它的根雖然完美無缺,也難保樹身和樹枝不被蟲子蝕咬。」桂花樹下是一叢叢的廣玉蘭,一片一片潔白的廣玉蘭,在如水的月光下,像一群默默賞月的淑女,悄無聲息地貢獻著自己夢幻般的恬美。一陣清風吹過,碧霞池東西兩側挺直的修竹林發出了連續的沙沙聲,像一群小夥子在為這群淑女暗暗喝彩,又怕驚擾了淑女的恬美和幽靜,沙沙聲很輕柔。竹林里不時響起秋蟲的鳴叫,更襯得碧霞池和天泉橋十分幽靜。銀色的月光灑在三個人頭上和身上,王陽明有些陶醉,他想起兒子白胖的笑臉,想起了張夫人那張像嫦娥仙子一樣恬靜的慈祥的純真的笑臉。


  錢德洪也陶醉在月色中,但王陽明從桌子上端茶杯的動作驚動了他。錢德洪從花香中、秋蟲的鳴叫中、竹林的沙沙聲中,收攏心神,繼續道:「無善無惡的人心受俗世的習染,變成有了善惡。先生說的為善去惡是格物,正是為了恢複本來的無善無惡。孔聖人說過,自己是學習得來的智慧,並沒有說自己的智慧是天生的。如果說意、知、物,都是無善無惡,哪裡還需要做功夫!那還做什麼學問!先生說過,您也是從千死萬難中摸索出來了良知。」


  王陽明放下茶杯,哈哈笑出了聲,說道:「你們的爭論,不早不晚,正是時候。我就要離開了,有你們這一爭論,有你們這一疑問,良知學說該有個定論了。」王陽明仰頭看向天上的半月,說道,「德洪,汝中,看看這半輪明月。」錢德洪和王畿各自仰頭看著半月。王陽明說道,「你們兩個的觀點,各是半個月亮。半個月亮和半個月亮合到一起,就是個圓月,就圓滿了。」


  王陽明笑眯眯地看著兩個弟子。錢德洪和王畿一起看著王陽明。錢德洪忍不住,請教道:「弟子愚鈍,請先生明示。」


  王陽明說道:「汝中所言,心、意、知、物,無善無惡,這話不錯。良知中沒有善惡,良知的本體就是太虛。」王陽明再次仰頭看著夜空,「你們看,太虛中有月亮,有太陽,有北斗七星,有滿天星斗,可是這些,都沒有成為太虛的障礙。人心本來也是這個樣子。德洪,你要好好做功夫,功夫成熟,就是本體。汝中,你有這種見解,只可自己默默修養功夫。你掌教書院,不要輕易教人這個。良心、良知,偶然靈光一現不難,難的是保持,難的是長久。從吾道人寫詩作賦,靈感有時候就是良知,但是靈感總是像閃電一樣,一晃而逝。我修習了多少年,現在也不敢自誇時時刻刻是良知。就在去年,會稽山中有座別墅,別墅主人找上門來,要出售。我當時心思,身外之物,最好不貪不佔,就婉拒了。誰知道,今年春上我們踏春遊山,路過這座別墅,我竟然心生愛慕,流連徘徊。去問,卻已經出售了。這個愛慕的念頭,爬了半座山後才消融掉。由此可見,良心和良知保持起來有多難。這件事,我跟從吾道人說過。所以說,本體是本體,功夫必須做。悟透本體,分三個層次:第一是解悟,就是從理論上理解了;第二是證悟,證悟是從靜中來;第三是徹悟,徹悟必須是日常生活中,接人待物,時時刻刻處於良心和良知狀態。汝中,對這樣的要求,你不做功夫行嗎?」


  王畿鄭重地點點頭。


  王陽明繼續道:「汝中一直好奇禪家的東西。那我就舉禪家的例子,慧能悟透后,為什麼還要在廚房舂米半年?為什麼還要在獵人隊伍里磨鍊十五年?為什麼過去和尚開悟后還要跟在大和尚身邊好多年?汝中,馴服這顆心太難了!」


  王畿緩聲說:「謝謝先生教誨,弟子會踏實做功夫。」


  王陽明對錢德洪說:「德洪,你走的路子沒錯,只管踏踏實實做功夫,功夫熟透,水到渠成。這個最保險。德洪,汝中,良知是知,致良知是功夫,是行,知行要合一,合一才圓滿。剛才我說了,你們各是半個月亮,合起來最圓滿。現在理解了嗎?」


  王畿和錢德洪說道:「謝謝先生教誨!」


  王陽明繼續說道:「好,聽我四句教言: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修學要按照這個方法來,教學良知,也得用這個方法。聰明人、愚鈍人、中等資質的人,都得用這個方法。從初學到成賢成聖,都是這個功夫。德洪、汝中,你們還有爭執嗎?」


  王畿拉起錢德洪的手,兩隻互相握著的手向上抬了抬。王畿說道:「先生,您看,現在半月合成了圓月!」


  王陽明笑呵呵地說道:「天上是半月,心月要長圓。怎麼能長圓?記住四教言。」


  王畿和錢德洪一起重述:「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柔和清涼的月光像一層輕紗,籠罩在天地間,普灑在王陽明師徒身上,月色朦朧而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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