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王陽明(全集)> 第142章 會試考題 污衊新學

第142章 會試考題 污衊新學

  第142章 會試考題 污衊新學

  弟子金克厚、錢德洪、王正思、諸陽嘉靖元年八月在杭州中舉。


  秋末,弟子歐陽德、王臣、魏良弼、薛僑、薛宗凱、金克厚、黃直、錢德洪、徐珊、王激、蕭璆、楊紹芬等人結伴來紹興,向王陽明請教並辭行,要去北京參加明年的會試。


  嘉靖二年四月,錢德洪和徐珊最先回到紹興,向王陽明彙報會試考試情況。兩人進門時,王陽明正在與鄒守益、薛侃、黃宗明、馬明衡、王艮等人講說「鄉愿與狂狷」。


  在座諸人除了王艮,都是進士出身。王艮字汝止,四十一歲,泰州的鹽戶出身,大前年在南昌拜師入門。大家都知道,這個時候,新科進士正在北京慶祝呢,若此時從北京回來,一定是落榜了。幾個人關切地看向錢德洪和徐珊。錢德洪是小老弟,徐珊三十六歲,兩個人臉上很激動,很氣憤。


  王陽明淡淡地笑著,對兩人說道:「汝佩、德洪,去前我告訴你們,得失不驚於心,榮辱不形於色,你們照鏡子看看自己。心中不清凈,智慧就出不來。你們在北京失利,在紹興恐怕還要失意,要失去計較得失的意思。我當年考了三次。吃一塹長一智,也是一個修心過程。」


  徐珊,字汝佩。此刻他一臉激憤。


  弟子中年齡最大的王艮對徐珊說:「汝佩,我們跟隨先生學習聖賢學問,豈是為了功名利祿!」王艮有些不悅。


  徐珊憂憤地看了一眼王艮,說道:「汝止兄,兄弟我氣憤,並非為計較個人得失。我憤慨,是為良知學說遭到了污衊,而且是在殿試策問上。這意味著什麼?主管會試的禮部、吏部,甚至包括內閣那些老先生,都在反對,甚至是詆毀良知學說。我為先生抱不平,我為良知學說抱不平。是這樣的策問讓我放棄了考試,我豈能昧著良心,放棄良知,來獻媚權貴?」


  良知學說在會試策問上遭到了詆毀?鄒守益等人一齊看向王陽明。


  王陽明愣了一下,馬上就釋然了,這並不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王陽明問道:「汝佩,今年哪位老先生主考?」


  徐珊說道:「廣西蔣閣老。」


  蔣閣老是蔣冕。嘉靖皇帝登基后,召費宏重新入閣,原閣老梁儲年高退休,閣老毛紀留任,楊廷和仍為內閣首輔。這四位老先生,沒有誰了解自己的良知學說,恐怕正像父親王華去年壽宴上擔心的,老先生甚至不願意了解良知學說。即便不是蔣閣老,換上楊閣老、費閣老、毛閣老做主考官,照樣會有這樣的策問。


  王陽明想多了解些,他問:「汝佩,記得策問題嗎?說說看。」


  徐珊說道:「這樣的策問,我不願意記在心裡。德洪,你記得嗎?」


  錢德洪做完了全部考題,自覺比起徐珊的愛憎分明,自己好像有些是非不分,見先生髮問,徐珊卻不願意說,或者是真忘記了,又見先生沒有絲毫責怪的意思,就邊回憶邊說道:「先生,策問題是這樣的:先賢大儒,當時身任道學,卻並不自我標榜道學。反而是流俗世人,給前賢貼上了道學的標籤,繼而又詆毀前賢是偽學。與朱子同時代的各儒,治學方法與朱子有一致的,有不一致的,古書上有記載的,有失傳的。當前有學者,試圖駁朱子聖賢學問,立陸象山的學問,這是什麼識見?因陸象山學問方法簡捷,就要詆毀朱子聖賢學問嗎?這是什麼用心?可怕的是,其人竟然印書成冊,公然詆毀聖賢,販賣淺薄私見。對這些書,祖宗有先例,焚燒成灰,徹底根除;對這些偽學邪說,一概封口,禁止傳說。貢士可以各表見解。」


  錢德洪說完,怯怯地看著王陽明。徐珊則憤憤地看著王陽明。鄒守益、薛侃、黃宗明、馬明衡不安地看向王陽明。只有王艮呵呵地笑了起來。王陽明看向王艮,同樣笑眯眯的,兩個人會心地對視了一下。弟子們聽到王艮發笑,一起莫名其妙地看向王艮和王陽明。


  王陽明既看到了大家臉上的憤慨,又察覺了大家眼神里的疑惑,他笑著對王艮說:「汝止,說說看。」


  王艮一拍手道:「弟子自從在南昌拜師后,就從未懷疑過先生的良知學說。這麼好的學問,上承孔孟,這麼簡捷的方法,本應該惠及天下讀書人。可惜弟子不是神仙,不能像龍王一樣,一夜之間,把良知甘霖灑遍全天下。現在好了,蔣閣老為宣傳先生的良知學說,做了大功德了。」王艮說著,一抱拳,朝北京方向一舉,「謝謝蔣閣老,他歪打正著。先生,各位學兄師弟,是不是這樣?」


  弟子們一起看向王陽明。王陽明讚許地朝王艮點點頭,笑著說道:「汝止所言極是。今年的《進士題名錄》會把良知學說帶到天下各個角落,今年新出的《應試指南》,會把今年的考題散發到天下讀書人手中。多年來,天下讀書人吃盡了苦頭,原來的學問走不通后,就像我當年撞了南牆后,都會想改弦易轍、另闢蹊徑,到時他們試試良知學說,就會知道對錯好壞。汝佩,好心有時候做壞事,反過來說也是成立的。你們想想,你們兩個回來了,崇一、師說、公弼他們呢,一定是金榜題名了。我相信,崇一、師說他們一定會按照良知學說來答題。」


  王陽明說著,拿起徐珊和錢德洪從北京捎回來的歐陽德等人的信件,展開,邊看邊欣慰地笑著,並不時點頭表示讚許。看完一封,他便將信遞給跟前的弟子,弟子們開始傳閱信件。王陽明看完信,眼含深意地看了看徐珊,然後向大家說:「你們看看,崇一、師說、公弼他們,以良知學問答題,竟然也被錄取了。這說明除了主考官和同考官,『四書五經』各房閱卷官並非鐵板一塊,並非一致反對良知說。只不過,受主考官和同考官影響,他們的錄取名次會受些影響罷了。」


  王艮笑著說道:「這正是先生往日說過的,人人心中有良知。」


  鄒守益對徐珊惋惜地說:「汝佩兄,你考場上以直報怨,不如先生提倡的以智報怨。」


  徐珊抱怨地看了一眼鄒守益,問王陽明道:「先生,難道我不答題錯了嗎?」


  王陽明看了一眼徐珊,不動聲色,不置可否。


  錢德洪問道:「先生,良知學說,是孟子的學問,後來失傳,先生讓這學問復甦,為何招致這麼多的誹謗呢?」


  王陽明道:「謙之,你們說說看。」


  鄒守益說道:「先生的良知學問傳播半天下,簡捷易明。流傳了幾百年的宋儒學說,雖然支離繁雜,人們畢竟已經習慣它了。人們一般容易相信習慣的熟悉的,不敢輕易接受新學說。孔孟之道在當年,也曾頗受人非議。除此之外,弟子以為還有一個原因,人們一般以為大道至高無上,總以為,既然是至高無上的,一定是非常複雜,非常高深,非常難懂難學。遇到良知學說,總以為太簡捷,太明白,反而不敢輕易相信。」


  王陽明微微頷首,巡視著大家,說道:「誰再說說看?」 薛侃說道:「先生官位越來越高,伯的爵位高於六部尚書,超越內閣幾位老先生。這些老先生,過去品級高於先生,年齒長於先生,自認學問不比先生差,以後再見先生,卻要敬禮,自然……所以乾脆通過詆毀良知學說,來阻止先生北上。抱歉!弟子心生私念。」薛侃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起身向王陽明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


  王陽明點點頭,對大家說:「尚謙的良知發生作用了,這就叫良知自知。孟子說的是非之心,良知自知是與非。我們學聖賢,修良知,首先要自己心中少是非,不要說別人的是非,時時刻刻反觀我們的自心。」王陽明看向馬明衡、徐珊和黃宗明,笑眯眯地說,「子萃、汝佩、宗明,誰再說說看?」


  徐珊說道:「弟子以為,先生良知學問傳遍天下,拜門弟子和私淑弟子越來越多,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人心多妒,古來如此。我們學聖賢,不就是為了剋制人心的貪婪和嫉妒?」


  王陽明微微頷首,再問道:「誰再說說看?」


  在座弟子沒有誰再開口。王陽明笑呵呵地說道:「謙之、尚謙、汝佩三位所說,各有各的道理。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三位還沒有說到。」


  鄒守益等道:「請先生賜教。」


  王陽明笑眯眯地說:「幾十年來,我的學問從雜亂到專一,從粗疏到精一,從虛幻到妙用,一直在發展,並慢慢走向成熟。我曾學道,學佛,曾沉迷於詩詞文章,還曾愚痴到格七天竹子,還曾對兵書著迷,最終我才步入正學,後來,正學又從心學升華到良知學。前年的我,不同於去年的我,而今年的我,又變了。從正德十五年開始,我樹起良知學說,多少人對此驚詫,多少人心生懷疑。在座幾位,子萃、宗明、尚謙是在南京入門的,那個時候我說心學;謙之、汝止、汝佩、德洪是在南贛、南昌和紹興入門的,那時我說良知。就像一棵樹,你們趕上了春天和秋天,直接聞到了花香和果香。其他人見過栽樹,見過澆水,見過樹在長高,在抽枝長葉,卻沒有機會聞到花香和果香。天下這麼大,有的人連聽也沒聽說過我王某人。在南京時,我還有鄉愿意識,連狂狷的程度還不到。汝佩、德洪,你們回來前,我正在講說『鄉愿與狂狷』。你們一起聽聽。」


  徐珊和錢德洪說道:「請先生賜教鄉愿與狂狷的區別。」


  王陽明說道:「鄉愿八面玲瓏,貌似聖賢,見君子滿口仁義道德,與小人又能同流合污,兩邊討好,兩不得罪,心中雖然是非明白,事上卻又是非不分。這樣的心,已經污染了。所以說,鄉愿與聖賢終隔著一層。狂狷,志存高潔,世俗污濁,不染於心,不累於心,像鳳凰一樣高飛九天。狂狷的人,我行我素,不媚俗,不見容於俗。狂狷人的心是乾淨的,去了一個狂字,就是聖賢。如今,你們看,我只信一個良知,清清白白,坦坦誠誠,半天下都非議,我照樣堅信一個良知。這叫自信。」王陽明說完,巡視著在座各位。


  弟子們沉思著,品味著,沉默著。


  鄒守益默默地批判著自己的鄉愿意識,王艮在心裡暗暗批判著自己的狂狷意識。


  鄒守益和王艮都臉紅地看向王陽明,眼中是自責和期盼。


  王陽明對鄒守益說道:「謙之,胸中無物,清明在躬,對治鄉愿意識。」再看向王艮,道,「對治狂狷,謙虛謹慎,戒驕戒傲。」


  鄒守益和王艮一言不發,兩人紅著臉起身,朝王陽明深深一揖。


  王陽明看向大家,繼續說道:「鄉愿,清除心中的名利得失;狂狷,消融心中的驕傲。心中的名利得失,心中的清高驕傲,都是心中的雜物,消融掉名利得失和清高驕傲,就是『格物』。格物致知,得到良知,對他人的人品高下真偽,能一齊看透,一絲不掛,一塵不染,赤條條無牽挂。『致知』兩個字,我在贛州時,天天說,天天講,能悟透的人不多。這是千古聖賢學問的秘密,本來簡單明白,前人多被耽誤進了煩瑣破碎的文字中了。」王陽明看向大家。鄒守益和王艮會心地笑著,黃宗明和馬明衡品味著這話,陷入了沉思。薛侃、徐珊、錢德洪靜靜地坐著,在清凈自己的心,他們知道,心清凈了,良知就顯現了。


  王艮說道:「先生,弟子有幸在先生學問開花結果時入門,其實我還想了解些沒有開花時的情況。沒有哪棵樹是一栽上就開花結果的。弟子和先生早年一樣,也曾迷戀過道術和禪宗。道家和禪家畢竟還是有用的,我們儒家能不能兼修呢?」


  王陽明笑眯眯地說道:「儒道、道家、佛道,道道通北京,都是路。你說的兼字,是多餘的。聖賢學問,是通達天、地、人三才的大道,既然是大道,就無所不包。聖人與天地萬物同一身體,道家和佛家的道還能自外於天地嗎?這就像一座三開間的房子,不懂聖賢學問的人,東間分給道家,西間分給佛家,儒家自居中間。實際上,我們儒家修好身心性命,就是神仙道;我們儒家世事不累於心,就是佛。神仙和佛,都是人做的,離不開人世。脫離人世,鑽山洞枯坐百年,連人也說不上,更何談神仙和佛!汝止,你說呢?」


  王艮點點頭,說道:「先生,禪家說修到父母未生之前的本來面目,就是得道。弟子不能同意。」


  王陽明等著王艮說下去。


  王艮說道:「父母未生之前,不過是個神識。神識如果有良知,怎麼會投生到窮人家?怎麼會投生到殘疾人家?怎麼會投生到豬圈馬圈?說是靈魂,卻沒有一點靈氣。現在看,倒不如良知學問,兩個字一口說到底,沒有一點拖累,乾脆利索。」


  王陽明默默地注視著王艮,不動聲色,不置可否。


  一片靜默后,鄒守益對王艮說:「我們儒家不說鬼神。不過,汝止兄,愚弟以為,禪家說的本來面目,應該是在神識之前。神識還說不上良知。」


  王陽明不易察覺地微微頷首。


  春天的會試,弟子歐陽德、魏良弼、王臣、王激、黃直、薛僑、薛宗凱、金克厚、蕭璆、楊紹芬金榜題名。正如王陽明預料的,隨著會試考題傳遍天下的還有良知學說。求學紹興的讀書人越來越多,弟子們有來自江西的、浙江的、廣東的、福建的、湖廣的、南直隸的、山東的。紹興城裡會聚著操各地口音的讀書人。城內各寺院,府衙以南的大能仁寺、寶林寺、開元寺、長慶寺,府衙以北的小能仁寺、光相寺、至大寺,府衙以西的永福寺,都住滿了讀書人。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