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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忠心仁政 不聽亂命

  第128章 忠心仁政 不聽亂命

  南昌德勝門是義軍的凱旋門。城內城外、門裡門外,都是歡迎義軍的人群。


  歡樂總是短暫的,人禍剛剛結束,天災接其踵而至。七月初,王陽明在吉安接到吉安府旱情報告,吉安府九縣普遍遭受旱災,從三月至今沒有下過一場透徹雨,禾苗不等抽穗就已經枯死,夏糧絕收。江西全省,除南康、九江、南昌外的其他十個府,壯年男人都被趕到了平叛的戰場上,勝利歸來時,他們要面對的卻是空蕩蕩的穀倉。朱宸濠作亂時為了收買人心,許諾免一年的稅糧;平叛前,王陽明為了招募義士,承諾上奏朝廷,減免稅糧。剛剛從戰場上歸來的王陽明必須考慮全省人民的吃飯問題。十三個府調研下來,旱災漫延全省。七月三十日向朝廷報捷的同時,王陽明上奏了一份《旱災疏》,申請戶部減免正德十四年的稅糧,勸請皇上裁減冗員、廢止無謂的賞賜、停止不必要的軍事行動。


  大亂之後,百廢待興。八月初一,王陽明召集謝源、伍希儒、伍文定、邢珣、徐璉、戴德孺會商。王陽明說道:「謝道長、伍道長、各位府台,承各官同心協力,平叛大事宣告結束。本院和謝道長、伍道長,都僅是路過江西。四位府台,這次平叛中,你們衝鋒陷陣,都是首功,本院已經在捷報中奏明朝廷,請求朝廷論功行賞。平叛大功,按照慣例,歷來是重賞。將來各位府台職位上有什麼變動,還不得而知。但是,變動之前,希望各官盡心盡職,一起穩定亂后的局勢。本院宣布幾件事情:第一件,平叛各官加緊統計戰功,以便謝道長、伍道長儘快回京復命;第二件,六月份,本院就奏請朝廷儘快任命三司官員,至今沒有接到聖旨,三司衙門不能沒有官員值守,就讓各官戴罪暫時留任;第三件,叛軍中投降的脅從人員,不如充實到南昌兩個軍衛。各位看看,還有什麼要會商的?」


  戴德孺說道:「王都堂,兩位道長,南昌看來已經穩定,敝府各官如今都在南昌,府事已經擱置了半月多,您看?」


  王陽明說道:「各位府台暫留南昌,協助本院穩定地方,各府可以派回屬官,回府處理積壓政事。」


  八月十六,王陽明接到六月以來的第一道聖旨,是七月十三王瓊和四位閣老議定的平叛部署。王陽明展開聖旨,湊近聖旨,一行行地看下去,看到「守備南京」和「防守浙江」的內容,王陽明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這都成了正月三十的門神,晚了一個月了。王陽明繼續看下去,「王守仁兼巡察江西地方」,巡察江西?自己已經先斬後奏了。接下來看到「擒賊平叛有功,封拜侯伯,及升授都指揮、千百戶等官世襲」,王陽明心裡瞬間動了一下,自己可能要當爵爺了,但此念也只是一瞬間的事,王陽明笑了笑,當不當爵爺,這不是自己能做得了主的。王陽明往下看,看到最後,臉上的笑凝滯了,最後一句是「這江西寧王謀為不法,事情重大,朕當親率六師,奉天征討,不必命將。欽此」。這句話立馬成了一幅浩大的場景:天子出征,興師動眾,幾萬人馬填滿了南昌的大小街道,吃空了南昌和江西全省各座穀倉。兵災后,南康、九江幾萬戶逃難的災民剛剛回家安生,全省因為旱災夏糧絕收,靠什麼供應幾萬人馬吃喝?這個念頭太沉重,王陽明馬上忽略了它。王陽明想:自己的捷報已經發出半個月了,應該快到北京了,皇帝看到捷報,知道叛亂已經平息,應該不會再親征了。但他轉念一想,不對!春季時萬歲爺要南巡,文武百官付出了一百二十六位受廷杖、十一位死亡的代價,才止住了這位喜歡遊逛的萬歲爺的腳步。為保險起見,還是再上一份奏疏。王陽明很快寫就了《請止親征疏》,內容主要有兩條:第一,北京到江西沿途,朱宸濠可能埋伏有殺手;第二,自己將於九月十一起程,親自前往北京獻俘。


  九月初六,王陽明接到南康府報告,欽差、提督軍務、御馬監太監張忠和平賊將軍、總兵官、左軍都督府左都督許泰的先遣人員已經到了南康。朝廷一定收到了自己的捷報,那為什麼張忠和許泰這些皇帝的寵臣仍然執意要來南昌?來者不善!天下官場都知道江彬、許泰、張忠的老底。眼下權力最大的江彬靠枉殺薊州一家無辜百姓二十六口的軍功陞官。三個人都因為虛假的應州大捷得了伯的封爵,太監張忠礙於身份,把爵位賞給了自己的兩個兄弟。三個人都是打仗的受益者,他們喜歡打仗。叛軍已經覆滅,他們打誰?他們殺誰?最大的可能是枉殺無辜。王陽明想到這裡,馬上吩咐道:「來人,請伍府台來議事。」


  伍文定來到寧王府承運司會客室。沒有寒暄,王陽明直接說道:「伍府台,本院定於本月十一準時起程,親自押送叛黨赴京獻俘。」


  伍文定問道:「王都堂,十一日起程是不是有些倉促?」


  王陽明說道:「只有加緊辦。南康府報告,皇上親征大軍前鋒先遣人員已經到了南康。」看著伍文定一臉吃驚,王陽明繼續說道,「戰亂加上旱災,江西老百姓經不起折騰了。叛黨只要出了江西地面,就沒有了大軍前來江西的借口。」伍文定點點頭。


  王陽明繼續說道:「這幾天,本院要陸續派人北上,沿途迎候北軍,說明叛黨已經全部擒獲,叛軍已經全軍覆滅,勸請北軍回師北京。伍府台,這裡的事靠你了!」


  伍文定一臉凝重地說道:「請王都堂放心前去,下官一定盡心儘力!」


  十一日,王陽明親自押送叛黨上路了,押送官員有:撫州知府陳槐、袁州府推官陳輅、進賢知縣劉源清、安義知縣王軾、廣昌知縣余瑩、贛州衛指揮僉事孟俊、永新千戶所指揮同知高睿、贛州衛千戶劉鏜、吉水縣退休縣丞龍光等。其中,高睿和永新縣儒學訓導艾珪分管王陽明的護衛和文書出納。叛黨包括朱宸濠、朱拱栟等寧府宗親十四名,劉吉、屠欽等重犯六十七名,宮眷四十三名。


  二十六日,一干人等到了廣信府地界。


  在廣信葛陽驛宿營地,守護王陽明門禁的領兵官高睿親自進來稟報:「王都堂,有南昌來的錦衣衛千戶,說是受欽差、提督軍務、御馬監太監張公公和欽差、提督軍務、充總兵官、安邊伯朱爵爺的差遣,前來知會王都堂。」高睿說著,呈上兩份公函。


  王陽明打開公函,先看到安邊伯許泰的手本,上面開列著詳細的名頭:欽差、威武副將軍、提督軍務、左都督、充總兵官、安邊伯朱泰。公函的內容是:

  秉承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朱鈞旨,著提督南贛等處地方軍務右副都御史王,押送叛黨宸濠等迴轉南昌,就地審查叛黨。


  第二份是太監張忠的照會,內容比第一份嚴厲:

  ……在押妃嬪都是宗室眷屬,竟然不通過內臣押解,一旦在途違犯名分,玷污名節,誰能負得起這個責任?……著右副都御史王將在押叛黨重犯留在南昌,聽候審查。


  皇帝去年在宣府自封為「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鎮國公」,放著皇帝不當,偏要自降身份,此事很荒唐,但是今天正好可以利用這個荒唐做做文章,自己是欽差,只聽皇帝一個人的,沒必要聽一個大將軍的。王陽明吩咐道:「準備筆墨。」


  艾珪馬上研磨。


  高睿躬身小聲說道:「回稟王都堂,這位錦衣衛老爺透露,萬歲爺要在鄱陽湖打水仗,要學當年太祖爺大敗陳友諒的陣勢,說太祖爺當年二十萬人馬,打敗了陳友諒六十萬大軍。欽差督促王都堂回去,放叛王到鄱陽湖,等候萬歲爺指揮打仗,萬歲爺要親自打敗叛王。」


  王陽明對高睿點點頭,臉色凝重起來。


  艾珪研好墨,王陽明拿起筆寫道:


  ……


  本職正在押送叛黨赴京獻俘的路上,已到廣信府地方。叛黨大逆不道,是朝廷重犯,不容有絲毫閃失。本職不知道「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朱」是何官何人,為慎重起見,需要查詢兵部,落實明白,以免放跑朝廷重犯。


  欽差提督南贛等處地方軍務右副都御史王

  王陽明同樣的內容書寫兩份,打發了張忠和許泰的信使,之後向兵部發文,諮詢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朱、欽差提督軍務御馬監太監張、欽差提督軍務充總兵官安邊伯朱,各是何來歷。 二十九日到草坪驛站,眾人剛剛宿營,高睿就進來稟報:「王都堂,一位錦衣衛千戶,說是奉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的差遣,來督促王都堂迴轉南昌的。」最後高睿小聲說道,「這位錦衣衛老爺,比昨天那位更神氣,說是萬歲爺跟前的!」


  王陽明沉吟一下,吩咐道:「通知陳副憲來!」


  獻俘途中,接到吏部公文,陳槐與伍文定、胡堯元因戰功先行陞官。伍文定升江西按察司按察使,陳槐升按察司副使,胡堯元升瑞州知府。


  陳槐進來后,王陽明吩咐道:「陳副憲,錦衣衛信使,本院委託你出面接待。」


  陳槐已經知道了這個錦衣衛千戶的來歷,他面有難色地問:「王都堂,聽說是欽差呀!迎接聖旨,王都堂不出面,這,合適嗎?」


  王陽明嚴肅地說道:「不是聖旨,是威武大將軍鈞旨。軍令緊急,陳副憲出面接待,本院準備回函,早些打發信使回去復命。」


  陳槐問道:「請示王都堂,奉送錦衣衛老爺程儀多少?」


  王陽明張開一個巴掌。


  陳槐問答:「五百兩?」


  王陽明皺著眉,斬釘截鐵地說:「五兩!」


  陳槐張了張嘴,見王陽明已經著手回函不再理他,只好怏怏地出去辦差。


  陳槐出去接待錦衣衛千戶。


  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鈞旨命令王陽明通知江西三司衙門、各府、各衛、各所、各縣、各驛站,做好迎接平叛京軍和邊軍的準備,叛黨在南昌拘押,等候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查辦。


  王陽明在回函中不厭其煩地簡述了平叛的經過和結果,說自己正押送叛黨重犯赴京獻俘,已經到浙江地界了。寫罷回函,王陽明把信箋攤在桌子上晾墨,看著回函的內容,王陽明心裡很沉重。這份信箋太重要了,信裡面寄託著王陽明說服皇上結束親征的願望,寄託著江西六百多萬老百姓免遭又一次兵災的願望。全省一百多萬個家庭夏糧絕收,自己這顆仁心卻長不出來一粒糧食,秋糧接不上頓的時候,怎麼辦?餓著肚子的老百姓,拿什麼供應幾萬軍隊的吃喝?除了賣地賣兒賣女,還能怎麼辦?結果無外乎逼上梁山,打家劫舍。強盜與官府是天生的對頭。自己能昧著良心鎮壓餓著肚子的強盜嗎?滿地都是強盜的話,靠誰去殺強盜?唉!王陽明嘆了一口氣。豐城遇險時沒有現在的心情沉重,大戰在即時沒有現在的心情沉重,對付強盜,對付叛王、叛軍,斗的是智、是勇、是力,自己能做到舉重若輕,上萬人的強盜,幾萬人的叛軍,自己也沒有似現在這般心情沉重。想到這裡,王陽明心中很苦澀。豁免稅糧,賑濟活命糧,避免江西百姓再一次遭受兵災,自己無能為力,有能力有權力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至高無上的萬歲爺。十幾年來,天下都知道萬歲爺的脾性,就比如這次親征,自己七月三十日的捷報,進京送信的千戶已經拿回了回執,說明朝廷已經得了捷報。可是,親征大軍還是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自己一門心思要行仁政,想給老百姓造福。不管是佛家、道家,還是儒家,都勸人清心寡欲,勸人不計較名利得失,王陽明自信已經做到了。自己的文名早就傳遍了天下,已經嘗過了名人的滋味,不稀罕了;南贛剿匪,立下大功,可謂功成名就,他早就想著功成身退;這次平叛純粹是一次意外,可是,成功沒有帶給自己絲毫的喜悅。名利自己可以不計較,這不是還沒退休嗎?干一天就得負一天的責,眼看著老百姓受罪受苦,自己就不能不計較。計較,卻又無能為力。王陽明抬頭看見驛站牆壁上來往客人題寫的詩賦,心中有了賦詩的衝動,於是和著牆上兩首詩的韻腳,一氣呵成,在牆壁上留詩《書草坪驛》兩首。他將心中的沉重和苦澀,以筆墨注入詩中,潑灑在牆壁上。


  第二天,錦衣衛千戶來領回執。


  錦衣衛千戶三十歲出頭,面相看起來有些老,臉皮鬆弛,眼角已經有了皺紋。錦衣衛千戶多是賞賜得來的職務,憑的是父兄的戰功或者官德,甚至是太監或者宮女親人的恩典。正德皇帝嘴松,隨便賞人當官。錦衣衛的千戶百戶一下子膨脹到十萬人。因為這個出身,又因為錦衣衛千百戶太多太濫,在北京這不算個什麼官,所以他們多多少少都有些自卑心理。他們每天侍候的都是權臣高官,每天的功課是察言觀色,每天的運動是躬身、哈腰、滿臉賠笑,每天張口就是卑職遵命。可在北京天天壓抑縮緊的心,一出京就格外膨脹,自卑變成了自傲、自狂。禮部禮制規定,千戶日常有兩個隨從,出差公幹的話,比平常多兩個隨從。今天這位千戶名叫賈立功,四個隨從兩前兩后,賈千戶居中,像坐四抬大轎。他怒氣沖沖、威風凜凜地來到王陽明行轅。


  王陽明站在中庭,拱著手迎接賈立功。


  賈立功挺著胸脯,道:「錦衣衛千戶賈某前來求取大中丞的回執。」


  王陽明笑眯眯地說道:「錦衣公遠來,辛苦辛苦!某早年在錦衣衛獄住了很長時間,與錦衣衛打交道,從來沒見過像賈公這樣輕財重義的。昨天五兩程儀是鄙人的意思,禮輕義重。賈公竟然婉拒,這令鄙人著實慚愧!鄙人別無長處,一筆文章在天下還有些虛名。日後定當為賈公傳名!佩服佩服!」


  賈立功氣鼓鼓地張了張嘴,卻無話可說,默默地接過回函,手拿回函拱了拱手,轉身而出。


  送別賈立功,獻俘隊伍很快就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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