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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天下盡反 我輩盡忠

  第120章 天下盡反 我輩盡忠

  六月二十二,鄒守益趕來吉安拜見王陽明。


  行過禮,鄒守益道:「弟子想不到能在這裡拜見先生。弟子這顆心總算可以歸位了。先生,這幾天,安福鄉下傳言滿天飛,有人說南昌出了新皇帝,新皇帝喜歡用強盜土匪,因此到處人心惶惶,有錢人往城裡躲,沒錢人往山裡藏。」


  王陽明看著鄒守益,發現一向穩重的鄒守益,眼神里還殘留著絲毫的恐慌。他問:「謙之,你也慌了?」


  鄒守益一愣,脫口而出道:「弟子慚愧,有些心慌。」


  王陽明說道:「危難時刻才能檢驗出來自己的功夫高低。心慌是心不定,心不定是因為心上有算計,算計的是得失利害。」


  鄒守益紅著臉道:「生死攸關,不能不慌。先生,剛才弟子到軍門幕府報到,幾位鄉官在小聲議論,大家都擔著心呢。聽說,某人派使者到了南贛,試圖聯絡安遠縣大酋長葉芳,準備南北夾攻吉安。聽說那葉芳有部眾上萬人!」


  王陽明淡淡地笑了笑,說道:「葉芳前年歸順朝廷,曾跟隨為師剿匪立功。為師判斷,葉芳不會反。」


  鄒守益仍滿眼疑問。


  王陽明解釋道:「過去他們住在山溝溝里,落草為寇,一無所有,無牽無掛,為所欲為。為師到過他們的山寨,特意允許他們砍伐大樹,搭造結實漂亮的木屋。如今聽說那裡已有木屋上萬間。過去,他們每反叛一次,家園就被官軍燒光一次,這次他們不見得能捨得這些木屋了。」


  鄒守益搖搖頭,說道:「先生,跟著某人謀反,萬一成功,就是公侯、都督、將軍。山溝溝里的木屋再漂亮,也抵擋不住京城裡的爵位。先生,聽說,還有更令人擔心的……」鄒守益欲言又止。


  王陽明不動聲色,看著鄒守益。鄒守益見師父看自己的眼神中似有所期待,就說道:「師父,傳聞某人正在聯絡兩廣大山中的土著狼兵,一旦這些如狼似虎的狼兵北上包抄吉安……而且如今這裡缺兵少將……」鄒守益不忍心再說下去了。


  王陽明注視著鄒守益的眼睛,他的眼神雖然平和,但那平和中透著堅毅、堅定和銳利,那目光把鄒守益看得頭低了下去。


  王陽明說道:「謙之,看來我們過去做學問,都把學問做到了書本上。大公無私、忠義廉恥都還給了書本。謙之!」王陽明指著自己的心窩,「如果這裡有學問,一個『仁』字就足夠了。什麼是仁?仁,就是大公無私,就是一心一意。仁者無敵,仁者怕什麼!不害怕,就是勇!勇者不憂!為什麼害怕?為什麼擔憂?有私心,滿心都是一個我、我、我。如果滿心是仁,有仁就有義,有義就有忠。有了忠心,天下人盡反,我輩也要盡忠。謙之,危難時刻才見學問!一個人,如果滿腔忠義,哪裡還會有擔驚受怕的閑心!」


  鄒守益被說得出了一頭汗,但他眼中的驚慌似是隨著滿頭滿臉的大汗分泌出去,慢慢地,他身子輕鬆了,神色乾淨了。


  王陽明點了點頭,說道:「謙之,不害怕並不等於冒險!我們該做什麼做什麼,盡心儘力,至於成敗,那就交給天地神靈吧!豐城遇險時,為師就考慮,從今往後,為師與寧藩是敵我不能並存了。既然要平叛,就要先保證自身的安全,還要儘力保證家庭的安全,為師為什麼會選擇吉安作為平叛大本營?為師為什麼在臨江打發人回浙江老家報警?」


  鄒守益隨口說道:「弟子這就打發人回老家,請家君躲一躲,免得……」鄒守益沒有說下去。


  王陽明繼續說道:「不過你也給我提了個醒,那就是兩廣狼兵不能用。過去為師只考慮狼兵沿途禍害無辜百姓,怕若是請狼兵平叛,會對江西老百姓造成傷害。現在才知,他們可能還與寧藩勾勾搭搭。」


  鄒守益鼓起勇氣問道:「先生,弟子把您看作依靠,您沒有絲毫害怕,是不是成竹在胸了?」


  王陽明說道:「我們盡人事聽天命。有仁心,就有勇氣,勇氣必須是智慧的勇氣。有智慧,就能看清大勢。先分析叛王,他是蓄謀已久,就像滿江滿河的大水,一旦決口,將一瀉千里銳不可當。以叛王的蓄意,若他突然襲擊南京,南京方面又疏於防備,那麼成敗十幾天內就會見分曉。為了拖住叛軍東進南京,為師已經用連環計迷惑了叛軍。如果能拖住叛軍十天時間,南京就有了防備。根據情報,叛軍已於十八日攻取九江,九江與安慶比鄰,九江衛和安慶衛直屬於南京。從十八日起算,半月之內,消息就會到達南京。南京有備,叛軍的陰謀就將落空。為師前天派出的援軍現在應該已抵達豐城,他們將造出聲勢,繼續拖住寧藩。今天二十二,為師判斷,即便寧藩幾天後發現中計,他也已經失去機會了。南京有了防備,而叛軍的銳氣也被消磨凈光了。如此一來,吉安這裡,就有了機會!謙之,聽了為師的分析,還擔憂嗎?」


  鄒守益沉吟了一下,說道:「先生,就怕某人月底前突然出動!」


  王陽明正色說道:「那,就是天意了!只是我們……」王陽明指著自己的心口,沒有說下去。


  鄒守益一挺身子,一臉果斷,介面道:「弟子明白,一個仁字!正如先生所言,天下盡反,我們盡忠!」鄒守益沉默了一會兒,問道:「先生,弟子有一事不明,既然先生滿腔報國忠義,為什麼,為什麼昨天一邊上奏《再報謀反疏》,又同時上奏《乞便道省葬疏》呢?這是先生一向說過的一心一意嗎?」鄒守益怯怯地看向王陽明。


  王陽明看了一眼鄒守益,沉默了。


  七月初一,王陽明在大堂接到哨探稟報:「啟稟都老爺,北路巡哨在墨潭抓到叛軍使者,正使是參政季大老爺,副使是南昌府儒學趙老爺,同行有十二個叛軍校尉,說是護送兩位老爺的。正使季大老爺求見都老爺。」


  王陽明一聽是叛軍使者,而且還是季,就心想可以通過他了解些叛軍的信息,他馬上吩咐道:「記住,為反賊辦事,就是不忠不義,已經不是大老爺了,是反賊!押兩個反賊進來!」 巡哨敬畏季的參政身份,對季和與他同行的趙承芳沒有任何綁縛。季與趙承芳進了大堂,各自急走幾步,往前一撲,撲通跪倒在大堂下,各自哭喊道:「罪人拜見王都堂!」這一聲哭喊,包含著多少屈辱,多少無奈,多少無以言說的辛酸苦辣。季哭喊了一聲畢,趴伏在地,咬著嘴唇,任由眼淚直流,兩肩抑制不住地顫抖,似有許多委屈要訴說。他的樣子,就像在外面受了欺負的小孩,回家見到了爹娘。


  府學教授趙承芳五十多歲,哭喪著臉,看著王陽明。


  看到朱宸濠的使者,王陽明第一個念頭是「不忠不孝之人」,第二個念頭是,似這等不忠不孝之人,活在世上何益?要說生死面前自己做不了主,孫中丞和許副憲怎麼可以殺身成仁?想到這裡,王陽明鄙夷地看向季和趙承芳。但是聽到兩人心碎的哭聲,看著季顫抖的兩肩,王陽明不由得想,如果換了自己,自己能做到像孫中丞和許副憲那樣英勇就義嗎?即便自己能做到,如果諸翠和正憲被拿做了人質,自己能六親不認嗎?罷了罷了,這只是假設!季和趙承芳的作為卻不是假設,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白讀了幾十年聖賢書!是自己要求太苛刻了嗎?是太苛刻了!人人都可以成聖賢,但是並不是人人都能成聖賢。眼前的季,在匪患橫行的南安,奔波辛勞了十來年,沒聽他抱怨過一句;在上猶,在浰頭剿匪,他和自己一樣,鑽密林,爬山溝,從未抱怨過。剛剛因為剿匪戰功,升了參政,就讓他遇上了這檔子事,看他進門的樣子,那一臉的憔悴,幾個月不見,他的頭髮已經雪白了。唉!


  王陽明問道:「下面可是季?」


  季應道:「正是罪人季!」


  王陽明故意漫不經心地說道:「你不去廣西上任,怎麼替叛王當起了使者?」


  王陽明開始讀了一眼剛才哨探呈上來的《靖難檄文》,文章一看就是劉養正的手筆,語氣犀利,像匕首,像投槍。文中開列正德皇帝十大罪狀:


  一、外姓野種,不孝太后;二、胡游野逛,荒廢朝政;三、寵幸群醜,禍亂朝綱;四、暴同桀紂,侮辱朝臣;五、志大才疏,輕啟邊患;六、迷昵淫僧,放縱豹房;七、濫施名器,揮霍太倉;八、橫徵暴斂,遍地凶焰;九、天怒人怨,災荒連年;十、不仁不義,鮮恥寡廉。


  《靖難檄文》,有論有據,十項內容每條下都列有年月日具體事例。落款是「奉太后懿旨監國攝政寧,順德元年己卯歲」。


  王陽明心裡感嘆,除了第一條「外姓野種」是捕風捉影、涉嫌惡意誹謗外,其他九條半內容,都是多年來各位朝臣屢屢勸諫的內容,單從《靖難檄文》來看,朱宸濠儘管大逆不道,也不算胡言亂語。感嘆過後,王陽明看向季。


  季深吸一口氣,抑制住痛楚,以衣袖揩了揩臉上淚,道:「王都堂,您是知道的,季並非不忠不孝之人。罪人主政南安十年有餘,三個縣,縣縣鬧匪患,縣城府城,屢屢被強賊打上門,我季為朝廷為百姓日夜操勞,只有遇上王都堂您雄才大略,才一舉肅清匪患,季有幸沾光,立有寸功,被朝廷賞升廣西參政。陞官,是光宗耀祖的事,季回浙江老家祭拜祖宗,這才搬取家屬老小,往廣西上任。路過南昌,在船上,季被寧藩校尉攔住,只得進府賀壽。第二天,進府謝宴……」季把當日的情況詳細說了一遍。說到孫燧和許逵英勇就義,季猛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抽噎著說,「王都堂,我季難道不知道忠義?黃(宏)少參、馬(思聰)主政,兩位義士,被押期間,絕食殉難,我季難道就這麼看重自己這條命?季在南安十餘年,寧藩謀反之心,路人皆知。孫中丞、許副憲就義時,季就知道不是魚死就是網破,忠與孝難兩全了。只是,唉!牽挂船上的家小。二十一那天,叛王放罪人回船上,聽家人說,罪人昏死了一天。待蘇醒后,罪人就與家人約定,夫死老妻殉難,母死兒女殉難。只是罪人有這個心也再沒有這個機會了。二十二,罪人的家人被叛王拘押了。」


  季說到這裡,抽噎著,顫抖著,一把鼻涕一把淚。


  王陽明嘆了口氣,說道:「季,起來說話!」


  季磕了個頭,抽噎道:「季知罪!」季艱難地起身,因為跪得久了,兩腿酸痛,起身後仍一個趔趄撲跪在地。再次起身後,季道:「王都堂,叛王指派我來傳送檄文,我就想著這是個機會。罪人不知道王都堂坐鎮吉安,只想著到了贛州,也顧不得家小了,直接投奔王都堂您,甘願衝鋒陷陣,像在南贛那樣,即便死也要死在平叛的戰場上。王都堂!」季說著,再次跪下來磕頭。


  王陽明再次嘆了口氣,說道:「季,起來說話。本院問你,據你觀察,叛王叛軍下一步會有什麼行動?」


  季想了想說道:「罪人被關在儀衛司時,和三司衙門各位大人議論,寧藩第一步可能會東進南京,謁陵繼位。但是,聽說寧藩攻佔南康、九江后,除了派出小股部隊四處搶劫,一直按兵不動,不知何故。傳聞,叛王與謀士李士實、劉養正有了隔閡。」


  王陽明哦了一聲,說道:「季,本院同情你的遭遇,假如當日你與孫中丞、許副憲一起英勇就義,今天你的靈位會與孫、許兩位忠烈一起被供奉在文丞相祠堂里,受人敬仰禮拜。可惜,你為叛王傳遞檄文,一念怕死,毀了一世忠義,雖然情有可原,畢竟王法難恕。把兩個罪人押下去!」


  季愣了一下,終於明白了自己已經被歸入了反叛一方,剛才的滿心希望一下落空了,他身子一縮,帶著滿臉的失望、無奈,他張了張嘴,但最終沒說什麼,只是無力地嘆了口氣,無精打采地轉身出了大堂。


  王陽明根據季說的情況判斷,叛王沒有及時出擊南京,什麼原因呢?或者是中了自己的計,或者是這次謀反並不是有備而發,或者是突然得知朝廷有什麼不利於他的消息,受了什麼刺激,倉促起事。現在看,叛王不僅不急於偷襲南京,竟然還有心派季出使吉安、贛州、南安、南雄、韶關,妄圖憑著一張檄文接收政權。想到這裡,王陽明笑了,他輕輕地搖搖頭,心裡對朱宸濠下了一個定論:這是一個志大才疏、少勇寡謀的蠢貨。劉養正雖然素有奸謀,可是奸謀對上朱宸濠的愚蠢,失效了。


  形勢已經明朗了,朱宸濠已經失去了偷襲南京的機會。不過,朱宸濠豢養的幾萬軍隊是不會坐以待斃的,他絕對不會一直傻乎乎地困守南昌。那樣的話,鄰近的浙江、福建就危險了。想到浙江、福建的危險,王陽明馬上就聯想到了父親,得馬上寫信再次提醒父親。


  七月初五,王陽明對平叛已經心中有數,決定起草《奏聞宸濠偽造檄謗疏》,向朝廷彙報最新情況,主要是季帶來的南昌城內的情況。王陽明動筆前心中打著腹稿,只簡單地彙報情況嗎?只簡單彙報情況,那是哨探的職責,自己是三品大臣,大臣不僅要彙報情況,還要分析情況;不僅要平叛,還要找出變亂的原因;不僅要治標,更要治本。寧藩謀反,寧藩不忠不義,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誰給了他不忠不義的野心和機會?誰有這麼大的權力?追本溯源,根子出在北京。正德五年甘肅安化郡王謀反,和這次寧親王朱宸濠謀反,都是借口正德皇帝荒淫無道。聯想到這些年天下各省民亂四起,王陽明不由得吟誦起《論語》中的句子「大臣以道事君」,自己就是大臣,大臣有大臣的責任,君王有君王的責任,君王不負責任,大臣有責任勸諫君王負起責任。主意已定,腹稿已成。王陽明蘸飽筆墨,聚精會神,一氣呵成。在奏章最後,王陽明勸諫道:


  臣聽說,多難興邦,大災大難能啟發聖主的智慧。陛下在位十四年,天下多災多難,民心驚慌不穩。陛下常年四處巡遊,給了宗室陰謀家謀反的野心和機會。天下有謀反野心的人僅僅一個寧王嗎?天下有謀反野心的人僅宗室中人嗎?寫到這裡,臣心驚肉跳,是為陛下擔心呀。過去,漢武帝知錯改錯,悔改后,勵精圖治,天下太平;唐德宗痛心改過,對天盟誓,以德治國,萬民擁戴。叛黨檄文,為了蠱惑人心,胡言亂語,惡意攻擊皇上。但是,臣還是懇請陛下,深刻檢討,自罪自責,改弦易轍,堅決罷黜身邊的奸佞小人,重新籠絡天下人的心;堅決杜絕無益的遊逛,才好消除天下奸雄的痴心妄想;早立皇嗣,一心一意治理天下,太平盛世就有希望。這也是天下忠義之士的洪福。為此上奏,並將叛黨偽檄與奏章一起密封,派舍人秦沛專程奔赴京師上達。恭請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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