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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陽明夫子 宣說心學

  第76章 陽明夫子 宣說心學

  正德九年的九月初,王陽明剛剛從周邊地區巡視回來,徐愛趕來看望師父。一對師徒分賓主坐定,王陽明與徐愛交流出巡的感受。王陽明說:「曰仁,你看人果然很准!」徐愛聽到誇獎,臉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王陽明說:「曰仁,你以前多次給我提過的王天宇,即平川先生,這次在蘇州,我終於見到了他,與他做了徹夜長談。話逢知己嫌夜短,痛快!」王陽明說著,知足地笑著,捋了捋下巴上的鬍鬚,接著說道,「平川先生,比我大七歲,早年在老家開辦了一座弘道書院,講聖賢學問。哈哈,在弘道這方面,我們是同道,是知音呀!有學問,有氣質!才智敏捷,卻又虛懷若谷,難得!」平川先生是王承裕,字天宇,號平川,是吏部原尚書王恕的小兒子。王恕謚端毅。


  徐愛笑著說道:「平川先生,七歲作詩,出手不凡。二十歲創作《太極動靜圖說》。後來得罪劉瑾,再後來在家守孝,現在是太僕寺少卿吧?」


  王陽明點點頭,說道:「與平川先生見面,我有兩點感想。第一點,心學被人誤會,在於不了解。很多人不了解,誤會心學是禪家的空寂。平川先生,在我們見面之前,對心學也有這樣的誤會。經過交流,他理解了;第二點,聖賢學問修鍊智慧,是為了用,不是為了單純的求靜,甚至逃避人世。平川先生自小在衙門隨侍端毅公,端毅公在北京吏部尚書任上時,平川先生小小年紀替端毅公接待賓客,歷練充分,這種歷練沒有增加他的世故,卻歷練成了他的沉穩老練。對照平川先生,回頭檢視我們的心學學生,有的學生一味求靜,如果任其靜下去,可能真會陷入空寂里去。」


  徐愛點點頭,說道:「先生的心學,在目前,是新學,人們要了解它,需要一個過程。平川先生是這樣,我們這裡也一樣。汪汝成,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先後來了九趟,在先生您這裡求教,在我這裡驗證,在別的同學處打聽,最終打消了疑慮,相信了;衢州來的鄭德夫,從周以善那裡知道了心學,覺得好,後來聽人謠傳是禪學,又中斷了,再後來,不甘心,跑到先生您跟前驗證,反覆多次,在這裡十九天,一直心存疑慮,他親口給我說,直到第十九天,他終於相信了,這才磕了頭,從旁聽生變成了弟子。再說眼前,這位陸澄陸原靜和汪汝成、鄭德夫,都存著一樣的心思,走的是一條道。開始時,將信將疑,一個月跑來聽一次課,後來十天來請教先生您一次,再後來三五天來一次,您看看現在,鐵了心了,成了心學的忠實學生,都住到了鴻臚寺庫房裡,天天隨侍先生。人們誤會心學,在於不了解。不了解,是我們的宣傳不夠。至於您說到的第二點……」徐愛正要說下去,陸澄進來了,打斷了徐愛和王陽明的談話。


  陸澄現在成了王陽明的長隨,只要王陽明在衙門,他總是隨時在跟前,幹些雜活,請教學問。堂堂的舉人,變成了聽差。陸澄一進門,說道:「弟子聽說夫子回來了,馬上過來給您請安。」


  王陽明笑眯眯地問道:「原靜,為師離開的這幾天,你做學問可有疑慮?」


  陸澄二十二歲,不胖不瘦,不高不低。陸澄臉上有了些靜氣。徐愛笑著看了看陸澄,對王陽明說道:「先生,我先替原靜說幾句,原靜這一個月來,氣質上有了明顯的變化,剛來時一臉的躁氣,站到那裡,兩條腿靜不下來,說話一開個頭,就滔滔不絕,像長江水西來東去,沒有個停歇。現在再看看,站有站相,話也少了。」


  王陽明笑眯眯地打量著陸澄,笑著點點頭,並接過陸澄雙手呈遞的文章,瀏覽一遍,說道:「原靜,曰仁說的,你自己感覺到沒有?」


  陸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點點頭又搖搖頭。


  王陽明接著說道:「言為心聲,字如其人。你看看,這文章,已不像剛來時那樣花哨了;這字跡,不再像初來時那樣輕浮,無根無骨。文章語句樸實了,寫字橫豎撇捺平穩了,字里透露著一股靜氣。」王陽明看著陸澄,笑著說,「原靜,你剛來時下巴是往上揚的。哈哈!好,有進步!心一變氣質就變;心不騙人,什麼都在臉上寫著呢。」


  陸澄不好意思地笑了,三個人都笑了。陸澄請教道:「夫子,弟子心中有二事不明。」


  王陽明笑眯眯地看著陸澄,眼神中含著鼓勵。


  陸澄說道:「第一,夫子多次說過,惟精惟一,人心要歸到一。弟子要問,這個『一』既然是專註,那麼我把心專註到一件事上,比如弟子寫字,把心專註到寫字上;弟子吃飯,把心專註到吃飯上,這是不是要歸一的那個『一』?」


  徐愛心領神會地笑著。王陽明示意徐愛給陸澄解釋。


  徐愛笑著說道:「原靜,你寫字時把心專註到寫字上,是專註,不見得是歸一。你想想,如果賭博的人把心專註到賭博上,偷盜的人把心專註到偷盜上,這算不算歸一?」


  陸澄慚愧地笑著點點頭。


  王陽明接著話頭說道:「能專註,對世人來說,已經不簡單了。就像舞劍,舞劍人專註的話,能舞到心劍合一。寫字也一樣,專註的話,能寫到心字合一。專註是什麼?就是心無雜念。早年我在刑部監獄做提牢官,發現有的犯人不再怨天尤人,不再想著越獄逃跑,變得聽天由命,安心改造。因安心而心無雜念,因為心無雜念,人就變得很安詳,氣質變得純凈和善。這樣的犯人,在監獄的改造下變化了氣質。做事專註,就是用心,投入到忘我的地步是什麼樣的?就是大公無私。大公無私是什麼?就是道心。但是一般人投入,都沒有忘掉他專註的事,所以說,一般人不能見到道心。有的人投入得既能忘我又能忘事,但是不知道什麼是道,見了道也不知道,所以也就不能修道,不能行道,當然更不能得道。回過頭來再說歸一,歸一是歸到至善上,歸到誠上,歸到仁上,歸到天理上。」


  陸澄點著頭,說道:「弟子明白了,謝謝夫子!謝謝橫山先生!弟子第二個疑問是,靜坐時怕鬼怎麼辦?」橫山是徐愛的號。


  徐愛笑著說道:「鬼向來不欺矇正人君子!關鍵是我們要心正!」


  陸澄眼神中有迷茫,再問道:「要是碰上邪鬼惡鬼呢?」


  王陽明不再笑了,嚴肅地說道:「原靜,人存著怕鬼的心,就是心不正。心正,乾乾淨淨,何來一個怕字?既沒有怕,也沒有不怕!怕這個念頭就是不正,正心就是要正不正,格物就是要把念頭正過來。」


  正說著,王嘉秀和蕭琦進來了,他們也是來給王陽明請安的。王陽明在陸澄文章上寫好批語,同時說道:「這批語你要好好琢磨。修學不怕有疑問,解決疑問就是進步。」王陽明說著,把陸澄的文章還給陸澄,同時又遞上另一份文稿,說道,「這是為師在蘇州為平川先生題寫的評語,你們都傳看一下。」


  陸澄雙手接過來文稿,退到一邊,捧讀王陽明的評語。


  王陽明這才與一直恭立在一旁的王嘉秀和蕭琦搭話:「實夫、子玉,你們來了!」


  王嘉秀和蕭琦一起給王陽明鞠躬作揖。王嘉秀遞上自己的一幅畫后,蕭琦遞上自己的一首詩,兩個人要王陽明檢驗他們的畫和詩文。


  王嘉秀和蕭琦二十四五歲,兩人面目清秀,是好朋友。王嘉秀中等身材,四方臉有些圓,大眼睛像湖水一樣平靜,甚至有些空洞。蕭琦個子瘦高,長著一張閨房大小姐一樣的鵝蛋臉,丹鳳眼,嘴唇不擦胭脂也整天紅嘟嘟的,眼神里卻沒有大小姐的柔情蜜意,有的是一種堅定;向師父呈遞自己的詩作時,他勾著蘭花指。 遞上自己的作品,王嘉秀和蕭琦退立在一旁,靜候師父的點評。


  王陽明默默地瀏覽著王嘉秀的畫,畫名《九年心學》,畫的是達摩在嵩山山洞裡面壁而坐。王陽明細細端詳一會兒,然後拿起筆,題上一首小詩。再看蕭琦的詩作,看過一遍,他略作沉思,提筆寫上四句批語。然後放下弟子們的作品,對王嘉秀和蕭琦說道:「實夫、子玉,你們還記得嗎?春季在滁州琅琊山,在南天門,你們問為師,你們說天門在山上,我說是呀,泰山有南天門,九華山有南天門,琅琊山有南天門,大概每座山都會有個南天門。你們有疑問,人心怎麼與天門相接,為師是怎麼答覆你們的?還記得嗎?實夫,你說說!」


  王嘉秀低聲說道:「夫子說,只要做到一心,天門就在自己心上。」


  王陽明點點頭,說道:「天門在自己心上。而從你們的畫作詩文看,你們還是老毛病,兩眼望著天上,至少是望著山上的天門。為師今天再說一遍,心學不是學佛,也不是學仙。心學是人世間的學問,是日常生活中一舉一動的學問。做好人事,即是天道。要明天道,就要踏踏實實做好人事。」


  王嘉秀和蕭琦略帶羞怯地點了點頭。


  正說著,又有人進門了,是滁州來的孟源和孟津兄弟倆。王嘉秀和蕭琦退立一邊。孟源和孟津兄弟兩個把兩個竹筒遞給王陽明,再把詩文呈給王陽明。哥哥孟源說道:「兩桶茶葉是滁州貢菊,新下來的,請夫子嘗嘗新。弟子的文章,請夫子批評。」


  陸澄接過來茶葉,擱到一邊。


  王陽明笑著說道:「伯生,伯通,不看文章,就看你們的氣質,就知道你們已取得進步。但是進步不小,問題也不小。你們總想說話,想說說自己在靜坐中的見識,見山見水了,見雲見霧了,見神見鬼了,是不是?」


  孟源尷尬地笑著。孟津驚奇地說道:「夫子真是啥都知道!」


  王陽明不再笑了,正色道:「為師要提醒你們,修學別修偏了,偏到神鬼那裡去了,要腳踏實地。為師何來神機妙算?前段時間,之曰(劉韶的字)來過了,他說了滁州弟子們的情況。由此,我了解了你們存在的問題,一是流於空虛,二是喜靜不喜動,歸結起來還是一個問題——空虛!」王陽明對徐愛說道:「曰仁,還是我們剛才談的那兩個問題,有必要統一一下認識。你通知他們,我要講學!」王陽明對孟源和孟津說道:「伯生、伯通,你們住一晚,明天在排演廳聽課,要把走偏了的路子糾正過來。」


  第二天,在鴻臚寺排演廳,在南京的心學學員幾乎全部到場,後幾排坐著國子監的十幾位學生,以及鴻臚寺的十來位鳴贊和序班。濟濟一堂,有幾十位。


  王陽明開門見山:「最近,我們同學中出現兩種傾向。第一種,就是喜歡靜,不願意動,打起坐來有些陶醉,不想起坐,總想著往山裡去,越荒僻越好,一心想著與鬼神打交道。外面有人攻擊我們是禪,是空寂,是死寂,這也不是沒有原因的。第二種,與第一種正好相反,喜歡熱鬧,坐不住,有機會就高談闊論,多少有一點功夫了,就存不住氣,心浮氣躁。這都是病,是心不正。是我過去沒有說清楚,今天我們要統一認識,聖賢學問,就是心學,心學就要在自己身心上下功夫。為了避免大家理解偏差,我今天不引經據典,就說大白話,不再像過去那樣說仁,說義;說盡心,說知性;說誠,說明,說中和;說明德,說至善;說惟精惟一,說無形無相。就像一個人有十幾個名字,這個人喊張三,那個人喊張四,還有喊張五的,都喊亂了,讓大家不好把握。今天我說的有形有相,簡單易懂,好操作,只要能聽進去,每個人都會做,都能做到。心學既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上,就在我們人世間,就在我們日常生活中。心學是要開發我們自己心中的智慧,開發智慧是為了指導生活,解脫煩惱,這是最起碼的。有了本事,有了機會,我們再幫助別人解脫煩惱。怎麼開發智慧?怎麼下功夫?很簡單!在家孝敬爹娘,出外尊重他人。就這十二個字,看似誰都能做,實際上卻是有的會做,有的不會做。先說第一樁,孝敬爹娘,這是天經地義的,不能講條件,要全心全意,一門心思,一絲不苟,踏踏實實。第二樁,看似簡單,做起來真正是難。一般人,比我們強的,我們羨慕嫉妒;不如我們的,我們輕視,甚至不屑一顧。如果靜下心來,心上下功夫,我們就會謙卑起來。比我們強,我們學習,見賢思齊,哪怕有一星一點兒比我們強的地方,就是我們的老師;不如我們的,我們檢討自己,我是不是有這樣的錯誤,有了我就改正,所以別不把不如我們的人不當作老師。好人壞人,都是一面鏡子,能照見我們自己身上的不足。啥時候終於鬆了一口氣,我終於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足了,十全十美了!」


  王陽明苦笑了一聲,說道:「很慚愧!我直到如今,每時每刻都是戰戰兢兢,今年回頭檢視去年,發現去年有不足;今天回頭檢視昨天,發現昨天有不足。不足好像是與我永遠相隨相伴。沒辦法,我只得隨時提醒自己,謹慎小心。啥時候自己覺得沒有不足了,覺得圓滿了,這種感覺才是最大的不足。」


  有人嘆息著,遺憾著小聲說道:「這樣一輩子提心弔膽,活著還有啥樂趣?」


  王陽明點了點頭,說道:「天天提心弔膽,活著是沒趣。戰戰兢兢不是提心弔膽,只是謹慎。功夫到了,心中常常有一種無以言狀的喜悅,喜悅不影響這種謹慎,心上有什麼風吹草動,哪怕非常微弱,馬上就知道了。」


  又有人說:「低頭抬頭都是老師,見誰都得作揖磕頭,像個奴才一樣,遇到路上人多,怕是路也走不動。」


  王陽明說道:「尊重,只是在心上下功夫。我們五尺身軀能高過鐘山嗎?能高過江邊的閱江樓嗎?不能!那為啥聖賢能心包宇宙呢?聖賢的心謙卑,謙卑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忘我了,空掉了。因為空掉了,自然和天地融為一體了。這個時候我們最謙卑,也最高大,高大到與天地一個身體。天地都是我們的身體,我們還是奴才嗎?到了這一步,天地,我們都能平等看待。記住,尊重每一個人,實際上是在尊重我們自己。」


  下面有些人眼神迷茫。王陽明哈哈笑道:「這是最高處的風光!想體味這種喜悅,只有下功夫,先爬山。功夫就是尊重所有的人,不斤斤計較這個該尊重,那個不該尊重。覺得有誰不該尊重,那是我們的心不正,要檢討。尊重到心裡不含一點雜念,心地像陽光那樣純凈透明。這不是口頭說說的,都是實在功夫。這都是人事!人事上功夫做到十二分,才有資格說天道。做足人事,就是天道。總結一句話,在家孝敬爹娘,出外尊重所有人,踏踏實實。這就是功夫,鐵杵磨成針,水滴石穿。只要功夫做足,就有成熟的那一天。有疑問嗎?」


  不少學生搖頭。孟源笑著說道:「夫子,您說的毛病,好像說的就是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這十二個字作為口訣,弟子應牢牢記在心頭。」


  王陽明笑笑,點點頭,說道:「是口訣!要牢記!牢記就要立志。立志是入門,是第一級台階。孔子三十而立,立的什麼?還是立志!他十五歲立志,到了三十歲,志向堅定了!有人懷疑,老師講學會不會保留,會不會分親疏遠近。守文!」


  王守文應聲站了起來,怯怯地問道:「夫子,有何見教?」


  王陽明笑笑,說道:「我給你寫的那篇《示弟立志說》,散學后,你給大家傳看傳抄一下。」王陽明示意弟弟坐下,接著說道:「立志是一輩子的事。立志要堅定,守志也要堅定。立志學聖賢,做聖賢。志向堅定,沒有不成功的。我給自己弟弟的秘訣也就是立志和守志。立志就是最大的功夫,一輩子戰戰兢兢,隨時檢討志向堅定不堅定。立志幹什麼?立志孝敬爹娘,立志尊重每一個人,這就是聖賢的志向,這就是聖賢的學問,這就是聖賢的功夫!這就是我們心學的功夫!是不是簡單明白?」


  孟津最先響應,大聲說道:「簡單明白!一條直路,再不會跑偏了!」


  坐在前排的陸澄,像村子里黎明前最先睡醒的大公雞,第一個鼓起掌來,一聲鼓掌引起了聽眾席中熱烈的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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