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結伴南下 講說《大學》
第70章 結伴南下 講說《大學》
正德七年三月,王陽明從從五品員外郎升到了正五品郎中,轉到了吏部考功司。考功司主管對天下官員的考察。京外官員,三年考察一次,六年第二次考察,到了九年,綜合考察。考察的結論分三種:稱職、平常和不稱職。考察結果是官員升降獎懲的依據。
兄妹團聚 時事艱難
六月里,王陽明的妹妹王守讓夫婦要來京城。妹夫徐愛中進士后,被分派到了北直隸保定府的祁州做知州。徐愛任滿,進京朝晉。
兄妹師徒已經整整四年沒有見面了。王守讓挺著個大肚子,在丫鬟的攙扶下,由徐愛陪著,來見王陽明。王陽明迎候在院子里。
「兄長!」王守讓夫婦同聲喊著,同樣的激動,同樣的驚喜。
在徐愛夫婦同聲呼叫哥哥的同時,王陽明也激動地招呼著:「阿妹!曰仁!」招呼著,快步迎上前去。
兄妹互相打量對方,妹妹淌著眼淚,哥哥紅著眼圈。站在旁邊的徐愛眼裡噙著淚水,看一眼這個,望一眼那個。
王陽明與妹妹對視著,關切地說道:「阿妹,還是沒有吃胖呀!現在有身子了,不吃胖哪行呀!」
王守讓瞅著哥哥鬢角上的白髮,眼裡流著淚,嘴唇顫抖著,抽噎著:「兄……兄……」半天,才說全一句話,「兄長,你有……白頭髮了!」
王陽明紅著眼圈點著頭,應道:「我要當舅爹了,白頭髮就白頭髮吧!阿妹!曰仁,快屋裡坐!」
三個人進了屋,王守讓靠近王陽明坐著。王守讓用手帕拭了拭眼睛,抬眼再次打量著哥哥,聲音顫抖著說道:「兄長,妹妹想你呀!」說著,剛擦乾的眼淚又流了出來。
徐愛對王陽明說:「兄長,阿妹跟著我在祁州,三年來,天天想岳父母大人,想兄長,想弟弟。整天為兄長擔著心,怕兄長在貴州那邊沒吃沒喝。整日茶飯不思。醫生勸她,我也勸她,思慮傷身。這不是,都想出毛病來了!看看這氣色!」
王陽明眼圈紅著,對妹妹說道:「阿妹,兄長讓你擔心了!你得心疼自個身子了。」
王守讓點著頭,幸福而羞澀地笑了笑,小聲說道:「兄長,見了親人,我輕鬆多了。」
王陽明關切地問道:「幾個月了?」
王守讓臉紅著,小聲說道:「八個月了,八月份足月。」
王陽明幸福地笑著,勸慰道:「一路勞累,進屋歇歇吧!現在安靜對你最重要。我們兄妹有說話的時間。」
王守讓在徐愛和丫鬟的照顧下,進內室歇著去了。
徐愛從內室出來,師徒兩人開始了男人之間的談話。
王陽明與徐愛對坐著,徐愛激動的神情還沒平復下去,「先生,想不到我們紹興一別四年。」
王陽明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他問:「曰仁,學問如何?」
徐愛二十六歲,經過世事磨鍊,成熟了,淳厚的眼神中,比幾年前多了些憂鬱。徐愛誠摯地回答道:「學問,有長進;煩惱,也有長進。」徐愛輕輕嘆了口氣。
王陽明點了點頭,說道:「當了四年知州老爺,一方父母官,給百姓造福了,還是造孽了?造福了,就是學問有長進。學問也只有在日常生活中才能磨鍊出來。日常生活,小家庭的柴米油鹽,一方百姓的柴米油鹽,這都是學問。日常生活,人事繁雜,千頭萬緒,煩惱避免不了。有煩惱,說明有責任心。小民的煩惱,自然也是官老爺的煩惱。學問,就是為了消除煩惱。」
徐愛說道:「我的煩惱,靠我自己的學問消除不了。我所在的祁州離霸州很近,霸州在京師所在的順天府,離京師也就二百來里地。劉六、劉七這伙暴民已經成氣候了,糾合了幾萬人馬。聽說京師已經戒嚴幾次了。先生,這究竟算什麼世道呀?堂堂的京畿之地,一夥暴民竟然如入無人之境,攻打州縣,殺人放火。我在祁州,天天操心的就是守城,可以說是提心弔膽。脫離祁州,對我來說,真是一種解脫呀!」
王陽明輕輕嘆了口氣,問道:「聽說這劉六、劉七以前也是吃衙門飯的,什麼緣故起來和官府作對?」
徐愛重重嘆了口氣,黯然神傷,緩聲低聲說道:「一句話,是逼上梁山。細說起來,話就長了。」徐愛看了一眼王陽明,發覺王陽明在認真地聽,繼續說道,「京畿之地,大片大片的皇莊,連地數百里。農民手裡沒地,就變成了流民。流民多,盜賊就多。劉六、劉七兄弟原先是霸州衙門的捕快,專門捉拿強盜的。皇莊之間還有大太監的莊園。有位大太監的家人,向劉六、劉七兄弟索要好處,沒有得手,就誣陷這兩兄弟是強盜,還把他們的家人收監。沒想到,這劉六、劉七後來就成了真強盜,拉起一竿子人馬,攻破霸州,救出了家人。對付這些暴民,京軍束手無策,後來不得不調來邊防軍。聽說這些暴民已經亂到了山東、河南、陝西、湖廣,而且越鬧越厲害。」
王陽明聽著,臉色陰沉。徐愛繼續說道:「這些人打的是替天行道的旗號。」
王陽明聽到這裡苦笑了笑,說道:「我們講道學,替天行道。如今,土匪也替天行道!」
徐愛小聲說道:「先生,這還真不好說。這些土匪還真有些替天行道的味道,在直隸,他們的矛頭指向官府和皇莊。聽說這些土匪攻城,還有個講究。前兵部尚書馬文升大司馬的家鄉是禹州,他們知道馬大司馬是個清官,竟然繞過禹州不打;他們知道焦芳是劉瑾閹黨,竟然特意繞過禹州,攻破泌陽,燒了焦大學士的家,挖了焦大學士的地窖,刨了焦大學士的祖墳。只是焦芳提前跑了。先生,你說,這是不是替天行道?焦芳閹黨,僥倖在劉瑾事敗前退休,躲過了朝廷的處罰,想不到,被土匪懲罰了。」徐愛搖著頭嘆了口氣。
王陽明一直沉著臉,等徐愛說完,說道:「曰仁,天下全亂了。內,到處是亂民暴動;外,韃靼人東西兩線,處處點火。祁州亂,霸州亂,除了南直隸和我們浙江,沒有一處不亂的。我們坐看亂起,束手無策,吃著這份俸祿,心裡愧疚呀。我一直想退休,到會稽山陽明洞天修習,眼不見為凈。可是,老奶奶不同意,父親大人反對。吏部楊公邃庵先生一直挽留。」王陽明嘆了一聲。
徐愛望著王陽明,疑惑地問道:「怎麼會這樣呢?劉六、劉七一伙人里,還有個讀書秀才,叫趙燧。讀書人也跟著亂。」
王陽明沒有說話,看了看徐愛,指了指自己的心窩。
徐愛不理解,問道:「先生,你是說,人心亂了?」
王陽明看著徐愛,說道:「一個人亂,說到底是心亂了。作為一個國家,一個朝廷,君上就是國家朝廷的心。」
徐愛若有所悟,拖著長音,哦了一聲。
王陽明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曰仁,一個人修學,下手處就是修心,修自己這顆心。為啥《大學》說『修、齊、治、平』呢?去年有一位儒士嘲諷我,譏諷我不敢勸諫君上。他哪裡知道,」王陽明抬頭指了指上方,「水火不入!忠言逆耳,從來不聽。對讒言,倒如飲甘露。」王陽明再指指自己心窩,又說:「心不正!整天一味地荒唐胡鬧。好好的皇宮不住,要另外蓋宮殿,號稱豹房,一再擴建。就在皇宮西面,到處是強制拆遷。豹房裡養著一幫子西域和尚、戲子,幾千人。隨便收乾兒子,不管地痞無賴,只要喊一聲爹,就賜姓國姓。這些乾兒子一步登天,都成了王子殿下。幾年間,網羅了一百二十七個干殿下。只要改姓國姓,就要封伯、封都督、封都指揮、封千戶、封百戶。是王子,都要修造王府。還要給那麼多花和尚修造佛寺佛塔。你去走走看看,北京城裡到處大興土木。這都要花錢。皇宮內庫的錢從來不動,要國庫的銀子。國庫只能向天下的老百姓伸手。到處打仗,國庫早就空了。王府、佛寺,還照樣建。哪來的錢?城裡,掛欽賜黃旗的商店,都是皇店,是為了掙錢而設。錢不夠,向文武大臣索要,向暴發戶家裡索要,向大太監家裡索要,把宮裡大小太監私藏的財寶搜索凈盡。還有更過分的,索要財寶,連太后也不放過。好在還顧及太后的面子,沒有像在別處那樣明搶。」王陽明苦笑著,搖了搖頭,「有時候是派人請太后出來看戲,向太后求賞;有時候請太后出來遊玩,太后前腳出去,後腳就派人進太後宮去搜檢財寶。太后回來,他們沒有搜夠財物,竟然讓小太監堵住門,不讓太后回宮。太後上當次數多了,又不敢不出去。沒辦法,就賄賂來傳聖旨的小太監,推說自己有病,行動不便。誰能想得到,太后也會這麼可憐!」
徐愛眼睛睜得大大的,吃驚得嘴都合不攏。
王陽明再次指指自己心窩,嘆著氣,說道:「心亂了。豹房裡整天炮聲轟鳴,領著一幫子太監,天天軍事演習,吵吵鬧鬧,喊打喊殺。剛開始,城裡驚慌過一陣子,時間長了,也習慣了。就像一個人一樣,這心一亂,四肢沒有不跟著亂的。剮了個劉瑾,來了個張永。他比劉瑾更狡猾,更老謀深算。自己一手遮天,到處賣好處,一切怨恨都引到上面。」王陽明伸手指了指上空,苦笑著搖了搖頭,「二十多歲的人,只一味胡鬧。這個張永,還不知道安的什麼心呢!幾伙亂民,竟然把天下鬧得一團糟。京城裡的軍隊,兵少官多,官多也是只拿錢不干事。各地的軍隊,除了老弱就是病殘,青壯年快跑完了。內地的軍隊指望不上,只好抽調邊防部隊。邊兵到了內地,沒吃沒喝,人生地不熟,東奔西跑,被土匪的游擊戰拖疲沓了,士氣沒有了。所以,幾十萬軍隊,制伏不了幾萬暴民。這是人禍!還有天災。北京地震,雲南地震,后震連著前震。天怒人怨呀!我寫信建議父親大人,不聚財,不藏財,保持低調,亂世財多招禍;叮囑幾個弟弟,不要兩眼只盯住科舉,要積德養善,要退步讓人。這個世道,會變成什麼樣子?!」王陽明皺著眉,沉重地搖了搖頭。
兩個人默坐了一會兒,徐愛小聲問道:「先生,真想不到會是這個樣子。難道大臣們就這樣不聞不問嗎?」徐愛看著王陽明的眼睛。
王陽明搖了搖頭,沉緩地說道:「李閣老西涯先生,過去為劉瑾樹碑立傳,現在換了主人,在為張永歌功頌德。朝中不能說沒有正直的大臣,但是碰上這樣的君上,好話一概是不聽的。楊公邃庵先生,是借著張永的勢力上來的。楊公最近還勸諫天子,勤上朝、勤聽政。勸諫后還是老樣子,一個月上朝一次兩次。楊公是個明白人,現在宮裡亂成一鍋粥,乾兒子、太監、親隨,三伙人鬥來鬥去,沒有消停過。張永這麼猛的勢頭,總有剎不住車的時候。楊公也一直想著退避。」
徐愛憂鬱著,對王陽明說道:「先生,看來還是回南方安穩些。」
王陽明默默地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王陽明幽幽地說道:「『忠義』二字,沒處伸展呀!」
南下途中講說《大學》
王陽明當了半年多的正五品郎中,年底,升為南太僕寺少卿,正四品。南太僕寺是兵部下屬的二級機構,負責軍馬養殖的管理工作,衙門設在南直隸的滁州。有別於北京太僕寺主管全國馬政,南太僕寺只負責南直隸幾個府的馬政。太僕寺有一位從三品的正卿,下屬兩位少卿,兩位正六品的寺丞,一位從七品的主簿。王陽明成了清閑衙門的閑散官員。
從正德三年離開老家,王陽明再沒有回過老家,九十三歲的老奶奶在餘姚,六十七歲的老父親在紹興。老父親做官正派,不肯歸順劉瑾,正德三年被罷了官。王陽明決定,上任之前先回家探親。妹夫徐愛被分派到了南京兵部做員外郎。滁州和南京離浙江很近,兄妹結伴回家探親。王守讓的孩子沒有成。趕上要回家見爹娘,一直在苦痛中的女人蠟黃的臉色才添了幾抹紅暈。王家這些年一直不利生養,王陽明和夫人一直沒有給王華添上個孫男孫女,這讓王華的退休生活少了很大的樂趣。王華來信告訴王陽明,已經十七歲的二弟王守儉,媳婦剛剛生了個兒子,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王華的信中隱隱約約感慨道:在王家,生孩子比陞官難,當爺爺比當尚書難。人生自古難的是十全十美。
九十多歲的老奶奶,看一次少一次。王陽明回想起正德三年與奶奶分別的情景,老奶奶顫顫巍巍地搗著拐杖,挪著一雙三寸小腳,執意把孫子送到運河碼頭。她站在碼頭邊,立在寒風裡,一直目送著驛船遠去。寒風吹亂了老奶奶鬢角的白髮,寒風凍顫了老奶奶的呼喚,「雲兒,奶奶等著你回來!」奶奶無力地、緩緩地揮著手,揮在寒風中的那隻手,枯瘦得像臘月里寒風中光禿禿的枯枝,老奶奶的眼中含著無奈,含著期盼,含著絕望。在老奶奶心中,貴州好像是在天外,好像是另一個世界。老奶奶的呼喚一直封存在王陽明的心底。王陽明歸心似箭。
趕在年底,王陽明和徐愛夫婦踏上了回家的路途。一路上還算平靜,北直隸、山東、河南的賊亂已經平定。只是運河結冰,不能通船,一家人只好坐車走陸路,到了淮河以南,這才下河坐船。
到了船上,一家人相處的時間就多了。徐愛除了躲在船艙里陪伴安慰夫人,絕大部分時間一直貼在王陽明身邊,他有想弄明白的事。這天中午,趕上風和日麗,王陽明在甲板上靜坐曬太陽,徐愛坐到了王陽明對面。徐愛默默地注視著王陽明,王陽明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感覺到了徐愛的目光,笑眯眯地睜開眼,問道:「曰仁,在我臉上發現了什麼?」 徐愛憨厚地笑了笑,說道:「先生,都說你在貴州龍場悟道了,我想看看悟道后的人,身上有啥變化?這麼多天,我一直在觀察,好像也沒什麼不一樣的地方,仔細品味一下,又好像還真有些不一樣。與我們分手時相比,先生的笑容更純凈了,你別怪我,有個比喻最恰當,先生的笑像嬰兒那樣純真無邪;先生的笑比以前多了些慈愛,像咱家老奶奶一樣的慈愛;先生的眼神看起來很堅定,又不像一般的堅定,因為我們一般說到堅定,好像是很硬,先生的定像春冰化水一樣,是活泛的;先生的臉色好像透明一樣,應該說是透氣吧;先生的步履,很輕盈,像阿妹沒有出嫁時一樣。先生,我說得對不對?」
王陽明笑眯眯的,等徐愛說完,問道:「曰仁,你知道嗎?這是我們儒家說的變化氣質。氣質已經變化了。你知道是因為啥嗎?」
徐愛憨厚地笑了笑說:「不是因為悟道嗎?」
王陽明笑著說:「這個回答太籠統!儒家講究變化氣質。氣質變化的根子在哪裡?」
徐愛一笑,說道:「這個我知道,先生多次說過,在於心。」
王陽明頷首讚許道:「對!不管是佛家、道家,還是我們儒家,都要在心上下功夫。你想想,道在天上,空空洞洞,無形無相,誰也抓摸不到。怎麼合於道呢?人心也是無形無相的,只有心,才能合於道。你說這是為什麼?」
徐愛笑著說:「先生已經明說了,空對空,都是個空,合於空了。」
王陽明點著頭說道:「說空,不能說不對,但是容易造成誤會,別人會攻擊這是佛禪。說虛,也未嘗不可,但是別人又要攻擊這是道家。如果我們停留在這個空和虛的境界上,別人會說,我們成了枯坐山洞古寺的那些人了。說空說虛,不是我們儒家正學。《識仁篇》說『渾然與物同體』,我把它說成無形無相,免得受人指責。道是無形無相的,落到人身上,就是德。德就不是無形無相的了,德是人的一言一行,是人的氣質變化。一個人的渾身上下,無不透露、放射著德的氣象。前提是這個人得有德。氣質,說到底,就是一個人的性命,就是一個人的道德。道是先天的,德是後天的,怎麼把道德貫通在一起呢?」
徐愛笑笑說道:「這個,我知道,就是一心。先生說過多次的,要把心底打掃乾淨,乾淨到一塵不染。」
王陽明讚許道:「這就是一貫之道,用一心,貫通天道和人德,是天人合一。」
徐愛突然皺起了眉頭,遲疑著說道:「先生,這麼說,你一直在說的『心即理』跟陸象山的『我心即宇宙』一樣啊,這可是朱文公批判過的禪家的東西。」
王陽明笑笑說道:「咱們老鄉、你的本家徐守誠,去年與一個同僚爭論這件事,他們找我裁判。徐守誠緊跟朱文公,批駁別人的『尊德性』。尊德性,就是側重於在心上下功夫。朱文公側重於『道問學』,就是把功夫用到了事上。你想想,事是誰做的?是人做的!誰指揮人做的呢?說到底還是心。我在貴州時,弄明白的就是這個。」一聽王陽明說到貴州,徐愛眼神專註起來。王陽明繼續說道:「我以前的路彎在了格物上。朱文公讓大家格遍天下萬事萬物,他認為萬事萬物都有一個理。前些日子,有位叫高烈君的儒士,把這個格物比喻成老和尚的百衲衣,格一物得一物的知識,一物一物的知識積累起來,就成了無所不包的天理。這個說法錯在哪裡,曰仁?」
徐愛說道:「人生有涯,知識無涯。先生的格物是正念頭,是在心上做功夫。」
王陽明輕輕點頭,說道:「格物,就是格去心頭的物慾私念。但是這樣說,別人容易誤會到佛家的空。為避免誤會,就說正念頭吧。說到空,我們儒家有家庭,有爹娘,總是要幹事的,哪裡來的空?」
徐愛點著頭,說道:「不過,顏淵年紀輕輕,後人卻都說他有道,他一輩子好像根本就沒幹過啥事。孔子遇到圍困時,他竟然會掉隊,沒有跟著保護孔子。」
王陽明說道:「有德之人,有機會了,利益大眾;沒機會,點亮自己的心,自得其樂。我也一直想退休,想回到陽明洞天享清閑去,也是這個理。」
徐愛若有所思地說:「這樣說,我也想早些退休,去修道。不管有機會還是沒機會幹事,這道我是一定要修學的。怎麼修,怎麼學,先生能不能系統地講一講?我過去得到的知識,都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不系統。」
王陽明做了一個深呼吸,說道:「好吧,我也一直打算找個時間給你講一講。今天正趕上你有這一問,也是機緣成熟,該有今天這一講。王祥,準備些茶點。」
王祥送上茶點。王陽明和徐愛吃了些點心。午後的陽光像金光一樣灑在航船的甲板上,灑在運河河面的波紋上,河面上像鋪了一層金磚。周圍一片安詳。
王陽明捋了捋鬍鬚,笑眯眯的,開始了講學:「曰仁,《大學》一書,是我們儒家修學的綱領,這一點有疑問嗎?」
徐愛搖搖頭,說道:「聖人的書不做綱領,要用曾子的《大學》做綱領,這不等於說《大學》比《論語》和《孟子》還重要嗎?」
王陽明點點頭,說道:「你說說,《大學》為什麼到了朱文公,才從《禮記》里抽出來,單獨成書?」
徐愛搖搖頭表示不知,兩眼寫滿了困惑。
王陽明緩聲說道:「曰仁,我再問你,孔子從魯國跑到洛陽,向老子問禮,為什麼說問禮,而不說問道?」
徐愛還是搖頭。
王陽明笑眯眯的,說道:「我再問你,《論語》是孔子弟子們編輯的,孔子的話都要在前頭加上個『子曰』。」徐愛搖頭變成了點頭,「《孟子》是孟子弟子們編輯的,裡面處處是『孟子曰』。你再想想,《大學》里有『子曰』嗎?《中庸》里有『子曰』嗎?那麼《大學》第一段,這五十八個字,是誰說的呢?」徐愛還是搖頭。
王陽明再問道:「那麼孔子到洛陽向老子問的是什麼禮呢?僅僅是怎麼磕頭、怎麼作揖嗎?」徐愛眼裡充滿了疑問。
王陽明繼續說道:「人間的禮是人間的秩序,天地間的禮呢,不就是天地間的秩序嗎?孔子問禮,是問的天理。」
徐愛突然張開嘴「哦」了一聲,之後說道:「禮,就是天地秩序,是天理,就是道。」
王陽明點點頭,笑眯眯的,看著徐愛。徐愛憨厚地咧開嘴笑了。
王陽明笑著說:「《大學》第一段這五十八個字,就是孔子向老子問來的禮。後人為了維護聖人的形象,把聖人說成天才,說成生來就知道。孔子本人怎麼說呢?他說他自己是學來的。到了後代,儒家為了撇清和道家的關係,更是竭力避諱這件事。老子是從哪裡學來的呢?如果追問下去,就成了雞生蛋蛋生雞的繞口令了。所以,這五十八個字,前頭沒有『子曰』。現在回到正題。我說《大學》是儒家修學的綱領,大學大學,就是大道的學問,不是年齡大的學問。從這個『學』字就知道,大道是學來的。學問學問,學不懂就問,問誰?問老師!問自心!你看第一段開始,『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我們習慣稱為『三在』句;你再看看《中庸》第一段,也是三句;《論語》開首,也是三句。你再想一下,《易經》第一卦乾卦,乾卦是三根陽爻,」王陽明用右手食指在攤開的左手掌上比畫著三橫,「這個乾卦,是一元復始,是萬物的開始。一、二、三,三句,這不就是《道德經》說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嗎?」
徐愛聽到這裡,突然一仰頭,兩手臂向上一揚,咧開大嘴巴「啊」了一聲,很驚喜的樣子。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他又馬上正襟危坐。
王陽明會心地笑了,然後繼續講道:「這三句就是大道,有先天大道,有後天大道。你看『明明德』,第一個明是先天大道,第二個明是人身上的後天大道,在天為道,在人為性,先後天貫通,就成了德。道是空的,德是實的。這也是孟子說的,『盡心知性』,『萬物皆備於我』,先天后天一以貫之,與天地合德。天地間的人事物,都是我自己身上的東西,我能不親嗎?這就是親民。親民是明明德后的自然結果。朱文公把『親民』改成『新民』,違背了《大學》的本意呀。」徐愛興奮地搓著兩手,像是想說些什麼。
王陽明繼續說著:「『止於至善』,這是與道合一的自然結果,做人做事,自然無不恰當。修學有個性命雙修的說法,性命就是道德,這前三句就是修性,是修道,俗話叫性功。接下來是命功,叫六字功法,六字就是止、定、靜、安、慮、得。這六字就是修學的階梯。『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止於至善』,至善在哪裡?人們都習慣兩眼往外看,往外找。大千世界,萬事萬物,紛繁複雜。你到哪裡止?方向錯了!」王陽明說著,右手食指指著自己兩眉之間,「修學人知道在自己心上用功,就是有了方向。有了方向,心就再不妄動了。不妄動,就有靜。能靜,心裡就乾淨了,佛家叫空,道教叫虛。開始不是說嗎,道是空,心空,空與空和,這就是先天后天合一了,叫天人合一。到這一步,日常生活中,就能從從容容、平和安詳。辦事考慮周詳,沒有不恰當的。慮,不是思慮,不是用腦筋想的,而是無思無慮,是心體光明時的自然直覺,佛家叫明心見性,儒家叫至誠如神。得,就是德,道與徳合一,成了道德,性命圓滿了。這個六字功法,是第一段的第二節,是命功修鍊方法。第一節是先天,第二節是後天。第三節,『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這是總結前兩節。先說先後,道是先天,法是後天,就是說性功是先天,命功是後天,先天是本,後天是末。另外,先後是相對的,明明德是先,親民是后;對至善來說,親民是先,至善是后。從六字功法來說,『知止』是始,『能得』為終。」王陽明看看徐愛,說道:「這個需要親身體驗。讀得多,聽得多,不如悟得多;悟得多,不如行得多。《大學》,說到底是用來實行的。這第一段五十八個字,是來自老子。道家講究無為,只講修身,只講內聖。我們儒家有家庭有朝廷,既講內聖,也講外王。第一段之後的第二段,即從『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到『此謂知之至也』這一段,才是孔子的發揮引用。孔子把道學引申到了『齊家、治國、平天下』方面了。這就把道家往天上修神仙的秘訣,引申到了儒家在地上修聖賢的方法。『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既承接了上文,又啟發了下文,即啟發了『修、齊、治、平』的順序。」
徐愛問道:「先生,您好像說過,現在流行的《大學》版本多了一段朱文公自己添加的『格物』?」
王陽明笑笑,說道:「就因為添加的這一段,我才格竹子格出一身病。記住,格物是格心的。這五十八個字,佛家在用,道家在用,他們只用到了修身,我們儒家才延伸到了『齊家、治國、平天下』。我們儒家腳踏實地,在人間躬行實踐。」
王陽明停下來,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
徐愛若有所思,沉思了一會兒,突然說道:「先生,我好像剛剛過了個大年,吃了一頓大餐。肚子里一時間還難以消化,腦子裡一時間理不出來個頭緒。但是,我心裡有兩個疑點,很強烈。」
王陽明笑眯眯的,擱下茶杯,說道:「說說看。」
徐愛說:「第一點,就是先生說的格物,先生主張在心上下功夫,朱文公在身外萬事萬物上下功夫。可是朱文公說話都是有依據的,都是引經據典,比如……」徐愛引述了孔子、孟子、程子說過的話。
王陽明笑眯眯的,看著徐愛,說道:「曰仁,我用兩點回答你。第一點,聖賢學問得親身實踐,得有心得。否則的話,聖賢的話是聖賢的話,不經過自己親身體驗,根本不會知道聖賢的本意。我是經過一番生死才嘗到的這個滋味。朱文公一輩子著作等身,功夫都用到了看書和註疏書上了。我們不能輕易說先賢的是非;但是,心裡,我們不能不分清楚孰是孰非。第二點,我這個理論也是有依據的,孟子說的『盡心』『知性』『知天』『萬物皆備於我』,等等。《孟子·盡心》上下兩章都是說的這個道理。」
徐愛點點頭,說道:「我總覺得,只在心上下功夫,包括不了世上的萬事萬物。」
王陽明笑著說道:「心即理,你想想,萬事萬物都是這顆心中的萬事萬物。這個是要體證的,不是用腦子能想得明白的,是要靠『止、定、靜、安、慮、得』這個六字功法的。一個人,體證到了,就是明白了道理,還要去實踐,在事上去磨鍊,磨鍊成熟,才是至善。你看看,處處都離不開一個『行』字。」
徐愛皺著眉,說道:「理上我一時半會兒也難以體證,我還是從事上說吧。先生,我們儒家孝悌是第一門功課,如果一個人悶在屋子裡,只在心上孝敬爹娘,於爹娘有什麼益處呢?能算真正的孝敬嗎?」
王陽明哈哈大笑,笑過後說道:「曰仁,要孝敬不在自己心上用功,難道要到爹娘身上找孝敬嗎?如果一個人雙親都不在了,這個人就不孝敬了。天理中自然有孝敬。孟子說過,一個人的孝心做到了純凈,沒有一絲私慾雜念,就可以達到堯和舜的道德品質。堯和舜有什麼道德品質?不就是一個天理心嗎?天理心就是道心,道心處事,對爹娘,就是孝敬,對朝廷就是忠義,對朋友就是誠信。關鍵還是要按著《大學》的方法修學,下功夫。格物是為了誠意,誠意是為了正心。心正,就可以明明德。說一千道一萬,還得紮實用功!在心上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