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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靜坐空談 受人譏諷

  第68章 靜坐空談 受人譏諷

  王陽明的弟子來來去去,王道、梁谷、萬潮、應良四位新科進士離開北京,到各地去做官;方獻夫因病休假,回老家靜養去了。王陽明新收了方獻夫的同年進士顧應祥和鄭一初。顧應祥和鄭一初在與同年進士方獻夫、穆孔暉、陳鼎的交往中,認可了王陽明的學問。正德三年進士唐鵬和路迎,兩位一起遞上弟子帖,磕頭拜師。唐鵬和路迎是王陽明妹夫徐愛的同年進士,通過徐愛的介紹,認可了王陽明在貴州龍場的悟道。通過徐愛、朱節和蔡宗兗的介紹,在北京國子監就學的紹興舉人孫瑚、魏廷霖、蕭鳴鳳,一起拜師入門。蕭鳴鳳是弘治十七年浙江省秋試解元。


  王陽明在北京出道早,早些年結交的都是比自己長一輩、半輩的詩友文友。詩友林見素是福建人,現在是右副都御史,巡察湖廣和四川,他把自己在國子監學習的兒子林達託付給了王陽明。


  王陽明、湛若水、黃綰三個人的格物學會,在興隆寺的會講,吸引了不少國子監學生。


  十月的一個休沐日,格物學會的會講在興隆寺開講。會講由黃綰主持,主講人是王陽明,副講人是湛若水。聽眾有在京弟子和國子監十幾位學生。王陽明和湛若水在講台就座,聽眾各自坐在蒲團上。


  黃綰主持著開講儀式:「今天是格物學會的一個例會。今年天下多事,從正月開始至今,各省亂民暴動,越演越烈,劉六、劉七流竄直隸、山東、河南、湖廣;四川、廣東、山西,暴民作亂,攻打州縣;江西瑞州和南贛,一個省南北兩處作亂。北方邊境外寇襲擾,邊境部隊卻陷於內地剿匪。朝廷只好抽調鳳陽守陵部隊到北方守衛邊境。整個天下,除了南直隸和浙江還算平靜,其他地方烽煙四起。大家知道,黃某在後軍都督府做事,透露這些內容,不是為了驚擾大家。我們京師因為霸州暴民作亂,已經戒嚴過幾次了。同學們都經歷過戒嚴,我們今天講的內容,也正是應國子監學生提出來的問題,針對性會講。會講的題目是《仁與勇》。主講王陽明先生,副講湛甘泉先生。現在請兩位先生開講。」


  黃綰坐到了聽眾席。王陽明和湛若水兩個人笑眯眯的,向大家點著頭。


  王陽明笑眯眯地開講道:「我們還是老規矩,會講前先靜坐一刻鐘。剛才大家鼓掌熱烈,現在讓我們從熱烈到安靜,體會一下靜,讓身子靜下來,讓心靜下來。俗話說,掃凈屋子,才好請客。有的聽眾可能知道,我主張心即理,類似於陸象山的『我心即宇宙』。心靜了,請哪位客人來呢?天理就是我們的客人。說客人也行,其實這位客人還是心裡的主人,說它賓至如歸也行,說它返回故鄉更好。大家體會一下,心靜了沒有?心靜后,再體會一下,程夫子在《識仁篇》里說過的,我們修學聖賢學問,首先要體會這個仁。仁,是孔聖人學問的核心。怎麼體會?《識仁篇》說得很明白,與物同體,天人合一。我們體會到了仁,得了仁心,幹什麼?有什麼用?我們儒家講究『智、仁、勇』,有了仁心,仁心中自然而然生出智慧。有了智慧,我們可以少犯錯,不犯錯,我們待人接物,周到無缺;仁心和智慧中,自然會生出來勇猛。作為個人,我們講究『智、仁、勇』;作為朝廷,要保家衛國,我們既要有文化,武備也不能缺少。就比如眼下,外寇襲擾,我們要武備,我們要武力,我們要反擊;內匪滋事,我們也要武備,我們也需要武力,我們要剿匪。不管是內亂還是外亂,我們的父母妻子兒女,都不得安生。所以,我們儒家的仁心中,應該有勇猛。大家都知道,仁心是愛心。鎮壓匪亂,剿滅匪亂,好像對這些土匪強盜用的是恨心狠心,其實這個恨心狠心,才是對良善平民的仁心。」


  聽眾自覺已經坐夠了一刻鐘,安靜的氣氛變得活躍了,大家紛紛抬眼望著王陽明。王陽明笑眯眯地巡視了一遍聽眾席,緩聲說道:「哦,半炷香時間到了。你們不想太拘束,可以放鬆一些,但是,心最好一直靜著。怎麼聽講是門學問,也是修行功夫。注意聽,不要太用力,不要太刻意,還是要放鬆,但是不要鬆懈,自自然然的心態,保持一個靜心。不要專註地去捕捉我的聲音,聲音來了,你就讓它來,不要太熱情,聲音走了,你就讓它走,不要企圖挽留,自然坦然。如此做,還是要你靜心。心靜,天理流行,仁心顯現。天下不靖,坐在書房讀書的時間就少了,我們可能要放下書本,走出書齋,可能會去協助守城,可能會跟著軍隊去剿匪。軍事上需要仁心,更需要智慧和勇猛。在座的顧應祥同學,戊辰年,在江西饒州做推官。饒州屬下的樂平縣暴民作亂,圍攻縣衙,知縣被暴民掠走。當時全縣大小官吏,束手無策。顧應祥騎著一匹瘦馬,帶著一個上了年紀的嚮導,獨闖暴民大寨,靠著一張嘴,解救了知縣。這是不是大勇猛?這是大勇猛!這不是許褚赤膊上陣的勇猛,那是魯莽。惟賢,你說說,你當時的勇氣是哪裡來的?」


  顧應祥二十九歲,字惟賢,南直隸人,現在是錦衣衛經歷。顧應祥個子不高,很瘦弱的樣子,臉瘦瘦的,瘦卻有精神,眼睛發亮。顧應祥兩手撐在地面上,要站起身。王陽明伸手示意,說道:「惟賢,坐著說。」


  顧應祥羞澀地笑道:「聽了師父剛才講的,勇氣應該是從心裡來的。現在仔細想想,其實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


  王陽明笑眯眯的,朝顧應祥點點頭,說道:「大勇猛從哪裡來?從仁心中來。所謂的仁心,就是我們剛才說的靜心,乾乾淨淨,乾淨到你根本不知道有什麼仁心不仁心。仁心中絕對沒有私心。怕死是私心,不怕死要立功,為了升官發財,這也是私心。仁心說到底,就是大公無私的心。有位弟子叫方獻夫,他要回家鄉養病,來我這裡辭行,臨別要我的贈言。我給他寫了篇送行的小文章,主題就說,道心就是大公無私的心。惟賢,你當時就不害怕嗎?」


  顧應祥羞澀地笑了笑,說道:「師父,很慚愧,開始有些害怕。單人匹馬,闖到土匪窩裡,說不害怕是假話。土匪是幹啥的?殺人放火,連眼都不眨。土匪為了恐嚇我,當著我的面殺人。當時,我真沒怕,真是大義凜然。打算去的時候害怕,後來想,為朝廷辦事,太平無事的時候,吃著朝廷的俸祿,有事了,膽小怕事,事後怕再也沒臉面活在世上了。殺身成仁,捨生取義,『仁義』二字,不正是我們讀書人的精神嗎?當時要真退縮了,弟子現在怕是沒臉面坐在這裡了。」


  王陽明一直笑眯眯的,等顧應祥說完,點著頭,說道:「仁義心裡生勇氣。仁心裡生出來的勇氣,不是魯莽,是伴隨著智慧的勇氣。大家看看,惟賢並非人高馬大,並非膀大腰圓,只是一個江南文弱書生。勇氣不是力舉千斤的楚霸王才有,霸王之勇是匹夫之勇,有自殺的勇氣,卻沒有東山再起的智慧,這就是魯莽。從惟賢這裡,我們能看出來,勇氣是從仁義心裡生出來的。目前天下不靖,正是需要我們讀書人拿出勇氣的時候了。勇氣是仁心裡來的,仁心從哪裡來呢?仁心是聖賢的心。要有仁心,就要學做聖賢。要做聖賢第一步做什麼?立志。林達同學要回家探親,昨天到我這裡辭行,要我臨行贈言。志道,你說說,贈言是什麼?」


  林達,字志道,二十來歲,一臉清秀,稚拙之中有一副生硬的成熟老練的樣子。林達正襟危坐,說道:「弟子回稟師父,師父從我的名字中發揮,要我立志,立志學聖賢做聖賢,立志堅定,就等於成功的一半。學聖賢,就從『四書』中學,『四書』中古人已經說得很充分了。師父,我的理解到位嗎?」


  王陽明朝林達點點頭,說道:「志道這個字取得好,立志重要,立志幹什麼?志於道,立志學聖賢做聖賢。學聖賢,要學聖賢教給我們的方法,下功夫,開發我們自己的仁心,得到了仁心,智慧和勇氣自然而然就來了。最後說兩個重點,大家回去用心琢磨,第一個是,心即理;第二個是,格物,就是正我們心中的念頭。好了,謝謝大家!」


  黃綰上來做了幾句總結,然後請湛若水開講。湛若水講后,黃綰再次做了總結性發言,然後宣布會講結束。聽眾席上很安靜,聽眾在等待主講先生們先退席。王陽明和湛若水正要起身,聽眾席中一個四十多歲的聽眾急忙起身,快步趕到講席前,朝王陽明作了一個揖,雙手捧上一封信,說道:「陽明先生,我們素不相識,在下已經聽了兩次二位先生的講學。在下從山東逃難來的,明天要回去。有幾句諍言給先生。」


  王陽明只好再坐下來,對黃綰說道:「宗賢,讓其他人先走吧,我要會一會這位學友。」


  黃綰宣佈道:「各位同學先走吧。」 眾人紛紛過來向王陽明和湛若水告別,然後離去。


  禪堂里只剩下格物學會的王陽明、湛若水和黃綰,還有那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中年人向著三位拱了拱手,立在一邊。王陽明打量著中年人。中年人身材五尺出頭,骨架大,有些瘦,一身灰色粗布棉袍,一張瘦瘦的四方臉上,兩頰布滿了短短的黃色絡腮鬍楂,下巴上的一綹黃鬍子,鬍子梢倔強地向上卷翹著,一雙黃色的眼珠像一團沒有融化開的冰雹,冰雹里包裹著堅毅和執拗。中年人不說話,默默地站著。


  王陽明朝中年人頷首笑了笑,說道:「請問這位山東來的儒士高姓?你說逃難來,明天就要回去,又是諍言,我們當面探討不是更好嗎?」


  中年人點點頭,說道:「在下姓高,號烈君,靠著教幾個學生糊口。山東兵荒馬亂,正好在下有個學生在國子監,在下就進城來避一避。還有個原因,上個月,黃河山東清河口到柳鋪一段,渾水變清了三天。俗話說,黃河清,聖人出。在下一輩子盼著有個聖人出現,也好讓老百姓過個太平日子。聽學生說,興隆寺里出了一位亞聖人,在下心裡猛地一亮,心想這是不是和黃河變清對應著的,就滿懷希望地過來,想一睹聖人的聖容。可是這一聽一看,根本不是心中想象的那麼回事。」


  黃綰不悅地問道:「你心中的聖人是個什麼樣子?」


  高烈君不在意黃綰的不悅,平靜地說道:「聖人長什麼樣子,是不是和敝鄉孔聖人一樣,在下不得而知。但是聖人不是什麼樣子,在下還是有些判斷的。」


  湛若水平靜地問道:「烈君先生,不妨直說。」


  高烈君平靜地說道:「這位先生,每講必靜坐,靜坐格物,是格腦子裡的念頭,這與朱文公的格物格格不入。朱文公是格天下萬事萬物,格一物長一物的見識,格一物明白一物的理,格得多,格得深,萬理匯成一理。」這時候,一個身穿百衲衣的和尚從禪堂門口一晃過去了。高烈君指了指門口,繼續說道:「對,就像和尚身上的百衲衣。一物含有一物的道理。萬事萬物的理,合起來,這就是朱文公說的萬殊歸為一理,一理就是天理。這位先生呢,說腦子乾淨了,心乾淨了,就是天理。按在下的理解,這個乾淨是佛教的空。難怪這位先生選在佛家寺院來會講。原來先生掛的是儒家招牌,講的卻是佛家禪學。」


  王陽明臉色有些陰沉。他一直沉默地聽著,開始有些尷尬,後來有些生氣。北京的進士舉人,沒見誰說三道四的,一個鄉巴佬,一個私塾先生,竟敢來,敢來——王陽明腦子裡突然浮現著張載在東京汴梁講學時的虎皮交椅,北宋時代的虎皮交椅與眼下的場面聯繫了起來——一個鄉巴佬竟敢在老虎頭上蹭癢!私下裡兩人獨處時,提提意見,也許能夠接受,可是現在湛若水與黃綰都在場,這是丟臉的事。王陽明後悔剛才要與高烈君當面探討的決定,真不如回家私下裡看這封信,是好是壞自己一個人知道。這鄉巴佬說自己的格物與朱熹的格物格格不入,這是他有眼力,但是說自己是禪學,是佛教的空,這個……這個……豈能讓人接受。如今,自己座下已經有了員外郎這樣的弟子,和幾乎與自己同齡的官員弟子,現在這情形一旦傳揚出去,這才剛剛開始收徒講學的事業,會不會受影響?想到這裡,王陽明臉露不悅。


  高烈君察覺了王陽明臉上的不悅神色,他不僅不害怕,反而笑了笑,只是淡淡的笑,笑得很平靜、很鎮定,笑得沒有絲毫的不自然。心底無私才自然。王陽明看著高烈君的笑,那麼自然平靜的笑,平靜之中好像隱含著一絲輕視。王陽明意識到了心中的念頭是陰暗自私的。這位鄉巴佬和顧應祥一樣,有勇氣,一介平民敢冒犯官老爺,憑什麼?憑的就是無私心,無欲無求。王陽明心裡自責,慚愧。王陽明站起身,搬起身下的椅子,放到了高烈君的身後,謙恭地笑著說道:「烈君先生,能批評我的,就是我的老師。您請坐!」


  高烈君大大方方地坐下。王陽明對著高烈君作了一個揖,說道:「烈君先生,您說說,在下講學中還有哪些不足的地方,在下洗耳恭聽。」


  黃綰隨著王陽明,收起了臉上的不悅和輕視。湛若水一直是一臉平靜。


  高烈君平靜地說道:「我們儒家提倡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在下時運不濟,年輕時功名路上沒有走成,可是這顆心還是儒家的心。列位先生高居廟堂,如今天下亂糟糟,為什麼不幹儒家的事,卻一頭鑽到佛家的空裡面去呢,整天坐空說空?坐空說空,能把劉六、劉七這些暴民說成良民嗎?能把天下說太平嗎?世道亂,根本在哪裡?人亂心先亂,國亂君先亂。亂的根子在君上。大臣不應該以道事君,勸諫君上嗎?俗話說,澆樹澆根。要想天下太平,不敢勸諫君上,卻躲在寺廟裡靜坐觀空,這是儒家大丈夫的作為嗎?不敢勸諫君上,吃著朝廷的俸祿,坐看天下百姓遭受匪亂,能忍心嗎?自古以來,出來做官的不外乎兩類,有的是替天行道,有的是家貧,為了孝養父母。兩位先生是為什麼呢?我不明白,黃河水為什麼變清?但是我明白,黃河水變清,絕對不是應在興隆寺出了聖人。我一個鄉巴佬,我一個讀書人,明天也要到午門,擊鼓諫君去。官老爺,指望不上了!在下的話說完了,得罪就得罪吧!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王陽明臉上有些紅。湛若水也不再平靜,有些尷尬。黃綰則一臉羞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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