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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修書一封 智平苗亂

  第54章 修書一封 智平苗亂

  貴州城內文明書院,收了來自全省各地的生員,共百餘人。龍崗書院有一二十個學生,就像孔聖人當年的杏壇學館,孔聖人是把大杏樹下當教室,而在龍崗書院,則可在老檜樹下席地而坐開講。可以侃侃而談,隨心所欲,想到哪兒講到哪兒。文明書院是官學,官學內要的是皇家的大一統,統一思想、統一認識到儒家思想上來,儒家的思想又被限定的是朱熹的儒家思想,與朱熹不同的其他東西都是異端。王陽明在龍場悟通的那些東西,在官學內,會不會被視為異端呢?王陽明總結自己所悟,歸納為三點,一是格物致知,二是心即理,三是知行合一。這三點都與朱熹的觀點相衝突,比如格物,朱熹說,格的是天下萬事萬物,王陽明格的是心上的念頭。第二點,心即理,在朱熹看來,心是心,理是理;在王陽明看來,心和理是一回事。如果朱熹活到現在,難保不把王陽明當作陸象山,要找上門來爭論一番。第三點,知行合一,朱熹倡導先知後行,害得許多讀書人墨守成規,一輩子鑽到故紙堆里出不來。到了文明書院,講什麼?怎麼講?前兩點,一個是修行方法,一個是修行理論,只有第三點,既是理論又是方法,既是本體又是功夫,有大智慧的人,自然不會爭論,一時不明白的人,只管去行,也用不著爭論,對匡正說一套做一套、心口不一的時弊,正是對症下藥。最後,王陽明決定,在文明書院,重點講知行合一。席書非常支持這一決定。於是,知行合一成了文明書院明倫堂內的揭示(相當於校訓)。


  王陽明四月末到文明書院主講知行合一,轉眼就到了秋末。九月的一天,文明書院門外,突然開過來十來個軍人,他們把守在大門兩邊。軍人把守大門,給書院製造了一種緊張的氣氛。書院要的是斯文,只有衙門要的是權威,衙門的權威要靠門前的石獅子和全副武裝的軍人來裝飾。王陽明決定去找席書。提學署就在隔壁。王陽明出了書院,來到大街上。大街上,氣氛更緊張,一隊隊的軍人來回穿梭著,一律是跑步行進。王陽明遠遠地望見,在巡撫衙門門前,跪著一片人,跪在前頭的人,光著脊背,背上捆著一束荊條。這是唱的哪齣戲?王陽明心裡嘀咕著。


  提學署門前也被軍人把守著,席書不在署內,到巡撫衙門開會去了。王陽明決定等一等席書。


  巡撫衙門門外跪著的是貴州宣慰司同知宋然,宋然身後跪著的是他的一隊親兵。衙門內聚集著貴州城內的正四品以上文武官員。接替已奉調回京的王汝楫巡按御史職務的是劉寓生,雖然是七品官,也列席其中。


  官廳內,居上就座的是巡撫徐文華,右首是鎮守太監胡維,左首是巡按御史劉寓生,下面排班在兩列,右是文官,布政司和按察司,郭布政使領首;左是武將,有都指揮使衙門、貴州衛和貴州前衛指揮使,都指揮使施瓚排頭。


  大廳內鴉雀無聲。一聲咳嗽打斷了這種寂靜,咳嗽的是巡撫徐文華,巡撫花甲年紀,一把山羊鬍子已經灰白。咳嗽之後,徐文華威嚴地喝問道:「下跪何人?」


  大廳靠門一位苗人被五花大綁,跪在當堂。苗人三十來歲,一張臉又瘦又黑,表情麻木獃滯。通過翻譯,苗人仰著頭答道:「阿麻!」


  徐文華喝問道:「阿麻,你們頭人阿札、阿賈現在何處?」


  阿麻回答道:「昨天我和阿札王爺都在水東大羊腸。阿賈王爺不知道在什麼地方。」


  徐文華問道:「你們為什麼反叛朝廷?」


  阿麻回答道:「朝廷要糧食太多,我們不夠吃,活不下去了。」


  聽到這裡,鎮守太監胡維拖著公鴨嗓子呵斥道:「一派胡言!朝廷何嘗要過你們糧食,每年不過是幾匹馬、幾桶生漆的貢品。」


  巡按御史劉寓生解釋道:「這是宋然惹的禍,是他盤剝當地苗人,朝廷背黑鍋。」


  徐文華喝問道:「水西安貴榮送給你們多少刀槍?多少弓箭?」


  阿麻回答道:「我們大鷹國有兩萬戰士,我們這一隊是雄鷹營,是精兵,八百人,用的都是水西進貢給我們大鷹國的刀槍和弓箭。」


  徐文華問道:「阿麻,你知道水西為什麼送給你們刀槍弓箭嗎?」


  阿麻說:「只要我們攻打水東宋然,滅了宋然,水西和我們平分水東。」


  徐文華一聲斷喝:「帶下去!」徐文華與鎮守太監胡維、巡按御史劉寓生溝通著:「綜合各個渠道的情報分析,有幾點已經非常明朗,一是這幫生苗自立國號,反叛朝廷;二是宋然打著朝廷的旗號橫徵暴斂,讓朝廷背黑鍋;三是水東宋然的大本營大羊腸已經失守,大羊腸離貴州城不到一百里地;四是安貴榮退而不休,在暗中搗鬼,慫恿這幫生苗作亂,朝廷要求他出兵討伐,他卻陽奉陰違,進兵遲緩,造成官軍孤軍冒進,孤懸在外,陷入困境,不僅如此,他不剿殺叛軍,反而縱兵殺掠無辜村寨;第五……」徐文華放低了聲音,對鎮守太監胡維說道:「胡公公,貴州進出湖廣的驛道,昨夜已經被截斷,我們催討援兵的奏章送不出去。援兵一時半會兒指靠不上。」胡維是劉瑾的親信,自恃代表天子,喜歡端架子,他此刻就座的姿勢,不是端坐,而是後仰,身子的重心在椅背上。巡撫衙門上奏催討省外援兵,胡維也附上一封密函,直接呈給了劉瑾。為此胡維一直洋洋自得,覺得貴州的安危,要靠自己一封密函來拯救。現在聽到驛路斷了,援兵指靠不上,叛軍離城只有幾十里地,這可怎麼辦?脖子上的腦袋要是搬了家,那可啥也沒有了。胡維心裡長了草,有些慌神,心裡一慌,重心不穩,兩腿一翹,後背一仰,大嘴一張,眼看就要倒栽過去。虧得徐文華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他。胡維被這一變故驚得合不上嘴,待喘息稍定,他拱著手,囁嚅道:「徐都憲,貴州安危,都要仰仗你了。」


  徐文華冷靜地說道:「眾志成城,我們先守好城池。」徐文華扭臉對劉寓生商量道:「目前湖廣一路援兵指靠不上,我們只好請調雲南方向衛軍,南催廣西援兵,北求播州支援。」


  劉寓生說道:「固守城池是重中之重。只是求播州,恐怕是遠水解不了近渴。調播州土兵,還要等朝廷兵部兵符。第二重要,是調動西路衛軍,但是衛軍守城綽綽有餘,爬山攀岩,與叛苗格殺。」劉寓生搖了搖頭,「眼前最緊要的是,怎麼讓安貴榮扔掉自己的小算盤,全心全意征討叛苗。」


  徐文華點了點頭,咳嗽一聲,下面竊竊私語著的文武官員,一時住了聲。徐文華說道:「現在形勢很嚴峻,東北方向,叛苗已經攻佔了大羊腸,這是水東大本營。據宋然稟報,就在城外,宋然的莊園附近,已經發現可疑人員,叛兵已經近在咫尺了。通往湖廣的驛道被截斷。我們目前要做的,第一,固守城池。各衙各官都要參與省城防守,其他事務一律暫停。城防由都司衙門統一調配。」徐文華望著施瓚,「一會兒,施都指揮使給各衙門劃分區段,宣慰司同知宋然防守的東門和大南門,可以接管過來;安宣慰防守的北門和西門,必須加派兵力,進行監督。第二,施都閫要抽調西部衛軍,增援通往湖廣的驛道,東西夾擊,必須儘快打通驛道,這是我們的生命通道。」徐文華巡視一遍文武官員,說道,「第三,宣慰使安佐帶兵在外,進剿磨蹭,我們必須立即選調得力人員,進山督戰。同時須派出得力人員,前往水西,勸幕後的安貴榮助剿叛軍。城池分段分區布防,由布政司配合都司落實;催調軍隊打通驛道,由按察司協助都司完成;赴水西走訪安貴榮,由按察司經辦。本院將和鎮守太監、巡按御史組成巡視組,檢查督促。此次行動關係到貴州城的安危存亡,也關係到我們每個人的前程榮辱,大家須竭誠盡心,以求共渡難關。」


  席書回到提學署,王陽明正在靜坐。聽到聲響,王陽明起身問道:「元山先生,什麼情況?街上兵荒馬亂,亂民是不是要攻城了?」 席書心事重重。第一重心事,苗亂三個月來,省里已經三次催調宣慰司家兵,要安宣慰家出兵平亂,開始安家一直按兵不動,後來推託不過,磨磨蹭蹭地出了兵,出了兵卻不出戰,反而縱兵殺掠,幾乎和叛苗一個樣。衙門決定派席書去水西,自己怎麼才能說動安貴榮呢?第二重心思,自己去水西,名義上是慰問,既然是慰問使節,自然不可能帶兵,沒有軍隊護送,苗亂近在城外,萬一……席書一路上皺著眉頭,腳步沉重,一進門,便聽到王陽明的問詢,他愣了下神,一下眉開眼笑起來。他快步近前,一把抓住王陽明的手,搖晃著說道:「陽明先生,席書正盼著諸葛亮,家裡就真來了個諸葛亮。我可是先盼來援兵了!」


  王陽明探詢地打量著席書,沒有吱聲。席書熱情地招呼道:「快請坐!」見王陽明默默就座,席書哈哈笑道:「是我一時心急,陽明先生還不明所以。」王陽明坐著,席書乾脆就站著,解釋道:「苗亂兩三個月了,起初,官軍出動,指望著安家家兵配合,結果呢,安家始而抵觸,繼而敷衍,出兵不出力。你知道,苗人個個山裡生山裡長,像猴子一樣麻利,又一輩子放牧騎馬,騎馬像我們走路一樣穩當。官軍進了大山,就像虎落平川、龍陷淺灘。沒了安家家兵的配合,官軍處處被動,別說打仗了,能自保就已經不錯了。如果安家真心出力,哪還用官軍作難、衙門犯愁。現在,這伙叛苗已經攻佔了水東的大本營,馬上就要兵臨城下了。通往湖廣的驛道被截斷,援兵一時指靠不上。」


  王陽明介面道:「水東大本營是大羊腸,離城也就幾十里地。水東苗人也分幾部分,有宋家十二個碼頭,是宋家的嫡系;有十個長官司,歸宋家代管;再有,就是夾在各個碼頭和長官司之間還沒有歸化的生苗。我看,宋家嫡系和長官司不會造反,這次反的應該是生苗。」


  席書蹺著大拇指,說道:「是的。這次是生苗作亂,他們起兵兩萬,自立國號大鷹國。都是宋然打著朝廷的旗號,橫徵暴斂造成的。」


  王陽明說道:「這些生苗,安家和宋家不見得真心想要他們歸化,不歸化的話,正好可以成為他們兩家與朝廷討價還價的籌碼,目的是抵制朝廷設置府縣,編製里甲。」


  席書說道:「這次苗亂,雖然是宋然惹禍燒身,背後卻是安貴榮在煽風點火。安貴榮公開放言,宋然惹禍,自己屁股上的屎自己擦,與他們水西沒有關係。水西山高溝深,兵多將廣,即便不為宋然出一兵一卒,誰也奈何不了水西。這也太囂張了!」


  王陽明說道:「安貴榮誤判形勢,思想還停留在他們前輩的輝煌時代,以為朝廷離不開他們。他想在水東挑起禍亂,他好出兵平叛,趁機擴大地盤。這是山裡人的見識!宣慰使和宣慰同知,儘管他們各管各的領地,但在朝廷看來,他們是上下級關係,有共同的守土責任。如今,宋然在水東惹出了亂子,宣慰使也脫不了干係!朝廷真追究起來,罪責難逃。」


  席書說道:「陽明先生,你這是秀才不出門,洞悉天下事。省里已經防備著這一招,早早出兵平叛。只是現在,官軍扛不住了。」


  王陽明說道:「生苗在此地神出鬼沒。但是他們有個缺點,沒有根據地,沒有後方,打到哪兒吃到哪兒。要收拾他們,先斷了他們吃飯的路子,官軍這邊要堅壁清野;還要截斷叛苗的後方支援,就是切斷安貴榮這條輸送線。如果能說動安貴榮,斷了他們的接濟,苗亂不平自滅。如果安貴榮願意出力剿殺,那就是加速平叛。」


  席書熱切地望著王陽明,說道:「勸說安貴榮的任務,被分配到了我們按察司。衙門人認為,這要靠嘴皮子功夫,所以這活兒就落到了我這裡。我明天就要起程,還望陽明先生給我出出主意,讓席書這次馬到成功。」


  王陽明笑眯眯地說:「對安貴榮,只能攻心。沒出過大山的人,只看得見頭頂上的一片天,他認為,沒有他,對此次苗亂,官軍一定束手無策。他沒想過,傾全國之力,朝廷平這樣的亂易如反掌。一個水西,幾十萬人口,叫板朝廷,是不自量力。他算計宋然的水東,周圍那些大小土司,算計不算計他的水西?」


  席書道:「陽明先生,席書是文明使者,可以說是朝廷使節,這些話,說出來,怕他安貴榮認為我們是以大欺小。」


  王陽明笑笑說道:「元山先生,關鍵是把握分寸。這一點,山人相信,元山兄能拿捏穩當。元山先生明修棧道,陽明山人暗度陳倉。你走你的,你走以前,我會修書一封,以旁觀者的身份,曉之以利害。安家小公子安佑,現在書院讀書,是山人弟子。山人遣他回水西送信,給你暗中加油。你在明面多說利益,我在信中多講利害。利害交加,可保成功。安貴榮這個人,心中還是有道義這根弦的,只是心思總是游移在利益和道義之間。只要心中有道義,我們就有爭取到的希望。」


  席書俯身拱了拱手,道:「得陽明先生相助,席書信心倍增。明日,席書放心起程!爭取不負重託,不辱使命。」


  王陽明起身,道:「山人現在回書院,爭取讓安佑比你早一些回到水西。」


  第二天一早,安佑帶著王陽明給安貴榮的書信回水西了。第三天一早,席書出發前往水西。


  第四天,書院門前的士兵撤崗了,城裡戒嚴解除了。


  第五天,席書興高采烈地回到城裡。


  第六天,阿賈和阿札點燃的苗亂已經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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