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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靜以養氣 誠以安心

  第42章 靜以養氣 誠以安心

  六月初一大早上,王陽明起身,到王祥、王金、王舍三個人的地鋪前,站成一個馬步蹲襠的站樁姿勢,開始了每天固定的早晨站樁功課。三個小夥子,王祥最先醒,他發現王陽明站在三個人的腳頭,便驚訝地問道:「老爹,咋沒到洞外站,下雨了嗎?」


  王陽明站著樁回答道:「沒有下雨。我想陪你們說說話,省得你們整天胡思亂想,越想越心裡煩。王祥,躺幾天了?」


  王祥邊向上拱著,邊扭捏著道:「整整八天了,我們三個不能侍候老爹,反倒拖累老爹侍候我們,我、我、我心裡……」


  王陽明笑著說道:「王祥,我這幾天學了不少本事,會用火石打火了,會煮米粥了,會蒸米飯了,這兩天就沒讓你們吃蒸煳的米飯。我還會炒菜了,還能分辨莊稼地里的雜草了。」


  王祥回答道:「老爹,你不是說過站樁是求靜嗎,說話不耽誤你站樁嗎?」


  王陽明笑著說:「以前只知道定生靜,後來看程夫子在《定性書》中答覆張載前輩的話,我才改變了認識,程夫子在文章開頭就說,『所謂定者,動亦定,靜亦定,無將迎,無內外』。所以說只要心定,不管動靜,心都是靜的。就像現在,我雖然和你說話,我的心是定的,是靜的。王祥,你這幾天一直躺著,心裡靜嗎?」


  王祥哭喪著臉說道:「老爹,我躺著,看是身子不動,但腦子裡整天亂七八糟的,躺了一天,腦子裡比跟著老爹干一天活還累,胡想八想的。」


  王陽明笑著說道:「我發現這個問題了,所以我今天要給你們說說話,幫助你們排解排解心裡的煩躁。養病靠一個養,養身養心。這幾天你們一直喝薏米仁粥,加上日木給你們拿來的草藥。你們身上的病,我揣摩著,應該差不多了。剩下的主要是心上的病。現在你們是只養身沒有養心,心病害身病,身體受了心的拖累。前天,日木說要請寨子里的畢摩巫師來給你們驅鬼,我沒有同意。為什麼呢?老爹每天晚上都要給你們禱祝,要是有邪鬼侵擾,你們哪個身子骨都要比老爹好,那老爹早就該躺下了。」


  王祥囁嚅道:「老爹您是貴人,有神保佑,我們是下人呀。」


  王陽明笑著說:「神只保佑善人。鬼神眼裡只分善惡,不分貴賤。老爹禱祝時承諾過,你們三個是跟著我來的,有啥災難應該讓我承擔,不應該有你們什麼事。你想想,你和王金是因為去城裡買糧,來回趕路,中了暑,染上了瘴氣。這個病傳染,王舍是因為照顧你倆,才感染上的。」


  王祥囁嚅道:「那老爹咋會沒感染上呢?」


  王陽明笑道:「一陰一陽謂之道。病氣和瘴氣就是一種陰氣。老爹天天練氣,氣比你們純凈,陽性多,陰性少。人是沒有貴賤之分的。王祥,老爹在北京時,見過江西一個進士,他原來是一個縣裡的書吏。」


  王祥驚喜道:「真的嗎,老爹?書吏還能考中進士?」


  王陽明笑眯眯地說:「老爹啥時候騙過你?不只書吏能考中進士,還有石匠做到工部尚書呢。」


  王祥聞言一下坐了起來,急切地說:「老爹,請你好好教我讀書,我也要考進士。」


  王陽明哈哈笑道:「老爹正等你這句話呢。老爹愛好不多,一個是愛好寫文章,一個就是愛當老師,你王祥可是近水樓台。」王陽明說著,見王祥馬上要爬起來,馬上阻止道,「你先坐著,坐在鋪上抱一會兒樁,坐著也是樁功。」王祥沒有坐著,而是直接起身,好像有些頭暈,他站起身子扶著洞壁,待了一會兒,穩好神,說道:「老爹,沒事了,我好了。」


  王金和王舍一直在閉著眼睛聽王陽明和王祥的對話,對此,王陽明心裡明白,他對王祥說:「王祥,有時候人的心病比身上的病還難治。人吃五穀雜糧,都有生病的時候。你看看這大山,有山谷就有山峰;再看看天,有陰天就有晴天。人也一樣,有落難的時候,一定就會有走運的時候。比如說王舍,學過廚子,眼下我們被困在深山裡,天天不是蕨菜就是韭菜,偶爾到河裡逮兩條魚,因為沒有油,只好清燉,一手好廚藝沒地方施展。但是你想過沒有,哪天我們回到大都市,山珍海味不就多了,有他露臉的時候。但是眼下,最重要的是要保住一個結實的身子骨,不要等到有露臉的機會了,染了一身病,舉不起刀來,那不可惜了嗎?」


  王舍睜開眼,問道:「老爹,咱們還有機會出去嗎?你不是說過諸葛亮幾萬大軍都瘴死在這大山裡了嗎?」


  王陽明心裡自責著,自己說話的時候不注意,嚇著他們了,於是對王舍,他笑著說道:「王舍,你也醒了。諸葛亮那個時候,他們哪裡有薏米仁粥喝呀!他們哪裡有日木給他們拿來草藥熬藥喝呀!再說了,你看子日和日木他們這些蠻子,他們幾輩子在這山裡,不也活得好好的嗎?老爹天天給你們熬薏米仁粥,給你們熬草藥喝,老爹還天天晚上給你們禱祝,祈禱善神保佑你們。老爹還等著你好好練練手藝,要是你願意,將來你可以一直跟著我呢。」


  王舍驚喜道:「老爹,我能跟著你去京師做飯嗎?」 王陽明笑著說道:「老爹就是到京師不也要吃飯嗎?可是你先得養好病呀!回去我幫你娶房媳婦,讓你像王金一樣,生養一群兒女。你不養好身子,哪能有好未來?活著就要挺起心勁兒,心念一起來,小小的頭疼發燒算得了什麼!你們跟著老爹跑到這大山裡吃苦,老爹是那沒良心人嗎?回去一定會好好補償你們。」


  這時候,王金也不再裝睡了,他揉著雙眼,裝著睡意矇矓的樣子,口齒不清地問道:「老爹,你在這兒練功呢?」


  王陽明笑眯眯地說道:「王金,你也醒了。王金是個直性子,躺這些天,天天想家吧?想老婆孩子是吧?本想著享福來了,沒想到會缺糧,會沒鹽吃,會沒房子住,是吧?」


  王金坐起身子,不好意思地說:「老爹,不敢瞞你,我真是這樣想的。原來想著跟著做官的老爹,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結果全是一場空。啥也沒有。害得我有幾頓都沒有吃飽肚子,還不如,還不如當初不跟老爹來呢。」


  王陽明聞言沒有了笑容,他正色道:「王金,雖然我當初跟你說過,貴州可能很苦,可到了這裡,情況還是讓我意外。剛才我已經跟王祥說了,人哪有一直走背運的,你是這樣,我是這樣,任何人都是這樣。背運的時候,想想走運的時候,心裡就有了奔頭。人要是心裡泄了氣,再強壯的人也禁不住一場病折騰。人這一輩子,受多大的苦,就會享多大的福。就像地下挖多深的坑,地上就會堆多高的土。你跟著老爹吃苦了,老爹不會讓你白吃苦,今天吃多少苦,明天給你多少甜。等將來回去了,老爹給你買上幾畝水田,你也不要當佃戶了,自己安生過日子去吧。」


  王金歡喜極了,喜滋滋地說道:「侍候老爹,是我們的本分。你給不給買水田,我一樣盡心侍候您老人家。」王金停頓了一下,怕王陽明誤解自己的意思,接著說道,「老爹,我可不是不願意要水田。您要真給我買水田,我也一定收下。然後,盡心侍候您一輩子,做牛做馬,報答您!」


  王陽明做著收功動作,說道:「以後,不會缺糧了。老爹這驛丞官不大,每月也有兩石的俸祿,這是皇糧,只要我們按時去城裡領回來就行。這些糧,足夠我們吃飽了。好了,該做飯了。」


  王金用胳膊肘搗了搗王舍,王舍起身道:「老爹,我做吧。」


  王陽明搓著手,說道:「躺著躺著,別再胡思亂想,把心裡弄清凈了,氣順了,心思正了,病就好了一大半了。老爹不怕再多做幾天飯。」


  王陽明收功後到洞口做飯,王祥跟著要做幫手,王陽明把王祥也趕回到了地鋪上。到了下午,三個病人都起了床,都好了。


  三個幫手病癒后,做飯的事,莊稼地里的事,日常雜務,這些都不需要王陽明再費心思。他可以騰出手來破解心中的疑惑:人命和天命,究竟是個什麼。《中庸》說「天命之謂性」,這就意味著,天命就是性。子貢抱怨「夫子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子貢作為孔聖人的十大高徒,竟然沒有聽聞老師「性與天道」的傳授,是因為子貢太笨智慧不夠,還是孔夫子不願意說呢?這是不是意味著,從孔聖人留下的典籍中找不到「性與天道」這方面的信息?找關於命的竅門時,可以繞過《論語》了。《孟子》有說到「性和命」的內容,在《孟子·盡心上》,孟子開口就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這一段說得很清楚很明白,只要「盡心」就可以「知性」,怎樣才能「盡心」呢?「知性」后就可以「知天」了,「天」當然就是「天命」了。只要「存心」,只要「養性」,就可以和天打交道了。到了這一步,活得年齡長和短已經沒有什麼差別了。要達到這一步,靠「修身」。「修身」成功,就算「立命」,這就是先賢們說的「君子造命」,這就意味著命的問題解決了。方法說得很明白,可只是大體明白,細節還是模糊不清,到底怎麼「盡心」呢?王陽明在《孟子》的語句中翻檢著,想找到「盡心」的具體辦法。順著《孟子·盡心上》翻找到《孟子·盡心下》,翻到了一句孟子的話「盡信書不如無書」。這樣的話,孔夫子在《易經·繫辭》第十二章也說過,孔夫子說「書不盡言,言不盡意」。這句話對王陽明來說,好像兜頭澆了一桶涼水,好在是六月天,澆水不冷,不過已經足夠讓王陽明的腦子清醒了,清醒什麼?書裡面不會找到答案了!王陽明有些失望,這深山老林里,只有靠自己了!


  孟子通過「盡心」來「立命」這一門徑,王陽明只好放棄。王陽明一個人徜徉在小河邊,河水清澈,一群小魚在河水裡自由自在地遊戲。小魚們,你們知道命嗎?王陽明詢問著小魚,沒有哪條小魚理睬這位落魄者。河水因為魚群的遊動,破開小小的漣漪,金色的陽光在水面蕩漾著。太陽是大光明,大光明就是大智慧,大智慧應該無所不知。王陽明仰頭想從太陽那裡找答案,可六月的陽光太過刺眼。天命一定在這天地之間,可惜看不到。人命一定在人身上,王陽明在心底里扒撿著,突然腦子裡蹦出來一句: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這是《中庸》上的話。王陽明搖了搖頭,不信書,書它偏偏又熱情又糾纏。好吧,我王陽明知道這個「誠」字的重要性,天道是個「誠」,人道也是個「誠」,到了「誠」的境界,就是聖人的境界。聖人自然知道天命、人命。可是這「誠」有什麼標準呢?怎樣算「誠」呢?就像這漫天燦爛的陽光,讓人欣喜,可是你想抓一把,抓不住呀。《中庸》和《孟子》一樣都是說半截話,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王陽明搖了搖頭,驅逐了腦海中的「誠」字。


  王陽明腦子裡亂糟糟的,也走得累了,就在河邊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甩了甩頭,要甩去紛亂的思緒,要靜一靜,靜靜心。靜?這個靜,幾十年來,多少次老師、尊長都耳提面命過,課堂上老師要求靜,爺爺、父親多次要求過自己要靜心,辛得理老師,婁一齋先生,德一道長,九華山上的和尚們,陽明洞天的許璋老友,都說過要靜心,《道德經》也說靜。從《道德經》的靜,王陽明自然聯想到了《大學》中的靜。《大學》第一段說得也很清楚,「止、定、靜、安、慮、得」,像登山的梯子,一步一步就「近道」了。王陽明憶起京師格竹子事件,格了七天竹子,格出了一身病,格得會試考場上考得一塌糊塗。為什麼會這樣呢?《大學》給的路徑是「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格物是這條路徑的最低一級台階,可是就這最低一級,我王陽明也摔了個大跟頭,摔得鼻青臉腫。按朱熹前輩的說法,要格遍天下萬事萬物,才能有知識有智慧。《中庸》上也說,要「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怎麼博學?一棵竹子就擋住了去路!思及此,王陽明有些失望。好吧,我落魄,這「治國平天下」和我這個驛丞不搭界;我離家萬里,無兒無女,「齊家」也與我這個落魄戶不搭界。我退而求其次,我修身總可以吧,我只是想弄明白這個疑惑,我只是想活個明白。王陽明驅逐著腦海里一直盤旋著不願離開的「治國平天下」的念頭。既然不走這條路了,「格物」這個門檻也就繞過去了。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還是要靜靜心。又回到了這個「靜」字上。


  怎麼得到靜的境界呢?王陽明為自己排列出了「止、定、靜、安、慮、得」這個階梯。這是《大學》第一段「近道」給的方法。書本雖然指出了方法,也只是指了個大體的方向,路還得自己一步一步地走。怎麼走?《大學》說,靜的前提是「定」,定的前提是「止」。怎麼止呢?什麼是止呢?王陽明心裡多少有些安慰,現在他總算捋出了一個頭緒,那就是要「止定」。王陽明心裡琢磨著,「止定」總比格遍天下萬事萬物要簡單。我不想事,不想就是個「止」,我保持著不想事這個狀態,不就是「定」嗎?保持一段時間,自然不就「靜」了嗎?這個方法,王陽明有經驗,有收穫。多年來,每晚臨睡前默誦《大學》第一段和《心經》,就是一個排除雜念的好辦法。臨睡前默誦,念著念著,不知不覺腦子就乾淨了。清凈了,就無念了,每當無念的時候,總覺額頭會出現一個明亮的光點,開始它是紅色,後來變成了黃色,再後來變成了亮黃、晶白色,最近變成晶藍色。這是心光。這幾年來,只要心一靜,心頭無念,它就會出現。這幾天,這個光點好像要爆炸,要變大。


  王陽明在石頭上坐著,心裡空凈,光點不時地光臨。王陽明心裡靜了。王陽明開心了,這幾天一直琢磨著「命」,說到底是「性與天道」,繞來繞去,最後歸結到一個「靜」字上,而「靜」,和王陽明已經是老朋友了。從老朋友這裡找新朋友,不難。一念及此,王陽明笑了,這一笑,山河大地好像都笑了,都笑得那樣安詳,山、河、人融為了一體,王陽明心裡,只留下一個祥和,只留下一個混沌,這是渾然與物同體!這是仁!王陽明直覺中知道,明明覺知,這是那個仁。這是那個「盡心」,這是那個開心,這是那個「誠」……王陽明安心了、喜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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