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王陽明(全集)> 第41章 古洞玩易 易道有方

第41章 古洞玩易 易道有方

  第41章 古洞玩易 易道有方

  五月的大部分時間,王陽明的生活限定在兩點一線之間,一部分時間,往東到龍崗山西面的山腳下,去侍候幾畝莊稼,更多的時間是待在小孤山的山洞裡,照料三個生病的孩子。忙完這些活計,為了打發寂寞發獃的日子,就手捧一本《易經》。王陽明發現,這本《易經》已經成了自己最好的、最知心的朋友,長途跋涉的一路上,心裡寂寞了,它是聊天的話友;煩悶了,它是疏導自己的良師;迷茫了,它是一盞指路的明燈。良師難遇,益友難得,良師益友不可能永遠相伴相隨,總是相聚時間短、分開時間長,而這冊《易經》卻一直無怨無悔地陪伴著自己。


  看到《易經》,想到北宋的邵雍邵康節,邵康節玩《易經》玩出了名堂。邵康節為自己安身的茅棚取雅號「安樂窩」。而在這荒蠻之地,這小孤山,這朝西的野洞,安不了身立不了命,但好歹算是個窩。玩易的窩?好,小孤山上這孔野洞有名字了,就叫「玩易窩」。


  今天,王陽明在捧讀之前,給《易經》作了一個揖。


  聖人說過,四十而不惑,王陽明今年三十七歲,心裏面還埋藏著不少疑惑,比如眼下,自己好像成了真的隱士:雖然是個官身,卻沒有一間半間衙門存身;雖然有個驛丞的官帽,卻沒有一匹馬一個人供自己役使;種著幾畝薄田,棲身山洞打發日子,清閑得很呀。說實在的,這是自己過去夢寐以求的生活呀,這樣的隱士生活,比在會稽山陽明洞天還要隱得徹底。那時,離家十幾里地,想老婆了,騎馬半個時辰的工夫。後來做入靜功夫,竟然把自己的身體做丟了,找不到了,空得乾乾淨淨,空得竟然看破紅塵,有段日子竟會一門心思想著出家,可是最終還是割捨不下父親大人和奶奶。為什麼呢?是人就離不開人倫,上面的生養之恩斷不了線,自己不敢固執地認為這世道是一個空寂的世界。這是自己一直沒有放棄一切,躲到山裡做隱士的原因。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放不下父親和奶奶,其實心底里還有一個自己不願意承認的原因,自己做不到像老鄉老前輩嚴子陵那樣,可以放棄富貴,可以把高官厚祿看作糞土一樣,捨棄功名,掛冠而去。自己並不是真的心甘情願地躲到荒無人煙的地方的。躲進深山,沒有人聊天;躲進深山,自己這手好文章寫給誰看呢?吟詩作賦吟誦給花草聽嗎?是的,自己好名,想當名士。不過,是不是人人都好名?不好名的話,嚴子陵釣魚為什麼不披一身蓑衣,非要別出心裁地反穿著一件羊皮襖?「商山四皓」不好名的話,這後世的名聲從哪裡傳出來的呢?算了,不褒貶古人先賢。王陽明承認自己好名,有名士情結,可至於嘴裡吃好吃賴,身上穿錦穿麻,他還真沒有計較過,唯有這個好名之心難以抑制。說到好名之心,還得承認,自己還有個好為人師之心。自己認定的使命就是傳佈道學,就像煮飯熬粥打火用的紙媒,自己要傳接天地之火,來引燃這個世界,給這個世界照明。算了,現在說這些、批判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好名,在這深山老林里,好給誰看呀;好為人師,在這樣的鄉野世界,給誰當老師?


  這個世界,恐怕已經把自己遺忘了。幾個月來,京師的道友、詩友、同僚、熟人,沒有誰來過一封信問候一聲。至於劉瑾,恐怕也把自己忘到腦後了。聖天子呢?這個連面也沒見過一次的少年天子,恐怕只顧自己玩樂呢,根本不知道萬里之外有自己這個落魄的芝麻小官了吧。在他們這些人眼裡心裡,自己無足輕重,是死是活都是輕於鴻毛的。奶奶呢?父親大人呢?娘子諸翠呢?他們一定會挂念自己,自己不也牽挂著他們嗎?挂念、牽挂又有什麼用呢?遠隔千山萬水。連三個這麼壯實的孩子,也一個個都病倒了。自己說不定……王陽明不敢再往下想了。他閉目靜一靜心。怎麼?我王陽明怎麼不敢往下想,怕死嗎?真怕死嗎?王陽明咳嗽了一聲,他不願意往這個話題上深究,但咳嗽過後,怕死不怕死的念頭還執拗地糾纏在心頭。他哈哈一笑,還是光明正大地承認吧!我王陽明還真是很怕死。去年在錢塘江,不怕死就不會假裝學屈原投水。不怕死就不會大暑天躲在范家祠堂三個月捂痱子。不怕死就不會南下武夷山。好了,承認了心裡就乾淨些。王陽明檢視著自身,再看看洞里仨孩子,五六天了,可別……當年諸葛亮大軍征南,多少人在雲貴大山裡丟掉了性命,自己呢?自己真會死在這裡嗎?人們不是常說,醫生能治病卻救不了命,富貴在天生死由命。命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能把這個疑問解答了,生死不就明明白白了嗎?明明白白,誰還會害怕呢?人都是因為未知而害怕。怎麼能明白呢?


  命,這個概念一直佔據著王陽明的腦海。到哪裡找答案?當年周文王被商紂王囚禁在羑里,隨時有生命危險,這位先賢是如何脫離危險的呢?從他為後人留下來的後天八卦圖,王陽明找到了兩個解釋,一是用八卦消磨一下監獄難耐的寂寞,二是從八卦中受到啟示、找到脫險的辦法。從八卦中找辦法?王陽明手中的《易經》,正好翻到《易經·繫辭下傳》第六章,這章開頭就說到,《易經》正是先賢為了解決心中和現實的憂患才產生的。再翻到《易經·說卦傳》第二章,聖人作《易經》,正是為了順應性命之理。這與我王陽明的心思是一樣的,我正是要順應這個命。接下來《易經》說到天、地、人三才之道。人道的仁和義,王陽明通過這麼多年的學習,尤其是通過在陽明洞天的修鍊,已經證得了仁的境界,至於隨時隨地把自己身心安置在這個境界中,那是功夫火候的問題。關鍵是這個天道的「陰和陽」、地道的「柔和剛」,王陽明心裡沒有一點把握。在《易經·序卦傳》和《易經·雜卦傳》中,前輩聖賢通過八八六十四卦,把萬事萬物從頭到尾串聯了起來,就像布滿夜空的雜亂無序的繁星,被聖賢們找到了排布的規律。規律是什麼呢?這是最關鍵的。六十四卦不過是一事一議,誰主導的這些事呢?是命。命在哪兒呢?如果抓住這個源頭的話,後面那些零零碎碎的八八六十四卦,甚至三百八十四爻,就不那麼重要了,這就像兵法講的擒賊要擒王。這個最根本的東西在哪兒呢?王陽明漫不經心地翻著書,隨手翻到了《易經·繫辭》第十二章,孔聖人在這一章一開頭就說,「書不盡言,言不盡意」,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書里沒有說全?沒有說透徹?既然是聖人,怎麼不說全、說透徹呢?心裡琢磨著,他翻到了《易經·繫辭下傳》第九章,看到了「易無思也,無為也,寂而不動,感而遂通」,啊,我明白了!這是佛家說過的「不可說,不可說」,一旦形成概念、組織成語言、說出口就變了味,看來是不可言傳。孔聖人這是在說什麼?暗示什麼?王陽明思索著。那就是說,「四書五經」是聖賢們自己身心學問體驗過後的記錄,但是語言文字不能完全體現和描述出聖賢們的真實體驗。如果是這樣,只讀書是不行的。


  乾卦王陽明心裡不敢確定,繼續隨意地翻著書,《易經·繫辭上傳》第一章:「天地之道,貞觀者也。日月之道,貞明者也。」這個「貞」字看來很重要,六十四卦第一卦乾卦,開始就是「元、亨、利、貞」,而《易經·繫辭下傳》第五章一開始,孔聖人就說過,乾坤兩卦是進入《易》的門徑。看來這個「貞」太重要了。「貞觀」是不是佛家《心經》說的「觀自在」?怎麼貞觀?怎麼觀自在?王陽明知道,《易經》包含三個部分:象、數、理。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呈現給人的最明顯的是「象」和「數」,這個「理」怎麼弄明白?靠推理嗎?聖人不是說過「無思無為,感而遂通」嗎?看來這個命是要靠無思無為來感通。


  王陽明放下手中的《易經》,心裡琢磨著這個「無思無為」,這不就是《大學》中的靜慮嗎?王陽明心裡默誦著《大學》的第一段: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大學》第一段就把這個問題說清楚了,《大學》中的「明德」就是大光明,就是仁的境界,是《易經》「象、數、理」中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中沒有顯現出來的「理」,也正是「貞觀」中的「貞」。達到「明德」這個境界,這是得到了「易」的「理」。得到了「理」,就能做到親民。親了民自然不會再怨天尤人。王陽明檢討著自己,這些天來的抱怨說明自己沒有做到親民這個境界。俗話說,心安理得。首先得心安。心怎麼安?王陽明把《大學》第一段和《易經》聯繫起來以後,心裡有了數,《大學》第一段包含著性命雙修的方法,有境界有方法,接下來的「止、定、靜、安、慮、得」就是具體的方法。其中的安,就是心安。這下好了,找到辦法了,《易經》中「無思無為」,就是《大學》「止、定、靜」,《易經》說到的「感而遂通」就是《大學》「安、慮、得」。好了,方法明確,次序明了。


  說到命,《中庸》更是開宗明義: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


  繞來繞去,又繞回了修道,繞回了身心學問,繞回了身心修鍊。還是回到命上吧。人命天命,一以貫之。《論語》中子貢曾經發過牢騷,說孔聖人的文章還有機會學習,孔聖人關於「性與天道」的學問根本就沒有聽的機會。這恐怕是孔聖人以後的曾子和子思兩位先賢著作《大學》和《中庸》的動機吧。


  王陽明找到了辦法,鬆了一口氣,心裡踏實了,《大學》和《中庸》說出了明確的方法,前者注重一個「靜」字,後者推薦一個「誠」字。要做到靜和誠,王陽明有經驗,有方法。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