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學做僕人 照顧病友
第40章 學做僕人 照顧病友
農曆五月天,驕陽把人曬得頭暈,石頭直燙腳板。
第二天,王祥和王金從貴州城回到龍場時,已經是晚上了。王陽明和王舍早早地迎候在山下。黃昏之中,王祥見到王陽明,叫了一聲老爹,就一頭栽倒在地上。王陽明嚇了一跳,忙問:「王祥,王祥,怎麼了?」
王祥有氣無力地喃喃道:「老爹,我,渾身……」王祥說著話,上下嘴唇顫抖著,「打、冷戰,腿、發軟,頭、暈。」王陽明伸手摸著王祥的額頭,吩咐道:「王舍,攙王祥回洞里。這是瘧疾。」
王陽明領著兩個馬夫,把兩馱四袋大米送進山洞。王陽明來到地鋪旁,摸摸王祥的額頭,正要問話,卻被王金打斷了。王金勉強送走兩個馬夫,疾步衝到地鋪前,一下子撲到了地鋪上,喃喃道:「老爹,我也不行了。我們是一樣的病。」地鋪上響起了輕輕的、斷續的叩齒聲。這是王祥和王金在打冷戰。
「老爹,我冷!冷。」聽到王祥的呻吟聲,王陽明又摸了摸王祥的額頭,出著虛汗的額頭滾燙,但是王祥冷得渾身顫抖。王陽明輕輕抽出王祥身子下被壓著的被子,小心翼翼地蓋到王祥身上,四周四角給王祥掖好。蓋著被子的王祥仍然不時地打著冷戰。蓋了被子的王金也在打冷戰。
王陽明判斷:這是病,不是單純的冷,蓋被子解決不了問題,怎麼治病?應該按瘧疾治。
「老爹,晚飯燒好了。吃飯吧!」王舍在洞口忙活完了晚飯,走到王陽明身後招呼吃飯。
「王舍,他倆都病了。」王陽明心裡有些煩躁,你們年紀輕輕,跟著來侍候我的,現在倒好,反過來了。不過這想法只是一瞬間的事,他們跟著我王陽明不遠萬里到此,不是為了掙幾個小錢,如果守在老家那個魚米之鄉,不缺吃不缺喝,不會得這個病。他們倆得這個病,分明是受了自己的拖累,自己遭罪倒也罷了,現在又拖累這倆孩子。有病得看病,哪裡有醫生呢?寨子里應該有醫生。明天找寨子里醫生看看。今晚上呢?先吃些飯,增加些力氣,等明天看病吧。
「老爹,他們怕是累著了,要不就是中暑了。這來回一百多里地,這麼熱的天,又累又渴,要是再喝了路邊水溝的髒水。」王舍蹲在地鋪邊摸著王金的額頭說道。
王陽明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可能是中暑,也可能是瘧疾,更有可能是瘴氣。你說這個髒水提醒了我。」
「老爹,怎麼辦?哎對了,咱帶的有葯呀,你看給他們熬啥葯,我這就去熬藥。」
王陽明說道:「對,我們帶的有葯。當年馬伏波將軍在武陵山裡邊得病,還有後來諸葛亮七擒孟獲時,在這雲貴大山裡,士兵得的就是瘴氣病。當年伏波將軍對治這個瘴氣,是吃薏米仁,熬粥喝。因為這個薏米仁,伏波將軍還遭受了誹謗冤枉。正是這樁冤案,讓我記住了薏米仁粥治瘴氣這個偏方。王舍,熬薏米仁粥太慢,先讓他們喝些粥,晚上多準備些水,別讓他們缺水。把火爐搬過來,在地鋪旁邊燒上火堆,好照明。再把粥端過來。」
王陽明與王舍一人照料一個病人,王陽明把王祥上身墊起來,動作雖然小心翼翼,也沒能讓王祥舒服。只聽王祥呻吟道:「頭暈,眼冒金星,坐不住。」王陽明只得任由王祥往下出溜,只是頭部稍微抬高一些。王陽明投了投手巾,給王祥抹了臉,之後,他端起半碗粥,侍候王祥吃粥。王祥兩眼痛苦地閉著,皺著眉,喃喃道:「老爹,我不餓,吃不下。」 王陽明說:「吃飯長力氣,能抗病。來,張嘴。」王祥喃喃道:「讓老爹侍候,罪過!我,怕遭報應。」「傻孩子,別瞎想!」
王祥勉強吞進一口半干半濕的水泡米飯,因為一直出汗,嗓子眼兒火辣辣的,又是平躺著的身位,一下子嗆著了喉嚨,只見王祥上身一弓,呼的一聲,一口飯噴到了王陽明的前胸。接著,王祥連著咳嗽了幾聲,嚶嚶地抽噎起來,邊抽泣邊嘟嘟囔囔道:「罪罪罪過,老爹,我我我、會遭報應的……」
王陽明聞言很是慚愧和愧疚、自責,聽到王祥哭,他默默地拿起手巾,為王祥拭去了嘴角的污物,安慰王祥道:「別瞎說了!你們來遭受這份罪,都是因為老爹。老爹照顧你們,正好是回報。別哭了,吃飯吧。」
第二天早上,王陽明打算看看王祥和王金有些好轉沒有,過來摸了摸兩人的額頭,還是滾燙,連身上的被子都是濕漉漉的。王祥還在熟睡,王金睜著眼睛,王陽明問王金道:「王金,好些了嗎?」王金小聲說:「一陣兒冷一陣兒熱,頭暈,噁心。」不用再問了,這是沒有好轉。再看兩個人旁邊躺著的王舍,因為照顧病人,王舍一個晚上沒怎麼合眼,熬到天快明了,他才躺下,現在正呼呼大睡。只是王舍的呼吸很粗,兩頰通紅。這恐怕不是累的緣故,別也是染病了吧?王陽明心裡有些忐忑,他伸手探了探王舍的額頭,滾燙!三個年輕人,不會一起躺倒吧?「王舍,王舍,醒醒!」
王舍啊了一聲,猛地坐了起來,剛剛坐起來,馬上又出溜了下去,兩眼痛苦地緊閉著,皺著眉頭,一臉痛苦的樣子。「怎麼了,王舍?王舍,怎麼了你?」王陽明心裡擔心著,又不願意相信自己的直覺和判斷,還是想讓王舍自己來證實這件事。王舍皺著眉頭說道:「老爹,天旋地轉,不敢動,暈!我,怕是也病了!」
王陽明放棄了去洞外站樁的打算,他蹲在三人的地鋪邊上,落寞、沮喪、無奈、無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一股無名火生在心頭,像爐膛里熊熊燃燒的旺火,舔舐著火上的鍋爐,腦袋像被旺火一直熊熊蒸烤著的鍋爐,膨脹著、蒸騰著,腦袋發矇,他要爆炸。王陽明真想大喝一聲。他呼地一下站了起來,因為起得太猛,一個趔趄,他差點向前栽倒到地上。王陽明趕忙伸手扶住身邊的洞壁,緩緩地出溜到地上。王陽明蹲坐在地上,心裡揪著疼,頭顱沉重著、麻木著。委屈?委屈!兩眼發澀,眼淚不爭氣地、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這都是為什麼?王陽明想喊,卻半張著嘴,沒有喊出聲來,這火不是沖著這仨孩子來的,別驚嚇著孩子。王陽明雙手緊緊地攥著拳頭,狠狠地捶向地面。地面是石頭,捶在地面上的拳頭震得像斷了一樣疼。當年王陽明在國子監當監生時,去長城考察地理,意外墜馬被摔斷了手臂,就是這個滋味。拳頭連帶著手臂都疼了起來,疼得有些鑽心。疼是冷卻劑,王陽明的腦子不再麻木了,不再遲鈍了,心裡的無名火被澆滅了。三個孩子得病,無疑是因為自己。既然是因為自己,乾脆就直接沖自己來吧。怨誰呢?是朝廷嗎?是閹黨嗎?不完全是。還有誰呢?是這些野人的頭人嗎?是安宣慰使嗎?好像也不是。那到底是誰,是老天爺嗎?如果是老天爺,你就直接顯形,別搞這些偷偷摸摸的、背後整人的伎倆。王陽明想發火卻找不到對象,《中庸》上說,找不到別人,還是自責自怨吧。是不是自己無德無能,招惹了天的怨恨?《周易》說,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那一定是自己還有什麼需要懺悔的罪惡,醜惡的行為?醜惡的話語?醜惡的念頭?就說剛才,竟然要大發雷霆,這恐怕不是有德的表現;來龍場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心裡頭多少次抱怨,怨天尤人;在貴州城時,在老鄉前輩的遠俗亭,竟然好為人師地開導教育一位父輩的老者……真要檢討起來,真要追究起來,自己心頭遠遠沒有純凈,沒有惟精惟一。王陽明不再怨天尤人,開始自怨自艾。他在心裡默默懺悔著:「剛才抱怨天,抱怨老天爺,實在是做錯了,很慚愧!現在請老天爺,發脾氣就直接沖著我發吧,有病有災,我王陽明自願承受,這仨孩子是無辜的。」祈禱上蒼也許有用,因為孔聖人也喜歡禱祝。自怨自艾有用嗎?於事有補嗎?沒有!至少這仨孩子的病……看著地鋪上三個躺著的病人,王陽明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手撐在地面上,緩緩起身,自言自語道:「懲罰仨孩子,最終懲罰的還是我。要高貴必須學會下賤,何為高貴?何為下賤?不在於事,全在於一心。侍候病人,消我的罪吧。」
王陽明淘好薏米仁,放到鍋里。要生火了,他找出火石、火鐮和紙媒,把紙媒放到鍋下面,左手捏住火石,右手捏住火鐮,嚓、嚓、嚓,連續不停地劃了十幾下,每劃一次,總是火星四濺,火星四處亂飛,就是不往紙媒上去。一直彎著腰忙乎的王陽明腰累酸了,紙媒上還沒有燃起一點火星。王陽明支起身子活動一下腰身,繼續蹲到地上,彎著腰摩擦火石火鐮。嚓、嚓、嚓,連續十幾次,光芒四射的火星子還是沒有引燃紙媒。紙媒上沒有著火,王陽明心頭的火差點著了起來。老祖宗燧人氏鑽木頭都能取火,現在自己手裡這火石火鐮,竟然點不著火。點火難道比考進士還難嗎?王陽明直起腰做了一個深呼吸,熄滅心頭的火星,平心靜氣,再次趴下身子,嚓、嚓、嚓,好,紙媒終於被火星燃著了。王陽明笑了,他拿起紙媒,往紙媒上吹著,把紙媒上的暗火吹成明火,再用明火點燃了茅草和松枝。王陽明擦了一把臉上的汗,一張斯文臉上被塗抹了一臉的黑灰。
薏米仁粥煮好了。王陽明想不到,煮一鍋粥會折騰得一身汗。
王陽明學著淘米,學著打火石生火,學著到山裡分辨蕨菜,學著採摘山韭菜,學著熬薏米仁粥,學著侍候三個人吃喝,學著為三個人端屎倒尿,學著不再高貴,學著做一個普通人。龍場這裡,從此沒有了王進士,沒有了王主事,沒有了王驛丞,沒有了王大人,沒有了王老爹,沒有了王詩人,只剩下一位會看書、會刨土、會插秧、會做飯、會吃喝、會睡覺、會呼吸的王陽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