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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南京探親 父子團聚

  第34章 南京探親 父子團聚

  王陽明跪別德一道長,話別朱秀才,告別武夷山,打消了心中的隱居念頭,轉道廣信,走水路,向西過貴溪、繞鄱陽、穿湖口,進入長江,經長江水道,十月底到達南京,探望父親。


  父親王華,六十二歲,鬍子已經白了。南京的吏部是個清閑衙門,吏部尚書是個養老尚書。永樂皇帝奪了自家侄兒的御座后,把首都搬到了自己當燕王時的根據地北京。他擔心當慣了皇帝、喜歡熱鬧、喜歡發號施令的父皇朱元璋在南京孝陵里寂寞,過不慣孤家寡人的寡淡日子,特意在南京留下了徒有虛名的六部和文武百官,給地下的父親裝點門面。南京吏部,過去大臣只有尚書一人,弘治皇帝時,又給尚書配備了一位侍郎,清閑難耐時,兩位大臣可以聊聊天,打發日子。尚書和侍郎下屬一個司務廳以及文選、考功、驗封和稽勛四個司,司務廳有一位司務,四個司各配郎中一位,主事一位。十一位官老爺所有的政務,是對南京本地的官員進行六年一次的考核,考核的結果提供給北京的吏部。六年忙一回,其他時間,學學聖旨精神,翻翻《邸報》,喝喝茶水。


  王尚書天天忙著培養自己的三個兒子。此時,他的二兒子守儉十二歲,三兒子守文八歲,四兒子守章四歲。他還會時不時地想起大兒子。老年喪子,人生大悲。大兒子三月份錢塘江投江,死不見屍,活不見人,雖然私下裡搖過幾十次文王八卦,有卦說「人沉東海水晶宮,龍王殷勤座上客」,有卦說「此男吉人有天相,大難不死成大業」,有卦說「鴻雁念舊不忘本,冬去春來捎佳音」,每一次卦有每一次卦的說辭,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好在王尚書不迷信,算卦不過為了解解心焦罷了,豈能當真。人又不是魚,沉到江里還能不淹死。淹死鬼太委屈,隨身也不見得帶銀子,到了陰間恐怕沒錢花;這孩子命苦,三十好幾了,也沒有個一男半女,生前孤單,身後凄涼。孩子好讀書好作文,陰間有沒有筆墨紙硯?唉!苦孩子!得好好給他操辦喪事,不怕多用白紙,要扎糊一大群童男童女,給他當兒女,多疊元寶銀錠,多燒筆墨紙硯。隆重地辦了喪事,王尚書心裡多少得到些慰藉。


  此時,王尚書正在家裡翻檢大兒子的詩文,他要將這些編輯整理,出版成紀念文集。睹物思人,你說說,半年前一個活生生的大男人,如今就剩下這幾十篇詩文,王尚書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老爺,鬼!鬼!見鬼了!他說他是大少爺。」護院跌跌撞撞地跑進屋子通稟。


  聽到有鬼,四歲的守章嚇得一下子鑽進了楊氏的懷裡。正埋頭在詩文間的王尚書愣了一下神,呵斥道:「慌裡慌張,成何體統!」


  這時,王陽明已經急匆匆地衝進院子,來到門前,在門檻外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磕三個頭,口稱:「不孝兒回來了!讓爹娘擔驚受怕,不孝兒罪孽深重!」


  當時,守儉和守文正趴在一張桌子上溫書。守文嚇得從板凳上出溜到了地上,守儉嚇得一下子躥了起來,兩個人各自碰翻了身下的椅子。楊姨娘懷裡抱著守章,她臉上驚恐的神情嚇哭了懷裡的守章。王尚書穩了穩神。王華從不怕鬼,少年時在餘姚龍泉禪寺讀書,他就曾戳穿過寺僧裝神弄鬼的鬼把戲;後來在湖廣寧良家教書,他曾經在鬧鬼的屋子裡安生地居住過三年。王華堅信:人心邪,鬼神欺;人心正,鬼神敬。陌生的鬼可以驅逐,自己兒子,哪怕是鬼,也要問清楚。王華坐著沒動,威嚴地問道:「是伯安嗎?」


  王陽明再次磕頭,說道:「是不孝兒伯安!讓父親大人和弟弟受驚了。」


  管他是人是鬼,王華都真的想過去抱抱孩子,摸一摸孩子的臉,但是屋子裡雞飛狗跳,要靠自己這根定海神針鎮場子,於是他仍然坐著說:「我兒伯安,一生忠孝,生不忤逆,死必善神。是人,進來說話,是鬼,別驚嚇了弟弟和你姨娘,陰陽兩隔,你且遠避。」


  王陽明起身,進屋,再次跪倒在父親腳下,流著淚說道:「不孝兒伯安,這幾個月來死裡逃生,東躲西藏,不敢給父親大人通音信,怕連累家裡,讓父親大人挂念了。不孝兒給父親大人請安!」


  王華也流下淚來,說道:「我兒,想不到為父還能再見到你。」王華彎下腰,伸出手,撫摸著王陽明的頭頂。 門外,四十多歲的繼母趙夫人呵斥著身後跟著的護院:「休再胡說!青天白日,哪來的鬼!我們王家幾世忠義傳家,哪有鬼敢上門驚擾。」趙夫人說著,挪著小腳,快步進了屋子,見了屋裡情狀,她會心一笑,親切地招呼道:「伯安你可回來了,你父親想你想得天天晚上睡不著覺。」


  王陽明扭過身子,給趙夫人磕了三個頭,說道:「不孝兒給母親大人請安。這幾個月來,讓母親大人受驚了。」


  趙夫人用手絹拭著眼淚,說道:「回來就好!平平安安就好!你幾個弟弟也天天念叨你。」趙夫人說著,一把拉起地上跪著的王陽明,吩咐下人道:「翠兒還不知道吧?趕緊去個信,叫她來團聚。翠兒是個可憐人,從聽說你投江到現在,她已瘦得不成個樣子了。守儉,守文,快給你哥哥見禮。」守儉、守文過來給王陽明作揖。楊姨娘也推了推自己懷裡的守章。守章學著二哥和三哥的樣子,給大哥作揖。王陽明兩手依次撫過每個弟弟的兩肩,對他們說道:「我給你們帶回來幾冊書,是我在范家祠堂抄錄的范文正公家范氏宗譜,范家詩文傳家,講究忠孝仁義。無論你們以後為學做人,從政做官,都可以之為榜樣。」


  一張方桌,東西兩把椅子,王華居東,趙夫人在西邊就座后,吩咐道:「伯安,看你這風塵僕僕的,可比去年瘦多了。守儉、守文、守章,你們去書房溫書。楊姨娘,我們去安排飯,今天是我們家的大喜日子。」趙夫人說著起身,對著王華和王陽明說道:「伯安,陪陪你父親,你們爺兒倆好好說說話,親熱親熱。」楊姨娘起身,給父子兩個倒上茶水,跟著趙夫人出去了。


  客廳里就剩下王陽明父子。近一年來的磨難,顛沛流離,父子至親,再也不用硬撐著裝堅強,真情流露,兩雙眼睛四行淚,王陽明訴說了幾個月來的經歷和遭遇。


  王華聽著兒子遭受的苦難,沉默著,除了偶爾悄悄抹去眼角的淚,他維持著一臉肅穆。兒子的遭遇,兒子的磨難,從朝廷方面來說,是人禍。父子對此都無能為力。兒子小時候,摔倒了,父親可以伸伸手,拉一把;落水了,父親可以跳進去把他托出來。現在,兒子遭此大難,當爹的卻束手無策。


  聽王陽明訴說完,王華起身給孩子續上茶水,慌得王陽明起身雙手捧著茶杯接水。


  王華回到座位上,親切中透著嚴肅,說道:「伯安,擦乾你的眼淚。不管好壞,日子還要過。是我們福薄德淺,沒有趕上好時候。現在,形勢一天比一天壞。西北修築長城抵禦韃虜的銀兩被抽調回了京師,在皇宮西邊修建了一座新皇宮,號稱豹房,養著一堆西域花和尚,藏著各地收羅來的女人,聖上又認領了一幫乾兒子,這些乾兒子個個號稱皇子,皇子再認皇孫,一群烏合之眾,在豹房裡,胡作非為。各地大小事,都是太監說了算。皇莊一座座擴張,山東,北直隸,皇莊失地農戶民心沸騰。現在小亂不斷,眼看著難以維持。孔聖人說過,『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為父一直想著回家照顧你奶奶,會爭取早一點離開朝廷。至於你,伯安,京師自然不可去,官場也難為。為父老了,不再做別的打算了。你還年輕,就按明夷卦的指點,隱忍養德,修身養性,積蓄德能。天作孽猶可違,人作孽不可活。胡鬧不可能長久,權奸紅不了一輩子。世事早晚要靠忠義之人來力挽狂瀾。你要隱居,為父不反對;你要赴謫,為父也支持。只有一點,為父囑咐你,保證有個好身體,保證有個好心態,沒有機會,就享清閑的福,一旦有了機會,有了能識才的朝廷,就好好施展自己的本事,為社會造福,利己利人,不說青史留名,起碼不枉自己的一生。」


  王陽明聽著父親的教誨,他聯想到范文正公范仲淹,范公三次被貶謫,三次人生起伏,都沒有消磨盡他一腔忠義;他又想起了德一道長的點撥,於是他心裡堅定起來:逃避沒有用,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如今朝廷邪氣熾盛,如果離得近,守著朝廷,難免遭邪氣欺凌,貴州地僻皇帝遠,遠離是非之地,倒可以避禍。只是那是荒蠻之地,瘴氣吃人,過去諸葛亮大軍巡視南方,無數人被瘴氣奪走了生命。天高地遠,會不會水土不服?蠻夷之人,化外之民,性情如何?能不能相處?山高林密,瘴氣能不能避?自己身子單薄,長途跋涉,旅途顛簸,能不能走得到?親老弟幼,奶奶和父親大人,誰來照顧?遠隔千山萬水,還能不能有機會相見?一連串的疑問,在心裡翻騰,最後翻騰出來他兩眼的淚水。王陽明哽咽著說道:「父親大人教誨的是,不孝兒覺得我還是應該去貴州,俗話說,良玉成於琢磨。兒不懼沿途艱險,兒不怕深山荒蠻,兒只擔心,此一去,奶奶和父親大人少人照料。」王陽明說著,離座跪到王華的膝下,說道:「兒此去上萬里,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弟弟們年幼,兒實在放心不下你們。」王華擦了擦眼角,右手掌撫在兒子頭上,平復了一下心情,說道:「我兒既然要去貴州,只管放心前去。路上多帶幾個幫手,也好照應。你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你喜歡山水,此行就把它當作遊山玩水。我知道你喜歡李白,那李白浪跡天涯,遊山玩水,寫詩作賦,雖然瀟洒自在,卻是漂泊,又抱著一個棄婦心態,心態不好多生病。我兒就當朝廷恩典,指派你去考察山水,心情要放鬆,權奸可以虐待我們,我們不能自己虐待自己。山水哪有什麼好壞?不像人有善惡。天陰不能總天陰,有苦難,我們不怕苦難,要把苦難當作磨鍊的機會。文王受難演《周易》,屈子遭難賦《離騷》,但屈子只能做一個詩人,成不了政治家。因為政治家能沉得住氣,能屈能伸,大政治家沒有自殺的,因為只要活下來,就有翻身機會。」王華用力按了按兒子的頭,問道:「明白嗎?」王陽明知道父親的心意,眼噙熱淚顫著聲音答道:「不孝兒一定謹記父親大人的教誨,謹守《孝經》教誨,『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兒請父親大人放心。」王華繼續說道:「至於奶奶和為父,我兒不必太過掛心,再難總是在家,我們家大人多;你娘子在家,為父找人照顧好她。我兒心裡不要存事,輕裝前去。為父在家等著你回來。起來吧,在這兒領著弟弟玩幾天,看看南京城,然後回餘姚住段日子,陪陪奶奶和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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