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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武夷山中 再遇道長

  第33章 武夷山中 再遇道長

  王陽明走運河,從武進,經杭州,轉道江西,到武夷山。


  朱秀才接到王陽明,真是喜出望外。武夷山,一半山水自然,一半人文精神,山水與人文融合成了渾然天成的武夷山精神。喜歡山水的王陽明,在朱秀才的陪同下,暢遊了武夷山的九曲山水。


  這天,朱秀才陪同王陽明來到了沖佑宮。朱秀才作為東道主,擔負起了導遊的職責,他一路上指點山水構造,講說沖佑宮的人文脈絡。


  「王先生,這座沖佑宮,始建於唐朝天寶年間。先祖文公曾在這裡擔任過提舉一職,文公在武夷山的講學,發端於此。大宋年間,不僅僅是先祖文公一人,像陸遊、辛棄疾、岳飛這些豪傑,都曾在這裡擔任過提舉一職。」


  王陽明插話道:「念喜,你知道提舉是個什麼官嗎?」念喜是朱秀才的字。


  朱秀才答道:「提舉不就是宮觀的道長嗎?統領宮觀,一觀之長。」


  王陽明淡淡地笑了笑,他笑得有些苦澀,提舉的職責讓他聯想到了自己的處境,於是,他苦笑著解釋:「提舉這個官名全稱叫提舉宮觀。統領寺院和道觀,應該都是出家人的事。為啥讓陸遊、辛棄疾、岳飛,包括貴先祖文公先生,這些聲名赫赫的,文能安邦、武能定國的大人物,來管理一座小小的道觀?這是不是讓狀元郎給雜貨鋪當賬房?」


  朱秀才驚異地望著王陽明,好像自言自語道:「是呀,聽先生您這一說,學生也發現這真是莫名其妙、豈有此理呀。學生過去還真沒有考慮過這些事。」


  王陽明想象著遠在貴州的龍場驛,恐怕那裡不會比這座沖佑宮更大,自己這個從九品驛丞,比提舉宮觀還要低賤。王陽明輕輕嘆了口氣,解釋道:「提舉宮觀是個閑職,專門安置得罪朝廷的罪人。南宋朝廷怯弱立朝,甘當兒皇帝,像辛棄疾、岳飛、陸遊,這都是主戰派,都是有血性的大丈夫。趕上投降派當國,這些人,只有靠邊站的份兒。你想想,宮觀有道人自己治理,哪會用得著指揮千軍萬馬的岳元帥?」王陽明說完,再次輕輕嘆了口氣,聯想到自身,自己如果能有他們幾位的待遇也還好一些,起碼可以不用遠涉山水、投身荒蠻了。看來,自己來武夷山的決定是對的,去啥貴州呀!就隱居武夷山吧,遠學老鄉嚴子陵,近學朱文公,隱身武夷,傳佈道學吧。心裡默思著,還多少有些慚愧,范文正公被貶謫三次,尚能夠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是何等的洒脫呀!自己境界還是不夠。


  朱秀才陪著王陽明來到三清宮的殿廊下,那裡立著一位老道人,此人鬚髮皆白,懷抱拂塵,看鬚髮,該有八九十歲,而那一臉童顏,也就五六十春。朱秀才朝大殿走去,王陽明卻停住了腳步。泥塑的神仙該拜,肉身的尊長更不能忽略。王陽明扭身深深一個鞠躬,口誦道:「無量天尊!」


  不等王陽明直起身子,便聽得老道長笑語:「來者可是伯安小友?別來無恙!」


  王陽明驚異地打量著老道長,用力去回憶,九華山?不是!餘姚?不是!京師?不是!南昌?鐵柱宮?「您是德一道長?!鐵柱宮德一道長!」驚喜得王陽明眼噙淚水。人在難處特別懷念友情、親情,即便萍水相逢的一個陌生的微笑,也讓人感動。王陽明緊走幾步,上了台階,雙膝跪下,連磕三個頭。德一道長揮起拂塵,往跪在地上的王陽明輕輕地撣拂了一下,說道:「伯安小友,還沒有忘記鐵柱宮呀!記性這麼好不是好習慣,高興的事能記住,痛苦的事也不能忘懷。南昌鐵柱宮叫萬壽宮,這裡也叫萬壽宮,那裡有個許真君,這裡供著武夷君。許真君,武夷君,修鍊成真,都是三清化身。」


  王陽明起身,驚喜中有疑惑,他問道:「伯安流落此處,敢問道長怎麼會在這裡?」


  德一道長淡淡笑應:「山河大地,何處不是家!走,吃茶去!」


  王陽明跟著德一道長,來到三清宮后一間靜室。德一道長進屋,拂塵在一張椅面上左右一掃,吩咐道:「伯安,坐。」兩人落座,一個小道童進屋,給兩人沏上茶。


  德一道長說道:「貧道落腳此山多年了。伯安,南昌一別,倏忽一十八個春秋。可記得貧道說過的後會有期?」


  王陽明點了點頭,說道:「看道長變化不大,真是駐顏有術。」


  德一道長呵呵一笑說道:「容顏易老,人心善變,只是性情難改。所以,這次見到伯安,貧道才能一眼認出來。只是伯安,貧道看你一臉晦氣,這次孤雁南飛,定是經受著一場磨難。不妨說說看,讓貧道為你破解破解。」


  王陽明被說到了痛處。在長輩面前,他竟像一個遭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臉悲戚,肩膀有些聳動,心裡發酸,幾個月來的這場變故,好像是憑空而來,一篇字斟句酌的恭順奏章,意外地惹來了牢獄之災,惹來了一場痛打,然後是大運河上的長途追殺,再就是眼下的東躲西藏、顛沛流離。王陽明眼圈紅著,鼻子發酸,忍住委屈,壓抑住悲憤,緩聲說道:「去年新皇上登基,年幼貪玩,被宮裡一幫太監操弄著朝政,京師內外,小人得勢,正人君子紛紛落難。晚輩因言獲罪,先是入獄,后是廷杖,再后是殺手追殺,晚輩只好東躲西藏。如今……」王陽明說不下去了。


  德一道長同情地看著王陽明,輕聲緩語道:「伯安,這都是劫數。不是你一個人的劫數,不是你一家人的禍患,是整個天下的劫難。魔王下凡,妖孽當道,天下要大亂了。」


  德一道長輕聲細語的話,讓王陽明如雷貫耳,他吃驚地張著嘴,看著德一道長。如今京師邪氣瀰漫,邪在根本,邪在根基,根子已經邪了,一心傾力扶持的正人君子,伸不上手,說不上話,一個個被驅逐,長此以往,天下不亂才是怪事。這些,王陽明心裡多次隱約模糊地考慮過,只是沒有明確過,今天聽德一道長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他還是吃驚不小,吃驚之後就是擔憂,他問:「天下大亂,多少無辜人家要遭殃呀。清清白白的人家為什麼要跟著遭殃?聖賢君子豈能坐視不管!」王陽明說著,語氣堅定起來,剛才是為了自己的遭遇而委屈而心酸,現在變成了為天下無辜遭難的人而心裡難受。


  德一道長正色道:「貧道世外之人,身在人世間,心在紅塵外。人世間的苦難,最終還要靠你們這些人設法維持。」


  王陽明喃喃地說:「眼下,晚輩是戴罪之身,貶謫之人,芝麻小官,社稷將傾,無力挽阻呀。」


  德一道長看著王陽明,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心裡認可了王陽明的正義感,他緩聲說:「出家人不敬王者,只堅守著一個道心。貧道也不避諱,眼下大亂未成,小亂已萌,根子就在京師一人。至於說這個太監那個公公,不過是助紂為虐罷了。人間大亂,天道有好生之德,自然不會坐視。國難有忠義,自有忠臣良將出世,收拾殘破河山。眼下呢,邪氣正盛,正氣勢弱,要蓄積力量,要安守本分,潛蟄待時。」 王陽明聽了這話,剛才一瞬間蓬勃的陽剛之氣有些蔫,他挺直的上身不由得有些下墜。德一道長發覺了這個變化,他看著王陽明的眼睛,說道:「這不是說有志之人應當消極地躲藏和等待,閣下不能碌碌無為,而應積極主動地修鍊,要修身養德,在磨難中涵養德行,最終德成業也成。伯安,你這次南來,有何打算?」


  王陽明嘆了口氣,有些羞澀,有些扭捏,吞吞吐吐地說道:「晚輩原想、原想隱身武夷山,學習朱文公,講學傳道,流布天下。」


  德一道長欣賞地看著王陽明,用拂塵指向王陽明的腰間,關切地問道:「伯安,你坐姿不對,是不是腰椎這兒……」德一道長起身走到王陽明身後,用手按住王陽明的命門穴部位,問道,「是不是這裡痛,平常彎腰起身疼痛,蹲下去,起身難?」


  王陽明站起身,說道:「常年看書寫字,都是坐著,落下個腰肌勞損疼痛的毛病。推拿過多次,不見效。道長,您可有妙方?」


  德一道長再次坐下,說道:「伯安,這些年你沒照我說的做,你根本沒有堅持每天站樁。貧道在南昌教過的站樁,你沒有堅持練。你現在腰肌勞損,腎虛,氣脈不通暢。看似你夫妻長期沒有同房,但是你有漏丹的毛病。」


  德一道長眼觀拂塵,不看王陽明。王陽明的臉騰地紅了,他囁嚅道:「晚輩甚是慚愧!懇請道長再次指點。」


  德一道長說:「我們還是先看看眼下的路,看看你該往哪兒走。無論如何,隱身武夷山不是長久之計。伯安,你想想,你雖然在錢塘江瞞過兩個殺手,可是後來,又讓武進縣縣丞知道了根底。你藏身武夷山,朝廷找不到你,怪罪下來,會不會懷疑你投奔了草原韃子。如果那樣的話,會不會給餘姚惹上禍端?這都需要考慮。來,我們擺上一卦,問一問。」


  明夷卦德一道長掏出三個銅錢,遞給王陽明。王陽明擲錢,德一道長畫卦,得了一個明夷卦。


  德一道長說:「伯安,你來背卦辭,我給你解卦。」王陽明背誦完卦辭,雖然自己心裡明白,還是想聽聽德一道長的解釋。


  德一道長說:「卦象與眼下的處境是一致的。明夷卦,上坤下離,大地在上,太陽在下,在地底下,光明埋到了地下。光明被埋沒了,是個中下卦。雖然埋沒了,畢竟還有光明。就像你這身體,雖然有毛病,正氣仍在。小心調養,自會好轉。困難是暫時的,總有雲開霧散的時候。但是既然被埋沒了,就不能強出頭,要忍耐。你剛才說,你被貶到了貴州龍場,貴州是荒蠻之地,你去了那裡,就等於光明被埋到了地下。但是,你想想,這一切好像都是劫數,是個定數。這麼個地方,叫龍場!你伯安屬龍,命相也是條龍,龍到了龍場,不等於是龍游東海嗎?正好修鍊。修身修道。」


  說到自己屬龍,說到驛站叫龍場,聽著德一道長的解釋,王陽明如醍醐灌頂,覺得龍場好像是專門為自己開闢的。看來這個龍場是非去不可了。蛟龍不入龍場去哪裡?


  德一道長繼續解釋道:「說到這裡,伯安,你該知道眼下往哪裡走了?」看到王陽明點頭,德一道長繼續說道:「好了,方向定了,我們再解決你身體的毛病。」德一道長起身比畫著姿勢,說道:「一個站樁功夫,就可以根治你這些毛病。天地不過一氣罷了,一氣生陰陽,陰陽生萬物。人身說到底也是一氣。練氣,練精練純,純粹之後,氣質變化。來,你跟著站,兩腳平行站立,與肩等寬。兩膝微曲,全身上下挺直,尾閭像有個尾巴一樣,向下垂直;頭頂像有根繩子從上面吊著一樣,全身上下一線貫穿,保持一個直。眼睛微閉,或者睜開。舌尖抵住上顎。這個是連接任督二脈的橋樑。抬起兩臂,在胸前抱圓,兩肘上舉,十指張開,兩掌相對,相距半尺。」看著王陽明跟著自己做,德一道長放下自己的姿勢,給王陽明指點之後,他繼續說道:「兩臂高低範圍,上不過兩眉,下不低於肚臍。目的是採氣、養氣強身健體的話,就下舉;如果為了道學練功,就高抬。高低可以根據目的和體力自由掌握。每次以三刻鐘為宜。長短時間不限,長了多受益,短了少受益,長短都受益。每天至少一次,三個月到半年,身體就強壯了。」見王陽明姿勢已規範,德一道長繼續說道,「道家講究精氣神,這是人身三寶。三者是一體,精足不思淫。你將來在龍場時間不知道多長,精氣足,你日子好過不想家。精足化氣,氣足不思食。氣足化神,神足不思睡。神足還虛。到了虛靜,你就見……」德一道長打量著王陽明,見王陽明仍認真地站著,很虔誠,便接著說:「你就見三清了。日後天下大亂,多龍治水,你身心道成,正好可以出山,匡扶社稷,救黎民於水火。」


  王陽明試探著問道:「就這一個姿勢?」


  德一道長呵呵一笑說道:「一生萬物。一就是多,萬物最終還要歸於一。一,還要歸於虛。好了,你姿勢正確,堅持下去,鐵杵磨成針。可不敢再看不起簡單的東西了。大道至簡,最終歸於無為。等你日後成就了,什麼姿勢也不需要了,一切還於虛了,無為無不為。」


  王陽明再問道:「道長,不講究意念呼吸嗎?」


  德一道長微笑著說:「聰明人問糊塗事。大道至簡。心清凈了還有雜念嗎?和打坐一樣,站到最後,修到最後,都是修一個心。對了,啥事都講究個善始善終。站樁功也一樣,練功不收功,等於一場空。注意看我的示範。」德一道長兩掌相疊,左掌在內,捂到肚臍上,說道,「捂在肚臍上,靜靜心,讓身內氣機平復下來。然後,撫揉肚臍部位,左旋三十六次,右旋三十六次,一補一瀉,調理腸胃。之後,兩掌互相搓,搓熱,用兩掌乾洗臉,上下來回九次,九代表多。最後,用十指梳頭。這是收功動作。」德一道長看著王陽明比葫蘆畫瓢,等王陽明結束動作,再問道,「還有要問的嗎?」


  王陽明搖了搖頭,雙膝跪倒,磕罷三個頭,起身說道:「聽了道長您老人家的教示,晚輩心如明月,一下子豁然開朗。我這幾天就回家準備,免得家裡擔憂。安置告別後,就去貴州赴任。只是大教無以言謝。」


  德一道長擺了擺右手,說道:「這不是私恩,無須言謝。」


  王陽明再問道:「敢問道長,晚輩還能再見到您老人家嗎?」


  德一道長呵呵一笑,道:「天下何處無山水。一氣滿宇宙,何處不得見。記住鐵柱宮貧道給你的偈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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