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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疑兵迷陣 錢塘脫險

  第30章 疑兵迷陣 錢塘脫險

  正德二年,閏正月。二月里,運河已經開凍,可以行船了。大批滯留在通州過冬的南方運糧船,成群結隊地南下。聖朝經濟中心在東南,偌大個京師,吃喝拉撒用的,如糧食、布匹、油鹽、果蔬,甚至鍋碗瓢勺,都要靠這些漕船從南方裝運過來。北上進貢的船,負重滿載,南下的船則空空蕩蕩。空船經不得大風,捎些人客,總比搬石頭壓倉合算。


  王陽明夫妻二人,帶著一個丫鬟,租了一艘運糧船的一個艙間。兩個男僕人,一個叫王祥,一個叫王金,都是餘姚老家人。這幫運糧船是浙江省運軍的,總共十艘船,都是標準的運糧大船,每船載重四百石。船隊由一個百戶級別的總旗負責,每艘船上有九個軍人,由一名小旗指揮。船上的規矩,每到一個碼頭,除了總旗和小旗,軍卒不得私自上岸。本鄉本土,一口鄉音,聽著鄉音,很是親切的。互相照應,安全可靠。


  太陽已經偏西了,王陽明在船艙里翻看著朋友們的送別詩,心中有些憂傷。今天一大早,朋友們聚集在朝陽門外的接送亭,吟詩,灑酒,有的紅眼圈,有的涕淚流,連湛若水,這位知己,他雖送別詩寫得很洒脫,送別話說得也很平靜,但也是眼淚止不住。是呀,自己想一想,萬里之外,山水阻隔,荒蠻之地,一去上萬里,一別數年。加之自己究竟有沒有歸期還說不定,別說好朋友分別了,就是自己,一想到要去這麼個遙遠的未知之地,心中也會升起一股戰慄。


  因為有心理準備,與眾友分別時自己一直平心靜氣,一直沒有流淚,可現在一看到這些詩句,怎麼竟會不爭氣地落淚呢?王陽明用手帕搌了搌眼角。


  這個動作被諸翠發覺了。諸翠一直關注著丈夫,他心裡苦,不能說,不能表露出來,自己既然不能替丈夫排憂解難,起碼不能讓丈夫替自己擔心。作為女人,一直懷不上一男半女,是自己太笨了。丈夫現在已是中年人了,鬢角都長出白髮了,有福人他這個年齡已經當爺爺了。諸翠一直沒有開懷的身子還像當姑娘時一樣苗條,只是在她瘦削的臉上,魚尾紋已經爬上了眼角,她的眼神中藏著一絲化解不開的憂鬱。這種心裡的苦,不是喝甘草水能治好的,這段時間又苦上加苦,丈夫入獄了,好不容易把他盼出獄了,一家人又要被流放到天邊去了。天邊就天邊吧,自己會跟了他去陪著他,給他當個知冷知熱、鋪床疊被、端茶倒水的人。在丈夫跟前,以前裝堅強,擔心丈夫愁上加愁,現在丈夫自己流淚了,諸翠憋了一路的眼淚嘩就下來了。


  王陽明拭罷眼角的淚,發覺妻子在聳著肩膀抽噎,有些自責,自責自己還是不夠強大,竟然當著妻子面流淚,讓這個一直跟著自己擔驚受怕的女人流淚。保護女人是男人的職責,自己不是一直心存揮兵疆場、保家衛國的志向嗎?怎麼連自己身邊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這個女人十幾歲就跟了自己,十多年來,兩人一直沒有一男半女。當不了娘的女人心裡苦,就像自己空有一腔熱血,一心想輔助明主,總是漫野地烤火一面熱,委屈呀!自己委屈也就算了,不能再給自己女人增添委屈。王陽明接過來丫鬟遞上的茶水,笑著轉給諸翠,說道:「倪本端到底是咱家從小的鄰居,他了解我,他知道再大的困難挫折也打不倒我。你看,他有三首送行詩。」王陽明挑出倪宗正的三首詩,對諸翠說道:「你聽聽,這首《送王伯安》,『形容何落落,意氣復依依。遠道琴為伴,清時劍有輝』,他是真了解我。娘子,你不用擔心我,一琴一劍,就當是你陪在我身邊了。」諸翠擦乾眼角的淚花,不願意丈夫看到自己的紅眼睛,她低著頭說道:「相公,我要陪你去,患難夫妻,應該同甘共苦、生死與共。」


  王陽明笑了笑說道:「你莫非是想跟著我遊山玩水?你聽聽倪本端咋說我的,這首《送王陽明謫官》『此去逍遙歷九州,山水與君真有分』。你知道,我生來喜歡山水自在,只是從來沒有遊歷過遠處的山水,這次是聖上恩典。」諸翠聞言,再次抑制不住情緒,抽噎起來。王陽明拍了拍諸翠的肩膀,扭臉吩咐丫鬟道:「照顧好少奶奶,我出去透透風。」說完他走出了艙門。


  山東臨清是個大碼頭,衛河在這裡與運河交匯,臨清成了一個商品集散地。南來北往的大小船隻都要在這裡停靠,或者裝卸貨物,或者補充給養。


  王陽明手扶在船幫上,眺望著碼頭上的一派繁忙景象,熙熙攘攘的人流,紅男綠女,老爺僕婦,老老少少,挑擔的,推車的,叫賣的,詢價的,各色人等,一片嘈雜;形形色色的貨流,上船的牛羊,下船的豬,人扛的花布,驢馱的瓷碗,百貨萬品,熱熱鬧鬧;烏壓壓的船群,大船小船,萬船雲集。這是一個流淌著慾望的世界,這是一個真實的滾滾紅塵,這是一個鮮活的世界,這是一個豐富的世界,這是一個有哭有笑有喜有悲的世界,這是一個有善有惡的世界。這樣一個世界,在樂觀的人眼裡,是人間天堂;在悲觀者心中,可能是人間地獄。在王陽明眼裡,這是一個安詳和諧的世界。他的心靜靜的,他好像在觀察著這一切,他好像在欣賞著這一切,他似看非看,他只是那樣站著。他沒有去細看這個花花綠綠的大千世界,哪個男的胖,哪個女的俏,這與他有什麼關係?既然沒有關係,何必動細看的心思。這一切確實與他無關。他的心好像很遲鈍。為什麼遲鈍?因為與自己無關。他的心卻又是細密的,因為心靜,所以敏感。周圍和諧愉悅的氣氛,能感染他,而身邊異樣的、邪惡的氣氛,王陽明也能夠很敏銳地捕捉到。就比如岸上那兩個人,他們鬼鬼祟祟的,不時往自己身上打量,雖然裝得若無其事似的,但是眼神異樣,自己和他們對視的一瞬間,能覺察到他們眼神的戾氣和邪性。這兩個人,一高一矮,高的瘦,瘦得精幹,矮的胖,胖得壯實。兩人走路乾淨利索,虎虎生風,眼神犀利,隱露寒光。不用問,這都是練過多年拳腳的人。臨清碼頭,自己雖然多次路過,卻從未下過船上過岸,既沒有恩人也沒有仇人,這會是誰呢?不管是誰,一定是對自己心懷惡意的人。會是劉瑾閹黨他們?看他們對待戴銑和蔣欽那惡毒殘酷的手段,真是無所不用其極。自己並沒有像蔣欽那樣指名道姓地罵他們呀。是不是因為自己沒有投順他們,沒有給他們寫讚美詩?有可能!人不招惹狼,狼也是要害人的。這是豺狼的本性。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出門在外,小心為上。


  假善真惡的人也不少,有時候還讓人眼花繚亂,真假難辨。那是離得太遠,如果離得近,從眼神中,從神色上,不經意間,也許一瞬間,也許就一個眼神,就會原形畢露。偽裝的總不是自然的,偽裝得了一時,偽裝不了每一個瞬間。看看,連王祥也發覺了異樣。站在王陽明身邊的王祥,指點著岸上那兩個人,對王陽明小聲說道:「老爹,那兩個人看你的眼神不對,鬼鬼祟祟,不像好人!」


  岸上的瘦子發覺船上的王祥對自己指指戳戳,他扯了扯胖子的衣襟,兩個人趕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離開了。


  王陽明望著兩個人的背影,對王祥說:「王祥,出門在外,心細是對的。不過也不要疑神疑鬼,哪兒那麼多壞人!這前船后船,百十號浙江軍人。不要怕!你和王金,看護好你大娘。不要跟她們說這種事,免得她們無謂地擔驚受怕。小心提防著這兩個人。」


  王陽明心裡已經有防備。每到碼頭,稍一留心,就能察覺到這兩個幽靈的影子和那邪性的眼神,儘管他們比在臨清碼頭躲得離船更遠、更隱蔽。王陽明清楚,這是來者不善。好在是運軍船,又成群結隊,一路上倒也相安無事。


  二月底三月初,船過長江,王陽明改變了送諸翠去南京的計劃,決定順著運河,一家人一起下浙江。不能把壞人引到南京去,給父親添麻煩。


  三月下旬,船到杭州。王陽明想,該下船了,運軍的保護不能指望了,得靠自己了。必須在杭州甩開他們,絕對不能把他們引到餘姚去。好在他們的目標只是自己,只有靠自己引開他們了。


  在船上,王陽明對諸翠說了自己的打算:「娘子,王金送你們先回餘姚,王祥跟著我在杭州再辦些事。這也方便,運河連運河,到了碼頭,直接上紹興的客船。一下船,我就送你們上紹興的船,你們快些回去,免得奶奶挂念。」


  送走諸翠三人,已經中午了,王陽明和王祥來到錢塘江邊碼頭旁邊的一座飯店,飯店名叫觀瀾樓,兩人直接被酒保領到二樓雅間。王陽明點好飯菜,兩葷兩素,一份西湖醋魚,一份西湖獅子頭,一份油燜春筍,一份干煸梅豆角,一籠包子,一盆江米甜酒,一壺黃酒,兩碗白飯。店小二送來小菜、點心、茶水,讓客人消磨時間。王陽明走到窗前,往外觀察著江邊的風景,哪裡是樹林,哪裡是蘆葦盪,哪裡有泊船,他在心裡籌劃如何逃脫。菜飯上桌,王陽明已經成竹在胸,他吩咐王祥:「王祥,我們一路上吃喝都是對付著過來的,你也辛苦了。不要著急,存住氣,好好吃一頓。我們在這兒好好歇歇腳。傍晚我們去江邊看風景。吃飽喝好,如此一來,需要逃的時候,跑起來才有勁。如果我們走散了,明天中午以前找不見我,你就直接回餘姚。」


  王陽明主僕進了觀瀾樓,從京師一直跟蹤到杭州的兩位錦衣衛探子,也鬼頭鬼腦地進了飯店一樓,在靠門邊的桌子就座。兩位探子一身便服,身穿青布曳撒,腰系小皂絛,頭上戴著圓帽,腳穿白皮靴,完全一副外地遊客的裝扮。高個兒的瘦子叫殷計,矮個兒的胖子叫沈玉,都三十來歲。


  店小二弓著背,殷勤地侍候著點菜:「兩位客官,想吃點啥?」胖子諂笑著看了一眼瘦子,吩咐店小二道:「報報你們的看家菜。」店小二一臉巴結地說:「聽口音,客官是北方來的。咱這是杭幫菜老店,總店在西湖邊上,這是分店,都是清一色的西湖名菜,您請聽好了!西湖名菜三十六,咱家酒店樣樣有,個個都是拿手菜,色香味道惹人醉,一頓享用了咱的菜,保管您,回到家裡想杭州。」胖子不耐煩地催促道:「快報菜,爺兒們喜歡實在的,說這些虛頭巴腦的,不當吃不當喝。」店小二忙雞啄米似的點著頭:「客官說得對,您看我這張嘴,真是啰唆,抱歉抱歉!您請聽好了:先報魚,咱西湖好水養好魚,吃魚請您一定要點西湖醋魚……」


  胖子聽得流著口水,討好地笑著對瘦子說道:「殷哥,嘖嘖嘖!聽聽!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可是魚米之鄉,這杭州菜,別說吃了,聽著就是一種享受。咱兄弟倆這嘴虧屈了一路了,都淡出個鳥,今兒個好好弄幾個好菜。」胖子扭臉問店小二道:「有啥本地好酒?」店小二一躬身答道:「客官爺,您算是問到家了,咱家真有好酒!西湖米酒,杭州女兒紅,壇壇香醇!」胖子空嚼著嘴巴,眼巴巴地笑看著瘦子,乞求道:「殷哥!你看……」


  瘦子沉著臉,指著旁邊桌子,吩咐道:「就要那桌上客人吃的,兩碗涼麵,兩個大餅,一壺好茶!」店小二聞言十分失落。他腳步磨蹭著、眼神乞求著,不想離去。瘦子催促道:「去吧,去吧,快點上來,我們還有事呢。」等店小二離開后,瘦子回頭低聲安慰胖子:「胖子,我們辛苦了一路。一路上,是這幫運軍礙手礙腳。好在運軍不能陪著他一輩子。眼下他是個落單的大雁,好戲馬上開演,等天黑夜靜,瞅個機會,」瘦子手掌做刀,砍著桌面,「唱完戲,我們兄弟好好游西湖,吃好菜,喝好酒,瀟洒幾天。說不定還得謝謝他老倌兒呢,要不,我們兄弟咋有機會來這人間天堂呀。」


  樓上,王陽明和王祥吃飽喝足,一直在閉目養神;樓下,瘦子和胖子不時地偷眼瞅著樓梯,茶水喝了一壺又一壺,把個肚子涮了一遍又一遍,涮得肚子咕咕叫,又不敢再點飯菜,總得提防著樓上的人會突然下來。把個胖子急得坐立不安,幾次要衝上樓去,探個究竟。還是瘦子沉得住氣,他瞪著胖子,小聲呵斥道:「怕什麼,前後就這一個門,還怕他長翅膀飛了不成。喝茶!」


  酒保一趟又一趟地往門裡探看,一次比一次不耐煩。看看太陽快要落了,王陽明吩咐酒保撤去杯盤碗盞,端上筆墨紙硯。王祥研磨,王陽明展紙落筆,蠅頭小楷,刷刷刷,寫就兩首小詩,分別是:

  絕命詩一

  序:獲罪於聖上,遺羞於家門,謫途萬裡外,冤屈方寸間,身骨拋錢塘,追隨屈子去。


  學道無成歲月虛,天乎致此意何如。


  身曾許國慚無補,死不忘親恨有餘。


  自信孤忠懸日月,豈論遺骨葬江魚。


  百年臣子悲何極,夜聽濤聲泣子胥。


  絕命詩二

  敢將世道一身擔,顯被生刑萬死甘。


  滿腹文章方有用,百年臣子獨無慚。


  涓流歸海今真見,片雪填溝舊亦談。 昔代衣冠誰上品,狀元門第好奇男。


  大明正德二年餘姚王守仁絕筆於錢塘江畔

  站在一旁,看著王陽明寫的詩,王祥眼圈紅了,他兩手撐在桌面上,抽噎著勸慰道:「老爹,這是為啥呀?咱大獄里遭罪都挺過來了,打也挨了,不都過來了嗎?這眼看著就到家了,咋能尋這個短見呢?」


  王陽明把兩首詩分疊成兩份,平靜地安慰王祥道:「王祥,這個世道,假作真時真亦假,壞人騙好人,欺侮好人,好人就要老實巴交地任人宰割嗎?誠實是對好人說的。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兩個小壞蛋。」王陽明疊著詩稿的兩手中翹起了兩個小指頭,「小魚翻不起大浪,小蝦米只有啃泥巴的本事。不會有事的,我水性好,淹不死人。一會兒到了江邊,按我說的去做。記住!明天中午前找不到我,也不要為我擔心,你就回餘姚。好了,我們該走了。天黑好走路。」


  王陽明主僕歇足歇夠,下了樓。


  樓下瘦子和胖子,兩人輪流,一人閉目養神,一人監視著樓梯。這時正好胖子值班,他偷眼望向樓梯,見王陽明下樓,他心裡一驚,呼地離座,要站起來時,意識到自己的慌亂,這才穩住神,重又落座,在桌下伸腳,踢了踢瘦子,瘦子馬上驚醒。王陽明已經走到桌前,他笑眯眯的,對瘦子和胖子,輕輕點了點頭,好像自言自語又好像是對他們說:「辛苦一路了。你們也該回去交差了。」王陽明主僕剛邁步出門,胖子忽地一下站了起來,瘦子搖了搖頭,止住胖子的衝動。胖子手指著門檻外面,只見王陽明的袖口裡飄落一張疊著的紙片。


  等王陽明稍稍走遠些,瘦子、胖子緊步過去,胖子蹲下身子,拾起紙片,展開遞給瘦子,嘴裡問道:「殷哥,寫的是啥?」瘦子心裡有些吃驚,嘴裡念叨著:「是絕命詩!」胖子問:「啥意思?」瘦子盯著前面的王陽明主僕,說:「胖子,你知道,你哥我識字也就那幾個。不過,這個我能看得懂。讀書人窮講究,臨死也要寫幾句詩,好顯擺自己認識幾個字。」


  胖子問道:「怎麼?他知道自己要死了?」瘦子不滿意地說:「胖子,就你那個冒失樣,臉上都寫著呢。讀書人認得字。」


  胖子摸著自己的臉,吃驚道:「他知道,我們要……要做了他?」


  瘦子看著胖子,示意他跟上去:「他要跳江,看樣子是想留個全屍。」


  瘦子和胖子跟在後面,胖子嘴裡叨叨著:「他小瞧咱哥兒們。咱這活,一向乾淨利索,心窩一刀。與人沒有深仇大恨,犯得著砍人腦袋嗎?上次,在臨清驛站,做老太監那個活辦得多乾淨啊,聽說那人過去是宮裡的大太監,最大的太監,叫王岳,他得罪了宮裡現在的大太監。」


  瘦子扯了一把胖子,催促道:「別啰唆,快跟丟了。一會兒天黑,別找不到人。」


  胖子加快著步伐,嘴裡還在說:「殷哥,他這要跳江,算不算咱哥兒倆的活。」


  瘦子疾步走著,回答道:「不是我們在後邊逼著,誰願意跳江呀。他是真跳還是假跳,我們得眼見為實呀。江湖上講個『誠信』二字,不能讓他壞了我們的名聲。這兩年宮裡的活多了去了,有名聲,錢好賺。」


  王陽明主僕已經下到了江邊,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已是黃昏了。前方遠處江邊停泊的漁船和江中的漁船,已經燃起了一點點、一簇簇的燈火。王陽明主僕來到了岸邊的一片樹林旁,前方是密集的岸邊漁火,船多人眾。王陽明留心著岸邊的大小石塊,選准地點,他從王祥身上的包袱里掏出來換洗用的衣袍、鞋襪,對王祥說道:「我抱著石頭好潛水,你往前跑,聽到我投水的聲音,你只管大聲喊救人。按說好的辦。跑吧!」王陽明看著王祥往前跑,自己把衣袍和鞋襪丟在岸邊,隨手搬起大石頭,扔到了江中。隨著撲通一聲響,王陽明一頭鑽進了烏黑一片的樹林中;王祥聽到撲通聲,奔跑著,大喊著:「救人呀,有人跳江了!救人呀!有人跳江了!救人呀!」一邊喊,他一邊朝著前面漁船密集的地方跑去。


  瘦子和胖子,兩個錦衣衛刀客,跟在王陽明主僕身後,雖然雙方心照不宣,但他們不能光明正大,不敢跟得太緊,心裡拿不定主意,是瞅准機會趁著天黑人少,自己動手做了他呢,還是像獵人設陷阱一樣,只在後面驅趕,讓獵物自己往陷阱里跳?盜亦有道,能不動手,能刀不血刃,就能把活做了,那要比祖師爺荊軻還要有能耐,也落得自己身後少一個厲鬼糾纏自己。敢得罪太監的人,多半是得罪了皇上,聽說這人寫文章罵太監,批評皇上,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陞官,都是為了一個義字。好吧,算你跳江而死。縱使你不跳江,諒你也跑不到天邊去,你去貴州,只要有大價錢,咱跟著你,路上再找機會。現在這樣,就省得咱哥兒們動手了。皇帝還講究個春天不動刀,都要留到秋後問斬呢。


  瘦子和胖子深一腳淺一腳,只見前面影影綽綽,像人又像鬼,心裡拿不定主意,是快跑幾步跟上去呢,還是就這樣……聽到前面撲通一聲,胖子一驚,喊出了聲:「讀書人說話算數,還真自己跳了?」


  瘦子甩了甩頭,甩掉心頭的胡思亂想,側著耳朵細聽,嘴裡自言自語道:「真跳了!這是……」話沒說完,只聽前方傳來了喊救人的呼救聲。


  這練武幹啥來著?這身武藝幹啥來著?聽到呼救聲,瘦子扯了一把胖子,向前方跑去,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踉踉蹌蹌。跑著跑著,胖子撲通一聲,被絆倒了。他摸摸腳下,是團衣物。


  瘦子跑在了後邊,他是奔著這個撲通聲音跑過來的,跑近了,就放慢腳步,搜尋著江水裡的動靜;胖子是奔著前面的呼救聲去的,所以跑過了。胖子摸索到了衣服、鞋子、襪子,嘴裡喊道:「從這裡跳的,從這裡跳的。這是衣裳,還有鞋子、襪子。臨死還把衣裳、鞋子、襪子脫了。真他娘一個小氣鬼!」胖子摸索著,喊道:「好像也有一沓紙呀。」


  瘦子自言自語道:「這黑燈瞎火的,是真跳還是假跳呀。別像老家那個誰誰,他娘的進宮當太監了,褲襠里還留著一個蛋子,糊弄皇上。就是真跳,是不是他呀?會不會正好趕上另一個淹死鬼呢?」


  順著岸邊,從東邊向這裡飄過來十來支火把,只聽有人喘著粗氣喊道:「還遠嗎?到底從哪兒跳的?」只聽王祥喊道:「就在前邊,快到了!」


  十幾個漁民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了響過撲通聲的地方。瘦子和胖子正在原地徘徊,既聽不到水裡的動靜,也看不清紙片上的內容。看到來了一群人,胖子嚇了一跳,小聲對瘦子說道:「哥,咱咋辦?跑吧,別讓人賴上是咱倆把人逼跳江的。可別偷雞不成蝕把米,把咱自家搭進去了。」瘦子扯了一把胖子,小聲吩咐道:「強龍不壓地頭蛇,好漢不吃眼前虧。抱好衣裳,拿好紙片。將來是個交差的見證。我們躲一邊看看。」瘦子和胖子轉身躲進了樹林。


  王祥站在岸邊,一手撓著後腦勺,喊道:「好像就是這裡,對,就是這裡,我還被這個高埂絆了一跤,差點摔倒。」王祥說著,扯著哭腔,對著江面喊道:「老爹!老爹!餘姚的王守仁老爹!你聽得到嗎?有人來救你了!老爹,你不用怕了!有好多人呢!還有咱餘姚的船,有咱餘姚的人。」


  幾個人下到了江水邊,舉著火把,大聲問道:「你真是餘姚的嗎?這得划船過來,要下水打撈。」岸上有人問道:「你不是說有倆壞人攆著逼你們嗎?在哪兒?好好搜搜!不能就這樣白白把好人逼跳江。」


  瘦子和胖子大氣不敢出,躡手躡腳地走了。


  王陽明沒有機會看到這一切,他已經潛進杭州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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