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貶謫貴州 七千裡外
第29章 貶謫貴州 七千裡外
王陽明杖傷好利索時,監舍才又進來一位獄友。新獄友叫林富,字省吾,福建莆田人,弘治十五年進士,大理寺評事,比王陽明小三歲,他給王陽明帶來了外面新的消息。
林富告訴王陽明:「伯安兄,令尊到南京去了,吏部尚書,從京師吏部侍郎到南京尚書,也算升遷,是好事。」
王陽明沒有驚喜,沒有驚訝,很平淡地應道:「南京閑職,是養老的。怕是受了我的牽連。」
林富說:「有這樣的傳聞。根據先例,就比如劉閣老吧,在先帝爺當太子時,他是詹事府少詹事,後來升禮部侍郎,再到吏部侍郎,先帝爺登基后,馬上入閣。令尊按這個路數,也是該入閣的。只是如今,文武百官,升遷榮辱,個個都要到石大人衚衕拜碼頭,磕頭不說,還要攜金帶銀的。」一言及此,林富忽然壓低聲音道,「聽說劉公公,念起和令尊同在東宮,一同侍候過太子,有這層關係,託人給令尊捎話,不要金銀,只要登門一趟,認認石大人衚衕這個門檻,馬上可以入閣。不過這只是傳說,不知道真假。估計令尊沒去。」
王陽明鬆了一口氣,說道:「到南京,遠離是非之地,未嘗不是好事。」
林富苦笑了笑說道:「令尊侍郎升尚書,這是個好消息!還有個壞消息。」林富見王陽明沒啥反應,接著說道,「你們餘姚人,一律不準留京做京官。」
王陽明聞言有些吃驚,他看著林富,期望林富繼續說。林富說道:「好像是因為去年舉薦民間遺賢的事,你們浙江省舉薦了四位,其中三位是你們餘姚的。當時謝閣老還在,他們認為是謝閣老搞的鬼。這下一櫓打翻一船人。」林富聽到了王陽明輕輕的嘆息聲,對王陽明說:「伯安兄,你們餘姚進士做官的多,你們紹興在京的也多。他們可能對此有些忌憚。」
王陽明起身走了幾步,緩緩地做了幾下深呼吸,之後,他拿起湛若水上次留下的贈詩,輕聲吟誦道:「皇天常無私,日月常盈虧。聖人常無為,萬物常往來。何名為無為?自然無安排。勿忘與勿助,此中有天機。」
王陽明待心情平靜,這才坐下,說:「我們老家,耕地少,讀書人多,做官人就多。讀書明理,讀書人多有啥好怕的。貴地讀書人也不少,尊駕不是和令叔是同年進士嗎?省吾,你是為啥進來的?」
林富嘆了口氣,說道:「石大人衚衕這幫人為了立威,把邊境九個重鎮的各個巡撫都御史和管糧郎中一股腦全逮回來了,枷在三法司門前示眾三天。這麼冷的天!在我們大理寺衙門門前,有人向我討水喝,我給端了幾碗熱水。我呢,立場不穩,界限不清,執法枉法,包庇壞人。就這個罪名。」林富苦笑著。
王陽明賠著苦笑道:「又是御史,還是不讓說話。這次又多了些管軍糧的,與錢有關。省吾,不讓說話,我們說書吧。」
林富笑著說道:「好呀!伯安兄,以前只讀過你的詩文,現在能聽你說書講學,那簡直是進詔獄的意外收穫。講什麼?」
王陽明笑著說道:「我們互相講,互相聽,既當學生,又當先生,一則消磨時光,二則探究一下命運的奧秘。聖人說過,思而不學則殆。我進來后,主要琢磨兩件事,一是我要反省自己,檢討自己。以前,我每日三省;進來后,為了打發時間,每日十省。有時候檢討過去的荒唐事,心慌臉紅,想躲閃過去,逃避過去后,臉不紅了,心不慌了。過段時間,自己強迫自己再回憶同一件事,三番五次,磨自己的心,啥時候坦然接受了,悔而無疚了,才算過了關。」
林富不敢笑了,有些慚愧地說:「伯安兄,聽你這麼一說,我自慚形穢,真覺得都對不起自己這個名字。反省自己需要勇氣。我勇氣不夠。」
王陽明不去看林富的臉,免得他尷尬,他眼睛看著手裡的書卷,說道:「省吾,人同此心,我也時常這樣。至誠不息,不掃掉心頭上的塵土,尤其是多年積累的垃圾,心就誠不了。我不是好為人師,這話,我是說給我自己聽的,如此我好捋捋思路,也加強一下認識。往往說著說著,心裡嘴裡會蹦出來新的想法,這就叫智慧的火花吧。你說人為啥會犯錯?」
林富搖搖頭表示不知,搖頭后又試探著說:「萬事皆因忙裡錯。沒有考慮好唄。」
王陽明好像自言自語地說:「為啥會忙呢?為啥沒考慮好呢?聖人到了知天命之年還後悔呢,還說要是我早早學通《易經》,該會少犯多少錯誤呀!從這裡可以得知,過去常說的,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是不對頭的,聖賢也照樣有困惑,也照樣會犯錯誤。省吾,你說,我們不小心翼翼能行嗎?」
林富點點頭,之後,又疑惑地問道:「小心翼翼只是個態度,要是目標錯了,方向錯了,再小心又有什麼用呢?」
王陽明聞言若有所悟,只見他兩掌一拍,拍在書本上,拍得書本啪啪響,他笑著說道:「省吾,你這句話說得太好了。這就是互講互學的好處。我在這裡琢磨的第二件事,就是研究《易經》,一個人悶著頭琢磨,不如兩個人互相啟發。有時候《易經》倒能給人指指方向。剛進來時,我一是委屈,二是前途未明,有些坐立不安。省吾,你剛進來,是不是這樣的心情?」
林富撓了撓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道:「是呀!做不到寵辱不驚,做不到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只怪自己道行淺呀!」
蒙卦王陽明理解地說:「按你這麼說,我也是道行淺。我們倒是想看花開花落!這詔獄,連荊棘也不長。要是心花怒放,心裡就有花了!」王陽明又說:「我剛進來時畫了一卦,得個蒙卦,」王陽明指頭在地上畫著六爻,「上艮下坎,上山下水,要前進,前頭有山橫著,想後退,後面是不知深淺的水,很困頓。這是剛進來時的心情。後來得個遁卦,那天在午門受刑,眼睜睜地看著排在前面的幾位難友,一個個杖下被奪命,我對《易經》很失望,既然是個遁卦,卻又雙腳踏到了鬼門關的門檻上。結果,省吾,你看,我還是從鬼門關逃出來了。」
林富驚奇地望著王陽明說道:「《易經》號稱『五經』之首,看來是有道理的。」 王陽明點著頭說道:「文字確然十分精妙,要我說,最妙的是八個字。」王陽明在書本上翻找著。
林富好奇地問道:「哪八個字?」
王陽明指著書本說道:「乾、坤、震、艮、離、坎、兌、巽,八八六十四,千變萬化,包羅萬象,天地萬物,人我你他,無不涵蓋。」
林富好奇地問:「伯安兄,遁卦既然應在了午門受刑逃離了死亡,是不是意味著,你能順利地逃出詔獄?」
王陽明默然了,他疑惑地盯著監舍的門,緩緩地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不知道!」王陽明心裡在想,我不願意投順,不願意給劉瑾寫讚美詩,這命運恐怕相當莫測。劉瑾能一手遮天嗎?王陽明一念及此,心下有些凄然,隨它去吧!王陽明再次吟誦起了湛若水的贈詩。
直降六級 貶謫荒原
監舍的門被從外面推開了,兩個獄卒,一前一後,一個提溜著一大串鑰匙,把在門外,一個手捧一紙公文,進到門裡。獄卒進門恭喜道:「王大人,王老爺,小人給您道喜了,恭喜您!您該出去了。」
王陽明聽到獄卒口稱道喜,心裡有些疑惑。按照慣例,欽犯得罪了聖上,向上升的少,少到微乎其微,向下沉的多,沉得深的沉到了地獄,就像戴銑和蔣欽他們,沉得淺的,或者削職為民,回家做個老百姓,或者貶官為吏,能保住烏紗帽的話,頂多是發配到縣裡做個見官磕頭的縣丞。這獄卒口裡的大人,能有多大?二品尚書是大人,從九品驛丞也是大人。林富聽到獄卒口稱「王大人」「王老爺」,很為王陽明高興,他臉上掛著笑,口中祝賀道:「伯安兄,你的遁卦又應驗了!」
獄卒見林富喜笑顏開,欲言又止,對著王陽明,他帶著有些同情的神色,遞過公文,說道:「王大人,這次去的路遠,快辦手續吧。」
王陽明接過來公文細看,新任命是兵部武選司的,自己被貶斥到了貴州龍場驛,做從九品驛丞。正六品主事,一下子被打落六個台階。官大官小,還在其次,貴州荒蠻之地,遠在天邊。王陽明被打擊得頭有些蒙,身子一晃,手一哆嗦,手裡的公文差點飄落地上。
獄卒見王陽明身子搖晃,試探性地伸出兩手,想要扶持,又見王陽明並未被擊垮,他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逃也似的轉身出了監舍的門。
林富臉上的笑退去了,吃驚地問道:「伯安兄,怎麼了?出啥事了?」
王陽明有些自責和慚愧,還是功夫不成熟!前幾天還自吹生死無懼呢,眼下一個貴州荒原就讓自己的方寸大亂。大丈夫,死就慷慨赴死,活著,就別怕苦,剛才還讀湛若水的詩呢,「聖人常無為」,自己不是一直在孜孜以求、亦步亦趨,在學聖賢做聖賢嗎?湛若水常說「天地我一體,宇宙本同家」,這還用湛若水說嗎?自己不也有過這個境界嗎?貴州再遠,還能遠到天外去嗎?龍場驛再荒蠻,能比死還恐怖嗎?自己不是生死無畏嗎?王陽明再次做了幾下深呼吸,待內心的激蕩平息,他緩緩地呼出心底的驚亂之氣,平靜地對林富說道:「沒什麼,被貶到了貴州,從九品驛丞,」王陽明苦笑著又說道,「這是天下最小的大人了!」
林富愣怔住了,苦笑著說道:「貴州,十萬八千里,荒蠻之地,還不如削職為民呢。起碼還能安心讀讀書。」
王陽明沉吟了一下,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逃遁?讀書?讀書!隱士?」
林富聽到王陽明再次說起了他一直念念不忘的遁卦,便問:「怎麼?伯安兄,你打算逃遁到貴州去讀書做隱士?」
王陽明喃喃道:「我在兵部,知道貴州這個地方,遠在西南,離京師七千六百多里,這是直線距離。要繞道運河,再轉長江,走湖廣,怕在萬里之外。要讀書,要做隱士,到處都有終南山,何必跋山涉水到貴州?」
林富疑惑不解地問道:「伯安兄,這麼說,你打算,你……」
王陽明心想,與其跋涉上萬里,去野狼窩裡做什麼從九品小官,不如回家當老百姓;要做隱士,要讀書,會稽山陽明洞天,正在虛洞以待。無拘無束的洞主,無憂無慮的神仙,讀讀書,學學道,那是自己以前多少次夢裡的嚮往。對重遊陽明洞天,他總是心馳神往,就是腳步難移,說來說去,割捨不下經天緯地、安邦定國的志向,一心想輔助明君,如今好了,自己決心難下,說不上是糊塗的君主還是明白的君主,替自己下了決心,脫靴掛冠,無牽無掛,到山中去吧。
前途未明時,往往心中忐忑不安,如今主意已定,目標明確,反倒心中坦然。王陽明心中坦然,臉上安然,他笑眯眯地對林富說:「省吾,生死有命,人各有志,人算不如天算,看來廟堂聖賢難做,乾脆去做山中聖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