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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威逼利誘 生死抉擇

  第28章 威逼利誘 生死抉擇

  正德元年十二月中旬,王陽明遞上救助南京三十位科道官員的奏疏,結果是比要救助的人更早地進了詔獄。


  詔獄位於錦衣衛鎮撫司,專門關押欽犯。


  閹黨探監 名位利誘

  寒冬臘月,北風呼號,詔獄院子里光禿禿的樹枝,像一個個青皮無賴,在寒風的唆使下,鳴著尖利的哨音,肆虐地、漫無目的地胡亂抽打著。


  監舍里沒有風,只有寒冷。


  王陽明在詔獄吃了五天窩頭就鹹菜。幾年前在會稽山陽明洞天,五天的辟穀經歷,讓王陽明有非常奇妙的體驗,原來餓著的輕靈喜樂竟然比吃飽的慵懶沉重美好。剛進來的前兩天,吃窩頭時,他還覺得粗澀、拉喉嚨,到了第四天頭上,一樣粗澀的窩頭,不僅不覺得拉喉嚨,反而覺得清淡、清爽和清香,他這才體會到了顏淵說過的,啃一口乾饃喝一口涼水的自在快樂。對這種飲食感覺上的變化,王陽明知道,這是因為自己的心態改變了。


  自己寫這份奏疏,可謂字斟句酌,力求避免刺激性的字眼,力求四平八穩,儘管目的明確,為了救人,還曾經動過綿里藏針的心機,但是後來為了保險,擔心藏針刺痛聖上,就只剩下了軟綿綿的、拐著彎抹著角的勸解話語。逆耳忠言難聽,自己這順耳的忠言,竟然也惹惱了聖上。唉!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天子,自己也十六歲過,知道年輕是怎麼回事,也怪不得天子。更何況,寫這份奏疏前,已經想過了,前有御史因為救人被廷杖、被削職為民。自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大不了回餘姚老家,像爺爺一樣教書,也是一輩子。會不會有更壞的結果?聽說,進了詔獄的人,挨三十杖,是個固定的規矩,有的受不住三十杖當場斃命。既來之則安之,當死則死,該生就生。心裡乾淨了,不怨天尤人了,連窩頭吃著也愜意。剛吃了窩頭,打了坐。身子涼了,走幾步,活動活動,琢磨琢磨《易經》。


  對了,說到《易經》,何不問問卦。


  獄舍里找不來蓍草,擺卦只能因陋就簡,就用邵康節先生傳下來的「梅花易數」。一身囚衣的王陽明,摸遍全身,連三個銅錢也沒摸到。只好找出來三根席片,做上陰陽兩面的記號。靜靜心,畫出了第一卦,上山下風,得一個「蠱」卦。蠱卦王明陽用木棍在地上畫著卦,卦爻分別是初六、九二、九三、六四、六五、上九。這是個中卦。從朝廷說,被小人養了蠱,害了人。這正如眼下的朝政,八虎蠱惑聖上,亂了朝政。弘治皇帝苦心經營了十幾年的太平局面,就要盛極而衰了,亂世已經開了頭。針對自己,正如上九的解釋,「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怎麼解釋?做個隱士,自由自在,清者自清,不蹚朝廷的渾水了?王陽明望著地上的卦,愣著神,心裡想起了會稽山中的陽明洞天,想起了那張竹躺椅,想起了那棵紅柿子掛滿枝頭的柿子樹。如果能夠活著出去,辭職不幹了,到陽明洞天做神仙去。心裡有了主意,有了目標,王陽明不再抱怨了,不再急躁了,心情安靜了。


  遁卦翌日,王陽明再起一卦,得一「遁」卦。王陽明望著地上的卦,心裡有些發沉,這是個下下卦,艮下乾上,組成是初六、六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小人得勢,宜在遠遁。昨天的蠱卦說「不事王侯」,今天的遁卦更是可以望文生義。王陽明憶及了在陽明洞天時許璋總結的六十四卦口訣,遁卦的解釋是「濃雲蔽日不光明,勸君切莫出遠行,婚姻求財皆不利,提防口舌到門庭」。王陽明望了望監舍的門,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既然決定聽天由命,還逃什麼?還怕什麼?看書吧!

  突然,監舍的門被從外面推開了,隨著一股寒風,進來一位身披鼠皮大氅、五短身材的男人。這是王雲鳳,只見他手裡提著小巧的手爐,嘴裡哈著白氣。王雲鳳一進門就把手爐遞給王陽明,然後一邊拍打著身上的落雪,一邊說:「伯安,先暖暖手。外面冷,這屋子裡也不暖和。」


  王陽明疑惑著,伸手接過來手爐,另一隻手捂在手爐上。


  王雲鳳收拾完身上的雪花,兩隻腳在地上交替跺著,站了一會兒。王陽明遞給他手爐,王雲鳳伸了伸手,又縮了回去,嘴裡說道:「伯安,你多暖一會兒。」


  王陽明把王雲鳳讓到了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自己順勢坐在床上。因為疑惑,王陽明一直沉默著,等著王雲鳳開口。王雲鳳打量完監舍的陳設,感嘆道:「伯安,你受苦了。」


  王陽明淡淡回應:「詔獄不是驛館,進來不是讓享福的。」


  大壯卦王雲鳳見王陽明手裡拿著《易經》,便問:「伯安,聽說你對《易經》很有研究。」王雲鳳一轉眼又瞅見了地上的卦,馬上蹲下去,嘴裡驚叫:「伯安,這是個好卦呀!第三十四卦,大壯。」王雲鳳把這個卦看倒了。王雲鳳蹲的方向與王陽明剛才畫卦的方向相反,於是,他把下下卦看成了中上吉卦。


  王雲鳳背著卦辭:「卦占工師得大木,眼前該走上路,時來運轉多順當,有事自管放心寬。」王雲鳳坐回椅子上時,有些眉飛色舞,笑著說:「伯安,看來我今天是來對了。」王雲鳳見王陽明面帶疑色,便說:「哦,伯安,你看我忘記介紹自己了。兄弟山西人,說起來咱是一家人。天下王姓發端於咱們山西太原,老祖宗是周靈王太子,這樣說起來,我們是兄弟。伯安兄弟……」王雲鳳觀察著王陽明,發覺自己的嬉笑不合宜,便正色道:「為兄王雲鳳,字應韶,號虎谷。」不等王雲鳳介紹完畢,王陽明馬上拱手道:「啊,久仰久仰!虎谷先生。當年先生上奏彈劾孝宗的寵宦太監李廣,因言獲罪,五品郎中被降為從五品知州,從京師被外放,雖然吃了苦頭,卻贏得滿朝的敬重。」王陽明說著,一臉敬重。王雲鳳聽著,有些尷尬,顧左右而言他道:「看看,屋子裡到底比外面暖和。」說著伸手搓了搓臉。因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頭,王雲鳳只好沉默著。王陽明很疑惑,問道:「虎谷先生,您不是在國子監嗎?怎麼到……」


  王雲鳳穩下情緒,看了看王陽明手中的《易經》,笑了笑,說道:「伯安兄弟,還是先從你手裡的《易經》說起吧,這大壯卦是個好卦。我們可以不盡信那些牽強附會的卦辭,可那畢竟可以參考,就比如剛才卦辭中說到的『得大木』,就正應在伯安身上,你就是朝廷的大木呀。兄弟你的文采,你的學問,我仰慕已久。也巧了,為兄最近推薦的人才,都得了朝廷的大用場。」發現王陽明眼神里還是疑惑,想想,早晚得讓他知道,晚說不如早說,王雲鳳看著王陽明,猶豫了一下,說道:「就比如,一個監生,充其量也就一個舉人,我推薦給了……」王雲鳳最終沒有好意思直接說出劉瑾,「推薦給了朝廷。舉人按規矩也就是從九品,經我一推薦,直接升到了正三品,享受正二品的待遇。」王雲鳳沒敢正眼看王陽明,偷眼觀察著王陽明的反應。王陽明的疑惑變成了鄙夷,但僅是一瞬間的鄙夷,他的表情迅速恢復了平靜,摸清了王雲鳳登門的目的,現在只用存住氣,靜觀其表演。王雲鳳看到了王陽明的平靜,就繼續大著膽子說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太監中有壞人也有好人。就比如當下……」全天下文武百官都罵八虎,罵劉瑾,王雲鳳還是沒好意思說出來劉瑾的大名,「伯安,眼下,朝廷里,辭官的辭官,被罷官的被罷官,被貶官的被貶官,被奪官的被奪官,不少位置缺人缺官。正常時期,升個一級二級得好多年頭熬,現在乏人之際,連升三級的也大有人在。吏部張大冢宰,一年之內升了七級,從主事直升尚書。」


  大冢宰是吏部尚書的雅稱。


  王陽明心裡清楚,是石文義做了錦衣衛都指揮使,成了劉瑾的走狗;是吏部張彩投奔了劉瑾,連升七級。隨他表演吧,自己一個人坐著也是坐著。正好可以鍛煉、檢驗自己,能不能守得住平靜和平淡,能不能守得住安靜和安詳?

  王雲鳳觀察著王陽明,摸不清他的心思,該說的話總是要說的,還得往太監身上扯,於是說道:「人好人壞很難說得清。比如我們這些讀書人,讀了幾十年『四書五經』,天天張嘴閉嘴仁義道德,可是心底里,誰能說得清,誰是真仁義道德。宮裡的公公也一樣,遠的說東漢蔡倫公公,發明了造紙術,我們這些讀書人都是託了這位公公的福,才有這麼方便的書讀……」王雲鳳指了指桌子上的《易經》,繼續說,「才有我們後來的書法藝術。對了,伯安,他們都說你的書法自成一家,哪天有空,能否給為兄寫幅中堂?」王陽明沒有回應。王雲鳳無奈地、輕輕地嘆了口氣,繼續述說太監歷史,「這蔡倫公公,是太監中的豪傑。近的說本朝鄭和三寶太監,一個殘疾人,統率那麼多戰艦,七進七出南洋和西洋。」王雲鳳觀察著王陽明的眼神,沒有發現反對或者反感的神色,於是他說出了心裡話,「眼下宮裡又出了一位豪傑公公。劉老千歲,劉公公深得聖上信任,他整頓朝綱,讓我朝有了中興之勢。劉公公很重視賢能,禮賢下士。他聽了為兄對你的介紹,非常重視。」王雲鳳多麼希望王陽明順著自己搭的杆子往上爬一爬,免得自己這麼費勁,可是王陽明卻一直無動於衷,「伯安,識時務者為俊傑。眼前的天下是公公說了算,各省,各邊境重鎮,各稅關卡,各碼頭,就連京師各城門,都是太監說了算。就上個月,福建鎮守太監杖責一位衛指揮使,把人打死了,聖上下詔免責。伯安……」王雲鳳看著王陽明,「明白嗎?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頭!是吧?」王陽明的回應只是順手拿起桌子上的《易經》,翻看起來。


  王雲鳳有些尷尬,動念想一走了之。可是自己已在劉瑾面前誇下了海口,連送人富貴這樣的小事都辦不成,這叫劉公公怎麼看自己。勸降,難是有些難,事成之後,升官發財的獎賞,沉甸甸的實惠,把王雲鳳牢牢穩穩地按在了椅子上。豁出去了,王雲鳳打算直截了當,這是一本萬利的買賣,而且一錢銀子的本也不用投進去,就是一個不要臉就夠了,出了這個門,誰知道自己今天幹了啥呀。於是他先清了清嗓子,拿出從四品國子監祭酒的派頭,開腔道:「王守仁,雖說咱是自家兄弟,兄弟我半是私人身份,半是,半是內相府的代表。咱開誠布公地說,兄弟我是代表劉老千歲的意思。咱一筆寫不出兩個王字,不知道哪輩子咱弟兄結下的緣分,我在劉老千歲面前保舉了你。伯安,你知道,現在劉公公一手遮天,每天晚上劉公公家門前,磕頭送禮的排著長隊,有銀子不見得能送進門去。有時候劉公公為了顯清廉,還要扔出來幾份禮單,吩咐送到都察院去曝光。現在,便宜讓兄弟你攤上了,不用花一錢銀子,只要……很簡單,就兩件事,第一件,寫兩首詩,做篇文章,把劉老千歲的高潔品行宣傳一下。這在你,能算個事嗎?平常沒事發發牢騷不也是寫詩作文嗎?」王陽明的表情還是不置可否。王雲鳳改變了心態,不再關注王陽明接受不接受,只觀察他拒絕不拒絕,不拒絕,就意味著默許。寫詩作文,對於王陽明來說,簡直是舉手之勞,舉手之勞就能升官發財,別說別人,王雲鳳都有些羨慕。王雲鳳繼續說:「第二件,也不難。劉老千歲執事以來,有不少嘉言善政。本官徵得千歲的同意,準備組織一幫好手,編纂幾冊《劉公公嘉言善政錄》。兄弟我提攜幫襯自己兄弟,初步計劃聘請你協辦總理此事。事成之後,兄弟你中意哪個職位,我都可以跟劉老千歲說。就這麼簡單!你可以現在答覆我,你也可以考慮些時候,只要你同意,不論早晚。怎麼樣,兄弟?」


  王陽明放下手中的書,雙手一拱,誠懇地說:「虎谷兄,您說得對,一筆寫不出兩個王字,咱確實是自家兄弟。兄弟剛出仕時,到大名府浚縣出差,去督造威寧伯王襄敏公陵墓,事成后,一查威寧伯家譜,兄弟竟然和襄敏公攀上了叔伯侄兒關係。您看看,浙江紹興和直隸大名府,幾千里地,竟然找到了血親。虎谷兄,您是山西本地人,山西是我們王姓的發源地,自然是兄弟。虎谷兄,多謝您的美意。不過人各有志,人有志不如天有命。昨天我排了一卦,是個蠱卦,說的是『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不解釋您也知道,我沒有吃皇糧的命了。今天您來之前,兄弟我又排了一卦。」王陽明說著,手指向地上的排列,解釋道,「您剛才看倒了,不是大壯卦,是遁卦。昨天和今天兩卦,一個讓我做隱士,一個讓我逃命。這是天意,也合吾志。」


  王雲鳳聞言有些失望,有些惱怒。他不滿地說:「兄弟,詔獄是座鬼門關,進來容易出去難。你不怕死?」


  王陽明淡淡一笑道:「虎谷兄,生死由命。」


  王雲鳳有些生氣,說道:「兄弟,生死由命?你怕是不知道吧?這裡的人,生死既不由天命……」王雲鳳向前探著身子,壓低聲音說,「也不見得由著皇命,全憑千歲一句話。」


  王陽明應道:「不管誰的命,還是聽命吧。閻王叫人三更死,絕不留命到五更。人算不如天算。」


  王雲鳳說:「咱弟兄別扯命了,你就說個痛快話,你是要富貴還是打算……」王雲鳳想起劉瑾說的不成功就讓錦衣衛收拾殘局的話,就生氣地說道,「繼續對抗朝廷?」


  王陽明平靜答道:「我沒有對抗朝廷呀?」


  王雲鳳氣急敗壞地說:「王守仁,咱別繞彎子了,不同意就是對抗劉公公。」


  王陽明裝出吃驚的表情,問道:「虎谷兄,怎麼,不同意就是對抗劉公公?」


  王雲鳳一臉恨意,惡狠狠地說道:「王守仁,我好心把你當兄弟,你總給我繞彎子。咱打開窗戶說亮話,同意就給個痛快話,不同意的話,三十杖只是開胃酒,接下來是吃不了兜著走。想逃沒門,想坐牢,不見得有地方!」王雲鳳瞪著王陽明,「你考慮吧,想明白了,告訴這裡的人,或者過幾天我再來。」王雲鳳說著站起身,往外走。


  王陽明起身拿起桌子上的手爐,跟著起身,朝王雲鳳喊道:「虎谷兄,您的手爐,省得您再來。」


  同監結識 三位忠烈

  正德二年的大年初一,王陽明是在詔獄里過的。


  正月的京師,到處仍然是一派隆冬的肅殺。


  監舍中的王陽明,有時候打坐,有時候來回走步,像無相寺的和尚在行香。過去的事,回憶來回憶去,徒增煩惱;將來的事,自己不見得做得了主,不如聽天由命,落得清靜自在。王陽明在心裡把這間監舍比作會稽山中的陽明洞天,心態一變,在哪兒不是修鍊。


  正月十五花燈節,皇宮裡,喜歡熱鬧的正德,對乾清宮的失火烈焰,只一句:好一棚大煙火。在皇宮內新建的仿大柵欄御街上,他一會兒在南貨店推銷絲綢,一會兒在小酒肆販賣高粱酒,一會兒鑽進皇家勾欄院,充當嫖客。此際,他正與一個個世俗打扮的太監、宮女,還有外來的樂女、樂工,忘情地體驗著民間的世俗歡樂;詔獄院子里,掛著幾盞宮燈,閃著昏紅的光。


  一過十六,詔獄里熱鬧了起來。人多了,一直沉寂沉悶的詔獄多了一些生氣,多了一些人氣,但是王陽明感覺到了戾氣和殺氣,還有瀰漫著的死氣。從南京方面押送過來二十一位得罪了聖上的給事中和御史。王陽明上疏就是為了救助他們,現在施救者與他們在詔獄里團聚了。這些人從正德即位以來,一直秉承著中國歷史上言官的傳統,時刻大睜兩眼,聚焦權力頂峰,關注權力與道德這兩條腿,是否步調一致,是否步伐穩健。他們想以自己的忠心換取最高權力的正步直行,他們秉承著儒家的守則,君義臣忠、捨身成仁,舍自己的身,成就最高權力的仁,實現天下的仁政和德政,造福天下蒼生黎民,藉以實現自己成仁的理想。他們「知不可為而為之」,目的是「取法乎上,僅得其中」,高標準嚴要求,最後落個中,也萬事大吉了。可是,攤上眼下這個聖上……唯一的指望是,天子畢竟年少。孔聖人不也十五歲才知道立志學習嘛,虛歲十六的正德,正是立志的時候。要對他有要求。


  正德若能做個好皇帝,是天下蒼生有福;一旦他學壞學懶了,事就難了。眼前最需要教育的是,上下顛倒,內外紊亂。聖上輕浮狂躁,一個個該在宮內侍候皇上的內官,卻滿天下亂竄亂跳,對國家大事指手畫腳。


  這些人先前都曾上奏,要求彈劾某一個太監,勸解聖上。現在他們被劉瑾一鍋端了,人家要算總賬。


  劉瑾的意思,押他們來京師,想打造一個轟動效應,震懾天下。


  不知道是因監舍少,還是為了恐嚇王陽明,他的監舍里被投進三位獄友,分別是蔣欽、薄彥徽和戴銑。其中蔣欽是被兩個人架著膀子拖進來的,一條腿打著簡易的夾板,顯然他的腿斷了。


  王陽明慌忙起身迎接獄友,一邊幫助把蔣欽安置床上,一邊關切地問道:「這是怎麼了?這麼嚴重!」


  蔣欽趴到床上,扭臉看王陽明,慘然一笑,問道:「兄台是?」


  王陽明的眼神里有同情和凄苦,他馬上答道:「王守仁,字伯安,浙江人。三十六歲,看面相,您應該是兄長。」


  蔣欽將臉埋在床鋪上。旁邊戴銑插話介紹道:「這是子修兄,蔣欽,是我們的老兄,四十九歲。這是子俊兄,大名薄彥徽,四十歲。他們兩位是南京御史。兄弟我戴銑,字寶之,南京戶科給事中。我們三位都是弘治九年同年進士。子修兄,在從南京來的路上,被杖責兩次,六十杖,現在,唉,一條腿斷了,身上被打爛了,不能挨地。伯安兄,您是因何進這詔獄的?」


  王陽明不想告訴他們自己是為了搭救他們,才身陷囹圄,免得雙方不自在。更何況他也沒幫上忙,他們還是被打傷打殘了,顛簸勞頓的罪也沒少受一絲一毫。他應道:「勸諫聖上,因言獲罪。咱們彼此彼此。只是想不到,子修兄會提前遭罪。」


  薄彥徽道:「我們是一而再地上書勸諫,子修兄是再而三,三而四。權閹惱羞成怒,先對他下了毒手。最早是我們南京十三道御史聯名奏劾八虎,他們六科給事中聯名奏留劉閣老和謝閣老,後來我們南京御史和給事中聯署,請留兩位閣老。子修兄是指名道姓,專罵劉瑾一人,諫言聖上誅殺劉瑾。奏章針針見血,刺疼了權閹。子修兄手筆如劍,痛快淋漓,是我們在路上互相鼓勁的戰歌。」


  一言及此,旁邊的戴銑眼中好像點燃了一把烈火,他站起身,握緊拳頭,低聲卻堅決地吟誦道:「賊劉瑾,小混混!聖天子,做腹心,做耳目,當忠臣,實在是,走了眼,看錯人。賊劉瑾,禍天下,殃萬民。索賄賂,十三省,三千兩,五千金,沒有錢,難做官,貶為吏,削為民。賊弄權,無忌憚,天憤怒,神抱怨;天下士,皆心寒。明天下,如危卵。聖天子,聽忠言,不殺瑾,國難安。聖天子,聽忠諫,朝廷正,百邪遠;君心正,萬心安。說一千,道一萬,殺劉瑾,天下安!」


  薄彥徽跟著戴銑吟誦,床上的蔣欽,也加入進了吟誦的行列。王陽明眼含敬重,望著他們。


  王陽明受到了感染,緊握著拳頭,為他們打著節拍。


  戴銑吟誦完畢,擔心蔣欽累著,走到床前,輕撫蔣欽後背,勸慰道:「子修兄,你還是趴下吧。」原來蔣欽用雙肘撐起了上身。


  蔣欽眼神里洋溢著火熱的激情,低聲、堅毅地說道:「這是止疼葯,能提神,能鎮痛。我們接著吟誦。」蔣欽騰出一隻手,艱難地從身上掏出一份疊著的紙稿,指了指王陽明。王陽明會意,接過來,展開一看,是奏章底稿。蔣欽說:「我們一起吟誦!」於是蔣欽帶頭吟誦起自己的另一篇奏章。王陽明看著奏章,和薄彥徽、戴銑一起低聲吟誦起來:「臣蔣欽,賊劉瑾,忠與奸,善與惡,不兩立,不並存。瑾作惡,非一日,有蓄謀,賊本性。聖天子,受欺矇,與嬉戲,與親近。當事迷,旁觀清。臣受杖,皮肉爛,腿骨折,手能寫,口能言,不懼死,復諫言。聖天子,聽臣言,睜大眼,辨忠奸,臣與瑾,誰忠奸?全天下,都明鑒!聖天子,心知曉。為什麼,仇於忠,親於奸?臣再諫,為社稷,灑熱血,捐身軀,舍父母,拋子男,滿心愿,求一事:殺劉瑾,謝天下!臣以命,抵劉瑾,盡臣道,學比干,保聖上,成聖賢。」


  王陽明的心情不再平靜,他敬重蔣欽的忠肝義膽,他在思考,自己的奏章追求四平八穩,是對是錯?蔣欽因為匕首一樣的奏章進了詔獄,自己寫的是四平八穩的奏章,卻也進了詔獄。


  集體廷杖 百官陪刑

  劉瑾把這些觸犯了自己並惹聖天子生氣的南京給事中和御史,不遠千里,押送京師,是為了在京師公開實施廷杖。一則從肉體折磨甚至消滅反抗者,二則是震懾京師潛在的反抗者。三十位南京反抗者押送到京師二十一位。


  聖朝的刑罰分五級,由輕到重分別是笞刑、杖刑、徒刑、流放和死刑。廷杖由聖朝太祖爺首創,史無前例,不在國家的司法序列內,和東廠(監獄)、西廠(監獄)、錦衣衛(北鎮撫司監獄)一樣,屬於聖天子私人的。它們和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毫無關係,逮捕誰關押誰,全憑聖天子的一張紙條,這張紙條號稱駕帖。廷杖的原因也許複雜也許簡單,歷史上最簡單的案例是有人在奏章中寫了一個別字。南京陪都沒有聖天子,卻有六部各衙門,從成化爺開始,出於聖天子的恩典,照顧南京因為抗諫而應受廷杖的御史和給事中,為免他們旅途勞頓,京師派出錦衣衛,遠赴南京午門,執行廷杖。到了正德爺時,南京官員享受的送杖上門這項福利,被劉瑾取消了。


  二十一位南京客人還沒喘勻氣,翌日,他們就得接受廷杖了。


  他們到達京師之前,午門內,一座高高的監刑指揮台已經搭建就緒。他們接受廷杖當天,天剛蒙蒙亮,順天府府尹和府丞,親自帶領人役,來清理午門廣場的積雪。辰時,一隊隊的錦衣衛士兵已經把午門廣場包圍起來。承天門外的天街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錦衣衛都指揮使石文義率領兩位指揮同知和四位指揮僉事,騎馬沿著午門廣場四周和天街,來回巡查,揚著馬鞭,扯著嗓子吆喝:「提高警惕!嚴密防守!保衛皇上!保衛劉公公!」


  詔獄位於西城,離午門有三里多地。一大早,王陽明和南京二十一位囚犯,就被驅趕到院子里,人人套上木枷。陸昆、戴銑、薄彥徽因為是奏章聯署的牽頭人,蔣欽因為是劉瑾最憎恨的,這四個人都被套上特號大木枷。一隊紅衣囚犯,排成一列縱隊,被兩隊錦衣衛士兵夾在中間,每個囚犯被四個士兵押護著,向午門進發。斷了一條腿的蔣欽和戴著一百五十斤重特號大木枷的主犯們,被士兵用板車押送。


  承天門外的天街南側是衙門密集區,從東往西,東邊是吏、戶、禮、兵、工五個部,西邊是三法司的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再往西是太常寺、光祿寺、鴻臚寺和翰林院。辰時時分,一個個錦衣衛百戶,領著一隊隊的錦衣衛士兵,操刀端槍,鑽進各衙門,要求各部侍郎以下、各院寺少卿以下,各衙門郎中和主事級別的中青年官員,尤其是在京御史和給事中,到午門廣場集合。


  午門廣場上,囚犯被集中在監刑台前。各衙門百官按衙門站成一列縱隊,按官階高低,從前往後排。給事中和御史被排在最中間位置。


  巳時,劉瑾、丘聚和谷大用,在一隊校尉和一隊小太監的簇擁護衛下,登上了監刑指揮台。指揮台東西北三面蒙著黑絨布,前臉橫掛著大紅橫幅,上書「首惡嚴懲,從惡必究;鎮壓邪氣,抵制歪風」,兩邊的木柱上,豎吊著兩幅紅布,左右一副對聯是「提倡忠孝,忠於朝廷孝敬聖上;弘揚仁義,仁施者蒼生義待萬民」。指揮台上三張虎皮交椅,劉瑾居中而坐,丘聚和谷大用陪坐左右。隨著三位大太監的上台,一隊內行廠探子和一隊錦衣衛校尉分散到指揮台四周,護衛著指揮台;同時,指揮台兩側的樂隊擂起鼓,敲起鑼,吹起長號。諸事已定,錦衣衛都指揮使石文義驅馬向前,扯著喉嚨稟報道:「欽差錦衣衛都指揮使、劉千歲門下、小的石文義,特向司禮監提督太監、欽差提督內行廠廠公劉公公、丘公公和谷公公稟報,經小的仔細巡查,集體廷杖準備事宜,已經一切就緒,受刑囚犯全員到位,陪刑百官,除了出差在外的,人人到場。特別需要稟報的是,門下嚴格遵照劉公公的指示,在京給事中和御史,已全部押送到此。門下稟報完畢,請劉公公示下。」


  劉瑾威嚴地掃視全場,之後,他點了點頭,兩手捧起桌子上黃布包裹的大印,扯著公鴨嗓子宣佈道:「本太監宣布,集體廷杖現在開始!」劉瑾一手指著台下的石文義,「第一項,請給事中和御史,出列,繞行,集體參觀戴枷囚犯。」


  石文義轉身吩咐執行劉瑾口令。四十多人一隊的給事中,六十多人一隊的御史,被逼出列,繞著紅衣囚犯,列隊轉了一圈,然後回到原來的位置。 指揮台上,劉瑾惡狠狠地打量著囚犯和百官。谷大用指點著囚犯方向,對劉瑾笑著說:「劉哥,你……」劉瑾聞言臉上的笑一下子消失了,他表情變得冷淡而有薄怒。谷大用一愣,發覺自己失言了。劉哥已今非昔比,自己雖然掌管著西廠,這西廠是劉瑾建議萬歲爺恢復的,在宮外西廠可以為所欲為,但是它還要被劉瑾掌管的內行廠監督,於是谷大用改口叫:「劉公公!」他伸著大拇指,臉上堆著笑,讚歎:「還是您老有新點子好點子。這一百五十斤的木枷,墜在脖子上,就是楚霸王在世,怕也支撐不了幾天。過去那些十幾斤重的木枷,簡直是玩具,對付這些嘴硬、脖子硬、不怕死的主兒,不動重刑還真不行。」


  丘聚指著台下的給事中和御史,奸笑著說:「劉公公,您這招高。真是殺雞嚇猴,打十儆百。打殘了南京,嚇癱了北京。您看您看,那個人,嚇得腿都打彎了,差點栽倒。劉公公,咱宮裡,要論有辦法,您劉公公,永遠是第一。」三個太監,像三隻意外發現了一堆蚯蚓的公鴨子一樣,嘎嘎嘎地笑了起來。


  參觀完畢,行刑開始。


  東廠、西廠、內行廠的探子和錦衣衛校尉,分成四個行刑小隊,衛卒執行,內官監刑。王陽明和首犯被分在一個組。


  第一位是戴銑。四個錦衣衛衛卒卸除戴銑身上的木枷,把戴銑兩隻胳膊往兩肋一貼並,用一個繩兜,從頭往下一套,網住戴銑身子,把戴銑捆成了一根木棍形,就勢放倒在地;四個衛卒蹲在戴銑東北、東南、西北、西南四個方向,拉拽著繩子;六個手拄木杖的衛卒在一旁等著,由專業行刑的衛卒上來行刑;站在旁邊的一位錦衣衛百戶和一位小太監,一個喊數,一個計數。


  錦衣衛百戶高聲叫喊著「一、二、三、四、五」,看著木杖的起落,控制著喊號的間隔;行刑衛卒根據錦衣衛百戶的號子,掌握著行杖的快慢。行刑有行刑的潛規則。行刑前,衛卒要先看計數內官的暗號,暗號在兩隻腳上,兩腳平行站立,是正常,既沒有恩典,也沒有必要無辜加重;兩腳內八字站立,從輕;外八字站立,從重;丁字步,要命。


  衛卒看了一眼內官,見內官是丁字步,第一杖下去,便下了狠手。戴銑每挨一杖,伴隨著擊打的噼啪聲,都要本能地哎呀一聲,隨著哎呀聲,身子本能地上抬和上翹。一個衛卒杖打五次。第二個衛卒打完,血肉模糊。第三個衛卒打完,已經聽不到哎呀聲,也不再有身子的上翹了。第四個衛卒蹲到戴銑頭旁,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對內官說:「沒氣了。還用打嗎?」


  內官說道:「萬歲爺的聖旨,三十杖。你敢抗旨嗎?」


  已死的戴銑又挨了十五杖。


  薄彥徽也立斃杖下。


  輪到蔣欽了,這可是劉瑾的眼中釘。石文義、丘聚和谷大用陪著劉瑾,來到主犯組的行刑處。劉瑾要看看,這個一直嚷著要誅殺自己的蔣欽,這個天不怕地不怕、連閻王老子也不怕的蔣欽,到底是血肉凡軀還是銅頭鐵臂。石文義過來問錦衣衛百戶:「蔣欽打過了嗎?」


  百戶恭敬地答道:「馬上就是。」


  劉瑾哈哈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倒要看看你蔣欽……」


  蔣欽正在被套繩兜,聽到身後這公鴨嗓子,心知肯定是劉瑾一夥的,便扭頭問道:「何人要看我蔣某人?」蔣欽早有死志,也已見識了戴銑和薄彥徽被拖下去的場景,心裡很平靜,杖刑已經領教過兩次了。它就是一個疼,身上的疼在強大的精神支撐下,是能忍受的。只有死亡還沒有體驗過,人死如燈滅嗎?絕對不是!昨晚上在夢中,已經過世的爺爺和太爺爺,還在苦勸自己低低頭、忍一忍,不要爭一時之短長,說起家中還有七十二歲的老父親。自己昨天夜裡猶豫過嗎?確實有過一閃念的猶豫,生不能孝養死不能送葬,是做兒子的不孝,可是孝有大孝和小孝,一家之孝,再大,和忠孝國家比起來,也是小孝。國家蒙難,多一個人疾呼,就多一分希望,早一些疾呼,就有可能早見一天光明。要抗爭,就可能有死亡。為大孝舍小孝!所以面對死亡,蔣欽很坦然。


  石文義斥責道:「混賬!這是劉公公,劉千歲!」


  蔣欽譏諷道:「可是叫劉瑾的閹人?」


  石文義衝上來,抬腳就要跺上去,被劉瑾喝住道:「退下!待咱家問問。蔣欽,咱家與你,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為何口口聲聲要置咱家於死地?這就是你們讀書人的仁義道德嗎?」


  蔣欽怒目圓睜,呵斥道:「呸!賊劉瑾,一個無賴混混,也配說仁義道德!我蔣某人與你賊閹人,是沒有私仇,可是有公恨。你惑主亂朝,禍國殃民,天下讀書人誰不想得而誅你!」


  劉瑾惱羞成怒,咆哮道:「死到臨頭,還在胡言亂語,咱現在看看誰殺誰。行刑!」


  蔣欽狂笑后道:「呸!賊胚子!老子死得光榮!老子流芳百世!倒是你,要遺臭萬年!吾心聖上可鑒!」


  劉瑾獰笑道:「蔣某人,你抬頭看看,城樓上,黃羅傘下,萬歲爺也正在觀刑呢。萬歲爺他在看你們這些亂臣賊子挨打。」劉瑾指了指城樓上,然後右手向下一砸,惡狠狠地、咬牙切齒地下著命令:「給我狠狠地打!」


  蔣欽呸的一聲,一口血痰噴向劉瑾。劉瑾忙向後撤著身子,因為太慌亂,他仰面向後倒去,被站在身後的石文義和丘聚伸手扶著才沒有跌倒。


  蔣欽被按倒在地,被繩兜捆得結結實實,他想看看城樓上他心中的聖上,是否像劉瑾說的,真在看他挨打,他掙扎,身子卻起不來。行刑衛卒不用看小太監的暗號,直接下了死手。蔣欽狂笑著,聲嘶力竭地喊道:「賊劉瑾,我蔣欽變成厲鬼,也要找你算賬!」在噼啪噼啪的擊打下,蔣欽扯著喉嚨吟誦起了自己的奏章:「賊劉瑾……」


  不怕死的人最可怕,厲鬼更可怕。劉瑾見狀心裡發慌,腳下發虛,踉蹌著,恨不得趕緊逃離刑場。


  生死一念 觸及靈魂

  王陽明眼睜睜地看著戴銑、薄彥徽在自己眼前死去,活生生的正氣凜然的大丈夫,好像一眨眼的工夫,由生到死,由陽入陰。正義意味著死亡,邪惡者卻正得意揚揚。這是為什麼?生命真的這麼脆弱嗎?這不見得!自己格竹子得病,虛脫出汗,氣若遊絲,幾乎踏進鬼門關,可是最後自己仍頑強地活了下來。自己奶奶,慈祥善良的老壽星,看著兒孫滿堂,家庭和睦,快九十歲了,還活得有滋有味。奶奶要是知道自己孫子的生命馬上就要走到盡頭,真不知道會怎樣傷心。不敢想!還有父親,父親會怎樣呢?好在自己還有三個弟弟,守儉、守文和守章,大弟弟已經十二歲了,即便現在自己死了,父親老了還有人照顧。只是自己,唉!一大把年紀了,膝下空虛,竟然沒有一男半女。走了就走了,將來連個到墳頭燒紙的孝子賢孫也沒有。真是空手來,空手去,赤條條一個人!好不凄涼!好不孤單!


  求學路上,師友難尋,一直孤獨地摸索聖賢學問。好不容易,去年才遇上了一個湛若水,剛剛有了個伴,又要分手了。一念及此,王陽明潸然淚下。


  三十六年了,活出個啥名堂沒有呢?金戈鐵馬,保境安民?一直存這個痴心,一直沒這個機會。潑墨揮毫,激揚文字?一直藏著這個夙願,回憶檢索一下自己以往的筆頭,好像還沒有能拿得出手的。想做個聖賢,像孔聖人一樣,立壇講學,傳續孔孟儒家智慧學問,可嘆到現在八字還沒有一撇呢!怎麼會沒有一撇呢?周圍人的心思都奔著升官發財去了,人人步履匆匆,沒有誰顧得上聖賢學問。自己是不是已經學問在身呢?也不敢確定。雖然自己在會稽山陽明洞天證到了身空,可是這個世界畢竟沒有空;雖然在陽明洞天體證到了大愛,可是孔聖人是時時刻刻安住在這個大愛的境界,自己呢,有時候身心能仁,有時候,比如現在,就仁不了,安住不了,心定不了,神靜不了。王陽明眨巴眨巴眼睛,擠落眼角的淚水,做了幾下深呼吸,平定一下情緒。看來佛家是對的,一切都是空,就像自己這三十六年,忙忙碌碌辛辛苦苦,就是一個空。怎麼竟然會是這個結局呢?

  王陽明抬頭,看看指揮台上,望望城樓上的黃羅傘,是他們!是他們讓自己一切成空,是他們要剝奪自己的生命。怨他們嗎?沒有抱怨!自從證得仁的境界后,王陽明心中已沒有了恨,沒有了怨,只是還有煩惱。不恨不抱怨,道理得弄清楚。讀書不就是為了明理嗎?讀書人,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他們是尊長,忠孝他們,這是應該的。可是忠孝就要被打死嗎?孔聖人怎麼說忠孝來著?忠心是不偏不邪的心,是正直的心,是中庸的心。孝呢?聖人說過,「小杖則受,大杖則走」。眼下是打死人的要命的大杖。誰忠孝要誰的命!這是不偏不邪的忠孝嗎?愚忠愚孝呀!王陽明想到了逃遁。可是抬眼看看,這午門廣場,天羅地網,插翅難飛!看來《易經》上的卦辭,也多是騙人的,或者是自己擺卦沒擺對,或者是老祖宗騙人。王陽明想起了獄中的那個遁卦,搖了搖頭,只有苦笑,只有凄慘的笑。


  逃遁,看來是不可能了;死,看來是躲不過了。奶奶,父親大人,是我不孝,不能在你們床前盡孝了。「四書五經」,再見吧!不知道是我耽誤了你們,還是你們耽誤了我。天地眾神,不知道我們還能不能再見面,都永別了吧!一切都是個空!王陽明凄然了,麻木了,早一刻,晚一刻,就是個等死。王陽明的眼神空了,心空了,天地空了。廣場上的嘈雜,廣場上的五色斑駁的人群,好像都安靜了,連受刑者的呻吟和號叫聲,也恍如隔世。


  蔣欽的言語舉動,還是驚醒了王陽明空寂、恍惚、縹緲的心智。王陽明目睹、聽聞了劉瑾和蔣欽的交鋒。蔣欽的浩然正氣,衝擊著王陽明的胸懷;劉瑾虛弱的邪氣,像風中的炊煙,是虛飄的,是顫抖的。這,是正與邪!這,是聖賢與奸佞!這,是浩然正氣與污濁邪氣!這,是光明正大與卑鄙苟且!


  生死一念間?哪有什麼生死呀!佛家是對的,沒有生沒有死,是涅槃,是永恆的寂靜和光明。佛家說空,卻不昧因果。都是個死,卻有死得偉大,重於泰山,也有活得無恥,輕於鴻毛。聖賢如何面臨生死?一定會像蔣欽一樣!既然不能生,不能活著做聖賢,那就像于謙忠烈一樣,像蔣欽、戴銑、薄彥徽一樣,視死如歸,死也要死個聖賢的樣子。王陽明胸中生起了浩然正氣,神情變得莊嚴。


  劉瑾溜走了,蔣欽被拖走了。該王陽明了。杖刑還得進行。行刑的衛卒已經摸著了規律,這一組裡的囚犯都得死。第一個上來的衛卒,沒有序幕,也不看小太監的暗示,惡狠狠地敲了五棍;第二個上來的衛卒,又是要命的五棍;到了第三個衛卒,正要舉杖,聽到了小太監暗示的咳嗽聲,舉起的木杖停頓在了空中。衛卒扭臉看小太監,小太監指指自己腳下,眼下受刑的是個要照顧的。原來,小太監被蔣欽鎮住,神鬼怕惡人,邪鬼怕正神。太監們被剝奪了做男人的資格,多多少少都信命,這輩子看著女人有心無力,這輩子斷子絕孫,這輩子晚景凄涼,都多少有個積德的心,求盼著下輩子做個完整的男人。這要是碰上蔣欽變成厲鬼索命,那下輩子也沒指望了。小太監心裡打著冷戰,腿腳有些哆嗦,也忘了看名單,哪裡還顧得上做暗號。只獃獃地看著衛卒下死手。待醒過神小太監見地上的王陽明已奄奄一息,真怕再多一個索命的厲鬼,於是,他手哆嗦著,手裡的名單被哆嗦得扇動著。這才想起來看看名單。一看名單發現,這是一個陪刑的。小太監馬上蹲過去探探鼻息,謝天謝地,這個不能做厲鬼了,還有口氣。聖旨不能違,三十杖要打完。剩下的四個衛卒,都有經驗,杖杖高舉輕落,杖頭落在地上,木杖似挨身似不挨身。休克過去的王陽明保住了一條命。


  朋友探監 生死無畏

  王陽明醒過來只覺得痛,火燒火燎的、刺骨的痛。啊?怎麼這麼痛!心裡除了痛一片空白,思索起來也費勁,依稀記得自己是詔獄里的囚犯,是聖上的敵人。啊,明白了,自己和南京來的二十一位因言惹禍的囚犯,被拖到午門受廷杖,戴銑、薄彥徽和蔣欽,自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捨身成仁。自己不也成仁了嗎?是呀,只記得自己挨了十杖,是行刑的發了善心,還是聖上法外施恩?王陽明試著抬了抬頭,頭,聽使喚,再抬了抬手,手還能動,自己還活著。王陽明的感覺復活了,這才感到嗓子眼裡火辣辣的,幹得冒煙。想喝水。王陽明嘴裡喃喃著「水、水」,只聽旁邊有個壓抑不住的驚喜的聲音:「醒了!醒了!」隨著聲音,一杯水被捧到王陽明嘴邊。王陽明本能地抬起頭,湊近,貪婪地喝進一大口水,一下子被嗆著了,甘洌的溫水潤澤著乾涸的喉嚨,咳嗽聲震動著整個身軀,全身的感覺復活了。身邊有人道:「伯安!你醒了?慢些喝!」


  王陽明抬了抬上身,想坐起來,旁邊人說道:「伯安,還是別動了,趴著好受些,你一時半會不能坐。」


  王陽明抬起頭,扭著臉,平靜中有著驚喜,驚喜中有著淡然,說道:「是本端?」


  倪宗正俯身輕聲應道:「伯安,我和甘泉先生,還有仲默,來看你了。」倪宗正說完,看了看王陽明,表情相當凄楚,他搖著頭,撤開身子。湛若水和何景明湊近床前。湛若水俯下身子輕聲道:「伯安,好了,挺過來了!大難不死,必成大境界。生死關一過,學問該熟了。」


  何景明聲音稍大些:「伯安兄,你昏睡了一整夜。醒了就沒事了。本端兄我們在大柵欄老黃家藥鋪買的跌打損傷葯。本端說,你是萬幸,沒有傷筋動骨,躺上七天八天,就沒事了。」


  王陽明看監舍,戴銑、薄彥徽和蔣欽,他們三人的確沒有回來。


  湛若水俯身問道:「伯安,現在感覺怎麼樣?」


  王陽明靜靜地慘淡地笑了笑,小聲說道:「雖然痛,能忍受。」


  湛若水也笑了笑,再問道:「除了痛,還有呢?」


  王陽明道:「沒有了生死,沒有了天地,沒有了過去,沒有了未來,沒有了四肢,沒有了頭腦,只剩下眼前的痛。除了痛,」王陽明搖著頭,「再也沒有了。」


  湛若水笑出了聲,笑著說道:「痛著,安詳著,過幾天,去了痛,就是好境界!」湛若水直起身子,自言自語道,「不經一番徹骨寒,哪得梅花分外香!」


  倪宗正和何景明,疑惑地看著湛若水。湛若水笑了笑,說道:「皮肉之苦,何足道哉!心靈煎熬,才真難受。好了,伯安現在,就像我們老家的甘蔗,身經煎熬磨難,熬出糖了。」


  三個朋友一起看著王陽明,王陽明雖然一臉憔悴,憔悴中卻透著純粹的安詳恬淡。王陽明品味著湛若水的話,回味著這一天一夜的經歷,他少氣無力地說:「甘泉兄所言極是。昨天在午門,看著他們一個個從生到死,好像一眨眼的事。當時心中一無所有,像打坐入靜一樣,沒有天地,沒有生死。那時和現在比,就是多了一個痛。昨天面臨的死,今天所謂的生,好像沒有什麼差別。」


  倪宗正一臉疑惑。何景明伸手去摸王陽明的前額,疑惑地說:「葯勁發散了,不燒了。」


  湛若水哈哈笑出了聲,說:「伯安,磨難像烈火,越猛烈越能鍛造出好兵器。過了這一關,就是晴空萬里。」


  何景明聽了這話,不滿地望著湛若水,指了指王陽明破布娃娃一樣的身體。湛若水搖了搖手,不再說話。


  何景明關切地說道:「伯安兄,幾位詩友等著你出去召集聚會呢。大家很關心你,都想來看你,可都進不來。可恨康海那個驢脾氣,甘心看著你受苦,就是不登劉瑾的大門。」


  倪宗正的臉陰沉下來,湛若水臉上也沒有了笑意,何景明不明就裡,還在抱怨。何景明從兜里掏出一張紙,道:「伯安,我寫了首詩,有空請你看看。歷朝歷代,忠臣坐監的多了。冤死屈死沒辦法,活著出去,就像甘泉先生說的,越磨難越純粹。經過磨難的正氣才是真正的浩然正氣。」何景明把詩稿放在王陽明床頭。


  王陽明有些疑惑,不解地問道:「仲默,你們怎麼能進來?」


  何景明看著倪宗正,回答道:「本端兄叫我來的。本端兄神通廣大,認識錦衣衛的有權人。」


  倪宗正俯身下去,對王陽明說道:「伯安,安心養傷。錦衣衛的人,我根本不認識,我也犯不著認識這些人。有人托我、托我,給你捎話,我想著正好趁機會來看你。昨天只知道你受杖,不知道死活,不知道輕重。沒想到這葯真派上了用場。是我叫上甘泉先生和仲默兄弟的。」


  王陽明疑惑地看著倪宗正。倪宗正繼續說道:「伯安,他們讓你寫幾篇詩文,就在詔獄內寫,寫好馬上可以出去。他們說要登在最新的《邸報》上。我想問清楚,他們說,你自己知道。我為了進來看你,也沒詳細問。伯安,這是怎麼回事?」


  王陽明心裡明白了,淡淡一笑,說道:「這是閹黨在招降。」


  倪宗正聽了這話,緊張地問道:「國子監祭酒王雲鳳是閹黨?那怎麼辦?」


  王陽明堅定地答道:「一片丹心在,生死何所懼!此心通天地,光明耀日月。仁心不存邪,哪容一點塵。」王陽明吟誦完,輕輕笑了笑。


  湛若水若有所悟,對倪宗正說道:「本端,我們難得有機會看看伯安。機會沒有善惡,沒有對錯,你不要在意,他們有他們的目的,我們有我們的打算。涇渭分明,清者自清。我們光明正大,胸懷坦蕩,正好有機會給伯安敷藥治傷。這一切都是緣分,是天意。你放心,伯安不會怪罪你,伯安不會有事的。」


  王陽明一直俯卧在床,現下,他抬起身子,扭頭說:「本端,你放心吧!我沒事。過了生死這一關,天寬地闊,滿心都是艷陽天。甘泉,你我心有靈犀,此心相通。謝謝你了!仲默,回去,請你代我向大家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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