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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奏疏諫君 招禍入獄

  第27章 奏疏諫君 招禍入獄

  劉健、李東陽和謝遷,三位閣老受弘治皇帝臨終託孤后全心全意,準備拼盡幾十年積累的政治智慧,輔助幼主做明君行仁政,造福天下蒼生。但是一年多來的經歷告訴他們,自己這個內閣實際上成了空閣,三位位尊望重的閣老成了擺設。經自己的手轉呈上去的百官奏章,多少有一點刺耳的忠言——比如勸聖上花錢省著點,勸聖上不要太放縱內官們——毫無例外地都石沉大海了。閣老們百思千慮的一些治國大政小策,不是被宮裡束之高閣,就是被駁回。聖上有什麼政令,往往自行其是,直接下達「中旨」,乾脆繞過內閣,直接指令六部和大小院寺。大事小事,上情下達,只通過各地派駐太監這個渠道輸送。內閣成了傳達室,三閣老成了名副其實的接傳文件的老大爺。閣老們不願無功受祿,之前已提出過一次辭職,當時,辭呈遞上去,石沉大海。


  這次九卿出頭、內閣做後盾的向聖上請願誅殺八虎行動徹底失敗后,劉瑾做了司禮監提督太監。司禮監是內閣和皇帝之間傳輸文件的中轉站。三位閣老過去做聖上的傀儡,忍氣吞聲,現在要他們做劉瑾的傀儡,這事三閣老連想也恥於去想了。當天傍晚,三閣老抗爭的失意被心中辭職返鄉的決意取代了,像過去內閣行文一樣,謝遷參謀,劉健口述,李東陽執筆,三人合寫了一份辭職奏章。


  這次正德皇帝雷厲風行,上午接奏,下午批准。歷朝歷代官場上盛行的三次請辭、三次挽留的虛文縟節,被正德廢除了。不過最終李東陽被挽留在了內閣。劉瑾要拿李東陽做招牌,他還把焦芳安插到內閣做次輔。


  太祖皇帝開國時在宮裡豎一塊鐵牌,銘文「內官不得干政,違者殺無赦」。到了成祖皇帝時,他重用三寶太監,為後代子孫皇帝開了個頭。正德皇帝的太爺爺重用太監王振,正德的爺爺重用太監汪直,正德父親有段時間重用太監李廣,這幾位太監都當過司禮監提督太監,他們可以替偷懶貪玩的皇帝代筆,批准或者批駁內閣附奏在文武百官奏章上建議性的「票擬」。相對於內閣,司禮監提督太監被稱為內相。劉瑾這位內相,因為正德皇帝的年少貪玩,幾乎擁有了相當於半個皇帝的權力。


  剛剛得勢的八虎要反攻倒算,要順者昌逆者亡,要立威。丘聚指揮東廠的大小特務四齣活動,谷大用指揮西廠的大小探子,扒窗戶聽牆根,各處刺探文武百官的隱私。東廠因為位於東安門而得名,西廠因為位於西城灰廠而得名,西廠過去被關閉,現在被正德恢復了。在東西兩廠之上,劉瑾成立了一個自己直接指揮的內行廠,監控東西兩廠。十月十四劉健和謝遷辭職后,各衙門門口都被派駐了錦衣衛校尉。


  一時間,三廠擾京師,八虎鬧天下,錦衣衛震懾百官。北京城裡,黑雲壓城,風聲鶴唳,人心惶惶,文武百官,大戶人家,人人自危。


  夢陽被貶 哭笑送別

  隨著劉健和謝遷兩位閣老辭官,戶部尚書韓文被罷了官。韓文被罰了一千石糧食,還要求他負責送到大同邊境作軍糧。戶部被整頓,李夢陽被投入監獄,李夢陽出獄后被貶謫到老家陝西省布政司做書吏。


  十一月下旬的一天上午,幾位詩友趕到京師西門外給李夢陽送行。大家聚在一座涼亭下,涼亭名叫「陽關」。淡淡的冬陽,凜冽的北風,陣陣寒意襲擊著人們。來的詩友有王陽明、王九思、康海、邊貢、何景明。石桌上擺著幾碟點心和幾杯水酒。


  幾位詩友都久久沉默著。王九思年紀最長,他首先打破沉默,故作輕鬆地說道:「獻吉,各位,來,先飲一杯酒暖暖身子。」王九思緩緩地端起一杯酒,將之湊到唇邊,但他沒有喝。他沒有心思喝酒。其他人連酒杯也沒有端。李夢陽掃視一圈,落寞沉寂的眼神中燃起了憤怒,他提起精神,坐直身子,端起酒杯,道:「來來來,各位詩友,天冷更應該喝酒,外面冷我們心裡不能冷。」李夢陽說著,一飲而盡,然後逼讓道,「喝了喝了!他們逼我們效忠這幫……」李夢陽閉嘴四下看了看,接著說道,「逼我們效忠這幫閹貨,呸!老子是讀書人,老子心中有個『仁』字,老子只效忠一個『義』字。」


  康海默然地喝下一杯酒,說:「獻吉兄,為了你這個義字,兄弟我可是爬過狗洞呀。」原來李夢陽入獄后,為了救李夢陽出獄,作為劉瑾的老鄉,康海甚至放下讀書人的身段,登門求劉瑾釋放李夢陽。康海說:「劉瑾這老小子倒是怪看重鄉情,聽說我到,慌著出來迎接,連鞋都穿倒了。還說……」


  大家注視著康海,康海停了停,漠然的臉上生出一股憤怒,憤怒著扭臉吐了一口痰,說道:「誰稀罕他的狗官,咱大小是朝廷的命官,是個乾淨官。」


  何景明帶著點玩笑的意思說道:「德涵兄,你這狀元才子哪一天坐上八虎的八抬大轎,那可是入閣拜相……」何景明一言及此,目光觸及康海的眼睛,那眼中的冷意,像千年的寒冰,他訕訕住了嘴。


  康海繼續說:「獻吉兄,這次算你福大造化大。劉瑾不知道九卿上奏的奏章是你寫的。要是知道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救得了你。」


  李夢陽雙手抱拳,沖著康海一拜,滿眼感激,卻沒有一句話。


  王陽明淡淡笑了,笑意淡得像此際天上的太陽,毫無暖意,他說道:「獻吉,古人說西出陽關無故人,才勸君更盡一杯酒。聖朝做官講究迴避,這次你倒因禍得福,可以回家鄉了,家鄉的水土更養人,家鄉美酒更醉人。你也落得離開是非地,不做是非人。」王明陽說完,自顧自地飲了一杯酒。


  李夢陽沉重地說:「是呀,眼不見心不煩,以後我清靜了!只是你們各位……」李夢陽說到此頓住了。


  何景明仍想活躍氣氛,戲謔道:「眼下,我們更安全了,天天上班,衙門門口有錦衣衛站崗放哨。」


  邊貢氣呼呼地說:「六科給事中,都察院御史更安全了。錦衣衛校尉堵門坐班,要求各位給事中和御史早簽到、晚彙報,不得私自出衙門。虧他們想得出來,就是讓言官們沒時間寫奏章,寫了奏章,大家也遞不上去啊。這等於封了各位言官的嘴呀。」


  王九思說道:「前些時候,言官們紛紛上奏,矛頭對準八虎擅權;現下,言官的矛頭轉向了抗議罷退閣老。這下,堵了言官的門,封了言官的口。沒人吵了,天下太平了。」


  王陽明仍是淡淡笑著說:「怕是封了言官的口也捂不住紙里的火。」


  王九思介面道:「都察院中丞張介軒先生,工部大司空楊貞庵先生又在牽頭聯署,還要斥退八虎。聽說李閣老躲著不見,不知道能不能聯署起來。」


  中丞是都御史的雅稱,張敷華號介軒。大司空是工部尚書的雅稱,楊守隨號貞庵。


  何景明不再試圖開玩笑活躍氣氛了,他正色道:「防堵民口,能防得住嗎?這邊按下葫蘆,那邊又起了瓢。聽說南京那邊六科給事中和御史聯合起來了,連上奏章。先前是指斥八虎欺矇聖上,這次是諷諫挽留兩位閣老。團結起來力量大。」何景明對自己最後這句話心裡沒底,說得聲音很低很輕。


  康海一直鬱悶、漠然,這時少氣無力地介面道:「言官們的嘴硬得過錦衣衛的槍嗎?硬得過東廠西廠那些人的黑心腸嗎?硬得過詔獄嗎?硬得過聖……」康海咽下後半截話,停頓一下,滿臉憂戚,語調低沉地繼續說道,「尚寶卿崔璇,湖廣按察副使姚祥,工部郎中張瑋,給事中吉時、呂翀、劉茝,一個個都因為彈劾八虎,被捕入獄了。估計南京幾十位科道官也……」康海後面的話不知道是聲音太小,還是他沒再說,大家誰也沒有聽見。幾個人陷入了一種沉重的沉默中。


  邊貢正在嚼一塊點心,嚼完才發覺大家都沉默著,氣氛很凝重,於是,他含混地說:「不會吧!罰不責眾。南京科道編製人額本來就不多,像給事中,六科才七個人,都逮進去,還不關門嗎?南京御史,滿打滿算,三四十人。不能都關門吧?」邊貢問完,並沒有人應他,大家仍保持著沉默。邊貢望望李夢陽,再看看何景明,最後望了望康海。


  何景明和邊貢對視了一下,說道:「德涵兄,你是劉瑾老鄉,你剛才說,劉瑾為了歡迎你,慌得連鞋都穿倒了,可見你在他心目中何等重要。以我之見,你不妨上門勸說一番。這動不動把人關到詔獄里去,這能是……那可是鬼門關呀!獻吉兄兩次入獄,兩次不少一根毫毛地出來,這只是個例外,第一次趕上先帝仁慈,為了應付張皇後娘娘,這第二次,幸虧有德涵兄與劉瑾的老鄉關係。現在形勢比過去緊,三個廠大小特務亂竄。詔獄不像過去那麼好出來了。對了,還有敬夫,你也是……」


  康海惡狠狠地盯著何景明,眼裡都是寒光。王九思聽這話扯上了自己,他瞪了一眼何景明,呵斥道:「住嘴,仲默。與虎可以謀皮嗎?」


  康海忍不住了,咆哮道:「仲默,開玩笑不講個場合!人心黑了,能聽人勸嗎?劉瑾什麼用心呀?你知道小人得志是怎樣的嗎?你知道他會怎麼打算嗎?你知道太監怎麼對付女人嗎?不正常的人,要的就是虐待!虐待!虐待!懂嗎?」康海話說得有些歇斯底里,他在宣洩,宣洩心裡的壓抑,宣洩為了救李夢陽而不得不低聲下氣去求一個無恥下賤、猥瑣醜陋的太監的鬱結。這件事令他一世英名被污啊!康海說完話,滿臉通紅,說完,他扭頭向後咳出了嗓子眼裡的濃痰。


  何景明一臉尷尬,欲辯無詞,發窘地向後撤著身子,好像擔心康海突然失控,會給自己來上一拳。王陽明理解康海的苦悶,聽完康海的宣洩,勸慰何景明道:「仲默,德涵心裡難受,不是沖你來的。」王陽明說著,望了一眼李夢陽,說道:「獻吉,你這一去,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這次幾位兄弟為你送行,我們號稱詩友,詩人送詩人,怎可無詩?」王陽明說著,從懷裡摸出一頁詩稿。


  李夢陽雙掌相對,搓上幾把,搓熱雙手,然後雙掌捂臉,上下來回乾洗幾次,甩了甩頭,一下子變得紅光滿面,他激情洋溢地說:「伯安說得對。慚愧!我號稱空同子,還是修行功夫不夠。罷了!憂愁不往心裡去,今天只說喝酒和詩歌。這算是我們今年詩友會的最後一次聚會。我想著,大家都不會空手而來。」李夢陽爽朗地笑了笑,繼續說道,「我可不是貪圖你們的吃喝禮物。多了路上我也嫌累贅。我說的是詩歌。今天就以送別為題,天黑才最需要光明,送行需要的是歡笑,不是流淚,不是離愁別恨。今天,誰的詩最歡快最陽光,誰就是今天的詩魁!伯安,就先亮出你的好詩吧。以後,雖缺了我李夢陽,也希望我們的詩友會別散場。我們讓伯安做詩友會的召集人如何?詩人,越是壓抑就越需要噴發,越是苦悶就越需要歡歌。」李夢陽見大家都讚許地點了點頭,就望著何景明,說道,「仲默,別憂傷,我們雖然地距千里,我們還可以寫信爭吵,我保證不會再像過去那樣,動不動就臉紅脖子粗,我一定心平氣和,你就是罵我我也不再生氣。」李夢陽說著,眼中湧出了淚水。


  何景明眼圈紅了,伸出手,與李夢陽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兩個人不再說話。


  王陽明也激動起來,提議道:「我們歌詩吧。大家看看誰的詩更朗朗上口。今天我們為獻吉送行,就像獻吉說的,送行要用歡笑,用歡歌,不能用流淚。」


  李夢陽和何景明各自擦把臉,努力著擠出笑的模樣。李夢陽說:「伯安說得對,我要笑著上路,我也想看著大家笑著送我。」


  幾位中年朋友,在京師西門外,在陽關亭下,盡情地,扯著喉嚨,歌著詩,臉上笑著,眼裡流著淚。 義字當前 捨生取義

  送別李夢陽,王陽明心情沉痛。王陽明與李夢陽相熟,都知道兩個人性格的差別,王陽明認為李夢陽是個才子,容易衝動,言語尖刻,容易惹禍上身,作為好朋友,王陽明也多次諍勸過他。看看,這不,眼下的事,他年紀輕輕,已經兩次進出監獄了。這次,十幾年積累的官職一捋到底,五品郎中出溜到書吏。王陽明為他感到惋惜。可是反過來想,面對邪惡,人人都當縮頭烏龜的話,那不是更放縱了邪惡的氣焰,好人不更難過嗎?李夢陽挺身而出,自己受苦受難,還不是為了一個義字。仁義道德不能只天天掛在嘴上,更應該落實在行動上。從這方面看,李夢陽雖衝動,疾惡如仇、有豪俠性格,雖然他吃了虧,但能喚醒一部分麻木的人,能提醒和震懾邪惡者,也夠了。這恐怕也是他吸引人的原因。


  這世道真邪性!短短一年時間,自己所在的兵部武選司,要辦理認證的從五品副千戶以上的武官竟然達到一萬多人,全是聖上直接下達的指令,四品指揮僉事中竟然出現了三歲娃娃,還不止十個八個。自己能怎樣?心裡生氣,該辦還得辦。聖命難違!剛從送別會上知道,自己的同年,都是弘治十二年中進士的呂翀和劉茝,兩位給事中,一個在刑科,一個在戶科,二位倒不辱使命,多次進諫,勸聖上遠小人、親賢臣、少貪玩、省花錢。給事中的任務就是提醒和規勸聖上,可惜忠言逆耳少人聽,不聽倒也算了,竟然,竟然二人各挨了三十杖,被削職為民了。辛辛苦苦十年寒窗,到頭來又做回了平頭百姓。可惜!可是,辛辛苦苦考出來做官又是為了什麼呢?是為了錦衣玉食光宗耀祖嗎?如果是的話,這兩位同年,得過且過,悶著頭領銀子當官算了,何必自討苦吃。讀書幹什麼?學仁義!當官幹什麼?行仁義!這是學道、行道。呂翀和劉茝兩位同年,正是這樣做的,不愧是一個真正的讀書人!他們不愧是合格的監察官員。可是,有時候,比如眼下,心懷仁義,主張正義,意味著什麼?意味著蹲監獄,意味著屁股上挨棍子,意味著削職為民。仁義難為呀!仁義意味著約束,意味著吃虧。就比如八虎這幾個小人吧,他們現在耀武揚威,是佔了很大的便宜。現在他們可以多吃多佔,可以想收拾誰就收拾誰,可以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歷史上這樣的小人多了去了,他們善終了嗎?三五年,最多十年,他們無不身敗名裂,遺臭萬年。而生前吃了大虧的于謙這樣的人,一心仁義,一身正氣,個個流芳百世。王陽明心中不再疑惑了,還考慮啥?幾十年來自己孜孜追求的不就是學聖賢做聖賢嗎?自己不就是要做仁人志士嗎?李夢陽面對惡勢力敢於挺身而出,不計後果,不計榮辱,敢於鬥爭,就不愧仁人志士的稱號。還有呂翀和劉茝,雖然因為進諫,惹來聖怒,被削職為民,也不愧仁人志士的追求和稱謂。吃了虧,但心裡安生。


  從這一年多的《邸報》看,給事中和御史們大多都沒閑著,一份份奏章,不是要求斥退刁滑太監,就是規勸聖上多學習,別玩物喪志。這些言官多是弘治六年、九年和十二年的進士,是和自己一樣的中年人,都年富力強。既是餘姚老鄉又是進士同年的牧相,在南京兵科當給事中,也連續上奏勸諫,他也挨了廷杖。上奏進諫是好事,為什麼會挨杖打呢?是聖上聽不得忠言,還是言官們出言不慎?是不是上奏也和打仗一樣,不能冒失硬攻?是不是需要策略?是不是要像孟子勸各國的大小國君那樣,說寓言,打比喻,繞著彎子,顧全國君面子,且能讓其接受建議?回想自己第一篇奏章,就是那篇《陳言邊務疏》,開頭就指責「國事壞就壞在大臣們」……王陽明回憶起自己年輕時做的莽撞事,自嘲地笑了。


  李夢陽總嘲笑我王陽明四平八穩、性格溫暾,這對也不對,我王陽明是穩中取勝,是穩紮穩打。義字當前時,我照樣勇往直前,但是前提是要先保護好自己。先保護好自己?這個也很難說呀!到底是保護自己為主,還是仁義為重?要不要捨生取義?要不要殺身成仁?

  王陽明一路思索著這些,從京師西門回到了值房。坐在值房,他仍沒有個確定的答案,是明哲保身呢還是捨生取義。


  十二月初六,不知道是劉瑾的監旨,還是正德的聖旨,但是是以聖旨的名義下達的,要逮捕南京聯署勸諫奏疏的科道官員,包括給事中陸昆、戴銑及御史薄彥徽、葛浩、貢安甫、王蕃、史良佐、李熙、任諾、姚學禮、張鳴鳳、蔣欽、曹閔、黃昭道、王弘、蕭乾等三十人。這其中,史良佐、黃昭道、王弘是王陽明的同年進士。這些人要麼是南京的給事中,要麼是御史,職責就是諫言,他們十月份以前曾聯署奏章勸聖上提防趙高一樣的太監迷惑聖主,十月份以後,再次上奏,勸聖上留用顧命閣老。這些,沒有一句是劉瑾喜歡聽的。禍從口出,因諫得罪,三十位言官要用囚籠從南京千里迢迢押解到北京接受杖打。


  因為有刑部和兵部的當官經歷,王陽明知道長途押送的風險,有一次,從南直隸押送二百名被判充軍的罪犯到山西邊境,最後活著到地方的只剩五十人。仗打三十棍、四十棍、六十棍,都有可能要人命,長途囚車押送也要人命。三十條人命,裡頭既有同年又有熟人,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們一步步走向末路嗎?自己不是言官,平常上奏,就事言事提提建議,固然應該,但是諫勸聖上好像是職業言官們的事。自己裝聾作啞,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管好自己手頭兵部武選司的事,沒有誰會指責自己失職。輕易勸諫,有風險。這不,就是眼下的事兒,出差在外的御史王良臣,上奏諫阻聖上不要逮捕南京科道官員,結果是被打三十棍子,直接削職為民。


  根據過去的經驗,尊長發怒,旁人勸一勸,也就化解了怒氣。就比如唐太宗和魏徵。可是京師的給事中和御史衙門都被錦衣衛封堵了大門。這次南京給事中和御史幾乎被連窩端,誰來勸解正在氣頭上的聖上呢?

  得有人勸!不能就這樣看著同僚受難,不能任由正義遭受磨難凌辱。怎麼做到既能維護正義又可以明哲保身呢?就像路過池塘,見有人溺水呼喊救命,見死不救?那是沒有人性!不會洑水,冒失地撈人,弄不好就是同歸於盡,雖然有人性,但也可能變成鬼。這就要求自己弄清目的,講究手段。目的是救人。不能把奏章寫得讓人難以接受;更不能像李夢陽那樣,寫得尖刻犀利,刺疼人眼。寫諫文,不能寫成檄文,聖上不是敵人,沒有必要痛快淋漓地刺疼他;寫諫文,不是參加詩文比賽,聖上不是評委,沒必要揮灑文采,掩蓋了主題;寫諫文,得學學孟子老先生勸梁惠王。勸人要有智慧,得言語平和,迂迴曲折,起碼讓人能夠心平氣和地看下去。


  王陽明鬆弛下來了,他拿定主意,上疏救人,義不容辭,奏疏寫作,力求平和。好吧,就這樣寫,就這樣干!事不宜遲,早一刻遞上去,早一刻勸動聖上,就可能免除三十人的磨難。


  王陽明靜靜地坐在書案前,平心靜氣,遣詞造句,腹稿已成,鋪紙蘸墨,一氣呵成:

  「古人說過,聖上仁慈包容,臣下正直敢言,這是相輔相成的。戴銑這些人之所以敢於說話,正說明了這些人相信聖上有著仁慈和包容的胸懷。說的有用,聖上自然會從善如流;說的沒用,也許聖上能包容包涵,如此,可以廣開言路。如今,您竟然下令,千里迢迢,押送南京三十位言官來京。南京北京,地隔千里,此際又是數九隆冬,天寒地凍,差役稍事虐待,一眾言官會凶多吉少。聖上的本意,不過是稍稍懲罰他們一下,讓他們以後再進言時,考慮得更周密些,絕對不是讓他們因言害命。可是老百姓沒有知識智慧,胡亂猜疑,怕誤會了聖上的一片好心。這正是微臣所擔心的。如果真造成這樣的誤會,以後國家大事再有疑難,怕是沒有人敢輕易出頭說話了。聖上到時,若想聽聽大家的意見,也就難了。聖上聖明聖裁,如果這樣的話,怕皇上心裡也會不舒服。所以,微臣懇請聖上,收回前面的聖旨。在聖上您,這表現出的是公正無私的智慧之心和垂憐臣民的仁愛之心,以及知過改過的勇猛之心。因為這件事,聖上智仁勇的美德一定會傳揚天下。這樣的話,豈不萬民頌揚,天下和諧,其樂融融!這一定是聖上您樂意看到的美好局面!」


  文字致禍 陽明入獄

  正德皇帝看到的奏章是劉瑾過濾后的二手資料。


  劉瑾的家成了內相府。劉瑾識字少,跟前卻不乏追腥逐臭、識文斷字、讀書不明理、進士出身的投機鑽營者。七十三歲的焦芳,天順八年(1464)進士,此人不學無術,喜歡打小報告,因為巴結上劉瑾,成了從一品的內閣次輔。五十一歲的張彩,弘治三年(1490)進士,此人儀錶堂堂、風度翩翩,文筆不錯,能說會道,得焦芳推薦,被劉瑾延攬為文旦,一年之間,張彩連跳七級,從六品兵部主事直升二品吏部尚書。劉宇,成化八年(1472)進士,在邊境貪污了大筆兵餉,他一次孝敬劉瑾一萬兩銀子,開了聖朝賄賂大手筆的先河,這個被弘治皇帝評為小人的小人,被劉瑾重用為兵部尚書。四十一歲的王雲鳳,五短身材,瘦削體態,成化二十年進士,職務是國子監祭酒,是劉瑾的吹鼓手。三十歲的石文義,劉瑾老鄉,是軍人家庭出身的國子監生,舉人身份,被王雲鳳推薦給劉瑾,出任錦衣衛都指揮使。石文義從從九品的舉人老爺直升到正三品的都指揮使,如今身穿亮黃蟒袍,享受正二品待遇,職責是:外保護正德,內保護劉瑾。


  這是劉瑾閹黨核心。焦芳字孟陽,張彩字尚質,劉宇字至大,王雲鳳字應韶。


  十二月的冬夜,閹黨核心聚集在劉瑾家中,議論國事。屋裡生著暖融融的炭火,三品大員石文義親自在門外巡邏站崗。


  劉瑾首先開腔道:「自從攆走劉健和謝遷后,天下……」劉瑾說著話,伸出一個巴掌,比畫著,把巴掌緊緊握成拳頭,好像天下在他手心裡一樣,「天下局勢就算控制住了。李東陽……」劉瑾舉在空中的拳頭裡伸出一個小指頭,「膽子小,像老鼠一樣,也就是躲在屋子裡寫寫詩,發發牢騷,用不著怕他。內閣有孟陽照看著……」劉瑾目光轉向焦芳。焦芳點點頭,咧開瘦癟的嘴唇,討好地笑著,笑得瘦臉上的皺紋擠成了一排,白山羊鬍子一抖一抖,身子向劉瑾方向靠攏,上身前傾,說話習慣性地左右瞄兩眼,好像擔心有人偷聽,說話聲音細小,相當鬼祟,焦芳笑著小聲說道:「劉公公只管放心,內閣有門下給您看門,也替您看住李東陽。」焦芳說完,再次討好地笑了笑。


  聽張彩說吏部平安無事,劉瑾目光有些冷淡地看向劉宇,從桌上扔給劉宇一份奏疏,說道:「看看吧,你兵部的一個主事,要救南京那些亂臣奸黨。」


  焦芳、張彩和王雲鳳一一看了這份奏章。焦芳討好地笑著說:「劉公公這釜底抽薪的辦法真是高明,京師科道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言官,被錦衣衛看著,不再興風作浪了。南京竟然抱團和劉公公唱對台戲,不整治那還得了!」


  張彩接著話頭說道:「整治了南京這三十個喜歡多嘴多舌的愣頭青,絕對能壓制住歪風邪氣了。」


  劉宇已經看完奏章,他對劉瑾大咧咧地說道:「劉千歲,是我管教無方,這是那個叫王守仁的小官。您看他這膽子,奏章裡面沒有一個字敢提劉千歲您。只是些溫湯寡水。回頭我好好訓斥他幾句。」


  劉瑾不滿地看了劉宇一眼,轉頭問王雲鳳:「應韶,這份奏章,你有啥想法?」


  王雲鳳眉飛色舞地說:「下官可不敢小看這份奏章,俗話說,大風起於青萍之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劉宇對他這話不滿意,他這不是把責任往兵部推嗎?於是劉宇打斷王雲鳳說:「王大司成,不要捏著芝麻當西瓜,一個讀書人,說幾句不疼不癢的話,有什麼可怕的。」


  大司成是對國子監祭酒的雅稱。


  劉瑾瞪了一眼劉宇,鼓勵道:「應韶,說下去。」


  王雲鳳得意地說:「學生雖然……」王雲鳳本想說自己不學無術,但話到嘴邊,還是改了口,「雖然和這個王守仁接觸不多,但是知道監生中流傳著他的不少詩文。李夢陽、何景明,他們這幫號稱才子的,有個詩友會,經常在一起,你唱我和,同流合污。這王守仁是詩友會的核心人物;另外,最近一年來,京師學界,有一幫子讀書人,聚在一起,講什麼身心聖學,這個王守仁,也是核心人物。這個人,會寫詩,會作文,很多人以能得到他的詩文為幸。有些人出書續家譜,也邀請他作序。他幾乎是個青年領袖。所以說……」王雲鳳瞄一眼劉宇,對著劉瑾,一本正經地說:「以學生看來,這份奏章不是不疼不癢,裡面隱藏著火藥味。」劉瑾點了點頭,眼神示意王雲鳳繼續說下去。王雲鳳繼續說道:「我們老千歲手握江山。」王雲鳳看了看劉瑾,再看了看張彩,見張彩眼神里有些鄙夷,於是不再眉飛色舞,他正色道:「老千歲替聖上手握江山,需要人才……」王雲鳳也學著劉瑾的樣子,舉起一隻巴掌,再捏成拳頭,「人馬齊,權力結構才更穩固,老千歲也才能在位子上坐得更穩當。」劉瑾聽得笑眯眯的,邊聽邊點頭。王雲鳳繼續說道:「抓住了王守仁這樣的核心人物,學生以為,就抓住了一大片讀書人,和一大片與王守仁有著一樣追求的人。」這些話聽得焦芳煩躁。


  張彩喜歡幹練,討厭王雲鳳的不著邊際,於是他再次提醒道:「應韶,有事說事,直接說事。」


  劉瑾贊同了張彩的話。


  王雲鳳不再長篇大論,說出了自己的打算:「是不是先關起來,讓他知道厲害。然後,學生代表,代表老千歲,或者代表文化界、讀書界、學術界,去看望他,去說服他,讓他為老千歲效勞。」


  王雲鳳說完,眼巴巴地看著劉瑾,像一隻哈巴狗表演完了把戲,在等待主人的獎賞。劉瑾只是將右手中的扇子一下一下有規律地敲著左手掌,並不吭聲。王雲鳳看著劉瑾敲扇子,以為他不太滿意,心裡有些涼,臉上有些失落。劉宇知道劉瑾的習慣,扇子敲左掌,就等於鼓掌,於是他趕緊鼓掌。


  劉宇鼓完掌,建議道:「既然是個有影響的人物,能為劉千歲效勞,萬事大吉。一旦不能,就……」劉宇說著,觀察著劉瑾的表情,見劉瑾不易察覺地點了下頭,這才說道,「不為劉千歲所用的話,乾脆……」劉宇以掌做刀,向下狠狠一砸。


  幾雙眼睛都望向劉瑾。劉瑾總結道:「最近,各位辛苦了,京師基本平靜,沒有人能翻起風浪了。南京這三十個惡徒,打壓下去,就雨過天晴。眼下,馬上逮捕寫這份奏章的,叫什麼名字?」劉宇趕緊說「王守仁」,劉瑾繼續說道:「應韶今天出了個好主意,這步棋走活的話,會收到很好的效果。說客就由應韶去做。」劉瑾說著掃視了大家一遍,繼續說道:「應韶,動動心思,爭取成功。」


  劉宇接話:「萬一不成功呢?」劉瑾不滿地瞪了一眼劉宇,指了指門外一直巡邏的石文義,說道:「那就錦衣衛、東廠西廠出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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