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主考山東 選舉德才
第22章 主考山東 選舉德才
弘治十七年,歲在甲子,王陽明三十三歲。
五月,王陽明從浙江老家回北京銷假復任,沿途目睹,災荒千里,流民遍野。王陽明的心不能平靜。自己大小是個朝廷的官,為官的責任是,保護天下生民安居樂業、造福一方。如今面對赤地千里,自己心焦如焚,卻又束手無策。唉!只恨自己沒有擎天之力,只恨自己沒有撒土成豆救苦救難的神仙功力!怎麼會災荒連年呢?怎麼會省連省、縣連縣,旱澇交替呢?弘治十五、十六、十七三年,災連災,地連地,雲南貴州、山東河南、湖廣浙江和兩直隸,沒有一處太平樂土。南直隸是一直以來的魚米之鄉,那裡竟然也缺糧,要靠放賑活口;運河沿途的山東、北直隸,田野荒蕪,禾苗枯死。
到了京師,王陽明懷揣著自己養病期間寫就的三十五首詩賦,參加了李夢陽組織的詩友會,詩會地點還是在興隆寺。
李夢陽已經升任從五品員外郎,幾位詩友在傳看他拿來的最新一期《邸報》,上面有李閣老五月份到曲阜參加新孔廟落成慶典來回沿途的見聞和觀感,有兵部尚書劉大夏對當前軍備現狀的悲觀看法。
邊貢看完《邸報》,聲音沉痛地說道:「你看看,想我齊魯大地,夫子故鄉,如今竟然赤旱千里,青黃不接,夏糧乾旱絕收,秋糧缺墒種不上,禮儀之鄉饑民橫行,盜匪作亂。」
邊貢說完,康海、何景明、王九思等人,人人激憤,由天災說到時政,由時政說到人禍。
李夢陽和王陽明都沒想到,詩友會竟然變成了詩人們的時政聲討會。王陽明最終沒有拿出來養病期間抒發情懷的山水詩篇。神州大地,黎民百姓食不果腹、哀鴻遍野,有良知的詩人、注重官德民生的官員,怎能旁若無睹、心安理得、無動於衷地繼續不痛不癢地歌吟山清水秀、嚮往虛無縹緲的神仙、傾訴卿卿我我的男女歡愛,這才是無心無肺的無病呻吟!
就在王陽明響應弘治皇帝的號召,為天下黎民蒼生的苦難而自我道德反省時,他接到了山東巡按御史陸偁的禮聘,陸御史邀請他出任甲子年山東省鄉試的主考官。
為政之道 修身第一
七月底,陸偁的助手、在都察院見習的國子監學生歐陽光到京迎接王陽明前往山東主考。歐陽光二十多歲,個子矮矮的、胖胖的,靠祖宗的蔭庇取得了國子監監生的資格。
連年乾旱,運河水枯,只好走陸路騎馬前往。
歐陽光在路上打量著王陽明,但見王陽明臉龐瘦削,面色清和,眼神清澈卻又蘊含著一種堅定;身材雖然略顯消瘦,卻也胸背挺拔;體態輕盈,步履沉穩。歐陽光瞅瞅王陽明的體態,看看自己的肥胖,有些自慚形穢,心裡甚是感慨,他忍不住請教王陽明道:「王主考,晚生久仰您的大名,學生仰慕已久,今日得瞻風采,實屬有幸。」
王陽明笑了笑說:「學友謬讚,請問學友貴鄉何處呀?」
歐陽光答:「晚生江西九江人。」
路上,兩人沒有再多交流。王陽明在琢磨主考官應該秉持的出題思路和出題內容。一路上思考,到濟南他已經有了一個成熟的出題綱要。在與陸偁,以及山東提學副使陳鎬的見面碰頭會上,王陽明說出來的已經是一套成熟的方案。碰面會在巡按衙門舉行。
七品官的陸偁居中而坐,四品官的陳鎬居左,主考大人王陽明居右。陸偁向京師客人介紹陳鎬道:「陳道台是我們浙江人,紹興會稽人,年齡比下官小。」聽著陸偁的介紹,陳鎬拱手道:「虛度四十三個春秋,慚愧得很!」陸偁繼續介紹,「年齡雖然比我小,功名卻比我早,成化二十三年進士,字宗之,號矩庵。」陸偁再介紹王陽明道:「矩庵先生,這是陽明先生,刑部主事,餘姚人。今天我們三位浙江老鄉聚會,敘的鄉誼之情,談的絕對是公事,一是一,二是二,摻混不得,含糊不得。現在說公事,鄉誼等會兒在酒桌上再敘。」王陽明和陳鎬兩個老鄉,再次拱手道:「自然!自然!」
陸偁,浙江寧波人,時年四十七歲。
陸偁鄭重說道:「過去鄉試,主考官多為儒學教授之流,官職末流卑微,做不得主,往往成了外廉官的傀儡,腐敗醜聞層出不窮。這樣的局面,實有愧於聖人為政以德的教誨,有愧於聖人故鄉的清名,也有愧於我們聖人門徒的本懷。本官作為天子耳目,不能任由陋習繼續。今年請得京師飽學之士陽明先生主考山東,一則京師官員,自能杜絕當地人情牽扯;二則自主出題,可以考查檢驗山東士子的學習實際;三則能為朝廷選拔經世致用的幹才。這是希望能一舉三得。」
王陽明像打坐一樣,在椅子上坐得挺直,雙手打拱說道:「守仁承蒙侍御大人抬愛,誠惶誠恐。主考大事,責任重大,為朝廷盡心儘力,是在下本分;為朝廷選才,必須有知人之明,要求眼明心亮。主考之重在於出題,出什麼樣的考題,便能選什麼樣的人才。是選拔考場上『四書五經』背得滾瓜爛熟,臨事百無一用的書獃子;還是選拔平時滿口仁義道德,臨難畏縮一團的偽君子?守仁接受這個任務以來,就一直在思考。剛才陸侍御說要選拔經世致用之才,我們所見是一致的,經世之才必須德才兼備。只要題目得當,從答卷內容的邏輯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思維思路是否開闊,是否細密,是否周詳;從答卷字跡的工整與否,可以發現一個人的態度是否端正,可以發現一個人的心境是否沉穩;從答卷的字跡可以發現一個人的性格是否豁達,是否剛毅……這些都可以說是修身的內容。《大學》把『格、致、誠、正、修、齊、治、平』的次序說得很清楚,經世之才來自哪裡?來自修身!為政之德來自哪裡?來自修身!『四書五經』警句短言也好,長篇妙論也罷,都不過是我們的前輩聖賢介紹一些自己修身的方法和境界罷了。先賢們介紹自己的經驗,目的是為了我們後輩修身有一個參照。修好了身,為政自然德才兼備。修身為了什麼?為了『近道』。這一點《大學》也是開宗明義。從政為了什麼?為了行道。行什麼道?行一貫之道,行忠恕之道,行親民之道。修身如何,從三場的考題中,還是大致能考查得出來的。題目我已初步擬定,還請侍御大人和學憲大人定奪。」王陽明做這一篇長論時,像去年在浙江杭州萬松書院演講一樣,因為很莊重,身子一直端坐著,語調鏗鏘著,直說得他前額上冒出了晶亮的汗珠。王陽明掏出手帕擦了把汗,端起杯子喝了幾口涼茶。
侍御是對御史的雅稱。
陸偁接過來王陽明手中的試卷題目草案,翻看著,不住地點頭,面露喜色地輕聲念叨著題目:「『四書』這三道題出得很好,可謂層層遞進的關係。陳學憲,你看,首題開宗明義,『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這就是剛才陽明先生所言,大臣是為了行道,心中要存道義,雙肩要擔當道義。這第一題選自《論語·先進》,以聖人《論語》開題,可謂師出有名,名正言順。第二道『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這道題出自《中庸》,從日常生活服飾說起,可謂小處著眼,落腳在修身上。怎麼修呢?非禮不動。不錯!第三題『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由己飢之也』,這道題出自《孟子·離婁下》,由第二道題的修身做起,順著《大學》的修身次序,明明德,然後是親民,這第三道題說的正是親民行仁政、渾然與物同體的從政境界。」陸偁抬起頭,對王陽明說道:「陽明先生,我學生時代主修《易經》,聽說你是主修《禮記》,『五經』題我不再多說,單說一下咱們兩個的主修課,你這《易經》兩道題我很贊同,第一道『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這是聖人沒有明言的一貫之道。先天后天一以貫之,天人合一,這道題可以考查考生的修身境界。要他們做了官后,詳察體驗天地萬物變化規律,認識天地萬物變化規律,摸索仁政親民的做官規律,以達到天人和諧、步調一致的境界。第二道題『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說得更是明白,做了長官后,人必須尊重天地萬物變化規律,摸索規律,認識規律,遵循規律,利用規律,造福萬民。你主修的《禮記》兩道題,說到修身,更是題題不離一個『禮』字。陽明先生,你曾專修過《禮記》,這兩道題還是你自己來解釋一下。」
王陽明心平氣和地說道:「第一道題『君子慎其所以與人者』,正如侍御大人所言,考查的是一個『禮』字。這個禮有兩層境界,第一層是明面上的,人前注意禮貌禮節;第二層更重要,一個人獨處時,慎獨,不欺暗室。考生學得膚淺的話,只知道與別人交往該如何做,不知道、做不到與天地、與自心交往時的『慎獨』之禮,其實就是一個誠。第二道題『心好之,身必安之;君好之,民必欲之』。這個也是兩層境界,最重要的是提醒,上有所好下必甚之。人做了官后,高高在上,可以選擇做好榜樣或壞榜樣,不能不謹慎。」
陳鎬拿著試題,點點頭,評價道:「第三場這個論述題『人君之心惟在所養』,這個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的註釋,按陽明先生剛才對《禮記》題目的解釋,這應該也是兩層境界,一是為周遭所養,二是自養;目的是一個,近朱則赤,近墨則黑。不管是個人修身,做官交朋友,還是伴君進諫,都在一個『養』。這也是聖人教誨的,日常存養省察的持敬功夫。這道題看起來淺顯,答起來必須有深功夫。陽明先生不愧書香門第,學養深厚。我這裡通過了。」
陸偁微微一笑,說道:「我們再恭維,別人還誤會我們是任人唯親、拉幫結派呢。陽明先生,這五道策問題,你簡單地解釋一下考查要點和思路。」
王陽明輕啜口茶,潤潤嗓子,憑著記憶,侃侃而談:「第一道策問,目的在考查繼承與創新的關係,這是《周易》的精神,易者,一是變化,二是永恆不變。變化的是形式,永恆不變的是精神。考查要點有三個:一、王者制禮作樂,是說朝廷的制度建設。二、我聖朝太祖、成祖自己制定有與古代不一樣的禮樂。三、夫子說過『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第二道策問,考查儒、釋、道三者之間的關係。第三道策問,考查要點是安貧樂道的顏子和治世能臣伊尹,兩位先賢各自的修身境界和追求。第四道策問,可以自由發揮,風俗是世風、民風的直接反映,怎樣移風易俗,天下和諧,越自由發揮,越能考查出考生隨機應變的能力。第五道策問是重頭戲,是一道務實的時務題。這是一道壓軸題。題目直接面對目前的棘手問題,目的是要考查這樣幾個實際問題:一、官員人浮於事,政事萎廢,怎麼辦?二、賦稅日重,仍然入不敷出,怎麼辦?藩國眾多,消耗巨大,國庫已難負擔,怎麼辦?軍士逃亡,軍伍缺員,怎麼辦?蝗旱交替,民不聊生,流民為亂,怎麼辦?獄訟日繁,盜賊日多,怎麼辦?豪強霸佔利益,民怨載道,怎麼辦?韃虜囂張,邊境不寧,怎麼辦?這些都是當務之急,平常只會搖頭晃腦之乎者也的迂腐書生,自然束手無策。豪傑之士自會脫穎而出。」
王陽明述說完畢,端起茶杯細細品茶。陸偁聽罷,開懷一笑道:「痛快!痛快!此一考題,像一張大網,豪傑之士盡入羅網了。陳學憲,還請你把我們山東的生源情況介紹給陽明先生。」
陳鎬清了清嗓子,慢條斯理地說道:「陽明先生果然學養深厚。只是我們山東不比江浙,自從宋室南遷后,夫子故鄉就淪落為野蠻族群的跑馬場,斯文掃地,書香不再。承蒙開國時太祖皇帝開科舉,這裡讀書風氣慢慢有所恢復。敝道是弘治十五年來此上任的。三年間跑遍了齊魯大地,督促嚴查,教風學風已經走上了軌道。我省領六府十五州,一共八十九個縣,人口六百七十六萬,生員一共三千八百五十六名,敝道從中篩選出來一千四百人。我省今年可選七十五個舉人。這正是夫子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二的推演。陽明先生主持今年的考試,客觀上也是對敝道三年來學政的檢查。敝道也像備考的學生一樣,誠惶誠恐著呢!」
陸偁哈哈一笑道:「考題已定,等於穩住了定盤星。下一步就是組織一百多位考務人員的事了。公事已畢,矩庵先生,現在開始,我們擺酒為陽明先生接風,你的特號酒杯是否隨身帶著?酒杯一端,你就不誠惶誠恐了。酒桌上,我們只是浙東老鄉,陽明先生?矩庵先生?」
王陽明一拱手道:「承蒙兩位同鄉前輩抬愛,同意使用在下的題目,我現在如釋重負。」
陳鎬哈哈笑道:「伯安,都是為朝廷選拔人才,你就不要客氣了!成美兄,你說呢?」
陸偁對王陽明解釋道:「的確。伯安,成美是我的號,自名和字中各取一個字。」
王陽明感慨道:「字君美,號成美,成人之美,君子之風。成美先生,陽明受教了。」王陽明疑惑地問陸偁道:「成美先生剛才說矩庵先生什麼特號酒杯,什麼特號酒杯?陽明初來乍到,不懂夫子家鄉酒場規矩,可別鬧了笑話。」
陸偁對著陳鎬神秘一笑,說道:「矩庵先生,你還是自己告訴他吧。」
陳鎬從包袱里掏出來一個黃銅酒杯,將之託到王陽明面前,上面刻著八個凸起的銘文:「父命戒酒,只飲三杯。」
王陽明疑惑地問道:「這酒杯能裝一斤酒吧?」
陸偁哈哈一笑道:「我替他說了吧,宗之老弟喜歡杯中之物,去年一次赴宴后騎馬回衙,多飲了幾杯,冷風一吹,酒醉墜馬。父親大人聽說后,心疼得很,寫信囑咐,每次三杯為限。這好像也是《禮記》中的規矩,酒不過三,不勝酒力者避席。矩庵先生是個孝順兒子。」說到這裡,陸偁語氣有些調侃,「他就特意定製了這麼個特號酒杯。既不違父命,盡了孝道,又不誤喝酒,滿足了肚皮。哈哈!是不是這樣,矩庵先生?」 陳鎬爽朗地一笑道:「父命大於天!不得不遵從。」
王陽明聽后也哈哈大笑道:「孝順,天經地義;飲酒,權宜之策。可謂一舉兩得。」
訪夫子鄉 謁周公廟
山東甲子鄉試,八月十五考完最後一場,天上明月圓,地上事兒圓。評卷錄取忙活了十來天,黃榜高掛,錄取七十五名舉子。七十五人,十年寒窗,一舉成名,得大歡喜。巡按衙門門前張燈結綵,陸偁長舒了一口氣,諸事順遂;提學衙門門前喜氣洋洋,陳鎬也長舒了一口氣,又可以暢飲三大杯了;寫字檯前,王陽明一氣呵成一篇《山東鄉試錄序》,毛筆一擱,伸了個懶腰,主考官事務到此圓滿結束。
孟子老先生說過,人生有三大樂:父母健在、家庭和睦,此第一件大樂事;俯仰天地間,心中無愧事,第二件大樂事;得天下英才而教,第三件大樂事。這七十五位英才,雖然不是自己親手栽培出來的,卻實實在在是通過自己的考題揀選出來的。王陽明打量著舉人名單:穆孔暉、陳鼎、孫樂、馮裕、許東望、逯塤、高棟、袁公冕、許路……好像自己一下子冒出來七十五個門生,成了七十五位門生的座師了。這算不算貪天之功?天下就這麼個規矩,心安理得地接受這個座師稱號吧。王陽明心裡有些激動,不由得想念起了陳鎬那隻大酒杯。
七十五位舉人吃水不忘挖井人。布政使、提學副使、主考官,一行隊伍浩浩蕩蕩,開到濟南孔廟,感謝聖人的學問開啟了童蒙的智慧,成就了年輕人的功名,培養出了青年才俊。王陽明站在孔廟大成殿前,聖人高大的塑像讓他想起了心中拜謁曲阜的夙願。
很快,王陽明與穆孔暉、陳鼎、孫樂、許東望、馮裕組成了曲阜、泰山拜訪團,由巡按御史陸偁的助手歐陽光陪同。
第一站是曲阜,正趕上重陽節,雨後初晴,秋高氣爽。
王陽明一行人來到了周公廟。王陽明笑眯眯地望著自己親手點錄的解元穆孔暉。穆孔暉身材高大,壯而不肥,四方臉龐,麵皮略顯粗糙,神色中卻有著斯文之氣,以及勃發的一股英氣。穆孔暉察覺到了王陽明的眼神,一鞠躬問道:「不知恩師有何見教?」
王陽明笑眯眯地問道:「伯潛,你們幾位都互相熟悉了吧?」
穆孔暉依次介紹起了幾位同年:「門生穆孔暉,字伯潛,二十六歲,堂邑人;這位是孫樂年兄,字山水,福山人,四十八歲;這位是陳鼎年兄,字大竹,二十八歲,登州人;這位是馮裕年兄,字伯順,軍籍,遼東人,二十六歲;這是許東望年兄,字應魯,聊城人,二十二歲。」介紹完畢,幾位門生一齊鞠躬,齊說:「多謝恩師栽培!」
王陽明笑眯眯地說道:「栽培不敢當,是齊魯大地栽培了你們,是聖人栽培了你們。周聖人,孔聖人、孟亞聖人,顏子、曾子,不僅栽培了你們,也栽培了華夏讀書人。本師只是發現了你們。伯潛,你這孔暉的名字是不是聖人智慧之光的意思?」見穆孔暉笑著點頭,王陽明繼續說道,「今天就由你來給大家做導遊吧,介紹一下聖人成就的智慧之路。」
穆孔暉點點頭,開始了自己的導遊工作,他說道:「曲阜是魯國故地,是周公的分封地,因為周公忙於輔助成王,他就派自己的大兒子伯禽就藩封地。周公為我們華夏民族製作禮樂,是孔聖人的崇拜偶像,孔聖人晚年常因做夢夢不到周公而惋惜。周公的功業,大家看,這兩塊匾額概括得簡明扼要,一是『經天緯地』,一是『製作禮樂』。」
王陽明領著幾位門生,緩步遊覽。穆孔暉面對著王陽明和幾位同學,一邊退著走,一邊給大家講解,看到王陽明點頭后他繼續說道:「這次考試,恩師出題選有《詩經·魯頌·閟宮》這首長詩的一句詩。這首長詩表述的是,當年魯僖公擴建了周公廟,周公的後人渴望以建廟為契機,重建周公的昔日輝煌。恕門生直言……」穆孔暉看著王陽明,見王陽明點頭,他繼續說道,「魯國是周公的封地,是周公的後人的領地,孔聖人說過周禮在魯國保存得最完整,可為什麼到孔聖人時代,魯國竟然一蹶不振了呢?」穆孔暉說完,停下腳步看著王陽明。
王陽明也停下腳步,沉吟了一下,慢條斯理地說道:「周公的後人只繼承了周公的血統,沒有繼承周公的道統。」
今年鄉試的經魁陳鼎見王陽明不再說話,便不解地問道:「什麼道統呢?」
王陽明略一沉吟,慢悠悠地說道:「意會起來很簡單,說起來恐怕是長篇大論,也很難說清楚。姑且略述幾句,上古王堯、舜、禹歷代傳授的十六字心法。」
陳鼎介面道:「先生是說『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王陽明點了點頭,輕緩地說道:「道心微妙,難測難說,難以描述。人心危險,難以精一,難以得道,難以持中。《中庸》不是說嗎?火坑可以跳進去,刀刃可以站上去,中庸卻難以實現。」王陽明猶豫了一下,繼續慢條斯理地說,「血統可以世襲,道統實在難以世襲呀。比如,去年繼位的衍聖公父子……」
許東望年輕,他冒失地說:「恩師是說去年繼位的聞韶衍聖公呀。上一代衍聖公,就是聞韶的父親大人弘緒,弘緒因為不守禮法,胡作非為,成化年間已被廢為庶人了。」
王陽明感嘆道:「道統的傳遞要靠修身。不修身,雖然父子至親,也難以私相傳授。『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這是可以說得明白的道統。可惜得很呀!周公精神,聖人學問,被一代一代傳承得走了樣。就說你們考試的第一道題,『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當年聖人在魯國當了三個月司寇,發現當道無道,臣強主弱,國主熱衷於女色玩樂,於是遵循不居亂邦的原則,毅然辭職,背井離鄉,周遊各國,傳佈道學。這就是孔聖人的『以道事君不可則止』的精神。傳到漢代,變成了三綱五常的『君叫臣死不得不死』的荒謬理論。君臣之道,在於君義臣忠。」王陽明不想說得過多,點到為止。
孫樂年齡最大,他發現大家都沉默了,便接話說道:「父叫子亡不得不亡,也不是聖人的意思。關於這一點,聖人與曾子還有個故事呢。曾子起初沒有正確理解孝的真實意思。有一次他一家人在地里干農活,曾子不小心鋤掉了一棵莊稼苗,曾老先生大發雷霆,抄起鋤把子就往曾子身上掄。曾子站著不動,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頓痛揍。挨了揍的曾子怕父親傷心,回到家忍著一身傷痛,裝模作樣,又是撫琴又是唱歌。結果呢,這事把聖人鬱悶得一天沒有搭理他。聖人鬱悶什麼呢?是鬱悶自己教學不得法,是鬱悶曾子榆木腦袋不開竅。聖人教訓他說:『兒子挨老子的打,不傷筋動骨的皮肉之苦,可以忍受,這是孝順;傷筋動骨的暴打,就要逃跑,這同樣是孝順。不跑,自己吃苦頭不說,還給了父親暴力不仁的名聲。這才是不忠不孝。』」
馮裕搖了搖頭,長吸了一口氣,猶豫著,心裡拿不定主意,是說還是不說,最後下了決心,說道:「有些經典,配合著書上的註釋,結合有些事兒,真想不通。就比如,就比如……」馮裕又猶豫了,最終也沒有「比如」出個什麼具體對象。
王陽明心裡明白,有些註釋是註釋者的私意,有些純粹是自己昏昏,以盲導盲,這樣的註釋者,簡直浪費讀者時間;有些註釋者,出於某種目的,牽強附會,揣著明白裝糊塗,睜著眼睛說瞎話,愚弄世人,那就不僅是可嘆,已經是可恨了。眼前這些年輕的讀書人,也和自己年少時一樣,都要靠自己的聰明才智,靠自己的生活經歷,去慢慢理解經典,作為負責任的老師,點還是要點他們一下,於是他說道:「你們既然已經取得了功名,有了生活實踐,在實踐中去理解實證經典是最可靠的辦法。學習經典,最好拋開各家各派的註釋,直接學習。慢慢體會,慢慢吃透它。在生活中理解經典,用自身修養體證經典。好了,不多說了。伯潛,你繼續吧。」
大家出了廟門,穆孔暉提議道:「我們在離開周公廟之前,最後再給周公行一次禮吧,只要個心誠,儀式就簡單些,就一鞠躬吧。」
於是大家排成一行,面對廟門,由穆孔暉做司儀,行禮如儀。行禮后,王陽明對大家說道:「曲阜有周公廟,北京有周公廟,南京有周公廟。這只是地域有別。先賢張載說過『為天地立心』,聖人精神就是天地精神,就是天地之心。天地無心,以聖人之心為心。真正理解了這一點,大家就會明白,聖人精神無處不在。只要我們心誠,無論何處都能感受到聖人的精神。」
穆孔暉和陳鼎,不約而同地點頭表示認可。穆孔暉領著大家往孔廟方向去,路上邊走邊介紹道:「恩師,由此往南五六十里地是聖誕之地尼山,尼山東邊是沂河。我們明天是否去沂河岸邊看看呢?」
王陽明一笑,說道:「齊魯大地,處處聖跡。聖人精神留存在經典中,留存在天地間,留存在我們心中。明天還是去登泰山吧。」
泰山之巔 仰望星空
與王陽明一同登泰山的有翰林院庶吉士王司獻,陸偁的助手國子監見習學生歐陽光,新科舉人穆孔暉、陳鼎、馮裕和許東望。導遊仍然由穆孔暉擔任。一行人頭天晚上住在山下東嶽廟。第二天一早,大家開始登山。路線是一天門、中天門、南天門和玉皇頂。
下午,大家到達南天門,住宿在南天門,等待明日黎明到玉皇頂看日出。
晚上,王陽明一個人徜徉在天街上,他只想靜靜地一個人獨處。秋風涼爽,繁星綴滿夜空,星星不時地眨著眼睛,像是在跟這位不速之客打招呼……
第二天下山後和舉人們分手時,王陽明囑咐幾位門生道:「你們四位,個個都是進士之才,明年山人在北京候著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