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工部見習 督造伯墳
第15章 工部見習 督造伯墳
殿試結束,進士們被分成三甲。一甲三名,狀元、榜眼和探花,分別是從六品和正七品;以下,二甲正七品,三甲正八品。一級分配到翰林院,二級分配到給事中和御史,三級分配到兩京各部,以及各州縣。王守仁被分配到工部營繕所,做見習官員。
營繕所負責全國性的大型建築工程,比如皇家宮殿、陵墓、城市規劃、國家倉庫、軍事營房、各地藩王府第的規劃、建築材料籌備、工匠召集和建設施工。主官的官銜叫所正,正七品,兩位所副,正八品,兩位所丞,正九品。國子監實習大學生八名。
王守仁被分配了一項出差任務。他作為見習官員,將帶領一名實習學生和兩名工匠,前往京師大名府浚縣督造威寧伯王越的陵墓。
爵爺孫子 回憶爺爺
弘治十二年七月,以王守仁為首的工部赴浚縣督造威寧伯陵寢一行四人從北京出發,前往浚縣。王守仁他們一路坐船,走運河過了山東臨清,轉入衛河天然河道,順著衛河,直達浚縣。與王守仁同行的國子監學生王煜,是威寧伯王越的孫子。
文武全才、戰功累累的王越,於弘治十一年十二月初一,因病殉職於西北邊境三邊總督任上,享年七十三歲,朝廷贈予謚號襄敏。王越的棺槨由甘肅甘州啟程,正在運回原籍的途中。王守仁的任務是趕在重陽節之前,督造陵墓完工,配合禮部、兵部,隆重地安葬威寧伯。
王守仁敬重這位功勛卓著的前輩,一路上,他從王煜口中知道了這位前輩的生平功業。王煜二十歲,字智明,因爺爺的戰功蒙受皇恩,入國子監學習。
一路上,王煜很悲傷。王守仁和工部實習太學生馬衛道一起安慰王煜。
王守仁勸慰王煜:「智明,襄敏公功勛卓著,是我們大明江山的萬里長城。襄敏公的去世,我們都很悲痛。連皇上也是萬分悲痛,為此輟朝一天。文武百官及全天下百姓哀悼一天,這是天地同哀,備極哀榮。你應該為令祖自豪呀。」
王煜聽了這話,認真看了看王守仁。二十八歲的新科進士王守仁,應該正是春風得意、大海揚帆的時節,他身材雖顯單薄,卻很挺拔,臉頰不胖不瘦,眼睛明亮,眼神中透射著堅定的志氣,這志氣是對未來建功立業的自信。王守仁的內心很沉痛,大明邊境缺少帥才,難得有威寧伯這樣的前輩,於是他繼續說道:「萬里長城東起山海關,西到嘉峪關,一共九座軍事重鎮,號稱九邊,從東向西數,遼東鎮、薊州鎮、宣府鎮、大同鎮、延綏鎮、寧夏鎮和甘肅鎮,這是前沿重鎮,山西鎮和固原鎮,這是兩個二線重鎮。襄敏公他老人家獨鎮甘肅、寧夏和延綏三邊重鎮,從地域上看,萬里長城,他老人家一人鎮守著五千里,又應對著韃靼軍隊的老巢賀蘭山。這是大明朝廷的五千里長城呀,威寧伯古稀之年,勇比廉頗。」
馬衛道介面道:「智明學弟,王先生說得對,襄敏公他老人家是國家的柱國磐石呀。他勇比廉頗,智比藺相如。有他老人家威震西北三邊,真是胡馬不敢犯邊關。」
王煜的悲痛慢慢轉化成了自豪,小夥子身材高大、粗壯,說起來爺爺的戰功,他一五一十十分清楚,「俺父親、俺叔叔,都跟著俺爺爺,領兵打仗,屢立戰功。因為軍功,俺父親被封為錦衣衛指揮同知,從三品,俺叔叔錦衣衛指揮僉事,正四品。俺也想從軍打仗,俺爺爺說,要俺先學好文化,開發智慧,俺爺爺說指揮打仗靠的是智謀。」
指揮打仗靠的是智謀,這句話打動了王守仁,他接著王煜的話說:「爵爺他老人家說得太對了。我在國子監學習時,曾經騎馬沿邊尋訪,考察邊境地理,研究邊境攻防戰略戰術。曾經萌生過去大西北拜訪爵爺他老人家的念頭,可惜的是,坐騎受驚,我墜馬摔傷了胳膊,沒能成行。」
馬衛道替王守仁嘆息著:「有的機會一失去就再也沒有了。我們這次有幸為威寧伯他老人家督造陰宅,這也是難得的致敬機會。」
王煜還在為王守仁的墜馬擔憂著呢:「王先生,不能騎馬,是沒辦法馳騁草原的,沒有辦法深入草原,就沒辦法主動出擊。紅鹽池那一仗,當時爺爺好像五十五歲。」王煜皺著眉頭,心裡計算著年份,「對,就是成化九年,九月份,北元可汗滿都魯遠離老巢,向西長途奔襲甘肅秦州和安定。爺爺得到了消息,他認為敵人主力傾巢而出,一定會後方空虛,就決定乘虛搗毀敵人的老巢。於是爺爺兵分兩路,兩將各領五千騎兵,從陝西榆林出發,兩天兩夜,馬不停蹄,跨越紅兒山,蹚過白鹽池,行軍八百里,一舉消滅了北元大本營。」
馬衛道嘖嘖讚歎:「哎呀,兩天兩夜馬不停蹄,我有次急著趕路,騎了半天馬,身體就吃不消了。」
王守仁自己尋思著,威寧伯五十五歲時,騎馬長途奔襲八百里,自己的騎馬技術還得練。他更感興趣的是戰鬥指揮,急著問王煜道:「爵爺他老人家說沒說戰鬥過程?」
王煜自豪地笑了笑,說:「俺都纏著爺爺給俺講了好幾次呢。爺爺說,魏武王北征烏桓時,老馬識途,一個老軍幫了大軍的忙。俺爺爺自己奔襲韃靼人大本營時,一個老軍,人老智慧多,立了個大戰功。部隊剛到紅鹽池,遭遇大風暴,漫天遍野,飛沙走石,將士們一個個連眼都睜不開。這個老軍說:『這是老天爺幫咱們打仗呢,咱們往北去,頂著大風難走,難走是難走,韃靼人更難發現咱們;等咱們滅了韃靼人的大本營,向南順風回去,遇上韃靼主力回老巢,咱們正好順著風滅了他們,咱們得感謝老天爺刮這場大風呢。』爺爺一聽,立即翻身下馬,跪拜這個老軍,當場把他提拔為千戶。」
馬衛道誇獎:「嗯,還是戰場好立功。幾句話,就是一個千戶,正五品呀!」
王守仁瞪了一眼馬衛道,說:「戰場上刀口舔血,這是生命換來的。」
王煜笑著說:「還好,這次沒有損失一人一馬。是個大勝仗。俺爺爺把一萬騎兵,分作十隊,稱為十翼,四隊做警戒,其他六隊把韃靼大本營團團包圍,真是滴水不漏。滿都魯的妻子兒女被俘,連老巢都被一鍋端了。韃靼人只好向北逃竄。因為這一仗,邊境安靜了好幾年。俺爺爺這次勝利后,開始總制三邊,提督京師十二營。」
王守仁聽了這個故事,受到啟發,一是惡劣天氣反而有利於戰爭,二是老軍久經沙場,有豐富的戰鬥經驗,這與久病成醫一樣的道理。王守仁遺憾不能親聆威寧伯前輩的教誨。馬衛道愛聽戰鬥故事,他問:「智明學弟,聽說,爵爺他老人家是又一次端掉了韃靼人的老巢,才受封爵位的。具體情況你能不能給俺講講。」
王煜一聽,他好像忘了是回家奔喪,微微一笑地講道:「又一次端掉了韃靼朝廷的老巢,又一次惡劣天氣,不過不是大風暴,而是暴風雪,這一次差點活捉韃靼可汗。」
王守仁問道:「這一次是不是還是乘虛而入?」
王煜:「是呀!韃靼人靜靜地休養了幾年,覺得自己翅膀又硬了。那已經是成化十六年了,他們又偷偷摸摸地向西搶掠。俺爺爺還是避實擊虛的老辦法,探馬刺探清楚,韃靼人的朝廷在威寧海,俺爺爺統率輕騎,趁著夜色出大同孤店關,過貓兒庄,兵分多路,向北掩襲威寧海。這次行軍,大風飛舞,大雪飄揚,神不知鬼不覺,把韃靼朝廷又是一個連窩端。這次戰鬥還消滅了韃靼人的美女英雄滿都海可敦。可惜的是又讓韃靼可汗逃脫了。」
馬衛道可惜地嘖嘖道:「咦咦,又讓他跑了。如果捉住可汗,也像魏武王一樣,挾可汗以令韃靼各部落,那該多好。」
王守仁知道這次戰鬥的戰果,生擒171人,斬首437人,俘獲馬駝牛羊六千匹。這個戰果震懾作用大,但是對付游牧軍隊,應該多殺傷他們的有生力量。
王煜還沉浸在回憶中,繼續說道:「俺爺爺就是因為這次勝仗被封為伯的,威寧伯。」
王守仁敬佩王越前輩,他十五歲時夢到的馬援將軍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一生悲壯,這位威寧伯也是沙場殉職。這幾年王守仁生活在北京,朝廷的事,他知道不少。弘治十年,韃靼再次入侵甘肅,西北三邊需要協調行動,需要一位總督,朝臣先後舉薦七人,弘治皇帝覺得他們都不堪大任,於是一把白鬍子、七十二歲的王越不得不再次出征西北。王守仁感佩地說:「襄敏公他老人家是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絲毫不遜色於年輕時的衛青、霍去病這些名將,威寧伯既能運籌帷幄,又敢於主動出擊。」
王煜遺憾地說:「這兩年的事,俺還沒來得及聽爺爺說呢。」
王守仁安慰他說:「智明,襄敏公他老人家一生英雄。去年,威寧伯勇氣不減當年,主動出擊,兵分三路,圍剿韃靼賀蘭山後根據地。賀蘭山一直是我們和韃靼的界山。多年來,韃靼軍隊潛伏在山後,伺機侵擾。老爵爺到任后一仗就攆走了這股韃靼軍隊。」
馬衛道道:「嗨!好人總是不得好報。這麼好的老爵爺,總是遭受迫害。聽說幾十年來六次被壞人彈劾,還曾被流放到湖廣安陸。哎呀呀!」
王守仁聞言連聲咳嗽,並瞪了馬衛道一眼,用眼神制止馬衛道繼續說話,自己繼續安慰王煜說:「智明,襄敏公他老人家讓你到國子監讀書是對的。統兵打仗,要的就是智謀和膽略,這在襄敏公那裡體現得非常充分。襄敏公還有沒有跟你講過別的戰鬥故事?」
王煜揉了揉眼睛,低頭想了想,說:「對,有一次,爺爺當大同巡撫的時候,大軍征討毛里孩。俺爺爺和朱侯爺只帶領千把人出巡,意外遭遇韃靼主力,朱侯爺要跑,俺爺爺勸住他,說,『我們一跑,就說明咱們兵力少,敵人一追,必敗無疑。咱們列陣對峙,敵人不知道虛實,他們是不敢輕易進攻的。』結果對峙到黃昏,俺爺爺命令騎兵,馬銜枚,人下馬,俺爺爺親自殿後,悄悄撤離陣地。俺爺爺說,從那次開始,朱侯爺開始信服俺爺爺,也就放手讓俺爺爺指揮軍隊了。」
王守仁很感慨地說:「軍事統帥要的就是大智大勇。襄敏公他老人家有大智慧,我們軍隊有三個領導層,開國以來世襲的公、侯、伯,三個爵位的人充當主帥,再由太監監軍,真正像襄敏公這樣的軍事統帥,既需要軍事智慧,又需要獲得實際指揮權的智慧。不容易呀!」
馬衛道道:「王先生,您說這老爵爺是天生的軍事統帥嗎?」
王守仁說:「聖人說,學而知之。智明,襄敏公他老人家多大歲數開始軍事生涯的?」
王煜回憶著慢慢說道:「爺爺二十五歲鄉試第三名,二十六歲中進士第三十三名,二十七歲當御史,三十五歲當山東按察使,三十八歲升右副都御史,巡撫大同。就是他三十八歲這一年開始軍事指揮的。」
馬衛道嘖嘖讚歎道:「二十五歲,鄉試第三名。才子呀!真是文武全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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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浚縣縣城,官船在西北角的水驛門慢慢靠上碼頭。水驛門的門匾上是兩個陽文大字:后樂。王煜向王守仁指點著水驛門,介紹著:「王先生,您看,這城牆是去年才修築的,以前俺縣城沒有西城牆,全憑這條衛河河道做防線。西城牆一共開三個門,水驛門往南是縣衙的專用通道,叫觀瀾門,再往南是大西門。」
馬衛道見了門匾,稱讚道:「『后樂』,顧名思義,後天下之樂而樂。劉縣尊把城牆修得這麼氣派呀!」
岸上的接官亭站滿了人,知縣劉台、教諭陳靜、訓導鄭冉,帶領十幾位縣學秀才歡迎他們。王守仁是一個見習官員,和知縣一樣的縣級級別,雖是一個小官,畢竟也是欽差。
王守仁被安置在水驛門內里的平川驛站。
第二天一早,王守仁帶上馬衛道,前往縣衙拜訪劉台知縣。會談地點被劉知縣安排在了縣衙後堂的竹友堂。
劉台知縣三十五歲,個子矮矮的,身體精瘦,腰背挺直,精神頭十足,眼睛發亮,四川口音重,說話急促,他對王守仁說:「敝縣早就聽說王欽差是浙東才子,在京城是李閣老詩友會成員,真是久仰得很!」
王守仁聽了王煜在路上的介紹,見西城牆新修的門匾,再結合這竹友堂滿庭院碧綠的翠竹,對劉知縣有了一些認識,他說:「未到貴縣,先聞政聲。劉縣尊果然是雷厲風行,在任不到三年,縣城已經煥然一新。連驛站的客人也是交口稱讚。」
劉台很直爽,他聞言忙擺手,說道:「王欽差不必客氣。聽說你也參加了弘治九年的會試,我們差不多是同年。鄙人字衡仲,你叫我衡仲好了。」
王守仁啜了一口清茶,也拿出過去的直脾氣,爽快地說:「衡仲兄,說起來同年,小弟很慚愧,從年齡上,從功名上,小弟都是後進。不過見到你這竹友堂,小弟很覺親切,先祖父號竹軒翁,一輩子喜歡竹子。」
王守仁切入了正題:「衡仲兄,貴縣王襄敏公勛高望重,聖上隆恩,賜葬顯榮。小弟初涉建築,還請衡仲兄多方相助。部里受命出資、出設計,負責施工,必須按期完工。這是部里工匠做出的預算。」
劉台爽朗一笑:「王襄敏公國家柱石,為他營造陵寢,也是本縣該盡的責任。三年來,縣裡進行了幾項大的建築工程,修了城牆,建了黎公書院,修繕了察院,拓展了百姓公墓,幾大工程帶出來了一支熟練的建築隊伍。這是人力。縣西北二十五里有善化山,石料充足,本地用石,多取自此山。縣裡黎公書院還沒有徹底完工。這不是急三趕四的活,所以我們可以抽調人力支援你們。總之,人力物力,敝縣全方位支持。只有一個要求,黎公書院落成后,想請你講第一課。」
王守仁聞言有些激動,說道:「衡仲兄,太好了。我路上還擔心呢。朝廷要求八月底完工,工期很緊。這下可以放心了。全仰仗貴縣了。」王守仁說著,起身一拱手。
劉台又是爽朗一笑,順便介紹道:「以後由縣學與你們進行聯絡溝通。」縣學教諭陳靜馬上起身鞠躬,滿臉恭維的笑。劉台吩咐陳靜:「陳掌教,你組織幾個秀才,協助王欽差。有空的話,請王先生去縣學講講學。王欽差是北京李閣老詩友會的核心會員。」陳靜山東人,五十多歲,貢生出身,幾十年考不上舉人,只得委身教諭這個不入流品、算不得官員的職位。陳靜一口山東音,卑恭地對著知縣鞠躬,「請老縣尊放心,學生一定謹遵老父母吩咐。學生會親自聯絡。絕不誤了王先生的大事。」
劉台看著陳靜的滑稽樣子,覺得他又可憐又可笑,哈哈大笑說:「伯安,陳掌教辦事還是很細緻的,你盡可放心。按著部里的預算,下午把人手給你派齊。六十人夠不夠?」
王守仁很肯定地說道:「看看進度再說。兩位工匠是江西人,祖上多次參加過皇陵的設計施工。衡仲兄,一到浚縣,就到處聽說,短短三年不到,浚縣就被你修築得如銅牆鐵壁,在驛站更是聽說了一句順口溜,說是從南京到北京,最數浚縣縣城牛哄哄。小弟渴望走訪一圈,一則開闊眼界,二則學習一番。」
劉台搖搖手說道:「休聽他們的無知之論。銅牆鐵壁不敢當。夯土厚實,磚木結實,這方面敝縣可是一點也不敢含糊。勾縫用的是桐油和白灰勾兌成的漿。防賊防亂,生命攸關。偷工減料,壞良心不說,祖宗八輩要跟著遭殃。走,先陪你轉轉,咱是老灶爺上天,不反對你說好話。」 劉台陪著王守仁,後面跟著教諭陳靜和馬衛道。一出縣衙大門,劉台向東一指,向王守仁介紹道:「那是縣學!」陳靜馬上恭維著介紹道:「王先生,您可能不知道,俺們劉縣尊給生員們講學,每次都能博得滿堂喝彩。」又轉身對劉台恭笑道,「老父母,您這四川解元可真是名不虛傳呀!哪天有空,您看是不是安排一下,您和王先生來一個會講?」
劉台說:「好吧,你安排時間吧。王先生,我們先看西面。」
劉台、王守仁等四人順著縣前街向西走,幾十步就是小西門,門樓上有「觀瀾」二字。陳靜緊走幾步,來到三個人前面,指著「觀瀾」門匾,虔誠地讚美道:「王先生,這是老父母的墨寶。很得王右軍的神韻呀。」
馬衛道嘖嘖稱奇道:「可不是嘛!晚生還以為真是王右軍的遺墨呢。」
劉台聞言一笑,說:「別聽他們瞎起鬨。走,我們看城牆。」
四人出了城,劉台指著衛河介紹道:「這是衛河。咱浚縣是春秋衛國故地。衛國國名的由來,就是因為這一條河。河是魯衛故地,聖人周遊列國,從魯國到衛國,這裡是必經之地。我們修建的黎公書院,就是子貢書院。浚縣過去叫黎陽,子貢歷史上被封為『黎公』。論文化,這裡有子貢墓;論武功,這裡有李密墓,有曹操和袁紹的古戰場。好,我們還是先說城牆。你看,這是去年修的。過去沒有牆,只憑一條河,太薄弱。前年莊稼歉收,我們以工代賑,修了這西城牆。」
王守仁疑惑起來,馬上問道:「莊稼減收,哪裡來的財力呢?」
劉台說:「黎陽這個地方,過去叫黎陽倉。一會兒我們去看大伾山時,我指給你看。就在大伾山北麓,漢代袁紹軍糧存放在此,隋代河北漕糧轉運京師長安,這裡是轉運倉庫。有這個歷史傳統。本朝縣裡積糧備荒,三年連續豐收,年年積存一點,到第四年災荒年景,三年積糧,完全可以度過災荒。災荒年景,開倉賑災,白給也是給,以工代賑,有勞有得,天經地義。」
王守仁很佩服,由衷地說道:「劉先生,有見識!小弟受教了!」
劉台摸著下巴很陶醉,向王守仁介紹道:「去年收成好,於是東、南、北三面城牆全部修繕。四面全長七百三十丈,高兩丈八尺。」劉台指著腳下的石橋,「四座城門,四座石橋。水是從西面引過來的衛河水,繞了一圈,從北面再回歸衛河。四面都是兩丈深、兩丈寬。」
王守仁很佩服,劉台雖然三十多歲,弘治九年中進士,六月任命,十月到任,三年間,又是修察院,又是建公墓,又是修書院,更有修建城牆這個大工程,哪裡來的人財物呢?這是自己學習的榜樣啊。他仔細地問道:「劉縣尊,貴縣多少人口?多少田賦?」
劉台笑著細說:「敝縣六千二百四十九戶,六萬零八百二十人。五千二百三十八頃耕地,田賦夏秋兩季一共一萬七千一百三十一石,另有一些零星的特徵稅收。稅不在多,在於濟眾;人不在多,在於善用。」
王守仁一直在考慮怎麼安排威寧伯陵墓的施工,他對劉台這話非常感興趣,又誠懇地問道:「劉縣尊,看你這施工現場工人不多,三年時間,又是夯土,又是土外包磚,又是石灰勾縫,怎麼組織幹活的呢?」
劉台說:「用工訣竅總結起來八個字:分片包工,賞罰嚴明。」
王守仁急切地問:「怎麼包干呢?怎麼嚴明呢?」
劉台一笑:「一人領十,十領一百。人人一段,劃定界線;立定界牌,標註姓名。按期完成,保質保量,賞!拖延工期,罰!一人拖延,十人連坐,十人陪罰!你沒見那個熱火場面,勞動號子震天響,不用催也不用講,個個奮勇為領賞;一人懶惰,十人罵;人人都有一張臉,沒人甘願當懶漢。白天曬著太陽,晚上點著篝火,一天當兩天。工期就趕出來了。哈哈!是個辦法吧!?」
王守仁心悅誠服:「好辦法!劉縣尊,伯安受教了。」
陳靜搖頭晃腦地吟誦起《論語》來:「『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老縣尊來浚縣三年,政績大家有目共睹。」
劉台爽朗地笑著問王守仁:「好話也說了,提提意見吧!」
王守仁站在石橋上,向西仰望著城牆西南角上的浮丘山,見城牆修在山腳下,心裡暗忖,如果敵人佔領山頭,俯視城內,城內情況一目了然,他們由高處俯衝下來,該怎麼辦呢?但他見劉台正在興頭上,不好拂了主人的雅興,打算等有機會再與他探討這個軍事防禦漏洞。於是他對劉台說道:「貴縣工程施工管理的方法對我啟發很大。」
劉台豪爽地一笑:「走,陪你去看看王襄敏公的墓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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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台的工程安排方法啟發了王守仁。他在當晚的日記中記述道:「浚縣城牆的建築,證明劉台的組織方法是非常實用的,那就是『分片包工,賞罰嚴明』。」王守仁當晚就擬定了一個陵墓營造施工人員組織辦法。
第二天,陳靜領著縣學的兩個秀才提前到工地報到,一個叫陳景,一個叫馬雲。兩個秀才負責工部官員與當地的溝通聯絡。浚縣陰陽學的學官劉伯暖也到工地報到。工地在縣城東南角,這裡是離城二三里地的王家祖墳,位於大伾山西南山麓。王襄敏公的兩個兒子王春和王時,前往甘肅迎護靈柩,還沒有回來。王煜作為王家的長孫,領來了自己家請來的風水先生。六十個當地泥瓦匠和石匠,如數報到。劉台親臨工地,參加開工儀式。
劉台和王守仁一同揮動鐵杴,鏟起第一鏟土。
襄敏公的靈柩回到了浚縣,在家開門迎吊。襄敏公生前是太傅,超一品爵位。本朝定例,文臣只能封到伯的爵位,再高的侯和公爵位,只能是開國元勛、皇親國戚和世襲武將。襄敏公功勞大,伯是文臣爵位的天花板,但是他的品級已經達到了公爵的超一品。開弔期間,欽差大臣、禮部、兵部、直隸巡撫、巡按御史、大名府和浚縣官員,車馬聲喧,華蓋雲集。襄敏公生前戰功顯赫,身後極盡哀榮。
陵寢工程八月底順利完工。九月初四,順利安葬。內閣大學士李東陽親筆書寫的墓志銘是最後一道施工作業。
安葬后,按照規矩,襄敏公的大兒子王春,得率領孝子們跪謝所有參與營建和安葬工作的大小官員和各色工匠。這個時候,他不再是從三品的錦衣衛指揮同知,他弟弟王時也不再是正四品的錦衣衛指揮僉事,他們只是孝子賢孫。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老禮。大家幫助老父親入土為安,算是幫孝子們盡孝心。
王春五十五歲,頭髮斑白,頭上灰白的頭髮與魁梧身材上的灰褐色粗麻布孝服幾乎成了一體。多年的軍旅生活,讓他面色黝黑粗糙。幾個月來的悲痛守孝,白天吃齋,晚上枕著磚頭睡覺,更加重了他一臉的憔悴。王春和王時由王煜領路,前往驛站拜謝工部督造陵寢的欽差王守仁。
在驛站大廳,孝子們跪謝,磕頭。王守仁不敢承受,立即撲通跪下對拜磕頭。朝廷禮制,相差四品的官員見面,長官可以端坐受禮,稍微點點頭就算客氣。
落座已畢,王春示意管家,用托盤送上兩錠紋銀。
王春客氣地說道:「為了先君的安奉,王欽差兩個月來辛苦了。這是五兩紋銀,不成敬意,略表謝意。」
王守仁立即起身,深施一禮,說道:「襄敏公國之重臣,勛高望重,皇上賜葬,聖恩隆裕。上命差遣,下官受命督造,是應盡的職責。下官一直仰慕襄敏公,可惜生前無緣親聆教誨。能為襄敏公略盡綿力,已經深感榮幸。五兩紋銀,實不當受,實不敢受。」
王春見王守仁誠心拒受,不好勉強,就閑話道:「聽犬子說,王欽差學問很好,是京師有名的才子。我們兄弟一直跟著先君在草原上衝殺,耽誤了學問。方便的話,請對犬子點撥一二。」王煜看到父親的眼神示意,馬上起身向王守仁鞠躬。
王守仁客氣地應道:「一定效勞!一定效勞。智明很純樸,又懂事理,學文學武,都是好材料。下官有一事請教,想弄明白一些家譜上的事。這些事與浚縣有關係。下官在老家翻閱家譜,了解一些我們王姓的來龍去脈。我們餘姚王家,最早在東晉時代,從山西太原遷徙到山東琅琊。」
王春插話道:「《百家姓》說得很清楚,我們王姓都是起源於太原。」
王守仁等王春說完,接著剛才的話頭:「又從琅琊搬到山東臨沂,再到建康烏衣。後來再從建康遷到河南開封,有一支在北宋時搬遷到了大名府的莘縣。莘縣現在屬山東,在北宋年間歸屬大名府。大名府的第一代祖宗名諱『言』,字如綸,在搬到莘縣之前任唐朝的滑州黎陽縣令,黎陽就是我們浚縣的前身。從太原算起來,這是下官的第五十三世祖。第五十五世祖諱祜,字景叔,景叔公在莘縣老家院子里種了三棵大槐樹,這位祖宗精通易理術數,預言王家要連續幾代培養出來公卿大臣。第五十六世祖諱旦,字子明,果然官拜太師和太尉,封國公。五十七世祖是尚書。先賢蘇東坡先生為王家題寫了『三槐堂』匾額,並做了一篇《三槐堂銘》,這篇文章收錄在《古文觀止》裡面。我讀過。到了宋廷南遷,祖宗護駕朝廷,搬遷到了浙東。下官曾祖父諱世傑,從太原排下來,是我的第七十一世祖。先曾祖為了紀念三槐堂王家祖先,自號槐裡子。」
王春已經聽出點名堂了,這位欽差小官原來與三槐堂王家有關,而且曾祖父為了紀念三槐堂還號槐裡子,於是他打斷了王守仁的話,說道:「王先生稍停一下。家譜我看過幾眼,印象不深,只知道我們是從太原來的,老祖宗是周靈王太子。你說的五十幾世祖在唐代當過浚縣縣令,我好像聽先君提過。說來說去,我們是一家人。這樣吧,王先生,現在去家裡,我們查家譜。」
於是王春、王時陪著王守仁,前往小北街上的威寧伯府邸。一查家譜,襄敏公是太原第七十三代。但是祖上與三槐堂王家有沒有直接關係,家譜上沒有記載。
王春軍人脾氣,算起來自己是第七十四代,王守仁曾祖是第七十一代,扳著指頭一數,與王守仁同輩,於是很乾脆地說:「賢弟,我們成了一家人,至於是不是三槐堂,以後再查。重孝期間,不能備酒。今天素席招待,以水代酒,我想先君不會怪罪的。」
王家家大事稠,再趕上熱孝期間,王守仁婉拒道:「大家一家人,以後有的是機會。兄長家裡人來客往,應酬不暇。愚弟今天先告辭,改日再拜訪。」
說話之間,客廳里,庭院里,人來客往,川流不息,管家不時在王春身邊耳語請示家事。於是王春不再堅持,起身送客,吩咐兒子道:「智明,送你伯安叔回驛館。」再回頭吩咐管家,「給驛館送去一桌上等席面!」
第二天一早,王守仁被王煜請到了威寧伯府。王春在客廳等候。王守仁被王春讓到了桌子的右首,王春告訴王守仁:「伯安,我們兄弟不必拘禮。昨夜有一奇事,先君託夢,指示我見你一面。我擔心你突然回京復命,所以一大早把你叫過來。」王春轉身吩咐王煜:「把東西拿過來!」
王守仁見此情況,摸不著頭腦,沒有說話。只見王煜從內間捧出來一個托盤,托盤上墊著紅絨布,紅絨布上托著一把寶劍和一個墨綠鍛面包裹。王春起身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托盤,捧在胸前,恭敬得好像捧著祖宗的靈位。王守仁莫名其妙,見王春起身站著,一副虔誠的神態,自己不好再坐著,馬上起身,靜候端倪。只聽王春鄭重其事地說:「這是先君生前一直佩帶的寶劍,先君生前一直鍾愛這把寶劍,軍旅生涯,從不離身。子孫們想摸一摸,先君從來不讓。包裹里是先君生前一直手不釋卷的兵書,是前人姚廣孝所著,書名《三悟》。遵照先君的夢示,這些東西今日一併交付給你。伯安賢弟,請接受先君的託付吧。」
王守仁明白了,他半年前就做過這樣的夢。傻瓜才相信夢呢!虛無縹緲的夢境,像露水一樣,見不得陽光;像池塘上的水泡一樣,經不得風吹。今天這是怎麼了?夢想成真嗎?不會吧?王守仁很掐了一把大腿,不像做夢。於是他疑惑不解地問道:「兄長這是……」
王春用堅定的語氣說道:「伯安賢弟,父命難違。本來這把寶劍,我很喜歡,就沒有拿去陪葬先君。但是父親明明白白指示,我不敢違背。好在我們是兄弟,是一家人。到你手裡我放心。請你珍惜先君的一片心意。接受吧!」
王守仁這次聽明白了,這是真的,於是他對著寶劍撲通跪下,啪啪啪,連磕三個響頭,起身接過來寶劍和兵書。
大伾名山 聖賢故地
忙完欽差事務,回京之前,王守仁利用幾天時間遊歷浚縣的名勝古迹,瞻仰了孔聖人講學的宣講堂遺址,憑弔了曹操屯兵故地,拜謁了子貢墓。重陽節這一天,王守仁、馬衛道、王煜及縣學的陳景、馬雲兩位秀才一同遊覽了大伾山。
雨後初晴,秋高氣爽,山林間稍有涼意。五個人穿行在蜿蜒的山道上,林間的幽靜、濕潤的氣息,讓人心曠神怡。王煜為王守仁做導遊:「叔父,俺縣美景多是多,最美就數大伾山。大伾山和浮丘山,在縣城一東南、一西南,像兩朵花插在了縣城的頭上。」
王煜的比喻逗笑了王守仁,王守仁想起了諸翠。前天晚上做夢還夢到了諸翠。好在馬上就要見面了。為了驅趕心中對妻子的思念,王守仁提議道:「我們歌詩吧!」
王煜拍手歡呼,馬衛道也同意:「好主意!我們要學先賢曾點,放歌山林。」
陳景和馬雲迫不及待,與王煜、馬衛道一起歌吟起來:「曉披煙霧入青巒,山寺疏鍾萬木寒。千古河流成沃野,幾年沙勢自風湍。」
這是王守仁剛來浚縣時的詩作《登大伾山》的前四句。王越陵墓就在大伾山山麓西南邊上,王守仁督工之暇,早晚總要到大伾山上尋幽探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