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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格竹致病 會試暈考

  第10章 格竹致病 會試暈考


  今年中秋省會鄉試,明年早春京師會試,趁熱打鐵,免得時間間隔太長,背得滾瓜爛熟的「四書五經」課文再還給書本。


  王守仁鄉試告捷,意氣風發地回到餘姚,新舉人與娘子諸翠剛剛溫存了幾天,就接到了北京父命,命他北上準備明年的春宮會試。恩愛夫妻如膠似漆,相愛容易別時難,秋風有力綠葉殘。怎麼辦?父命難違,收拾行囊吧。夫妻相送斷橋旁,船錨一提淚四行。


  痴心格竹 格出毛病

  王守仁於十月來到北京。這一回,他與父親官署里的竹子較上了勁。


  王守仁二十一歲初出茅廬,第一次參加鄉試,就名列秋榜,這讓年輕人很自豪。舉人功名,對許多讀書人來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有的秀才,一朝僥倖中舉,喜迷心竅,竟然會發瘋發狂,兩眼不識爹和娘;而王守仁自己的叔父,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六次考試六次不中,另一位狀元公的弟弟謝迪,也是屢試不中。那位孫燧叔叔,或者學兄,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舉人功名,竟然九年間往返杭州三趟。王守仁志高萬丈,可他也聽父親說過,北京的李東陽,幼時號稱神童,十八歲中進士;與父親同齡的程敏政,幼時曾被皇帝他老人家抱坐在膝上,被欽批為國子監娃娃公費太學生,二十歲就中了進士;更有個楊廷和,十二歲中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呀!


  一個舉人功名,對王守仁家來說,確實不算什麼。他父親狀元這個旗杆在家豎著呢,小小的餘姚,已經是科舉旌旗飄揚了,確實沒有插豎和炫耀他這根舉人旗幟的空隙。舉人要想當官,也就是個從九品的府學教授,想戴知縣烏紗帽,那要靠天大的恩典,得破格,或者是被打發到窮山惡水的偏遠地方。


  王守仁也並沒太在乎舉人這個功名,但是舉人衣冠的輕易上身,讓他覺得功名好像並沒有那麼難取得,他沒有像父親那樣勞心費力地奮鬥到三十五歲。父親中舉時,一頂舉人的遮陽帽,已遮不住鬢角早生的華髮。人往高處走,蒙學時陸恆老師「拙庵學堂」大門前的對聯,王守仁還記得。長江後浪推前浪,兒子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家裡已經掛了一頂父親的狀元帽,自己就是再掙得一頂,也不見得能多給祖宗增添多少光彩,何況爺爺已經被封贈了一頂狀元帽,自己給老人家帽子上再戴一頂帽子?那不是六個指頭搔癢嗎?


  另外,考舉人,是這一套「四書五經」,考進士還是這一套「五經四書」,也不過就是換換地方,從杭州換到了北京,知識還是那些知識,年輕人記性好,東西都還牢牢地印在心裡呢。從十月到明年二月,三個多月時間,到考前再翻幾眼書也不耽誤。這段時間怎麼消磨呢?王守仁以前在豫章學館學習時,向辛得理先生說過,在江西廣信時向婁一齋先生說過豪言壯語:狀元三年出一個,不稀奇,自己要學做聖賢。唉!聽說婁一齋先生和爺爺一樣,已經於去年駕鶴西去了。人已去,言猶在,人不能言而無信,無信不立,失信於婁先生,連個解釋的機會也沒有,失信於自己是自欺欺人。剛入塾時,辛得理關了自己三天禁閉,教自己一個字「靜」;婁一齋先生考驗自己兩天,自己因之學會了一個「敬」字;這個「靜」和「敬」,有個什麼標準呢?到哪個程度算達標呢?有時候自己睡著了,那是非常安靜的,這算嗎?現在自己敬皇帝他老人家,敬祖宗,敬父親,連楊姨娘,也像自己親娘一樣敬,與諸翠,相敬如賓。這些符合婁一齋先生教導的那個敬字嗎?是不是,在大街上,見了要飯的也尊敬有加,給過錢,再給他們作個揖磕個頭?是不是看見地下的螞蟻,也要尊敬地問候一聲「你好」。


  父親吩咐自己記日記,每天做功過錄,克己復禮,獎優罰劣,自我獎勵,自我懲罰,究竟克什麼樣的「己」呢?有些行為和念頭,禿子頭上的虱子,很明顯,是犯規違禁的,比如嫉妒別人,比如貪吃貪喝,比如對長輩疏忽了禮節,這些要盡量剋制,犯了這種錯誤,他也能做到自我懲罰,去睡書房的冷被窩。但是有些事,怎麼判斷善惡呢?該克不該克呢?比如有時讀書會偶爾走神,等等。


  學聖賢,該向誰學?從哪裡學?蒙學時代,陸恆老師說,《易經》上講的「大人」,德配天地,光同日月,知道吉凶,不違四季,這樣的人就是聖賢。朝廷讓我們讀書人天天學習的《四書章句集注》,書作者朱熹先賢說過,《大學》是學習成就「大人」的學問。登得高才能看得遠,小時候在餘姚經常攀爬龍泉山,這一點,他還是很清楚的。學聖賢就要學有名望的人,學大家都承認的人,學皇帝他老人家欽定的人,這個人,就是朱熹先生。朱先生說《大學》是學習成就「大人」的學問,朱熹老師的太老師程頤先生也說過,《大學》是「初學入德之門」。兩位先賢,一位說它是入門學問,一位說它能成就聖賢學問,看樣子,修身入門是它,修身成就還得靠它。前面有車後面有轍,我乾脆亦步亦趨邯鄲學步,也從《大學》學起吧。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大學》第一段不好懂。老師說過,這是在說修身的最高境界,以及和攀登最高境界的路徑。


  王守仁知道,由於經書難懂,先賢們往往作「傳」幫助讀者消化。這《大學》第一段好比是「經」,下面一定是解釋性的「傳」,攀登「經」義的腳蹬一定在「傳」裡面。


  程頤夫子和朱熹先賢不騙人,只是他們各說了一面,一位說《大學》是「大人」之學,一位說是初學入門。《大學》課文說得更明白,不管是老百姓,還是皇帝他老人家,都要從修身做起。這是千真萬確的,不修身,做什麼聖賢?連個好人也做不好。


  王守仁找到了登山的腳蹬,《大學》第二段,一共分八步,叫「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治國、平天下那還叫聖賢嗎?做聖賢要修身,修身要從格物開始。好吧,功夫不怕慢就怕站,我就從格物開始。


  格什麼物呢?大千世界,萬事萬物,是只格一個物呢,還是格萬事萬物?萬事萬物,怎麼格得完呢?人生幾十年,能格多少物?就說朱熹老先生吧,他去過韃靼的草原嗎?如果他沒去過,韃靼的草原他就沒格過。


  「格物」兩個字,在王守仁眼裡如同一個亂麻團,摸不著頭緒!問問朱熹先生吧?可惜老人家已經作古。好在還有朱熹先生的書在。


  王守仁搬來翰林院藏經閣最完整的《朱子全書》,要檢索《大學》格物的方法。王華很支持,會試考試,主要以朱子《四書章句集注》為準繩。一摞磚頭一樣的、一盒一盒的、藍布封面的《朱子全書》,擺在王守仁面前,他有的放矢,要搜索格物的方法。對要找的,王守仁心裏面沒有個概念,這樣一來無異於大海撈針。大海里撈針,是很費勁的。撈了幾天,免不了會泄氣。泄了氣,再鼓氣。三泄兩鼓,一股浮躁之氣開始湧上心頭,於是,頭昏腦漲,兩眼酸澀。揉揉眼睛,望望窗外。書房窗外,是一簇一簇的南國修竹。當年,父親為了孝敬喜歡竹子的竹軒翁,特意找了這座住宅。性喜暖濕的南國美少年,在寒冷乾燥的北方,冷縮得失去了青春的光澤,綠中泛黃,南國枝杈竹葉的濃密變成了北方的稀拉疏闊,南國的凝脂豐腴成了北方的雀斑枯黃。唉!王守仁感慨了一聲,橘生淮南則為橘,竹生北京變枯枝。好在竹子挺拔向上的勁頭兒一如既往。恐怕這也是爺爺喜歡它們的原因之一。他散亂的目光和一園營養不良的竹子告了別,繼續到朱先生文字海洋中去撈針。攤開的一頁頁面上正好是有關竹子的六首詩。看來朱熹先生也喜歡竹子。這也難怪,朱熹先生祖籍徽州府婺源和出生地福建尤溪盛產毛竹。王守仁也喜歡自己家鄉鬱鬱蔥蔥、翠綠欲滴的竹林,朱熹窗前也和我這書房的窗前一樣,是一片竹林,這詩上說「我種南窗竹,戢戢已抽萌。坐獲幽林賞,端居無俗情」。他坐獲,他端居,他能夠清幽無俗,清幽之心,無俗之情,出塵脫俗,就像南昌鐵柱宮的德一道士那樣仙風道骨,像婁一齋先生那樣鶴髮童顏。這兩位出塵脫俗的道士和儒士,的確有聖賢的味道。那就從格竹子開始吧。 說干就干。朱熹「坐獲幽林賞」,我也坐著賞;朱熹「端居無俗情」,我也端居無俗情。比葫蘆能畫瓢。


  王守仁也懷疑過:聖賢能生就嗎?孔子門下三千弟子七十二門徒,對他們,聖人手把手耳提面命,也沒見出第二個孔子。王守仁的疑問更加堅定了他的格竹子聖賢工程,那就是,孔子的老師是聖賢嗎?好像不是!孔子是學習來的聖賢。這是婁一齋先生說過的。


  王守仁端坐凝思,這一棵棵竹竿修直挺拔,我瘦削挺直,這一點是一致的。竹竿一節一節,人不也是這樣嗎?竹竿空心,人應謙虛。竹竿不像在老家餘姚那樣翠綠,那樣精神,自己不也一樣嗎?老家溫暖濕潤,這裡乾燥寒冷,想到這裡,禁不住為竹竿為自己,憂傷起來。這竹子是從南方移栽過來的,在南方老家竹子是從地下紮根出來的,就像自己上面有爹爹和爺爺、太爺爺一樣,那麼,如果一直往上推,這第一棵竹竿從哪裡生出來的?自己也一樣,太爺爺的老祖宗,或者說,黃帝的太爺爺的太爺爺從哪裡來的?王守仁愣住神了。對呀,這人是從哪裡來的呢?家鄉的姚江從縣城南邊的四明山發源,揚子江是從昆崙山發源,昆崙山又是從哪裡來的呢?這星星、月亮、太陽從哪裡來的?奶奶經常念叨,地上一個人天上一顆星星,一個人死了,就落一顆星,一個人生了,就生一顆星,落哪裡去了?從哪裡生出來的?如果哪一天,太陽落了的話,這地上靠什麼照明,不成了暗無天日了嗎?王守仁不由得自卑起來,天天讀書,書香門第,怎麼越讀書問題越多,這些問題會有答案嗎?答案又在哪裡?從來沒聽爺爺和父親提起過這些問題與答案呀。也不敢問父親,為什麼呢?馬上該考試了,這是火燒眉毛的急事,你一新晉舉子不好好做應考準備,卻操心這不著邊際的事!狀元公要是知道你的想法不得把竹全砍了!王守仁,你怎麼這麼沒用呢!你不是個舉人嗎?你不是很有能耐嗎?你竟然啥也不知道!無知呀!你比老家西門外的那個傻子強在哪裡呢?眼前枯黃的竹葉,雜亂無章。人們都說,眼裡容不得一粒沙子,我王守仁這滿眼的橫七豎八的枯枝,讓人頭暈;別人胸有成竹往往會志得意滿,我王守仁一肚子亂竹竿,讓我心煩意亂,煩死了,煩死了。王守仁猛地起身,起身太猛,又碰倒了屁股下的凳子,這更讓他煩,一股怒氣從心頭升起,他一腳踢飛了凳子。一轉身,另一窗戶前竹林中有一簇竹竿,已經徹底枯萎了,干黃干黃的。王守仁腦子裡馬上出現一個詞「死亡」,娘親死了,爺爺死了,婁一齋死了,鄰居家那個一起玩過老鷹捉小雞遊戲的小夥伴也死了,死死死,人都要死嗎?我是不是也要死?死的念頭給他身心帶來了一股凜然之氣,他不由得想到爺爺的墳,想到娘親的墳,渾身一激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在北京的寒冬里,他從心裡冷到身外,又從身外冷到了心裡。喜、怒、憂、思、悲、恐、驚,七天時間,在王守仁心裡,這七個主角,你方唱罷我登場,最後因為爭搶主演角色,七個唱戲的亂成了一鍋粥。按《黃帝內經》劇本的說法,王守仁的五臟六腑被這七天大戲鬧壞了。


  七天來,他吃飯少了,他吃不下;他睡覺少了,他睡不著;他悶悶不樂的時候多,他少氣無力的時候多,他攤開書,紙面上一個個黑字像一片片雜亂的枯黃的竹葉。


  考場害病 無緣進士

  王守仁格了七天竹子,格來了一身病,割去了成聖做賢的心思。得病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考試日子不等人。王守仁頭巾裹頭,躺在床上,喝著湯藥養著病。會試日子一如既往地在二月初九、十二和十五正式開始。三年一次考試,等不起,帶病上陣吧。


  北京的二月,春天只是徒有虛名,天氣還停留在冬季。四季文化發端於中原地區,節令的劃定,雖有天時,其實是老祖宗按中原地區氣候劃定的,根本沒有考慮到後來的首都北京。清早趕科場,王守仁剛出被窩的熱身子,本來就頭重腳輕,經四更天的冷風一吹,一下子變得頭虛腳重。這還不算,考場把門的軍士還要檢查搜身。三四千人的考生,按《千字文》「天地玄黃……焉哉乎也」一個字一個字編號,一千個字不夠用,只好在各個字前再加一個或甲,或乙,或丙,或丁字。舉子進場的隊伍排成了長龍,臨檢的每個舉子不能等值檢的軍士到了跟前才解開衣襟,軍士有耐心,隊伍後排的人往往沒有耐心,要提前解開扣子,先迎接冷風的搜身。


  等坐到考棚的號房時,王守仁原來的頭虛腳重已經顛倒了個個兒,變得頭重腳輕了。他上下牙咬不攏咯咯亂響,手腳不大聽使喚了。


  第一場試題,與鄉試時一樣的體例格式,只是變化一下內容。「四書」題三道:一、「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論語》)。二、「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中庸》)。三、「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孟子》)。


  會試考試,舉人要提前自備試卷,抬頭寫上籍貫、祖宗三代、出身履歷和自己專修的「五經」之中的哪一部經典,交禮部印刷考題。考卷一發下來,王守仁費力穩住發抖的雙手,審查考卷試題,先看到考卷抬頭上的祖宗三代,父親王華翰林院經筵官的身份,激起了王守仁的一片孝心,孝心戰勝了身上的病,父親是狀元,身居翰林,是給皇帝他老人家講說經義的,自己如果考得一塌糊塗,有何顏面面對父親?人活一口氣,天有三寶「日、月、星」,人有三寶「精、氣、神」,提神鼓氣,王守仁堅強地撐起病體,手不再發抖了,牙不再打戰了,頭不再暈了。自己專修《禮記》一科,看到試卷抬頭上標註的「禮記」兩字,相當親切。往下看題目,都是老朋友。研著墨,心裡構思著八股文。畢竟有病多日,心上有勁,手使不上勁。為了往手上使勁,整個身子往下墜著用勁。墨剛研好,肚子向下墜的勁把持不住,想上廁所。會試考場,廁所不是隨便上的,考場紀律,必須答滿兩道題后才有資格上廁所。還未落墨,就急急忙忙去上廁所,是瓜田裡系鞋帶和梨園裡整理帽檐。所以,為了避免懷疑讀書人的斯文,乾脆因噎廢食,兩道題答滿前,一律不準上廁所。為了儘快上廁所,哪怕胡扯八道,你也要塗滿兩篇八股文。


  唉,考棚本是斯文地方,奈何腹中不僅僅是學問。雖說婁一齋他老人家說過,聖賢也和常人一樣吃喝拉撒,但是聖賢不至於為屎尿所困。王守仁為了得到上廁所的資格,心裡委實急,但手上又不太用得上勁,心腦也不敢稍稍用力,於是只好以手代腦,遣詞造句,胡塗亂抹……唉!聖賢難為日常事,內急亂了舉人心。


  王守仁出恭回來,心中一直提著的那股精氣神也一併被排泄了出去。


  氣宜鼓不宜泄。精氣神是靠元氣發動的,久病損傷元氣,王守仁再想鼓勁,可已經提不起精神了。一天的考試,他最大的感覺,是冷,是天旋地轉。他注意力集中不起來,考題像一個冰塊一樣,他已沒有力量融化考題,時間流逝給他的身體增加了更多的冷意,他的身子只有縮得更緊,緊得增加了更多的哆嗦。他費力地想出來上一句,卻接不上下一句,糊裡糊塗地有了一句話,又覺得上下句是水油不相溶,冰火兩重天。沒辦法,原來思維流暢的王守仁,現在只能結結巴巴的,頭頂上一句,腳底下一句,七不沾八不連,勉強把一堆雜亂的黑字拉扯在一起,筆下文章讀起來像啃青柿子,滋味只有生澀,考卷看起來像夏天雨前的烏雲,漆黑一片。


  試卷有草紙,有正式考卷。王守仁的正式考卷,因為手無力,手發抖,比草卷好不了多少。


  王守仁意志堅強,咬著牙,靠葯勁撐著,把三場考試硬挺了下來。餘姚考生,孫燧金榜題名,王守仁和魏朝端名落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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