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服罪

  第19章 服罪

  金陵提刑按察司大牢,和揚州大牢一樣的幽暗陰森。當舒亞男從一個美夢中渾渾噩噩地醒來,才想起這已經是從揚州來金陵的第三天。本以為到了金陵就會很快出獄,可三天過去,不僅沒有任何音訊,甚至鳴玉都沒來看過自己。不過她並不生鳴玉的氣,知道他正在為自己的事奔忙,這就夠了。


  由於有蘇家的打點,舒亞男在牢中並未吃多大苦頭,囚室的條件也比在揚州時好得太多。不僅住單獨的囚室,飯菜也挺豐富,就連獄卒也客客氣氣,將她當作來此度假的貴賓一般。舒亞男正在心神不寧地胡思亂想,突聽牢門響動,一個獄卒和藹可親地高聲通報:「舒姑娘,有人看你來了。」


  「鳴玉!」舒亞男一躍而起,滿懷希冀地向牢門外張望。就見一個腰身佝僂的老者在獄卒引領下,袖著手緩步進來。老者綠豆大的眼眸中透著精明,頜下稀疏的山羊鬍已有些花白,渾身還透著一股子迂腐之氣。他慢慢來到舒亞男囚室外,塞了塊碎銀將獄卒打發走,然後才開口道:「舒姑娘,老朽聞仁達,受蘇宗主和蘇公子所託,特來看望姑娘。」


  「鳴玉呢?他怎麼沒來?」舒亞男急問。


  老者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小聲道:「蘇公子乃金陵名士,受萬眾矚目,自然不能隨意上大牢探監。蘇家更是江南豪門,不方便親自出面,所以托老朽全權處理你的案子。老朽是按察司秉筆師爺,負責執筆所有訴狀。你的案子就是由老朽經手,對所有關節老朽俱一清二楚。」


  「我什麼時候能出去?」舒亞男忙問。


  聞師爺嘆了口氣:「這就要看你自己了。」見舒亞男不明所以,他從貼身處拿出一沓文稿,從牢門外遞給舒亞男,「這是南宮世家的訴狀副本,你看看。」


  舒亞男接過一看,只見訴狀上稱案犯舒亞男將父親的自殺,毫無道理地歸咎於南宮放,於是攜利刃深夜闖入南宮放私宅行兇報復,將被害人刺傷,屬故意殺人未遂。不僅如此,訴狀末尾還稱,其父舒振剛尚欠南宮世家三萬餘兩銀子,父債女還,應一併記在案犯頭上。


  草草看完狀紙,舒亞男急道:「他們在說謊!南宮放操縱賭馬,設局引我戚大叔入彀,我爹這才欠下這一筆糊塗債。他們不僅奪去了鏢局,還逼死了我爹。我是想拿到南宮放設局騙人的證據,這才闖入瀟湘別院。我刺傷他,是因為他要強姦我!」


  「如此說來,你確實有闖入南宮放私宅,並持刀威逼他的事實了?」聞師爺一臉嚴肅。


  「沒錯!但他欲行不軌在先,難道就無罪?」舒亞男質問。


  「有沒有證據?人證?物證?只要有一樣,咱們就可以反過來告他!」聞師爺問。


  舒亞男頓時張口結舌。當時只有她與南宮放兩個人,哪來人證?物證就算有,恐怕南宮世家也早已銷毀。而南宮放設局騙人的證據,那更是時過境遷,再難找到。


  「你指控南宮放的罪名,一樣證據都沒有;南宮世家指控你的罪名,卻證據確鑿。」聞師爺搖頭嘆道,「南宮放手上有你父親的擔保書;你夜闖南宮放私宅行兇,不僅有人證,你還留下了一柄雁翎刀。這案子對你十分不利,要想脫罪恐怕很難。」


  「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了?」舒亞男急道,「大明律法難道不幫好人,反幫壞人?」


  聞師爺啞然失笑:「打官司不講天理,只講證據,沒有證據,你就算再有理也沒用。」


  「蘇家在金陵不是很有勢力嗎?」舒亞男已有些六神無主,「若上下打點,應該可以為我脫罪吧?」


  聞師爺面色一沉:「舒姑娘千萬別以為銀子可以收買一切,按察使張大人若聽到這話,定讓你罪加一等!蘇家可是正經人家,豈會擾亂司法公正?何況現在告你的是南宮世家,論勢力也不亞於蘇家。而且下面還有揚州知府和刑部神捕柳公權盯著此案,誰敢貪贓枉法?」


  「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舒亞男急道。


  聞師爺無奈地嘆了口氣:「要想完全脫罪恐怕不太可能,為今之計只能認下部分指控,博取按察使大人的同情。你可以說自己是激於父親慘死,一時衝動才向南宮放尋仇,傷他是意外,非故意殺人。可望法外開恩。」


  「我沒罪,為何要認?」舒亞男氣沖沖地吼道。


  聞師爺一聲長嘆:「打官司是講證據不講事實。如今你證據確鑿,若拒不認罪,只會罪加一等。若主動承認是過失傷人,按律可獲減刑。有老朽在其中運作,興許賠一點醫藥費就行了,甚至不用坐牢。」


  舒亞男定定地愣了半晌,木然問:「這是蘇公子的意思嗎?」


  「也是蘇宗主的意思。」聞師爺肯定地點了點頭,「為這個案子蘇宗主已盡了全力,你也不想讓他再為難吧?」


  舒亞男凄然一笑:「既然是蘇公子的意思,我還有何話說?告訴我該怎麼做?」


  聞師爺小聲指點道:「待會兒老朽離開后,你找獄卒要來筆墨紙硯,按照老朽方才所說寫一篇認罪書,讓獄卒替你交給按察使張大人,懇求大人法外開恩,寬大處理。老朽會在其中運作,決不讓你坐牢。」


  舒亞男茫然點點頭。在心中對自己說:既然鳴玉都要我認罪,就算再委屈也只有認了。只要不再坐牢,委屈一點又算啥?再在牢里待下去,我遲早得瘋掉!

  聞師爺見舒亞男點頭答應,悄悄從袖中抽出一張稿子,遞給她道:「老朽為你擬了一個範本,你照著這樣式抄一遍,然後讓獄卒交給按察使大人。老朽回衙門等你消息。」


  飄飄然出得牢門,聞師爺心情出奇地好。他摸摸袖中那張厚厚的銀票,心中暗自得意:足足一萬兩啊!神不知鬼不覺就悄悄掙到手,就算立刻告老還鄉,下半輩子也可以衣食無憂了。也幸虧揚州知府衙門的同窗殷師爺,沒他牽線搭橋,也遇不到南宮瑞這個大財神。


  舒亞男的認罪書讓蘇敬軒措手不及,完全亂了陣腳。這幾日蘇敬軒正差人搜集證據,準備為她脫罪,這一下卻陷入了徹底的被動。本來這樣的案子對蘇家來說不算大問題,但現在對手是南宮世家,又有刑部神捕柳公權盯著,它已演變為蘇家與南宮家的司法博弈。


  面對侄兒的質問,蘇敬軒無可奈何道:「為叔沒料到舒姑娘會突然認罪,還親筆寫下了認罪書。這案子如今有刑部神捕柳公權盯著,按察司也不敢將認罪書隱匿。還好舒姑娘只承認是一時衝動,是意外傷人,非蓄意謀殺,又是初犯,可望法外開恩,獲得輕判。其實這案子要想完全脫罪談何容易,舒姑娘避重就輕認下過失傷人,也算是無可奈何的選擇。」


  「你說過要救她,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的!」蘇鳴玉眼裡滿是焦急和失望。


  「為叔只保證她不受到南宮世家的迫害,並沒有保證她不受法律制裁。」蘇敬軒嘆道,「銀子為叔會替她還上,我還會求按察司法外開恩予以輕判。現在咱們能做的就只有這麼多了。」三萬多兩銀子雖不是小數,不過若能買斷侄兒與那女子的感情,這錢也算花得值。


  蘇鳴玉憤然質問:「亞男是為免受辱才傷了南宮放,怎麼能因此獲罪?南宮放意圖不軌,又怎麼能逍遙法外?」


  「沒有證據,咱們無法證明南宮放意圖強姦。相反,舒姑娘夜闖私宅,手持利刃威逼南宮放,卻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告到哪裡都會認為舒姑娘有罪。鳴玉,咱們蘇家是江南望族,一言一行俱受世人關注,難道你要為叔為了舒姑娘,就無視律法的尊嚴,仗勢干涉按察司辦案?」見蘇鳴玉啞然無語,蘇敬軒又道,「為叔問過訟師,像舒姑娘這情況,就算主動認罪,兩三年的勞役也是免不了的。不過為叔會求按察司將她送到條件最好的監獄,並要上面對她特別關照,總之決不讓她吃半點苦頭,你盡可放心。」


  蘇鳴玉默然半晌,抖著手從懷中掏出一顆紅繩穿著的雨花石,黯然遞到蘇敬軒面前:「求叔叔替侄兒將它還給舒姑娘,就說侄兒從此無顏再見她了。」


  蘇敬軒接過雨花石,沒有多問。凝望著蘇鳴玉那空洞洞的眼眸,他發覺侄兒就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精氣神,如行屍走肉般毫無知覺。他心中雖有不忍,但想到這次能避免與南宮世家正面衝突,又能讓侄兒放棄那個只會惹麻煩的江湖浪女,這結果也算是比較圓滿。


  由於有舒亞男的認罪書,官司很快就得以結案。在蘇敬軒的影響下,按察司判了舒亞男服勞役兩年,並免了刺字充邊,嫁與邊關將士的命運。判決下來,南宮放將自己關在房中,整整一天不吃不喝,讓南宮世家上下慌成了一團。


  「放兒,快開門,你聽我說!」南宮瑞在門外急得連連跺腳。


  「我不聽!」門裡傳來南宮放的嘶聲尖叫,「就算不能讓那婊子給孩兒做妾,也該將她賣入官窯,永世為娼!怎麼能讓她僅服兩年勞役?」


  南宮瑞憤然道:「這事有蘇家插手,官司若長久打下去,對咱們家的聲譽、對馬場的生意都有極壞的影響,為父才不得已採用聞師爺的辦法儘快結案。不過你放心,這事還不算完,那婊子決不會就此輕易逃脫!」


  門終於打開,南宮放不顧傷勢掙扎著下了床,立在門后問:「爹爹還有何打算?」


  南宮瑞一聲陰笑:「爹爹已打探清楚,按察司即日就要將那婊子押解去洛陽服勞役。爹爹已知會了黑道上的朋友,那婊子從此將銷聲匿跡,最後會在西北某個邊陲小鎮最低等的妓院里,苦苦煎熬她的下半生!」


  「那一定要帶孩兒去照顧她的生意,孩兒要她後悔生到這個世上來!」南宮放眼裡閃爍著怨毒的寒芒。


  金陵城西門外,即將被押解去洛陽服役的舒亞男,心不在焉地應付著李鏢頭和張鏢頭。他們聽說了舒亞男的案子后,特意從揚州趕來為她送行。他們一邊寬慰著舒亞男,一邊詛咒著戚天風和南宮放。舒亞男對他們的安慰充耳不聞,她一直滿懷希冀地不住張望。雖然這幾天像做夢一般,渾渾噩噩地經歷了認罪、獲刑,但她依然對未來充滿信心。既然認罪是鳴玉的決定,坐牢又算什麼?她堅信鳴玉不會丟下她不管。


  雖然聞師爺沒有履行他「不用坐牢」的保證,但舒亞男還是理解他的苦衷,她只想要鳴玉來看看她,甚至不用解釋、不用說對不起,她也會原諒。


  一個依稀有些熟悉的人影縱馬疾馳而來,在即將上路的女犯面前翻身下馬。兩個差官忙迎了上去,惶恐地向來人請安。堂堂蘇家宗主蘇敬軒,竟孤身前來送一個女犯人,這情形實在令人不敢相信。


  默默來到舒亞男面前,蘇敬軒遲疑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道:「舒姑娘,我不明白,你為何要主動認罪?」


  「不是你讓聞師爺……」舒亞男說到這突然打住。讓自己主動認罪,全是聞師爺的一面之詞,自己卻輕易就相信,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被人所騙。但現在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她望向蘇敬軒身後:「鳴玉呢?他為何沒來?」


  「舒姑娘,鳴玉無顏再見你,所以托老夫將這個還給你。」蘇敬軒說著將手中的東西遞到舒亞男面前,本還想說兩句安慰的話,卻又覺得,一切語言都是多餘。


  舒亞男從蘇敬軒手中接過那枚定情的雨花石,立刻就明白了所有的一切。淚水漸漸模糊了她的雙眼,她強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含著眼淚微笑著對蘇敬軒點點頭,她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將雨花石重新戴在項上,對蘇敬軒揚起含淚的笑臉:「請替我轉告鳴玉,謝謝他讓我做了一個如此真實、如此美妙的夢。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說完舒亞男轉身就走,高高地昂著她的頭。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的淚水,她不住在心中告訴自己:舒亞男,雖然現在你沒了家,沒了爹爹,沒了鏢局,沒了愛人,沒了夢想,沒了自由,甚至沒了希望,沒有了幾乎所有一切,但你依然還有最後的尊嚴!


  蘇敬軒目送著舒亞男昂然挺直的背影,第一次對這個堅強的女子有些欣賞起來。如果沒有這場變故,也許,她會是蘇家最好的媳婦吧?蘇敬軒惋惜地搖搖頭,將心中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趕走,然後轉身將兩張銀票塞入負責押解的差官手中,小聲叮囑道:「路上好好照顧舒姑娘,若有半點閃失,我拿你們是問!」


  兩個差官誠惶誠恐地連連點頭,他們很清楚蘇敬軒的警告意味著什麼。


  你是我等待一生的女孩。見他媽的鬼!舒亞男,你是個十足的笨蛋!竟然輕信了這等謊言!這些世家子和南宮放都是一路貨色,你不要再為他掉一滴眼淚!快停止!

  雖然她在心中不斷地命令著自己,但眼淚卻依然像決堤般嘩嘩地流淌。她大步流星往前而行,全然沒聽到身後兩個差官的連聲呼喚。二人氣喘吁吁追出好幾里地,再看不到送行的人,才見她終於停下腳步,靜靜地立在那裡,雙肩不住顫動,最後「哇」的一聲號啕大哭,渾身一軟撲倒在地。


  她的哭聲是那般悲痛,那般委屈,弄得兩個差官眼睛也有些濕潤起來。二人手足無措地守在她身旁,不知該如何勸解。足足哭了有一個時辰,她終於抹去眼淚站起身來,對兩人平靜地道:「兩位大哥,小女子耽誤了今日的行程,還望恕罪。咱們現在就上路吧。」


  二人擔心地打量著這個特別的女犯,只見她兩眼紅腫如桃,神情卻十分的平靜,看不出她心中所想。二人想起蘇敬軒的叮囑,忙安慰道:「沒關係,只要姑娘高興,早一點晚一點都不是什麼問題。」


  三人沿著官道望西而行,在即將看不到金陵城樓的時候,舒亞男忍不住凝目回望,在心裡對自己說:舒亞男,這個世上沒有誰能靠得住。從今往後你只能,也必須靠你自己了!你一定要為你自己,也為你爹爹頑強地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你才能為自己和爹爹討回公道!


  最後望了一眼朝陽下那金碧輝煌的金陵城郭,舒亞男毅然回頭,大步走向未知的命運!


  官道邊的酒肆,永遠是販夫走卒聚集之所,黃昏時分更是如此。為生計奔忙了一整天的江湖漢子,能在這個時候放下營生,要上兩碗劣酒安心歇下來,無疑是一天中最大的享受。


  趕了一整天路的舒亞男,慶幸能在天黑前遇到這樣一處酒肆。不等她開口,兩個差官已搶著找了張空桌,拍著桌子高叫小二上酒上菜,然後將舒亞男讓到上座。有蘇敬軒的叮囑和銀票,這一路他們對舒亞男倒是關懷備至,不敢有絲毫簡慢。


  舒亞男無暇理會酒肆中眾多異樣的目光,只是低頭專心吃喝。她知道這樣的酒肆很少看到像自己這樣的年輕女子,當初隨父親走鏢時,對這樣的目光就已經習以為常。


  一個身材肥大的酒鬼打著嗝坐到了舒亞男這一桌,舉著酒杯醉醺醺地問道:「這位姑娘犯了什麼事啊?給哥哥說說,說不定哥哥可以幫到你。」


  舒亞男轉開頭沒有理他。江湖上總有這種色眯眯的男人,她見得多了。若在往日,她立馬就讓對方吃鞭子,但現在她卻覺得,這些從不掩飾自己好色的江湖男人,至少比那些貌似君子的世家子要坦誠得多。


  兩個官差見有人竟敢當著自己的面調戲押解的女犯,立刻對那酒鬼拍桌瞪眼:「你他媽活得不耐煩了?還不快滾!」


  酒鬼沒有滾,卻對那官差咧嘴一笑:「大爺自和俺妹子說笑,你他媽嘰嘰歪歪幹什麼?」


  那官差沒料到這酒鬼竟敢無視官家的威嚴,一拍桌子就要拔刀,誰知刀尚未出鞘,就被人按住了刀柄。回頭一看,卻是個面相兇惡的黑衣漢子,用掌抵著他的刀柄笑道:「這位官差大哥,別動不動就拔刀嚇唬人。咱們兄弟若亮出傢伙,恐怕嚇都能嚇死你們。」


  話音剛落,就見酒肆中十幾個酒客紛紛亮出了貼身藏著的兵刃。兩個差官面色大變,一個色厲內荏地喝問道:「你、你們想幹什麼?」


  酒鬼咧嘴笑道:「兩位大哥辛苦了,我過山虎請兩位官大哥喝酒。」


  兩個官差頓時面如土色。過山虎巴猛的名號他們有所耳聞,那是江湖上有名的黑道人物,正被官府通緝。二人忙結結巴巴地道:「原、原來是巴爺,小人有眼無珠,請、請巴爺見諒。」


  「好說!」酒鬼不以為意地笑道,「將鎖鏈的鑰匙交出來,這事跟你們就再沒關係。到一旁喝酒去,巴爺請客。」


  兩個官差看看圍在身旁那些漢子,無可奈何地交出鑰匙。酒鬼笑眯眯地掂著鑰匙打量著舒亞男,笑道:「舒姑娘,咱們是受人之託,要你跟咱們走一趟。你是自己跟咱們走呢,還是讓咱們將你裝麻袋裡帶走?」


  舒亞男聽對方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立刻就明白他們是專程在此等候自己。心知落到這幫黑道匪徒手中意味著什麼,她猛然一腳從桌下悄然踢了過去。那酒鬼沒想到這女子戴著鐐銬還敢動手,猝不及防,肚子被踢個正著,連人帶椅跌了出去。過山虎在黑道上名頭甚響,何曾這等狼狽?他立刻翻身而起,哇哇大叫道:「快給我抓住這母狗!」 幾個匪徒立刻將舒亞男圍了起來,舒亞男以一敵眾,又戴著鐐銬,哪是有備而來的眾匪徒的對手,三兩個照面就被打倒在地,嘴中塞塊破布捆了起來,跟著就被人用麻袋從頭籠到腳,橫在馬鞍上如飛而去。


  疾馳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奔馬總算停了下來。舒亞男被扔到地上,在麻袋中聽到眾匪徒生起篝火,開始喝酒吃肉。一個匪徒捏了捏麻袋中的舒亞男,與過山虎商量道:「老大,南宮老兒只是要我們將這女人給他送去,可沒說咱們一定要給他個完完整整的女人。」


  「沒錯沒錯!」另一個匪徒也曖昧地笑道,「兄弟們辛苦了大半日,大哥是不是讓大伙兒放鬆放鬆?」


  過山虎猶豫了一下:「兄弟們要玩可以,但一定不能出意外。若是這女人有什麼三長兩短,南宮老兒肯定不會饒了咱們。」


  眾人連連點頭稱是,立刻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打開麻袋,將神情委頓的舒亞男放了出來,又有人將她項上的鐐銬也取下。舒亞男一見眾人那熠熠放光的眼神,就知自己落入了狼窩,她心底生出莫名的寒意,本能地高聲呼救,希望有人能聽到自己的呼救聲。


  眾匪徒對舒亞男的呼喊毫不在意,一個匪徒得意地笑道:「這裡是荒郊野外,你就算喊破嗓子也沒人救你。大爺倒是希望你使勁喊,不喊還不帶勁呢。」


  眾匪徒哄然大笑,幾十隻色手向舒亞男伸了過來。舒亞男拚命掙扎,卻哪裡掙得脫眾多窮凶極惡的餓狼,眼看不能倖免,就聽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冷喝:「放開她!」


  這喝聲不大,卻清清楚楚地傳到眾人耳中。眾人循聲望去,就見一個黑衣人立在數丈外的樹林中,正負手背對著眾人。方才眾人注意力全在舒亞男身上,竟沒發覺這黑衣人是何時出現。


  「什麼人敢壞咱們的好事?你他媽活得不耐煩了?」一個匪徒罵罵咧咧走上前,見對方背後空門大開,以為有機可乘,立刻一拳擊出。誰知拳鋒還沒碰到對方衣衫,偌大的身子就平平飛了起來,剛好落到篝火之上,將篝火幾乎砸滅。他不禁痛得一跳而起,拚命在地上打滾,眾匪徒忙幫他撲滅背上的火焰,場中頓時一片混亂。


  過山虎眯起眼打量著那黑衣人,只見他依舊背對眾人,似乎方才從未動過。不過方才他已看清,是那黑衣人往後隨手拂了一掌,竟將一個百十斤的大漢準確地扔到火堆中。過山虎自問要這樣背著身子打倒那手下還不難,難的是如此輕描淡寫卻又精準無誤地將之扔入火堆。他心知今日遇到了硬碴兒,不由摸摸腰間成名的虎爪,緩緩問道:「這位朋友好身手!不知如何稱呼?可否轉過身子讓巴猛認識認識?」


  那黑衣人沒有轉身,只冷冷道:「立刻在我身後消失,不然……哼!」


  過山虎沒想到對方聽到自己的名字依舊無動於衷,他也算在江湖橫行多年的成名悍匪,何曾受過這般輕視?不由向幾個手下一使眼色,幾個匪徒立刻圍過去,幾般長短不一的兵刃,悄然向那黑衣人後心招呼。


  黑衣人後心像長有眼睛,側身讓過一柄鬼頭刀,跟著反手一探,竟背著身子奪過了一柄刺向自己后心的短匕。跟著就見刀光閃爍,幾個偷襲的匪徒捂著手腕失聲痛叫,幾般兵刃先後落地。一個照面他們就被刺傷手腕,再拿不穩兵刃。


  過山虎一聲輕喝,腰中虎爪脫手而出,趁著黑衣人應付偷襲的一瞬,虎爪悄然掠過數丈距離,抓向對方腳踝。他手中這對鐵鏈相連的精鋼短柄虎爪,每個指節俱伸縮自如,一旦抓住對手肢體或兵刃,就會自動扣緊。不知有多少人喪命在他這對虎爪之下,這是江湖上聞名喪膽的奇門兵刃。


  黑衣人橫跨一步讓開虎爪,跟著身子飄然倒退,竟背著身子向過山虎撲來。過山虎也算在江湖上打滾多年,卻從未見過甚至聽說過,有哪種武功是背身對敵。想要後退卻已遲了,只見眼前刀光一閃,對方的匕首竟然反手刺向自己咽喉。過山虎也算悍勇,竟以兩敗俱傷的招數反擊,虎爪直襲黑衣人後頸。就在他虎爪剛碰到對方衣衫時,黑衣人那冰涼刺骨的匕首已停在了他的咽喉上。


  這一瞬間,過山虎體會到了死亡的恐懼。他手持虎爪一動不敢動,心有不甘地盯著黑衣人後腦勺,嘶聲質問:「你是誰?為何不回頭?」


  黑衣人手腕一翻,匕首貼著過山虎臉頰掠過,然後冷冷道:「你不配知道。」


  溫熱的液體順著臉頰流了下來,耳根火辣辣地痛,那裡只剩下一片血肉模糊。過山虎沒有理會失去的耳朵,只盯著黑衣人恨恨道:「你不殺我,巴某總有一天會報這斷耳之仇!」說完轉身就走,片刻間,一干匪徒就走得乾乾淨淨。


  黑衣人將匕首信手扔在地上,正要舉步離去,就聽身後一聲輕呼:「你等等!」


  黑衣人依言停步,卻依舊沒有轉頭。只聽身後傳來舒亞男的聲音:「你為何不回頭?」


  黑衣人衣衫微微顫動,卻默然無語。只聽舒亞男厲聲道:「你以為不回頭,我就不知你是誰?雖然你刻意掩飾自己的聲音,又棄自己家傳的獨門兵刃不用,但又怎麼能瞞過我的眼睛?你我既然已是路人,你為何又要救我?」


  黑衣人默然半晌,最後澀聲道:「前路頗多艱險,我會一直送你到洛陽。」


  「不稀罕!」舒亞男幾乎是在怒吼,「你現在無論做什麼,都無法減少我對你的仇恨!我不要再受你任何恩惠,我也決不再做夢!」


  說完舒亞男轉身就跑,像逃一般沒入密林深處。黑衣人略一躊躇,無奈回頭追了上去,卻見舒亞男出了密林,徑直奔向河邊,跟著就如魚一般跳入了河中。


  黑衣人追到河邊,不禁連連頓足。他曾跟亞男說過,因為小時候差點溺水而亡,所以一見水就害怕。沒想到自己這個弱點,現在卻被她利用來躲避自己。他只得一聲長嘆,隨著河邊往下游追去……


  舒亞男從小就和男孩子混在一起,入水后堪比游魚,不過她並沒有游遠,而是隱在河邊的礁石后。聽著黑衣人一路呼喚著自己的名字,沿河追了下去,她的淚水再次不爭氣地流了下來,但她拚命在心中告誡自己:舒亞男!你為他認罪,為他服刑,為他付出了全部的感情,但他卻背叛了自己的誓言。你現在不需要任何人憐憫!你一定要堅強起來,從今往後,你不能再將命運交付他人,你一定要靠你自己!


  直到再聽不到他的聲音,舒亞男才從水中翻身上岸。略一猶豫,她毅然向著與他相反的方向,發足狂奔而去。


  天剛蒙蒙亮時,舒亞男來到一處不知名的小鎮。經過一夜的急行,她又困又餓。此時街邊的早點鋪生意正隆,米粉、麵條、饅頭、糯米粥……各種早點的香味不住灌入鼻中,這讓她更感到飢腸轆轆。摸摸腰間,才發現幾個鏢頭所贈的銀兩不知何時已丟失乾淨,她只得望著那些誘人的早點咽口水。


  「姑娘,你這是怎麼了?」身後傳來一聲關切的問候。舒亞男回頭一看,就見一位年過五旬的婦人,正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自己。那婦人身披長袍,雖然生得眉亂唇薄,但眼中卻有一種讓人安心的慈祥。舒亞男被她這一打量,才意識到自己渾身衣衫破爛,濕漉漉的十分難受,難怪別人會覺得奇怪。她不敢暴露自己女犯的身份,略一遲疑,只得撒謊道:「我原本是隨爹爹去杭州探親,誰知路上卻遇到了劫匪,只得跳入河中逃生,糊裡糊塗來到這裡,不僅與爹爹走散,還丟失了所有盤纏。」


  「可憐的孩子!」那婦人一聲嘆息,取下自己的袍子為舒亞男披上,「這天氣還穿著濕衣,小心凍出病來。餓了吧?」


  舒亞男本想拒絕她的關心,但肚子卻在這時咕咕直叫,她只得紅著臉點了點頭。那婦人忙拉著她來到一間早點鋪,邊讓小二上早點,邊對舒亞男道:「老身夫家姓馬,排行第三,所以別人都叫我馬三娘。聽口音就知道姑娘是揚州人,老身夫家也是揚州,所以聽到姑娘的口音就覺得親切。對了,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舒亞男正要實言相告,陡然想起自己囚犯的身份,如今自己與兩個押解的官差走散,不定已成了官府通緝的逃犯。她不敢以真實姓名相告,只得信口道:「小女子名叫舒蘭,三娘叫我阿蘭就可以了。」


  「阿蘭?這麼巧,剛好與我閨女同名!」馬三娘欣喜地拍手叫道,打量舒亞男的眼神又親近了幾分,「深秋天氣,你一身濕衣怎麼成?待用完早點,三娘帶你去綢緞莊買些新衣換上,要是受了風寒可就麻煩了。」


  舒亞男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多謝三娘,可惜我現在是身無分文。」


  馬三娘忙道:「三娘有啊!我看姑娘也是大戶人家的閨女,不是缺錢的主兒。我先給你墊著,等你有錢了再還我也不遲。」


  雖然是素昧平生,但馬三娘天生有種親和力,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親近之感。舒亞男暗自慶幸遇到馬三娘這樣的熱心人,她感激地道:「那就多謝三娘了!」


  待用完早點,腹中充實,人也就精神起來。馬三娘親切地挽起舒亞男的手:「閨女,遇到三娘是咱們的緣分,你若不嫌棄,就當我是你乾娘吧。」


  舒亞男見馬三娘雖只是市井村婦,但直率豪爽不亞鬚眉,讓人心生好感。她不禁紅著臉道:「那阿蘭可就高攀了。」


  「什麼高攀低攀,閨女再說這話,三娘可要生氣了!」馬三娘樂得喜上眉梢,拉起舒亞男興沖沖往前而行。此時天色已大亮,街邊各種店鋪正陸續開張。馬三娘將舒亞男領到一間名叫「錦繡源」的綢緞莊,進門后就對掌柜高聲道:「快將你們最好的綢緞拿出來,老身要給閨女買幾匹好料子做衣裙!」


  掌柜連忙親自過來招呼,帶著馬三娘一匹匹看過去,馬三娘卻只是搖頭:「你們這麼大的綢緞莊,怎麼儘是些大路貨?想買匹好點的綢緞都沒有。」


  那掌柜忙道:「咱們裡間還有一匹七彩錦,那可是進貢給皇家的東西。夫人肯定會喜歡,不過就是價錢有些昂貴。」


  「價錢不是問題,只要我閨女喜歡。」馬三娘正要隨掌柜進去,卻突然發現舒亞男還渾身濕漉漉地站在那裡,忙對她道,「閨女,你先挑兩件成衣換上,待會兒一塊兒算。」


  綢緞莊也賣有不少成衣,在店小二的殷勤招呼下,舒亞男挑了兩件素凈的衣袍,進試衣間將濕衣換下,對著銅鏡照照,還比較合身。她仔細收拾妥當后開門出來,就見掌柜和小二在門外恭候,二人不住地交口稱讚,大肆恭維。舒亞男心情愉快,隨口問:「多少錢?」


  掌柜立刻拿起算盤噼里啪啦一打,然後將算盤遞到舒亞男面前:「一共是三十五兩七錢。」


  「三、三十五兩七?」舒亞男驚得目瞪口呆,她穿過的最好衣服也才五兩銀子一套,那可是爹爹從北京「御綉庄」帶回來的真正貢錦!三十多兩銀子的衣衫,她連聽都沒聽說過。而身上這兩套衣衫,怎麼看也值不了一兩銀子。她不禁喃喃地問:「怎麼這麼貴?」


  「姑娘,咱們是老字號,可不敢賣你高價。」那掌柜一臉委屈,重新將算盤打得噼啪作響,「一匹七彩錦是三十兩,一條狐皮圍脖是五兩,姑娘這兩套衣衫賣價七錢。難得今日一開張就遇到姑娘這麼大的買主,這兩套衣衫算我送你的。就七彩錦和狐皮圍脖也要三十五兩,不能再少了。」


  舒亞男心中突然生出莫名不安,不由四下張望:「馬三娘呢?」


  「你娘已經拿著七彩錦和狐皮圍脖先走了。」掌柜忙道,「她要你買了衣服就去肖裁縫那兒,她還等著你量體裁衣呢。」


  「我娘?她不是我娘!」舒亞男連忙分辯。


  「她一口一個閨女,你也一直在答應,怎會不是你娘?」掌柜的臉色沉了下來。


  舒亞男突然意識到自己陷入了一個圈套,她想分辯,卻發覺怎麼也說不明白,她想脫下衣衫還給掌柜,可方才換下來的濕衣已被小二當成垃圾不知扔到哪裡去了,這衣衫還怎麼脫下來?

  掌柜察言觀色,看出舒亞男有些不妥,忙對小二使了個眼色。小二心領神會堵在門口,像盯賊一樣虎視眈眈盯牢了舒亞男。


  舒亞男茫然四顧,最後只得低頭道:「掌柜的,實不相瞞,我與那馬三娘剛認識不到一個時辰。她拿走了什麼東西我一無所知,是她稱要給我買兩套衣衫,我這才隨她前來。我現在身無分文,這衣衫我也無法脫下來還給你。但求掌柜暫記在賬上,我會儘快將這兩套衣衫的錢還你。」


  掌柜大急,一把抓住舒亞男:「剛認識不到一個時辰,說給你買衣衫你就相信?你騙鬼啊!這兩套衣衫我白送你都成,但你必須還我那匹七彩錦和狐皮圍脖,不然我就抓你去見官!」


  舒亞男心知已陷入別人騙局,見官也是有口難辯,還會暴露自己逃犯的身份。她心中一急,一把推開掌柜,轉身讓過小二,抬腳就往外跑。如今這情形,也只有一走了之。


  掌柜一看抓不住舒亞男,不由跌坐在地,放聲大哭:「完了完了!可憐我上有老母下有幼子,這下血本無歸,可叫我還怎麼活啊?」


  舒亞男本已跑遠,可那掌柜的呼號像針一樣鑽入她的耳朵,不斷扎在她心上。她不禁慢慢停了下來,低頭猶豫片刻,最後一跺腳,返身折回綢緞莊,對掌柜毅然道:「掌柜的,我方才所說句句是實。雖然你的損失非我所為,但我也脫不了干係,我願為自己的過失負責。如今我身無分文,唯有在你店裡做工抵債。」


  那掌柜頓足捶胸地哭號道:「你就算做上一百年,也抵不了三十五兩銀子啊!」


  「那你說怎麼辦?」舒亞男無奈道。


  掌柜越發悲傷,只是哭號。舒亞男雖十分不耐,但想到別人是因為自己才上當,說起來自己也是個不明真相的幫凶,怎麼也得為此事負責。若是往日,三十多兩銀子雖不是小數,對舒亞男來說卻也不在話下,但現在,真是一文錢逼死英雄漢。


  一旁的小二見勸不住掌柜,不由道:「前日不是有福王府到咱們這兒來買丫鬟嗎?何不讓這位姑娘去試試?」


  「那哪成!」掌柜勃然大怒,「你別凈出餿主意!」


  舒亞男見二人說得蹊蹺,忙問道:「是什麼主意,小二哥不妨說說看。」


  小二見掌柜沒有阻止,這才道:「前日有福王府總管,到咱們江浙一帶來買丫鬟,出價三十兩,簽五年的賣身契。咱們這兒好些人家都將女兒送去,不是貪那點錢,就想為女兒謀個前程。不過王府的條件十分苛刻,不是誰都合格。姑娘要是去試試,若僥倖讓別人看上,立刻就能拿到三十兩銀子的賣身錢。」


  舒亞男一聽正要發火,那掌柜已一巴掌扇在小二的臉上:「你這呆貨!竟然要這位姑娘賣身為奴!雖然她害咱們丟了匹七彩錦,可也不能這麼害人家啊!」


  小二捂著臉頰委屈地道:「這不也是沒辦法嗎?再說做王府的丫鬟,也不是什麼丟臉事,好些人家送錢送禮都想將女兒送去呢。」


  「你別說了!」掌柜一聲呵斥,跟著捶胸繼續哭道,「都怪我有眼無珠,上當受騙。就讓我一家老小上街乞討吧,別害了這位姑娘。可憐我那剛出生的女兒啊!」


  「好!我去!」舒亞男突然跺腳道,「我願賣身為奴,以抵你們被騙的三十兩銀子。」


  舒亞男在心中打定主意,只要拿到那三十兩銀子的賣身錢,自己隨時可以脫身離開。王府丟個三十兩銀子買來的丫鬟,總好過這綢緞莊因丟三十兩銀子的貨就虧本倒閉。


  掌柜大喜過望:「姑娘若有此心,就請隨我立刻去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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